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街道张灯结彩

2017-11-29 17:48李新勇
野草 2017年6期
关键词:小城兄弟街道

李新勇

曹四是冷死的饿死的病死的,还是寿终正寝自然死亡?谁都说不清楚,没人关心,也没人打听。清晨明亮的光线穿过冷硬的风,洒在屋檐下。不知谁报的警,從街道左侧来了一辆警车,跳下三个警察,给僵硬的曹四拍了几张照片。很快火葬场的汽车赶了来,在警察的注视下拉上曹四,消失在街道尽头。从此曹四成了小城的一个传说。

传说曹四是家中独子,年轻的时候非常有钱,是整个小城里最早盖楼房的一家,一盖就三层楼。这还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的事情。这幢楼房盖起来七年之后,小城才出现第二幢私人盖的楼房。他有钱之后,身边聚集着无数的“兄弟伙”,但凡小城里没有什么正经事情干的青皮后生,都是他那赫赫然矗立在街道显要位置上的楼房里的常客。那时候,轿车还没普及,谁的家里若拥有一辆摩托,那就是有钱人的身份和象征。为了方便大家进出,曹四买了好几辆摩托车。他爹说他烧包,你屁股再大,难道还能一次骑两辆不成?他说一辆是不够用的,他那些“兄弟伙”经常把他的摩托开出去兜风,一不小心就摔得稀巴烂;与其摔坏一辆再买一辆,不如多买几辆备着,有本事不怕把吃饭的本钱摔坏,只要不出人命,你们只管摔。

就在他娶了个水灵灵的媳妇儿抱上大胖小子第三年,他的生意一落千丈,不但把生意盘给别人,连房子都成了人家的。暂时租住的小屋前,一天要来好几拨儿要债的。他总是耐心地对人家说,人不死账不烂,欠债还钱,一分钱也不会少你们的。最初大家以为他投资失败了,后来从转弯抹角的小道上传出确切消息说,曹四这些年嗜赌如命,败光了家当。他父母气得急火攻心,没两年就挂到墙上。

到这时候,曾经的“兄弟伙”尽作鸟兽散去,有好几个从事正经生意、日渐红火的“兄弟伙”,在破落的曹四打面前经过的时候,把脸扭到一边,假装不认识。其实曹四正饿得头昏眼花,本想向昔日的“兄弟伙”借几个钱,让老婆和孩子吃上一顿饱饭。

曹四到这时候幡然醒悟,昔日热热闹闹的“兄弟伙”们,看中的并不是他这个人,而是他家的筷子和酒杯。回到家,他给回娘家的女人留下一张字条:“我得挣钱回来还债,短则三五年,长则十年八年。不管你等得还是等不得,你都不要等,早些嫁人,一趁你年轻,二让我们孩子有个良好的环境早日长大成人。”

曹四离开出租屋后,曹四的媳妇儿和儿子再也没有回过出租屋,是继续挂单活着还是嫁给了别人,谁也不清楚,谁也不过问。

待到曹四重新回到小城的时候,十五年光阴倏忽过去。当年的债主年迈的年迈,死的死了。他逐家把钱款奉上,并附上一句诚恳的歉意:“不好意思,只能还本钱,利息就拿我们的交情抵消啦!”十五年时间,物价翻了几个筋斗,当年看起来像天文数字的债务,今天已变成了一个不起眼、不动心的数字,很多人已经忘记还有这笔债了。但是看着他残缺的一条腿和单薄得像缩了几次水的身板儿,还是为他的诚恳感动了。立即要让他进屋喝茶。他不进,拍拍腰间的褡裢型钱包说:“还有几家要去处理,耽搁不得。抱歉了,多谢了!”

还完债务的曹四没有给自己留一分钱租房子,也没见他去找自己的媳妇儿和儿子。谁也不知道他晚上住在什么地方,反正天一亮,他又会出现在街道上,哪里热闹,哪里就有他的身影。

