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湖光山色

2017-11-29 17:52符利群
野草 2017年6期
关键词:黄大年大虎小虎

符利群

韩战和两名同事坐上呼啸而出的警车驶出公安局大门时,还在不无惆怅地想,这是一次多么不合时宜的提前出发的青山湖之行啊。

一刻钟前,青山湖边捞起两具男尸。两个十二三岁的少年,在读乡初中。

此前徐浩发给韩战的短信说,湖边有十里桃花万家酒店。

韩战发过去说,桃花离湖十里远,有一酒店名万家。

徐浩发来呲牙咧嘴的笑,赶紧的麻溜的,明早九点前赶到,我等你。

青山湖是人工湖与天然湖的合成,也就是说,青山湖的原始胚胎是天然湖,而后因灌溉、防洪、养殖等民生所需,不断拓以人工之力,成为如今比原先大一倍以上的小型水库。最近湖边新开了一家山庄,青砖黑瓦白墙,钓鱼烧烤喝茶,将传统与现代结合得恰如其分,俨然是一番低调的优雅。

韓战对徐浩发过来的青山湖照片保持了一定的警觉。他认为徐浩用了美图秀秀,他对这种加以人工修饰的照片软件不太感冒。

半个小时后警车抵达青山湖。两个少年躺在湖边草地,身上盖着白布。白布和木板都是湿漉漉的。白布覆盖之下可见两个并不强壮但已开始发育的身体,如青藤般蓬勃生长却中途戛然折断。少年的父母由家人搀扶,或蹲或跪或坐孩子身边,早已哭得声嘶力竭撕肝裂肺,令人不忍卒睹不忍卒闻。

韩战在原地站了两分钟,定了定神才走过去。他只是一名入警才两年的新警察。

韩战的警校同学兼青山乡派出所副所长徐浩和几个警察在湖边拉皮尺,拍照,案发地带外围围起了一圈黄色警戒线。警戒线外站着附近村庄的人们,惋惜地议论,感叹人生之无常。

韩战走过去,徐浩拍了拍他的肩,以此表达不言而喻的歉意与慰问。

徐浩把基本情况简单介绍了下,两个少年是堂兄弟,大的叫大虎,小的叫小虎,住青山乡所在行政村青山村。两个孩子都是十三岁,前后相差不过三四个月。事发时两家父母均在工厂打工,是钓鱼者发现的。这个家族一下子走了两个,太凶残了。从死者症状和现场来看,被害痕迹不明显,基本属于溺水。

死者亲属见来了新的警察,纷纷过来,哭着要他们快点查清死因。

到底是自己溺水而死,或者被人弄死推下湖,还是被推入湖中而淹死?

韩战朝青山湖望去,但见近处波光粼粼水色潋滟,远处青山迢迢峰峦叠嶂,水气草木带着潮湿的气息由湖面徐徐递过来,再远处一些游人在拍照爬山,有隐隐的笑声歌声,尚不知这边的生死变故。生与死隔得那么远,又这么近。死亡真不应该在如此良辰美景里发生。

徐浩朝另一边努努嘴。韩战这时发现,一处屋舍在湖边森然成林的掩映之后,因林子茂密,草草一看还真发现不了,真是一个低调幽僻的所在。徐浩说这就是他提过的那个山庄。现在他们有大麻烦了。

韩战问为什么。

徐浩说按原先水利规划,青山湖水库容量已达标,无须再拓宽拓深。蔚秀山庄一来,又挖深挖宽了靠近山庄的一处湖湾,用以游客挥竿垂钓。两个孩子就是从这个垂钓点捞上来的。也就是说,不管落水还是被杀,蔚秀山庄逃不了干系。

韩战马上问,水利工程是随便动得的吗?

徐浩的嘴角微微一撇,还没说什么,山庄那边林子里走出一群吵吵闹闹的人,拉扯着一个中年人出来。那中年人处于被攻击的一方。衣衫歪斜,扣子掉落,领带被拉到脖子后,油亮的头发被揉成一团乱麻,脸上有几道抓伤的血痕。

死者亲属扑将上前,又抓又哭,悲痛地嘶喊还我孩子。中年人抱着脑袋避免更大的打击,看上去他像马戏团里任人摆布的可怜的猴子。

韩战和徐浩上前,要他们住手,打人是违法的。

一个村干部模样的也在努力阻止他们的行动,说有话好好说,有事好商量,陪着笑脸给他们递烟,死者亲属简单粗暴地把他推开,致他差点摔倒。徐浩说村干部是青山村村委主任黄大年,被围攻的是蔚秀山庄副经理周川。

韩战、徐浩和黄大年把周川解救出来。周川擦着嘴角的新鲜血渍,朝地上吐出了一颗带血的大牙。周川哭丧着脸说,我顶倒霉,我顶倒霉。我不是老板,上个月刚进山庄,挖湖是前面的事,跟我没关系啊。

韩战问老板呢。周川说老板董大有去欧洲取经了。

韩战问,有监控录像吗?案发时门卫有没有发现异常动静?

周川摇摇头说都没有。一湖边是监控死角,二门卫的巡视重点是山庄内而不是山庄外。韩战说等会儿找出来看看。

韩战了解到,两名少年早上出门时背上竹篓,这天是星期天。他们去青山湖挖野山笋,青山湖的野山笋是出了名的,两指宽细,肥硕白嫩,煮熟蘸盐特别清香甜嫩。他们挖笋是为了卖钱。

围观群众一圈问下来,均未发现两名少年落水前后的状况。韩战问一句,他们就零零碎碎交待一句,随后三三两两地走开,一脸后怕地说回家好好看管孩子。

监控录像显示也确实是个死角。现场和死者身上找不到更多的谋杀痕迹,相对来说侦破任务轻了些,韩战请示领导后同意,两名同事回局,他留下继续调查。

黄大年把韩战带到村里,歉然称他还得去清理一堆刚挖的蕃薯。村干部跟村民一样,有一块田地需要料理。黄大年感叹他跟两个孩子的父亲一块儿长大,差不多辰光结婚,前后脚生的小孩,现在人家出了这样的大事,好端端一户人家就这样断了香火,想想又是后怕又是庆幸。

韩战说你忙,我自己去。

死者的父母几度昏厥,韩战也不忍继续打扰,遂向村民们调查父母与村民的关系,两个孩子的日常作息、出行习惯等。

第一个与大虎的父亲有嫌隙的,是居住其屋后的邻居泥水匠。原因是大虎家造房子时,泥水匠要求宅基地朝西移动五公分,否则挡了他家的青龙首。大虎父亲当然不肯。后来两个男人在堆满砖头瓦片的宅基地上打了结实的一架,大虎的父亲眼晴肿成臭灰蛋,泥水匠擦着嘴角的血沫挥着泥铲刀,威胁要对方全家好看。

面对韩战的质询,正在垒鸡窝的泥水匠矢口否认说过这话,他说的是“咱们走着瞧”,他怎么可能说出那种混帐话呢?

