手风琴教会我的那些道理

2017-11-29 18:22余晟
读者·校园版 2017年24期
关键词:手风琴练琴乐器

余晟

我和手风琴相遇,纯粹是出于偶然。

我父母数次商讨,原因从来没有变过:那时候我还在上幼儿园,有一天父亲去接我,顺带看了看小朋友们的集体活动。他发现活动中我总是慢半拍,老师命令一下,其他小朋友都站起来了,我还坐着,等我站起来,其他人又领了新命令坐下去了。回来我父母商量说,这孩子可能反应有点慢,得找机会多练一练,让他反应机灵一点。

学什么呢?那是20世纪80年代,社会上兴起上学习班的风潮。有人去学武术,有人去学下棋,有人去学舞蹈。当然,学乐器的也有很多。和武术之类的相比,乐器似乎和素质教育的关系更紧密一些,当时还有个流行的说法叫“陶冶情操”。父母决定就让我去学乐器好了。

具体选什么乐器,当时应当有很多选择。至少我后来看到我的同龄人,有学电子琴的,有学钢琴的,还有学小提琴的。据我父亲说,他带我去看了手风琴表演,问我要不要学,答案是“要”,于是就这么决定了,而我完全不记得有这回事。

在后来的日子里,一旦为弹琴的事情发生分歧,他总是说:“当时我们没有强迫你,是你自己决定的呀。”每次,我都哑口无言。后来我才知道有个概念叫“民事行为能力”,参照这个概念,5岁的小孩哪儿能做什么重大决定呢?

无论如何,这个决定已经做了,而且看起来不坏——相比起来,电子琴不太上得了台面,钢琴又太贵,家里还得专门找地方放。接下来就是买琴,找老师,开始练习。我依稀记得最早在青少年宫学过一段时间,一个班一二十个小朋友,个个都背着一台手风琴。如今想起来,那大概就相当于启蒙班了。

刚开始弹琴应当是很兴奋的,毕竟可以按自己的兴趣拨弄点东西了,而且懂了点节拍,可以看懂五线谱。小学的音乐课上,老师还在反复讲解各种节拍,带大家唱各种简谱练习的时候,我的心里已经颇有几分得意了。

在这些得意的背后,其实是枯燥的练习。那是我第一次体会到真正的“枯燥”。因为我练琴全程由母亲陪伴,所以日常的练习大概就是:按照老师上课的吩咐、现在的表现,以及可以练琴的时间,母亲吩咐我要练多少遍,或者要练多长时间。为了要反抗这种安排,我有时候会偷偷数错(当然不会多练少数),有时候会偷偷拨钟(当然不会拨慢)。总的目的,就是把这两个指标尽快完成。

当然,也有些时候会有乐趣,但这种乐趣往往不是来自练琴本身。有一段时间,为了避免打扰邻居,我晚上都要去母亲的办公室练琴。其实母亲的办公室距离我们家只有不到300米,但是路上没有路灯,两旁都是茂盛的植物,传说不远處还有孤坟,加上当时看过一些鬼片,走起来总是觉得又害怕又刺激。等到明亮的琴声一响起来,瞬间觉得底气十足,一切鬼魅都退散了。

就这样,手风琴陪我从5岁一直到15岁,时间长达10年。奇怪的是,我回忆起这段经历,似乎没有太多快乐和收获。虽然中间考过四级、六级,而且还作为优秀选手参加了省里的考级汇报演出,但我仍然没有什么成就感,升学考试也不能加分。

每次上课,听到的多是“这里要弹连音,这里要弹顿音,这里要强,这里要弱……”在内心,我总是翻来覆去地想:“这些谱子都是谁写的呢?他想表达什么为什么不明确写出来?这些强啊弱啊的规定,能不能变呢?”但是我从来不敢提出来,也从来没有人跟我谈起过。

中途我好多次觉得无趣,希望不再练了。父亲回答说:“这是你自己决定的呀。”母亲总是说:“学会乐器将来对你是有好处的,要坚持。”但是,究竟怎样才算“学会”了呢?将来有什么好处?我搞不清楚,只知道学琴不便宜,要体谅父母的一片苦心。哪怕是我家经济最困难的时候,母亲也没有中断带我上课。那时候一个月收入只有几百块,上一次课就要30块。每次交学费的时候,我都替父母心疼。

等到上了初三,学习紧张了,考级也考过了,我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提出不要继续练琴了。这一次,母亲同意了,我喜出望外。最开始停止练琴的那段日子,总还觉得有些不适应,似乎少了点什么。不过我很快就发现,还有其他好玩的、可以持续投入的玩意儿可以替代手风琴,比如家里新买的电脑。

我再一次想起手风琴,是一次很偶然的机会。

大二的时候学校开了很多选修课,对我来说,这是再好不过的机会了。在这之前,中文系、历史系、政法系的各种讲座,我都是常客。选修课给了我登堂入室的机会,这一次,我选了音乐系的“中外优秀艺术歌曲赏析”。