很快人们发现,曹四的脑子出了点问题。用街坊邻居的话形容:“如今曹四的肠子从喉咙直通屁眼儿。”表现之一,当年的“兄弟伙”要是摆出一副操社会的派头欺行霸市、坑蒙老百姓,他第一个不答应,拖着条残腿,拽起一根条凳,打将上门去。嘴里骂道:“好歹你也是跟老哥我混过几年的人,仁义廉耻都不要,算什么东西!”当年的“兄弟伙”见他一个病病歪歪的残疾人,一幅拼命的样子,都不敢跟他较真。本身又理亏,连忙低头赔不是。天长日久,当年的一帮“兄弟伙”都知道他视不诚信经营为大敌,撞上了从不给人面子,说话口无遮拦,张嘴就骂,提起凳子作势就要打人、砸铺子,所以都怕他。他只要在哪条街道的街口出现,整条街道就没有敢缺斤少两、以次充好、以假充真的。表现之二,只要见到长得漂亮的女子,他必面对面走到人家面前甜丝丝地对人家说:“你好漂亮哦!”若是未婚女子,必然脸色绯红,翘起嘴角笑着走远;若是已婚女子,跟老公结婚多年,已好些年没有收到这样甜蜜的温情了,自然开心笑起来,少不得主动跟他拉几句家常。坏就坏在有时候未婚女子有男友陪伴或者已婚女子的老公在侧,他也忍不住要赞美人家:“你好漂亮哦!”若遇胸襟开阔的男子,一笑了之——这样的男子少之又少,大多数情况下,男子怒发冲冠,轻则吼一声:“老流氓,滚远点!”重则不待他收回脸上不咸不淡的微笑,一个拳头已在他身上发出闷响。曹四不长教训,转身就忘了,继续赞美大街上他认为好看的女子。有时候隔一条马路,他都不怕麻烦地穿过往来的车辆,热气腾腾地跑到那女子面前赞美一声,才肯继续走自己的路。他从不动手动脚,也没干过其他非分的事情。于是有人推测说他的功能可能给人废掉了,虽然缺失了犯罪工具,但人花心色,贼心不死,通过嘴巴来过过干瘾。

有一回,他真把一个“兄弟伙”的店子给砸了。本来事情不大,也就是把半斤烂枸杞用硫磺熏了,冒充好枸杞出售而已。那是真砸,一条板凳在他手上左奔右突、上下挥舞,不消一个小时,店里店外一片稀巴烂。“兄弟伙”的媳妇儿上来打他,他毫不客气在那胖婆娘的屁股上冲了一板凳。大家奇怪曹四为啥在其他店子里光打雷不下雨,竟如此看得起这个“兄弟伙”?警车吹起喇叭把一干人带进派出所,一天一夜后双方的人都出来了,也带出一个消息,当年把曹四带上赌坛的,正是这个“兄弟伙”。这个“兄弟伙”把他带上赌坛之后,伙同若干人把曹四的事业和家产算干算尽。而促使这“兄弟伙”这么干的起因,是这个“兄弟伙”当年吃了曹四老婆的豆腐,被曹四的老婆甩了一耳光和一句话:“贼兮兮不正经,有本事你来明的。你跟曹四算什么兄弟!”这“兄弟伙”正是曹四家的楼房盖起来七年后,在街面上盖起第二家私人楼房的主儿。

不管曹四跟他的“兄弟伙”发生瓜葛还是曹四跟美女们身边的男士发生拉扯,都会给百无聊赖的街道带来一些故事,带来一些欢乐。因此曹四要是几天不出现在街头,就有人说:“曹四好几天没给大家带来快乐了!”旁边的人说就是就是,然后低头继续忙乎手头的活儿。曹四出不出现,他们的日子都按部就班地过着。

跟“兄弟伙”的这场战斗让曹四折断了两根肋骨,送进医院住院治疗后发现,曹四的作案工具很好,只是膀胱不好,一句话:已经无法挽回,能活到什么时候只有天知道。同时发现曹四的一个肾失踪多年,到底什么时候失踪的,在哪里失踪的,曹四闭口不谈。

曹四住院期间,有几个街坊邻居去看他,一个神秘人物替他缴清住院费。是谁缴的,谁也说不清楚。据收费窗口的妹子回忆,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模样有些像曹四。当年的“兄弟伙”一个也没有去。值得一提的是,有两个曾在街头被他骚扰过的姣好妇人,曾悄悄钻进医院给他送了两篮子水果。

出院那天,曹四说:“不靠天,不靠地,活到哪天算哪天。”人们再见曹四的时候,觉得他这个人仗义,少不得尊敬,也愿意跟他多说几句话。他已经单薄得不成样子,残腿走起路来更不便当了。没有经济来源,靠捡几张废纸卖了换吃饭的钱。有时候实在熬不下去了,见到面善的妇女经过,他上前对人家说:“大姐,我要吃面,向你要八块钱。”小城的红烧牛肉面八块钱一碗。妇女给他十块钱。曹四买了面,把找回来的两块钱还给妇女,然后对那妇女说:“大姐,你看好了,这是专门给你表演的。”说罢当街翻起空心筋斗。曹四的筋斗翻得很好看,不需要辅助动作,立在原地,直接向后翻过去,整个身子像一个运动的大铁环,运动轨迹是一个立式的椭圆。一连翻八个筋斗。只要他翻筋斗,少不得行人驻足围观。此时谁要再舍给他钱,他是绝对不接受的。他只在需要吃烧饼或者吃面的时候才会要,而且是毫不藏掖的索要。要了几块钱,就给舍给他钱的人翻几个筋斗。他只向长得好看的中年妇女要钱。被他要了钱的妇女是很有面子的,私下里要悄悄笑上好一阵。曹四身上从此不会有一分钱,却从来没有饿过饭。