隔壁邻居过来,证实了事发那天泥水匠在外村帮人垒猪圈,喝酒过了头,从中午睡到傍晚,这使得东家在背后不高兴地说他“磨洋工”。

赵聋子与小虎的父亲结仇若干年。两家一个住村前,一个住村后,本来是阳关道与独木桥的关系,可两家的田地相依为命,每年的田水灌溉问题会让他们像斗牛一样在田埂边咆哮好几回。咆哮一是因为他们很愤怒,二是因为赵聋子需要有人很大声地说话才能听清。

韩战只能大声地把事情说了。听说自己有可能成为杀死两个孩子的嫌疑人,赵聋子又吃惊又愤怒,咆哮道,我跟孩子他爹有仇,就算剁了他爹也不会去碰孩子一根手指头。人不是畜生,人不能这么没天良,人不能——

后来有人作证,赵聋子那天去县城看耳朵,据说县城有个医生把人家聋了三十七年的耳朵给看好了,清晰得能听见蚊子说话,而他只聋了二十一年零六个月。

天快黑的时候,韩战得到了三条有关孩子的线索,大虎小虎出事前跟三个人有过交集。他们分别是村口烟杂铺的瘸子蔡,捕蛇佬郑三条,还有大虎小虎的同学黄金亮。

韩战找到烟杂铺,瘸子蔡瘸着腿在搬动一箱空啤酒。因为身体的晃动,致使空啤酒瓶发出互相撞击的清脆声响。

瘸子蔡歪着身体翻着眼白回想。韩战让他先把啤酒箱放下。瘸子蔡说不要紧——昨天上午大虎来店里买过一瓶雪花啤酒,他爹经常让他来买。走的时候他拿了块芝麻饼,这小鬼经常顺手牵羊,我就给了他一个爆粟,我说你手脚再这样坏,我把你手指头一根根剁下喂青山湖的鱼——

韩战一边在本子记录一边说,你还威胁他什么?

瘸子蔡连忙说,没有没有,我就那么随口说了句。我不可能为一张芝麻饼害人啊,何况两条人命。警察同志,我要是讲谎话,我再瘸一条腿。

韩战找到了第二个线索人,捕蛇佬郑三条。郑三条捕蛇为生,兼捕泥鳅黄鳝王八等。他跟大虎小虎在通往青山湖的途中相遇。当时郑三条在沟渠里发现了一条浑圆肥胖的菜花蛇,在草丛里蠕动。郑三条握着蛇夹,一步一步小心地靠近草丛。忽地一阵杂乱的奔跑声传来,菜花蛇尾巴一甩,迅速蹿入草丛深处。

郑三条说,我当时很生气,一手一个拎起大虎小虎,说要把他们扔进青山湖。不过我只是吓吓两个小鬼,我怎么会跟小孩子计较……

韩战走的时候,郑三条在后面忧虑地喊,我真是吓吓两个小鬼的——

黄金亮是大虎小虎的同学,长得牛高马大,以欺侮同学惹事生非著称,因其父任职乡干部,老师宁可息事宁人。韩战和老师找到他时,他正从一名小同学手里夺走薯条,还在得意地舔着手指头上的薯条味儿。

看见穿着警服的韩战朝他过来,黄金亮脸色一变,朝后退了两步,转身跑走,撞上了刚才被劫的小同学。小同学仰面朝天摔倒草地,黄金亮凶巴巴地踹了他一脚,发疯似地跑开。

韩战百米冲刺很快追上他,攥住他的胳膊。这个十四岁的男生又撕又咬又嚎,简直像头疯牛。韩战不得不用上了擒拿术,兩下就把他掀翻在地。老师在旁边搓着手,慌张地说这可怎么办。

黄金亮嚎叫,我没有我没有我没有干!

韩战冷冷地说,你没有干什么?

黄金亮愣住,停止了挣扎。韩战让他起来,坐在石头上说话。

事发前一天,黄金亮敲榨了小虎一包辣条,他经常对小虎这么干。黄金亮低下了蛮横的脑袋,肩膀瑟瑟缩缩,吞咽着唾沫说,小虎不肯,我就说你不给我,我叫人弄死你——可是叔叔,我真的没有弄死他。

后来他和小虎相约第二天去青山湖水库边打架,赌注是十包辣条。第二天清早黄金亮到了水库边,从芦苇丛里看出去多了一个人,大虎。大虎和小虎在商量一件事,就是他们把黄金亮揍得半死不活后扔进青山湖喂鱼。

黄金亮无声无息地钻进芦苇丛离开,他不想成为鱼饵。那时他有点懊恼,怎么一点也没记起小虎还有个哥哥大虎。

黄金亮眼睛红肿,惊惶而怯弱地说,警察叔叔,我真的没有弄死他们。

老师在旁边解释,黄金亮同学对同学凶是凶了点,可真没有干过太出格的事,最多就是弄伤眼睛,打掉同学的牙齿啊这些,杀人这种性质恶劣的事是不会干的。这个我可以保证的。

韩战说他跟黄金亮单独谈一会儿。老师忧心忡忡地走开,黄金亮抽着鼻子,绝望地看着老师的背影离去,他认为自己一定会被警察抓走了。

韩战问后来还发生过什么。

黄金亮说后来就听说大虎小虎从水库被捞上来了——他眨了眨眼,对了,后来,我在回去的路上碰到秋儿,她说去水库边找大虎小虎一块儿玩。

秋儿?

秋儿。她家跟大虎小虎家隔两排屋。他们三个经常一块儿玩。黄金亮擤了一把鼻涕,叔叔,我真的没有弄死他们。

黄大年蹲在院子里清理蕃薯,好的做蕃薯干,差的做蕃薯粉丝或喂猪。

黄大年一听这事跟自家女儿有关,一时紧紧抓着蕃薯说不出话,好像那些蕃薯是他的全部力量所在,他一松手整个人就会垮了。

韩战说你别急,你女儿在吧,把她叫出来我问问。

黄大年涨红了脸往里屋走。事件发生以来,他跑前跑后一直忙乎着,他认为这是身为村干部理应承担的责任和义务,可他一点也没想到这责任和义务会突然降临到自家屋里,老实说,这一点也称不上光荣。

片刻,韩战听到屋里传出争执,似乎是黄大年让女儿出来,女儿不肯。女孩的声音听起来很稚嫩。后来黄大年拽着女儿出来,韩战看到他的怒气差不多从每一根头发孔里冒出来,以致于额前的一撮头发都竖了起来。女孩十二三岁的样子,瘦弱而清秀,在父亲的拖拽下,她惊吓如一只被逮住的稻田麻雀。

韩战随意地坐在院子的洗衣水泥板,腿轻晃着,有意表现一种放松悠闲的姿态,毕竟这不是公安局审讯室,对方也只是个未成年少女。

韩战问,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的声音像蚊子一样嘤嘤。

韩战没听清,又问了遍。黄大年大声替女儿回答,吼着似地说,秋儿。

韩战对黄大年摆了下手,继续问,今年几岁?