每个周二的晚上,音乐系的老师很认真地给我们上课。每一首歌,先听几遍全曲,然后对着乐谱逐一讲解,然后再放全曲。我猛然想起,这首我弹过,那首我也弹过……在他讲解的时候,我不必像旁边许多同学那样苦苦跟随,只要在脑海里稍加回忆,曲子的细节就跃然纸上,加上熟悉五线谱,看谱毫无压力,所以自己的回忆和老师的讲解水乳交融,倍感惬意。上了几次课,老师也相当诧异:为什么有个计算机系的学生乐感这么好呢?

当时媒体上有很多关于煤老板的报道。有一天我忽然想到,煤虽然是煤老板找人挖出来的,但是如果没有先前就埋藏在地下的煤,怎么也挖不出来。音乐也是这样。大家只看到今天我的乐感似乎超过常人,却没有看到,这乐感的矿藏就来自之前那10年的练习。虽然时间久远,但从来不曾消失。那些灰暗的记忆,渐渐开始有了手风琴音色特有的明亮。

但是,困扰我的问题仍然没有解决:作曲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那些编曲的人,怎么知道用什么调、什么旋律呢?一曲旋律,又是怎么变成演奏乐谱的呢?

毕业以后我去了北京,那时候房市远没有现在疯狂。因为收入还算可以,我租住在二环边上、德胜门外,业余时间自己弹弹琴(让父母把琴快递过来了),而且可以去北海公园散步。也因此发现,德(胜门)内那片有不少文艺青年的去处,比如特色餐馆,比如青年旅社。

有一天,我在豆瓣网上看到有一支民谣乐队(名字我已经忘记了)就在德内,而且正在招人,于是,我们约好某天晚上见面。endprint

等见了面,他们问我:“你喜欢听什么音乐?”我只能老实回答:“蔡琴、张雨生、张学友之类。”“噢,就是经典港台流行乐呗。不过不要紧,我们现在想给乐队多加一些元素,手风琴音色很特别,也适合我们,所以想拉你来一起试试。”

我欣然应允。但是我很快发现,我完全没法配合,因为根本没有乐谱。

“得,你这就属于一路正经上课的,只会演奏,离了谱没法弹,只能慢慢练了。”

好在他们也有耐心,于是我们从最基本的开始。吉他弹一个音,我先跟着对齐这个音,吃准是哪个调,然后再慢慢跟上旋律,再慢慢配合节奏。民谣乐队的风格相当自由,一开始让我很不适应,也不明白。然而磨合了几次,我渐渐能跟得上了。

就在这个过程中,我忽然有了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我终于明白,原来调是这样定的,原来旋律是这样出现的,原来节奏是这样决定的……一句话,这就是音乐。

再回过头去,仔细听自己弹的曲子,我又发现,其实音乐并没有一定的规矩。哪里快,哪里慢,哪里强,哪里弱,其实并不是永恒不变的,而是根据我们對音乐的理解变化的。这时候就体现出懂乐器的好处了——你完全掌握了诠释的能力,能够随心所欲地按照自己的想法去诠释音乐。那种自由畅快的感觉,是听一千遍一万遍演奏也无法比拟的。

人生中可能有很多豁然开朗的时刻,很多时候并非来自师长精心准备的点拨,而是来自际遇,来自寻常同伴的寻常言行。虽然我没有和那支乐队的伙伴练习太多次,但我至今仍然很感谢他们,感谢那段经历让我忽然明白了音乐是怎么回事,让我能够一把掘出之前10年练习埋下的宝藏,让我多年之后还能重新遇见健康的爱好。

如今我时常在视频网站上看到手风琴的表演视频,看到各国的爱好者们用手风琴深情地演奏各色音乐。我确信,音乐是有门槛的,一旦你跨过了那道门槛,你就真正跨越了国家、民族、语言的藩篱,在音乐的世界里找到了自由。

知道我现在仍在弹琴,有些朋友说起自己小时候也学过,但是毫无乐趣,很快就放弃了,只留下心理阴影。这让我多了个侧面看待自己之前的经历:如果没有后来的际遇,坚持下去,或许留下的只是更多痛苦的回忆。但是不坚持,也绝不会有今天这种畅快诠释的自由。但是,这事这么复杂,哪能有那么绝对的判断呢?

我喜爱的哲学家陈嘉映教授在《价值的理由》中谈过“自由意志”,有一个例子我印象很深:“你本来对物理毫无兴趣,不料高中换了个风趣幽默的物理老师,因为你喜欢这样的老师,所以不得不多花时间学物理,结果最后选了理科,走上了之前完全没想过的道路。你说,这到底是有自由呢,还是没有自由呢?”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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