曹四吃了烧饼或者面条没事干,整日在街道上闲逛。见有老人小孩过马路,他必上前搀扶;见有妇女肩挎手提,他便主动上前分一两件提到手上,帮人家提到家门口。小城已经习惯了曹四,如果还有哪个男子因曹四对其身边的女伴说“你好漂亮”而生气,不用问他的来路,一眼就看出是外乡人。如果哪个路口发生交通拥堵,曹四比交警还早出现在现场,一到现场他就会站在路中间指挥交通,手势标准得像跟交警是一个老师教出来的。

小城旁边有一家煤矿,日进斗金,运煤的重型卡车七八辆,二十四小时不停忙碌。因为有钱,不要说老板五官朝天,连开车的都牛叉翻天,在大街上横冲直闯。出了交通事故,卡车师傅右手举到脸侧,拳头半握,大拇翘起往身后戳上两戳,歪起一张脸,用更歪的嘴巴说:“我们的厂门大开,你们只管进去要赔偿。”地方上相关部门跟煤老板穿一条裤子,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只要不死人,三五个钱就了了一桩事故。

街坊邻居对曹四说:“这帮人太不厚道了,出来混,一点规矩都不讲。曹四,这个事情你得出来管管。凭你在小城的江湖地位,你只要开一声腔,没有哪个敢不听!”

曹四便走进煤矿老板两条狼狗四个保镖守护的办公室。煤矿老板四十岁上下,一个别致的烟斗握在手上,不见轻烟冒出,也不见老板送到嘴里去抽,大概那只是个摆设或者道具。老板听明来意,用北方口音说:“我以為是哪一个,原来是曹四。”说罢招呼门外的四个保镖:“把这鸟人给我叉出去!”曹四便像破茄子那样被叉了出来,白花花的阳光晒得他全身到处都是。出门的时候曹四听见老板说:“什么鸟人?什么东西?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四个保镖把他叉出办公室不算,还把他叉到厂门外,走了好长一截路,才把他放下来,他们要让小城的人看看:你们心中的大侠,上我这里甩脸子放话,不灵。

没出三天,曹四就把面子掰回来了,他在煤矿重卡出入的路上间歇性地撒上若干人字钉,一连戳破了八辆车的轮胎。曹四让人放出话去:“以后好好开车,便平安无事。要是还那么横冲直闯,下次谁知道你家的车会在什么地方爆胎!”煤矿老板把这事告到有关部门,有关部门早就觉得煤矿老板过火了,碍于每年年底孝敬了意思不好开腔。有关部门对老板说:“曹四是个快要死的。一个快要死的人你们就别跟他计较啦!如今你们还真得好好开车,要不然满城的人有样学样,曹四不放钉子,不能保证别人不放钉子。”从此,煤矿老板家的重卡规规矩矩。

这事儿之后,街面上许久不见曹四。人们从来不知道曹四住什么地方。有人推测他住涵洞,可没有任何人在涵洞里看见过他。有人猜测曹四在某个神秘的地方有房子,只是谁都不知道……各种猜测都有,最有趣的是,有人笑着说,你们知不知道曹四为啥见到漂亮女人就夸人家漂亮?每天总有个把为他这句话动心的女人,夜里给他留门。

曹四再次出现的时候,是在年三十的晚上。在外面闯荡的人都回家来与家人团圆了。小城到处都热热闹闹的,街面上到处张灯结彩,到了晚上更是灯火辉煌。新年的钟声敲响之后,家家户户都放起烟花和鞭炮,到处都是震耳欲聋的声音,夜空中到处绽放着好看的烟花。守岁结束,家家关门睡觉。街道上空荡荡的,只剩下五彩缤纷的街灯和满地碎糟糟的烟花碎末,跟门脸上贴着的红得喜庆吉祥的对联,交相辉映。街灯再亮都不暖啊,风长满了牙齿。

这天晚上曹四死了,死在一家他常去的面馆前面。为把年过好,面馆在几天前就关门歇业了。曹四身上还是平日那身老旧却始终干净的衣服,口袋里没有一分钱。火葬场的车子把他拖走的时候,早起的人们已经得知曹四死亡的消息,只是谁也没有出门围观,更没有谁跑出来为曹四送行。对于这桩事情他们是这样看的:大年初一去看一具死尸,无论从哪个角度考虑,都不是一桩吉利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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