秋儿的声音响了一些,十三岁。

韩战说,大虎小虎出事时,有人发现你们在一起玩,是不是?

秋儿的声音又像被什么压下去,带着哭腔,嘤嘤嗡嗡。

黄大年咬着牙,说呀,你把话说清楚。

秋儿低着头,声音又高一些,是,他们一起在水里比赛憋气,后来,后来就沉下去了。

韩战吃了一惊,追问,也就是说,他们憋气时你在旁边?为什么不呼救?

我以为他们会游上来。我,我怕。

为什么要比赛?水库不是禁止下水吗?边上有告示。

黄大年懊恼不迭地吼,你咋不喊人?你没长嘴巴吗?你把人给害死了啊!

秋儿顿时惊恐地哭起来。

韩战见天色已晚,小女孩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就叮嘱黄大年别太苛责孩子,否则适得其反。黄大气闷头闷脑地说韩警官你走好。

韩战留宿徐浩的单身宿舍。韩战尚未有女友,徐浩有接近结婚的女友,每周回县城一次,情感成熟,情绪稳定。两人在徐浩的单身宿舍,对着窗外不远处的青山湖喝酒吃菜。一时又恍若重回大学时代。

韩战把秋儿的事说了。徐浩喝了两口酒,巴唧巴唧嚼花生米的过程中,他忽然天真烂漫地笑起来,韩战,还记得李夭夭吗?

韩战白了徐浩一眼,我可以不记得你,也不可以不记得李夭夭。

李夭夭是韓战和徐浩读大学时一起追过的女孩,当然除了他们两个,在他们的知情范围内还有四五个。可知李夭夭是个漂亮女孩。韩战是先喜欢的,其后他向徐浩反复倾诉对李夭夭的爱慕,这不幸招来了竞争对手。在李夭夭的追求对象中,他们两个排名靠后,因既无闪光的外表,也无优秀的学业,更无出色的家世,所以毫无悬念地铩羽而归,同时也不出所料地回归到好友状态。

徐浩说,记得吧,有一回我们几个为李夭夭比赛跑马拉松。

韩战记得那回的赌注是,谁赢了就请李夭夭喝冷饮。那个盛夏,李夭夭扎着高高的马尾辫,坐在天蓝色的太阳伞下,翘着二郎腿,有滋有味地喝着汽水,笑着看操场上几个浑身的气血像开水一样沸腾的男生,为她奔跑,呼啸。意外地,韩战和徐浩赢了第一二名。他们簇拥着李夭夭往冷饮店走,兴奋得像中了大奖。韩战记得李夭夭不客气地点了两款甜品,一款叫“浓情脆意”,一款叫“心花怒放”。可韩战没感觉到浓情脆意,徐浩也不曾有心花怒放的感觉。两人为这顿奢华冷饮花掉了一个月的生活费。后来他们只能寅吃卯粮厚着脸皮跟同学借钱。事后想想,真是半点意思也没有。

韩战说,怎么突然想起了这个——他忽地睁大眼,你的意思是说——

夜色中两双眼睛亮晶晶地对上。徐浩点点头。

韩战说,你真是像鬼一样聪明啊。

游鱼泼刺水面的声音从青山湖传来,他们望去,月光下的青山湖似乎浮游着无数的银鱼,湖面闪闪发光。韩战叹了口气,我本来都想好了跟你去夜钓呢。

徐浩淡淡地说,挂着账。

第二天一早韩战正要去黄大年家,一个急吼吼的电话打来报案,说蔚秀山庄被一群人围攻。大虎小虎的父母亲属把两个孩子的尸体抬到了山庄,此刻躺在山庄大堂的青石板上。死者亲属要求山庄对孩子的死承担全部责任。

韩战和徐浩带三名干警赶到时,地上有一堆青花瓷碎片,一张断了腿的红木茶几,一个中年人抱着一盆绿萝作出将摔未摔的姿势。山庄管理层均未在场,支撑这一混乱局面的是五个服务员。她们穿着典雅的旗袍,身子弯得无比谦卑,脸上挂着僵硬而惊慌的笑,这一意外事件超出了她们所受的礼仪训练,差不多快保持不下去了。

看见警察来了,他们叫嚷的声音散了些,抱绿萝的那个犹豫而小心地放下植物,他当然知道这个时候摔了会被抓现行。

韩战说,静一静,大家冷静一点。

大虎的母亲拨开人群扑过来,抱住韩战的左脚哭嚎,警察给我做主啊,我家大虎死得冤啊。

韩战挣脱了下,挣不开。接着小虎的母亲也扑过来,跟着哭嚷。

韩战的两脚被两个失子恸哭的母亲抱住,动弹不得,他觉得自己像被粘在蜘蛛网上的飞虫,再看看躺在青石板地上两具瘦弱的身体,心里又焦虑又难过。

他俯身拍两个母亲的肩,语气温和地让她们起来,事情已发生了,最要紧的是想办法解决问题,而不是制造一个又一个新问题。

徐浩则声色俱厉地向众人称闹事者将负的法律责任。

一个看起来是两家长辈的瘦高个站出来,扶了扶眼镜说,徐所长,还有那个警察同志,我跟你们讲,蔚秀山庄私挖水库湖湾做钓鱼塘,水利法是不允许的。他们一是违反了水利法,二是害死了两个小孩,他们犯了很严重的罪。所以犯罪的是蔚秀山庄,是老板董大有。他们必须赔偿老百姓的生命财产损失。

这显然是名懂点法律的乡间知识分子。众人又跟着他挥拳嚷,赔钱,赔钱,赔钱!

双方后来在山庄会议室坐下,两个母亲守在孩子身边恸哭。

蔚秀山庄副经理周川被眼睛雪亮的死者亲属从洗手间里揪出来,他不断懊悔地说不该来应聘山庄副经理之职,他就是一头活生生待宰的替罪羊。

长条会议室隔开双方,周川坐在韩战和徐浩中间,身边是三名干警。另一边则是二三十名亲属。人数有明显的寡众之别。

瘦高个眼镜说,蔚秀山庄私挖水库湖湾,又害死人,要对两个孩子的死负全部责任。

旁边亲属跟着强调,全部责任,全部,全部!

周川擦了擦额头的汗,这个湖湾是山庄挖的没错,但湖湾边竖了告示,当初山庄到学校也发过好多宣传单,应该说,责任是尽到的,工作是到位的……

韩战暗想,这个周川之前肯定吃过政府宣传部门的饭。

周川的额头突然爆开了一朵红花,一只烟灰缸重重砸过他额头后滑落,在地板上啪地碎裂。亲属这边激动地拍桌摔凳,指着周川骂,打官腔,死你家小孩试试,你会这样说话吗?你说这话,丧天良,死全家!

徐浩厉声说,谁掷的烟灰缸?谁掷的?

周川嘟哝着,我顶倒霉,我顶倒霉。

几条细细的血线像蚯蚓一样从额头缓缓爬下,淌到周川的上眼睑处。周川擦了擦,挤出笑脸,不要紧不要紧,没事的没事的。我不是这个意思,不是的——

韩战起身,敲了敲桌子,对着亲属这边说,案情还没有明朗之前,你们这样做只会给事情造成很大的不利。案情明朗之后,该罚就罚,该判就判,有意见有分歧,上法院打官司,法院怎么判就怎么來。法制社会,谁也不许乱来!

亲属这边不服气,气势倒是低了几度。

徐浩对韩战使了眼色。韩战觉得自己并没有说错,带着气坐下。徐浩低声说,依程序一点也没有错。可这类事情多数是私下解决的,一是打官司花钱,老百姓认为直接拿钱实惠,二是很少有老百姓会直接跟一个单位一个组织打官司,蔚秀山庄敢私挖湖湾,背景不一般。

韩战说,要这么说,他们干了违法的事也不能管了?

徐浩说,这不是目前该管的,先处理眼下的事。

瘦高个眼镜这时说,我们也不会狮子大开口,我两个外甥,五十万一个,两个一百万。

周川在擦额头的血,那血口不大,凹陷进去了一块,像一只出笼馒头被人摁了把的样子。周川一边擦血一边小心地摸着凹陷处,仔细察看纸巾上的血渍,像欣赏一朵刚画的花。

一听要价一百万,周川急得站起身,一百万太贵了,山庄营业才一年多,没什么赚头——

亲属那边拍着桌子吼道,我们不管你赚了亏了,命要紧还是钱要紧?让董大有跳湖湾试试,我们卖爹卖娘也赔你们一百万。说着又搬桌挪凳动手动脚。

周川涨红了脸,慌张地摇着手,你们别乱来,别乱来——这时他额头的血突然涌泉般冒出。接着他的身子晃了晃,重重地仰脸倒下。

原本占理的一方成了亏理,原本制造灾难的一方成了受害方。周川先被送进乡卫生院,不到两分钟出来,医院说这个他们救不了,脑壳碎了一块。医院的救护车出去了,警车便一路拉响警笛直奔县医院。

县医院诊断是前颅骨碎裂,颅内感染,随即进了急诊室。

闹事的一方谁也不肯来医院,谁都否认掷了那个烟灰缸。韩战联系了周川的家属,结果说周川跟妻子早就离婚,也没儿女,父母在很远的乡下,年事已高。陪同的只有蔚秀山庄的两名服务员。徐浩则忙于联系一应救治事务。

好在周川没有生命危险,急诊室出来后进了观察病房,说观察两个晚上无异样,便可入普通病房。韩战跟徐浩告别后回了局。

韩战再次回到青山乡,把两个孩子的尸检报告交给徐浩。报告确认确属自然溺水身亡,已排除他杀。

徐浩则告诉他,掷烟灰缸的找到了,是个七十多岁的老人,两个孩子的堂爷爷,当时气愤之下拿起就掷,并没有看清手里拿的是什么。家属们护着老人,说老人有心脏病高血压哮喘肺气肿等等,意思是老人去了派出所就等于要他们去收尸。鉴于周川目前状况没有进一步恶化,此事暂时备案,还未处理。

韩战吃惊而生气,那法律真拿他们没办法了?

徐浩有点无奈地说,不是法律的问题,而是——乡村社会的治理,有时候用熟人社会的规则可能更奏效。

韩战等到傍晚时去了黄大年家。秋儿在院子里洗衣裳,洗好后晾在竹竿,顺势再绞两把,抖几下,姿势老练熟稔。韩战想乡村的孩子到底不一样。

看见韩战,秋儿垂着两只湿漉漉的手,一滴一滴水从她手指尖往下滴。她比上次更瘦弱苍白了。

韩战沉思了会,说,大虎对你好,还是小虎对你好?

秋儿沉默着。韩战看了看晾在竹竿的衣裳,衣裳在和风丽日下轻轻地晃动。秋儿的一条红色小裙子在慢悠悠地跳舞。她的世界,原本是这样亮丽而透明。

良久,孩子捂住脸,两肩一抖一抖的。

韩战等她哭了会,温和地说,孩子,把事情都告诉叔叔吧,叔叔能帮你。

秋儿张开湿漉漉的泪眼,韩战对她鼓励地点点头。

学校离村五里路,还要翻过一座小山。三个孩子在同一条路上一起走了好多年,从春天的油菜花田,走到夏天的棉花地,再走到秋天的稻田和冬天覆盖积雪的原野,一起翻越长满映山红和飘着松花香的山岭。

他们幼小的身体在春来秋去里一点点拔节,发芽,散枝,开花。

三个人走在路上,小虎会笑嘻嘻地掏出水果糖给秋儿,秋儿的眼晴闪闪发光,笑嘻嘻地把糖吃下。大虎看着秋儿折着糖纸的手,不声不响朝前走。第二天大虎会在路上掏出麻花给秋儿,秋儿咬得嘎嘣嘎嘣响,嘴角沾着一小颗芝麻。大虎觉得这颗芝麻沾得太好看了。小虎接下去会送给秋儿一朵漂亮的发夹,过几天大虎就送她一条金光闪闪的发带。

在他们还没出生的辰光,他们的母亲们腆着大肚子在村口大榆树下纳鞋底,她们聊笋和蕃薯的长势,聊陈大家的母狗追逐赵四家的公狗,也聊张屠夫老是从出远门的李泥匠家里进进出出,她们这样聊着,顺水推舟地把肚子里孩子的终身给定下了。后来孩子陆续出生,蹒跚学步了,泥巴和尿玩了,会照镜子了,长大了,懂得男女有别了,母亲们还会在大榆树下把这当笑话讲,还犯愁秋儿到底嫁给大虎好还是小虎好。

说的人是当笑话讲,听的就不一样了。小虎觉得秋儿只对他笑嘻嘻,大虎觉得秋儿的每一句话都是对他说的。哥俩暗暗使着劲儿跟秋儿好。

秋儿喜欢小虎,同样爱跟大虎玩。小虎的水果糖甜丝丝的,大虎的麻花香喷喷的。小虎讲的笑话有趣,大虎打的虎跳好玩。

大虎小虎还一唱一和给她听:

姆妈喂,要吃豆。

啥格豆?罗汉豆。

啥格罗?三斗箩。

啥格三?破雨伞。

啥格破?斧头破。

啥格斧?绍兴府……

秋儿喜欢三个人在一起,一起上学放学,一起摘野花野果子,一起追野兔抓蟋蟀钓田鸡。三个人玩才够意思啊。

大虎小虎比赛爬树,比赛掏鸟蛋,比赛谁摘的野果子最甜,秋儿歪着头看他们哧呼哧呼,拍着巴掌笑着跳着说好玩儿,一点也不知道他们在为她比赛而使劲出汗。这些,都是大虎小虎落水之后,她一点一点想起来的。等她忽然想到大虎小虎从此再也不能跟她一块儿玩了,她把自己哭成了一株湿淋淋的水草。

韩战听到这里,问秋儿,去水库的事,你事先知道吗?

根据秋儿的讲述,韩战渐渐拼出了事情的大致轮廊。

那天大虎小虎到了靠近蔚秀山庄的湖湾边。他们等了很久也没等到黄金亮来打架,这其间他们在附近拔了好多野山笋,一边拔笋一边伸着脖子等人。兄弟俩就使劲嘲笑黄金亮的胆小无用,把他比喻成胆小鬼小老鼠芋艿虫鼻涕虫蚂蚁蚯蚓等等,过足了嘴瘾,觉得痛快极了。一高兴,他们想可以多玩一会儿。

他们先想到的是偷钓鱼。蔚秀山庄在这边放了好多大鱼,湖湾外围了长长的一圈渔网拦鱼,供游客钓鱼,钓上后做清蒸鱼。因为没有钓鱼竿,他们只得放弃了这计划。接着他们准备比游泳,因为害怕水库的水太深,随后又改了主意,比赛在湖湾这边憋气。

他们临出发前跟秋儿说了去水库边,要她一定要过来。

他们当然不会说打架,打架到底不是好事。可他们希望秋儿能看到他们像两名武林高手那样勇敢,威风八面。

等秋儿赶到湖湾,两个孩子已在湖湾泼剌剌地游动,像两条灵活的小鱼儿。青山湖边长大的孩子虽不是个个浪里白条,也多有几分水性。湖湾不算深,外围有渔网拦着,他们也只是比赛憋气。半大不小的孩子,到底也懂得命要紧。

秋儿喊,你们要小心啊。

小虎笑嘻嘻的,没事,我能憋三十记。

大虎说,我能憋三十五记。

小虎看了看他,果断地说,我最多能憋四十二记。

大虎没看他,说,秋儿你数数。

秋儿就喊,一,二,三——

兄弟俩一下子钻进水里。

秋儿蹲在岸边喊,一,二,三……十一,十二,十三……

夏日的中午一向是昏昏沉沉的,湖边的树木都垂着叶片儿打瞌睡,嘶鸣的蝉声也歇息了,连天空白白胖胖的云朵也在闭目养神。一向凶巴巴的蔚秀山庄的门卫,缩进山庄的树荫下乘凉。整个世界安静得像都在午睡。

后来大虎小虎嗖地挺出水面,带出一头一脸的水,吐着水看突然从眼前蹿起来的像一条站起来的鱼一样的对方,抹着脸上哗哗的水珠。兄弟俩放声欢笑。

秋儿欢呼着说都用了三十五记。

大虎小虎活动了一下手脚,抬头看了看蓝得发青的天空,白白胖胖的云朵,云朵边掠过的小鸟,还有岸上喊他们快上来的秋儿。他们互相看着笑了,脸上的水花圆润如珍珠,眼里的世界似乎从来没有像这一刻这样透明清澈过。

然后他们又像鱼儿一样将自己扎进水里。这湖湾太浅,憋气玩水太好玩,他们甚至觉得可以在清凉的水底下睡上长长的一觉。

这一次的時间更长,秋儿在岸上数到四十多记的时候,他们还没上来。数到八十多记,还是没有。后来秋儿沿着湖湾走了一圈又一圈,小声地喊他们的名字,因为她怕喊得太响会招来山庄的人,这样他们会被抓起来,会被父母狠狠打一顿。

再后来秋儿走掉了,她一边走一边回头,想他们或许游到别处去了,青山湖这么大,湖湾的鱼都会游到水库去,他们准是游到别处去了,他们会在别处上岸,然后挂着一脸亮晶晶的水花骄傲地告诉她,他们憋了多长时间的气……

可这一切都没有发生。

她回家后什么人也不敢说,她只是一次次偷偷跑到大虎小虎家,躲在门外听有没有他们的声音响起。

可这一切也没有发生。

她以为第二天他们会笑嘻嘻地出现在她面前,手里拎着水桶,水桶里有几条活蹦乱跳的鱼,说大虎钓了几条,小虎钓了几条。

可是,她看到的是他们湿淋淋地躺在湖边的草地上,一动不动,像两条失水太久的鱼。他们再也不会对着她笑嘻嘻地喊我能憋三十记或三十五记……

韩战走出黄大年家,黄大年背着锄头从地里回来,手里提着装满瓜果花生的篮子。黄大年说韩警官吃过饭再走。

韩战用最简洁的语言把秋儿与大虎小虎之间的事说了,也就告诉他,大虎小虎溺水的真相是什么。孩子自然溺水无疑,秋儿并无涉嫌,可分明有着解脱不开的关联。

黄大年拎篮子的手抖了好几下,最后篮子还是落地,青瓜豆角花生滚了一摊。

那天夜里,黄大年起床撒尿时,无意朝窗口院子外一看,树下站着一个小小的身影。这把他的半泡尿吓了回去。再一细看,是女儿。

黄大年冲出,拉过秋儿刚要把她吼进屋,却见她嘴里呢呢哝哝着什么,脸上的神情像遮了一块云遮雾罩的纱,一点也看不清是悲是喜。她成了木头人或石头人。黄大年的背脊渗出冷凛凛的汗,拿手在女儿眼前一挥,秋儿不动。再一挥,还是不动。黄大年知道女儿梦游了。

黄大年大气也不敢喘,把女儿抱进屋。这时他听到女儿嘤嘤地说,我把大虎害了,我把小虎害了,我把大虎小虎都害了……

黄大年的泪水一下子糊眼,眼前模糊,一个踉跄,差点连自己带女儿都摔了。

韩战把了解到的这些事情都告诉了徐浩,疑惑地问,城里孩子会早恋,怎么乡村孩子也有?

徐浩问,你觉得这是早恋吗?

韩战说,难道不是吗?

徐浩给了他一根烟,吐出烟雾后眯眼看他,你小时候,跟你妹妹有没有在父母面前争过宠?

韩战差点要把一口啤酒喷出来,怎么会?我怎么可能跟妹妹争宠?我都是被她欺侮着长大的。

一点也没有?

韩战想起有一年母亲节,他送了母亲一幅沙画,妹妹送上蜡笔画。他赶着又给母亲盛饭,妹妹尖叫着给母亲碗里挟上大块的肉,都快堆到鼻尖。母亲笑得眼都没缝了,父亲在旁边嫉妒得直哼哼。

韩战说,这么说,两个孩子都只是——只是想对秋儿好?

徐浩说,应该就是这样。

韩战思索着说,一包辣条,然后是水库边的一场约架,然后是憋气玩水,然后就是两条人命?就这么简单?

徐浩说,不然你以为呢?

韩战陡然觉得生命有时候轻得几乎秤不到分量。他沉重地叹气,我现在想,怎么能不伤到秋儿,又能把事情说清楚。

徐浩说,这不容易。

韩战说,可警察的责任是还原案情的真相,不是吗?

两人沉默下来。韩战一时觉得举步维艰。以前他觉得,办案“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就够了。现在他发现,有些东西在事实与法律之外,你找不到任何依据或准绳去度量。

正说着,徐浩朝外面看了眼,说又来了,就走出去,韩战跟着到外面。

大虎小虎的几个亲属在派出所院子里大声说,两个孩子的头七快到了,赔偿一分钱也没拿到。这次他们准备去蔚秀山庄住几天,直到他们出钱为止。因为事先跟派出所通过气,所以不能算闹事,理亏的是山庄这边。

韩战说,这样,他们老板明天回来,赔偿的事跟老板直接谈,这样好办。还有,周川还在住院,事是两码事,可周川的事到底也是因这事而起,所以接下去他的赔偿也要谈一谈。

几个亲属互相看了看,不说话。

韩战缓了口气,大家都是想尽快把事情处理好对吧?你就算提个两百万三百万,他不赔,这样僵着有多大意思呢?依我看,你们不如回去商量下,提个合理的价格,大家好接受些。

当天夜里,蔚秀山庄又打来报警电话,说有二十来个死者亲属跑进山庄,吃喝拉撒睡。徐浩问他们有没有弄坏山庄的东西,那边说这倒没有。

韩战想了想说,那你们就当招待了一群贵宾。

从欧洲取经回来的蔚秀山庄老板董大有听完基本情况后,胖乎乎的肉脸抖个不停。他恶狠狠地盯着汇报事件的另一名大堂经理,呼哧呼哧喘气,好像事情是对方搞砸的。弄得那名经理很窘迫。

韩战和死者亲属坐在长条会议桌的对面等他的答复。黄大年也来了,神情萎顿,一直垂着脑袋。

董大有大声说,赔,当然要赔,不赔不足以平民愤。

亲属们犹豫地提了八十万,即四十万一个。

董大有笑了笑,四十万一个?

亲属们小声说,四十万一个。

董大有说,你们的玩笑有点开大了。

董大有的手机这时响起,他向众人有礼地示意了下,接起电话,对方似乎在询问这次董大有这次欧洲之行的感想。董大有笑着说,欧洲到底是欧洲,几百年历史,跟中国不能比啊——

韩战琢磨他表达的到底是中国比不上欧洲,还是欧洲比不上中国。他看了看黄大年,他闭着眼在打瞌睡。韩战想了想也没叫他。

董大有继续说,欧洲那些山庄,庄园,农场,哎,那叫个气派,那叫个漂亮,那叫个干净——人家那叫啥——对对,贵族贵族,一看就是贵族的——

董大有收起电话,有节奏地敲着桌面,第一,两个孩子,十三四岁,毛豆大小,父母一年到头也就挣个三四万,四十万够他们挣十年,两个孩子值这么多吗?难道他们拿孩子当赚钱工具吗?

亲属中的一个生气地嚷,你这算什么话?好,我们一分钱也不要,你赔孩子的命,赔命来!

亲属们零零星星地喊,赔命,赔命,赔命。

黄大年睁开眼睛,看了看他们又垂下脑袋瞌睡,似乎无限疲倦。

董大有说,第二,周川是我重金聘来的。年薪是这个。

董大有伸出一个巴掌。亲属们盯着那五根又短又胖的手指,数来数去好像数不清。

董大有清清楚楚地说,年薪五十万!我把他挖过来,花了整整五十万。

韩战站起来,当时他想拍案,还是忍住了。韩战说,把周川的工资单拿出来。

董大有看韩战。韩战平静地看他。

董大有说我找找,他转向亲属们,山庄有责任,你们有更大的责任,两个孩子未成年,你们是未成年人的——他想了想说——监护人,你们没有尽到监护责任。所以责任对半开,顶多只能赔一半,四十万。

亲属们嘀咕着四十万太少。

董大有继续说,周川住院,花的都是山莊的钱,医院说起码花个十多万。两个孩子的丧葬费要赔,周川的医药费你们也要赔,你们讲是不是?

亲属坐不住了,一头是死人一头是受伤,哪头重要?董老板你的心太黑。

董大有说,周川上有老下有小,他倒下了家里咋办办?做人要讲道理是不是?做人不能太自私对不对?

亲属方说,先赔丧葬费。

董大有说,医药费要扣。

韩战觉得这样吵下去不会有结果,说,这样,大家取个中间数,三十万,一家十五万赔偿,钱款交到青山乡派出所,等周川出院,这个案子就结了。

不行!两家脱口而出。

亲属方觉得这样太便宜山庄了,董大有觉得出血出得太冤了。

韩战说,关于大虎小虎,尸检报告显示是溺水。关于周川受伤,有明确证据是被砸伤。民事调解方面我们已尽到责任,调解无果,就交给法院处理吧。

韩战这一说,双方谁也不吱声了。韩战想真是应了徐浩说的,熟人社会只能运用熟人社会的规则。

事情后来的调解结果是,视周川的伤情发展再处理。

韩战谢绝了董大有请他们吃饭的邀请,给徐浩打了个电话,让他在外面找家小馆子一块儿吃饭。徐浩说那就在派出所往左五十米左右的野菜香酒馆。

韩战走了一段路,转过身,黄大年跟在后面。韩战问他怎么不回家。

黄大年惨然一笑,问秋儿跟大虎小虎的事他们打算怎么处理了。

没错,秋儿没有碰到大虎小虎一根手指头,可很明显,大虎小虎的死绕不开秋儿。她如果大声呼救,事情也许就会不一样。

韩战抬头看天,白花花的太阳把天地照得异常明亮通透,路边的木槿在阳光下灿烂地绽放。阳光灼白的一瞬,他想到刚看过的电影《烈日灼心》,他很喜欢那部电影,希望有一天也能成为伊谷春这样酷的警官。伊谷春是这样说的,我很喜欢法律。我认为法律是人类发明过的最好的东西。……法律特别可爱。它不管你能好到哪儿,就限制你不能恶到没边儿。

韩战这时想,如果秋儿已达成年,毫无疑问她将承担法律责任。反之,她可以是无责的。这就是伊谷春说的法律“讲人情,又残酷无情”的一面吧。

这时手机响起,徐浩催他快过来,酸菜鱼片快出锅了。韩战说,事情没有结论之前,没必要猜测。他走了几步回过头说,这段时间,你们做父母的要多陪陪孩子。还有,别再跟她提大虎小虎,她才十三岁。

黄大年伛偻着身子走了几步,又走回来,声音有点哽,这几天,秋儿天天梦游,说自己……韩警官,他们家没了大虎小虎是伤心伤肝,都断子绝孙了,可人家的事听听过,自家的事心头过,我不能没了秋儿。

韩战缄默片刻说,我知道。

其实他一点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所以只能说知道。

一星期后周川出院了。作为本次连环事件的当事人,周川被蔚秀山庄服务员小心地扶到会议室正中的座位。

周川脸色苍白,说话又轻又细,额头包着层层叠叠的纱布,脑袋看上去像一只硕大无比的南瓜。董大有像侍候孕妇一样精心周川,倒茶,递水果,不时询问他有没有头晕眼花,有没有恶心想吐。周川惶惶地说有点晕,有点恶心,说着朝亲属那方一瞟一瞟。

韩战不动声色地做着记录,几名干警在复核周川的医药发票。

董大有说周川的脑壳经常有神经痛,看样子落下了后遗症。

周川用像女人一样怯弱的声音说,他住院花了十三万八千块,现在一天要吃九种药,每天医药费是三百七十六块,一个月要一万一千二百八十块,连吃三个月,那就要三万三千八百四十块……

韩战笑了笑,周经理,你的脑壳撞了下,好像灵敏多了。

周川止住嘴,惶然地看董大有。董大有说,韩警官,谁愿意被砸破脑壳呢?下手再重一点,事就更大了——那么你们看,这笔账到底怎么算?

周川捂着脑壳,靠在椅背轻轻呻吟。身后的服务员忙过来,按摩他的后脑勺。

亲属们看着周川包扎着厚厚实实的脑袋,神情惶然,一时不知怎么办。后来他们走出会议室商讨,再进来时脸上的表情像被割了肉似的沉痛,他们要求赔十万一个,一共二十万。

韩战说,董大有,这个数你们再不接受,就必须走民事诉讼的程序了。

董大有低下头颅,好像瓜藤上一条过于苍老的瓜骤然被摘断。过了会他艰难地抬起头,坚定地说他无条件接受。

调解结果是第二天蔚秀山庄打款到青山乡派出所账户,二十万,由派出所转交。后来壮硕的董大有挟着瘦小的周川走出会议室,有点像老鹰叼小鸡的样子。

第二天韩战得到的消息是,蔚秀山庄紧急停业整顿了。有人写信到信访局,称蔚秀山庄私挖水库,破坏水利法,由此导致两名小孩落水死亡。

山庄的财务一审核,早已资不抵债,也就是说,这个山庄是个空壳子。二十万赔偿款已是空头支票。至于周川的十三万多医药费,有一半是董大有不知从哪里弄来的进口药发票,医药费是周川自己掏的腰包,每天吃九种药不假,但可吃可不吃,每天顶多三十块……至于董大有,早已跑得不知去向,或许去了欧洲。

周川捧着扎得厚厚实实的脑袋直掉泪,我顶倒霉,我顶倒霉,我顶倒霉。

大虎小虎的父母后来拿到了公安强制划出的各五万赔偿款。两个母亲捧着薄薄的五叠钞票,号啕大哭,大虎啊,小虎啊,好端端两条命,只值五万块啊,人命不值钱啊。儿啊……

在所有人忙着生忙着死的时候,一个比锅底还要深黑的夜,秋儿一声不吭地摸出家,眼神恍惚,脚步游移,像做梦一样走向村子最北边一间孤独的小屋。

小屋里住着村里最神秘的五叔婆。

这名以招魂卜卦画符为生的老妇人,每当拎着锡壶和黄裱纸神秘地出现在某人家,就意味着这家有人掉了魂,得让她喊回来。她有多种喊魂方法。最常见的是将锡壶放在水盆,壶里点燃黄裱纸,面盆里的水很快就会沸腾。她一面念念有词,一面将纸灰残烬往人耳里塞,据说这样丢掉的魂就能附体。

秋儿只是轻轻敲了下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门就开了。五叔婆坐在竹躺椅上,漆黑的夜里,只有烟头的微火一明一暗地亮着。

五叔婆仰起身,用嘶哑的声音说,你来了。

这个老妇人喜欢睡竹榻椅。她说床是死人睡的,所以她一点也不喜欢床。

秋儿说,我害死了大虎小虎。

五叔婆点亮油灯,她是村里唯一坚持用油灯而拒绝电灯的人。因为黑夜就得有黑夜的样子。电灯太刺亮,会把飘过来的灵魂吓跑。作为一名称职的招魂者,她需要让灵魂安安静静地来,安安静静地走。

油灯把一老一少两条身影放在泥墙,放大成一座漆黑的大山。在山影幢幢里,五叔婆拉过秋儿的手,摸她的额头,翻她的眼皮,拿一根竹筒听她的心跳,拉过她耳朵,用自己的耳朵贴着听某种神秘的声息,再接着用枯藤一样的手掌把孩子全身拍了个遍。

秋儿庄严地接受这名招魂者加诸于自己身上的一连串奇奇怪怪的举动,微妙的喜悦与放松,像油灯里飘出的烟雾一样袅袅升起。她眼里,五叔婆就像学校老师,她的对错就像交出的作业,都交给了五叔婆来批改。

五叔婆做完这一切,用一种古老遥远的声音说,你没有害死人,一个也没有。

秋儿瞪大眼,她觉得五叔婆弄错了。

五叔婆肯定地说,五十多年了,我从来没有弄错过任何事。你没有害死谁,更没有害死大虎小虎。是水里一条很老很老的龙把他们带走的,因为老龙生不出小龙,把他们当了孙子。

秋儿小声说,真的吗?谁说的?

五叔婆吸了口烟,指屋外漆黑的天,他们告诉我的。就在前天,我快睡的辰光。

秋儿说,喔。

五叔婆说,从现在开始,你必须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不许一天到晚想这事,老龙会很不高兴,他不喜欢别人惦记他孙子。

五叔婆拎出锡壶和黄裱纸,拉着秋儿走到屋外。她把悉悉索索作响的纸烬塞到秋儿的耳朵,又把剩下的撒向屋外。秋儿看到像黑蝴蝶一样的纸烬飘向远方。

五叔婆说,跟我念三遍,天大地大,来回无穷。该来的来,该走的走。来吧来吧,走吧走吧……

秋儿声音脆生生地跟着说,天大地大,来回无穷……念到后來,她甚至像夜莺一样欢唱起来。

院墙外,黄大年早已哭得湿淋淋,蹲在墙角,不敢发出声音,拿拳头死死抵住嘴巴,以致于听起来像黑夜里受伤的野兽的低喘。

韩战第二天在徐浩的宿舍整理行囊,准备离开已呆了长时间的青山湖。徐浩还睡得鼾声炸雷响。不管韩战捏鼻,挖脚底,敲头顶,还是无法阻止他的生活乐趣。不过韩战知道他在装睡。

韩战叹了口气说,看来我是喊不醒一个装睡的人了。

韩战拉开门往外走的时候,徐浩带着浓重睡意的声音响起,兄弟,这回没脸送你了,下回请你过来。别管出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就算下刀子雨也得陪你玩个痛快。挂着账。

韩战往身后看,徐浩依然沉睡,鼾声如雷,好像刚才说的只是梦中呓语。

韩战笑了笑,关上门走了。

经过青山湖,湖面烟波浩渺,青山隐绰,几艘渔船像树叶一样静静地飘浮在湖面。雾气与湖面融成了朦胧的一团。

韩战在湖边站了会,深深吸了几口清新潮湿的空气,提起行囊继续前行。水库边是公路,公路边有一个公交车站,每隔半小时有一班驶往县城的公交车。作为一名警察,他完成了此行任务。做得不算出色,也算基本合格。

韩战在走上公路的时候回头看了眼,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朝湖边走去。

他拧起眉头,看了一会,再看了一会,接着飞奔而去。因为他看到那小女孩茫然地一步一步走向没有堤坝的湖岸。

韩战终于赶在小女孩迈向湖水时拉住她细小的胳膊往岸上拖。

秋儿,你想干什么?韩战吼叫。

秋儿的脸上因被攥痛而变形惊慌,没有,我没干什么。

韩战把她带到岸边草地,这时发现小女孩手里紧紧攥着什么,便问,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秋儿不肯松手,韩战差不多要用蛮力了,他想象她可能会抓着一把刀片或别的有威胁的东西。秋儿怯怯地看了看他,慢慢摊开手。韩战发现是几张黄裱纸,现在被捏成皱巴巴的一团。他疑惑地看小女孩。

秋儿试图重新恢复它的形状,我想给大虎小虎烧纸钱。五叔婆给我的。

韩战问你带了打火机吗。秋儿说带了,蹲下身,把纸钱点上。湖边飘起一缕淡青色的烟雾,几只黑色的蝴蝶从烟雾里飘出,摇摇晃晃飘向湖面。

秋儿呆呆地,小身子瑟缩着,有点冷的样子。韩战脱下警服披在孩子身上。秋儿看了看身上的警服,有点紧张地要推开。韩战温和地说穿着。

秋儿看着湖面很久。韩战看到孩子的眼里装满了一汪快要溢出的水光。

秋儿忽然说,叔叔,我会坐牢吗?

韩战愣住。

秋儿说,如果我早点喊人救大虎小虎,他们就不会死。如果他们不死,三爷爷也不会砸伤人,那个山庄也不会关掉了——我是不是害了很多很多人?

韩战觉得遇到了从警以来最难的问题,他无法从警校课本或有限的从警生涯里找到准确的答案。他一边思索着一边说,没有人知道大虎小虎和你在一起,没有人说砸伤人的事跟你有关,山庄关了更与你无关——

秋儿摇摇头,可是你知道,我自己也知道,还有——

她的目光再次投向湖面。这个起风的清晨,湖水涌过来重重地撞击岸边,激起一圈圈混浊的波澜,岸边的树哗哗地扬着枝叶,几片树叶落在水面,像失桅的小船,挣扎了几下沉入水里。

秋儿的身子大大地颤抖了下,她声音清晰地说,青山湖也知道。

她的声音像被晨雾凝结住,悬在湖面之上,久久地散不开。

韩战说不出话,他觉得不管怎么样的回答都是苍白的,难圆其说的。

韩战的手触碰到裤袋,摸到了几张纸。这是他赶了一夜的青山湖溺水事件案情报告。他想了想,摸出纸看。秋儿一直抬头默默地看他。即使隔着纸,他还是能感到她透过纸投来的目光,那目光里有无尽的疑虑与哀痛。

韩战撕出两张纸,蹲下身说,叔叔跟你玩个游戏好不好?

秋儿点点头,哀痛的目光里渐渐浮上好奇。

韩战把两张纸折成两艘船,一艘交给秋儿,他说,把船放到湖里。你看哪边的水浅一点。

秋儿的眼睛亮了,她拉着韩战跑向前面。

他们走进一处长满矮矮的灌木的丛林,穿过林子,是一处浅滩,水岸线延向青山湖的湖面。韩战把纸船轻轻推向湖水,秋儿也跟着把纸船推出去。

两艘小小的纸船开始了在浩渺的湖面上的航行,看起来它们是多么弱小无助。风吹得它们歪歪斜斜,眼看快倾倒,另一边风吹过来,又挺直身体飘行。

秋儿脸上忽而紧张忽而欣喜,一扫疑虑与哀痛。

纸船没飘行多久,一个小小的浪头打来,它们就软软地趴下,片刻沉入水里。秋儿的脸上骤然涌上一大堆失望,她快要哭出来了。

韩战想,如果黄金亮不争夺小虎的辣条,如果他们的约架不是在水库边,如果约架失败后他们离开水库,如果——可一名理性的警察怎么可以有这样不理性的思维呢?

韩战于是字斟句酌地说,秋儿,有些事情的发生,是因为——它们一定会发生的。比如,雨一定是从天上落下来的,鱼一定是游在水底的,船一定是只能在水里划的,树叶一定会在秋天落下来的。大虎小虎如果要出事,也一定会在某一天出事——

韩战心里很清楚,自己说的话一半是言不由衷的。

可他更清楚地知道,他真的无法用一种最准确最有力的语言,把这件事情表述得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于是他只能这样说,等你长大,你会明白的,有些该发生的事是一定会发生的——

秋儿默默地看了他很长时间。这长久而充满信任的注视,让韩战的心无边软陷而羞愧。秋儿说,我知道,你们都在安慰我,五叔婆也是。

一瞬间,韩战觉得他们联合起来,在对孩子扯一个不负责任的弥天大谎。

湖面的风是有点凉的。韩战拉起小女孩的手往岸上走。

秋儿忽然挣开他的手,把手托在耳邊,我听见大虎小虎在唱歌,真的真的,你听你听——

韩战听见的是低鸣的潮水声,丛林的风声,鸟叫声,虫叫声,可他还是从孩子的脸上看到了独自聆听的微笑。

两艘纸船,详细记述了溺水事件的全部真相,包括秋儿发现大虎小虎溺水后没有及时呼救等。写这些的时候,韩战无限痛苦地想,他是警察,警察的天职之一是还原案件的真相。

现在他觉得,撕掉这两张纸是必须的。他可以重新写一遍。

他需要告诉秋儿之前还有黄金亮吗?需要把黄金亮和秋儿写进报告吗?真相真是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东西吗?如果有些真相的披露,对任何人产生不了有意义有价值的东西,那么披露与否,是不是一种选项?

这时他突然想到警界流传的一句不成文的话:慈不掌兵,善不从警——也许,他需要很努力很努力,才能成为一名称职的警察。

他抬眼望去,秋儿对着湖水洋溢湿润的微笑,在轻轻哼唱:姆妈喂,要吃豆。啥格豆?罗汉豆。啥格罗?三斗箩。啥格三?破雨伞。啥格破?斧头破。啥格斧?绍兴府。啥格绍?油车槽。啥格油?鸡冠油。啥格鸡?白雄鸡……

韩战听见,所有的湖光山色,跟着一唱一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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