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建民
鲁迅小说《非攻》作于1934年8月,没有在报刊发表即直接编入1936年1月由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的《故事新编》。作品以墨子“阻楚伐宋”的历史记载为素材,正面塑造了“摩顶放踵利天下”的古代思想家、教育家、军事家与实干家墨子的高大形象,并阐发了墨家“兼爱”“非攻”等合于时代要求与民众愿望的哲理思想。
作品主要写的是墨子听说公输盘为楚王造出云梯,要用来攻打弱小的宋国,他于是急急忙忙到宋国安排自己的学生管黔傲和禽滑釐做好防云梯的准备,又冒着生命危险星夜兼程赶到楚国,以自己的才能与智慧说服了公输盘和楚王,让他们放弃了攻打宋国的计划,使两国人民免遭战乱之苦。《非攻》在写作上的突出特点就是“博考文献,言必有据”。小说中不但“阻楚伐宋”的主要情节取自《墨子·公输》,而且其中一些辅助性的情节与人物的对话也几乎都有出典。如小说开始墨子和子夏之徒公孙高关于君子有没有“斗”的对话取自《墨子·耕柱》,公孙高背地骂墨子“兼爱无父”的话源于《孟子·滕文公下》,墨子与弟子阿廉的对话及墨子与公输盘关于行义的对话出自《墨子·贵义》,墨子裂裳裹足星夜赶往楚国的情节见《淮南子·修务训》和《战国策·宋策》,墨子不坐下来休息的情节源自《文子·自然》,墨子送书给楚王的情节见余知古《渚宫旧事》,墨子与公输盘关于鈎拒与木鹊的对话出自《墨子·鲁问》等。也就是说,鲁迅是把散见于典籍的有关墨子的片段记述,点化为生活化的细节,组织编排到墨子“阻楚伐宋”这一核心事件中去,从而把抽象的历史人物写得活灵活现而富有现代气息,使干瘪的历史记事转化成了现代意义的历史小说。
此外,在具体的艺术表现方式上,小说擅于用对照的艺术手法来塑造人物和描写环境。如小说开头写子夏之徒公孙高要与墨子论辩“战”与“非战”,他四次拜见墨子而扑空,到第五次才与匆匆回家的墨子在门口相遇,对比出了只尚空谈的儒家之徒的“闲”和务实的墨子的“忙”。又如墨子为危如累卵的宋国心急如焚,他的学生管黔傲和禽滑釐也在忙着储备和制作防云梯的沙灰和连弩,可是宋国的一些人却有的还在悠闲地钓鱼,有的是“被攻得习惯了,自认是活该受攻”一点反抗意识都没有,有的则只是空喊“民气”,与为抗战止战而切实忙碌奔波的墨子师徒相比,这些面对民族危亡无动于衷的毫无国家民族意识或只会说空话的一群显得是那样的愚昧和渺小。再如描写贫弱的宋国:“看不见一所大屋,看不见一棵大树,看不见一个活泼的人,看不见一片肥沃的田地。”都城里面也很萧条:“店铺都贴着减价的条子,然而并不见买主,可是店里也并无怎样的货色;街道上积满着又细又粘的黄尘。”相比之下,楚国的都城却是“街道宽阔,房屋也整齐,大店铺里陈列着许多好东西,雪白的麻布,通红的辣椒,斑斓的鹿皮,肥大的莲子”。市中心更是热闹非凡,人们载歌载舞地在随应着赛湘灵唱《下里巴人》。这种环境的对比描写,一方面凸显了宋国与楚国实力的巨大差距,一方面也暗示了楚王穷兵黩武发动不义的侵略战争,不仅会给本来就贫弱的宋国人民带来灭顶之灾,而且也会打破楚国人民和谐幸福的生活。所以墨子的“阻楚伐宋”是出于大爱的正义之举。总体看来,《非攻》在叙事风格上,不像《铸剑》《奔月》那样奇崛沉抑,而是平实明朗。
在解讀《非攻》时,研究者多把其与《理水》放在一起进行分析,认为这两篇小说的主题意向是相近的。并多联系鲁迅同时期的杂文《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吗》,认为墨子和大禹就是鲁迅在杂文中所赞颂的“我们从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虽是等于为帝王将相作家谱的所谓‘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们的光耀,这就是中国的脊梁”{1}的“民族的脊梁”式英雄人物。鲁迅是在当时民族危亡的严峻局势下,以墨子和大禹这样的古代英雄来鼓舞和坚定民族的自尊心和自信心,批评那些面对强敌失掉自信的抗日悲观论者。甚至认为鲁迅是自觉地运用历史唯物主义在进行国民精神的建设工作。如有研究者解读说:“墨翟这样着‘短褐之衣、吃‘藜藿之羹,‘手足胼胝,面目黧黑的思想家,正是‘中国的脊梁。讴歌这样的历史人物,塑造起他的艺术雕像,对于增强中国人的自信心,激起中国人的爱国主义的热情,是有很大作用的。这是一个思想战线和文艺战线上值得重视的对国民精神有积极建设作用的工作。”{2}认为“从《铸剑》到《非攻》,又到《理水》,正面英雄形象及其与人民关系的生动描绘,清楚地贯穿着鲁迅逐步建立起来的唯物史观的思想红线,鲜明地描下了他寻求社会发展动力的轨迹。鲁迅把人民和人民英雄形象推到暴君、酷吏面前兀立着,相比之下,显得那么崇高博大、孔武有力。而国王也好,暴君也好,在他们面前不过是苍白的侏儒,那么丑恶,那么渺小。”{3}“鲁迅后期写的五篇历史小说都表现了作家在自觉地运用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来处理古代题材,致力于真实地反映历史的本质,而且洋溢着乐观主义的精神。在题材选取和喜剧性人物的穿插等方面,都表现了强烈的现实性和战斗性,使之能够更好地为思想文化战线的现实斗争服务。……《非攻》和《理水》中所塑造的墨子和大禹的形象的重要的特点,是不仅他们的‘阻楚伐宋或‘理水的业绩体现了人们的利益和愿望,而且他们本身就体现了劳动人民的气质和风格,而这一切又是符合文献记载的,这才是真正‘中国的脊梁。”{4}
这种政治视角下的英雄颂歌论在1950—1980年代可谓是绝对的主流,只有个别研究者在肯定颂歌主题的前提下注意到了小说所隐涵的启蒙的国民性批判意向。如许钦文在《关于?骉非攻?骍》一文中着重分析了小说的结尾,指出关于墨子避雨却被巡兵赶走的描写是《公输篇》原文上有的,这里不过通过形象化强调了一下。而被搜身和强行募去了破包袱的描写则是“由鲁迅先生加上去的,因为他写《非攻》时有些人还是麻木不仁的,不知道敬重为群众谋利益的领袖。像在《药》上写到的,简直会吃革命者的血。鲁迅先生是慨叹着写的。但是,他并不因此灰心。正因为有这种情况,所以他大声疾呼,要用文学来医治这种人的精神。”{5}总之,这一时期占据主流的英雄颂歌论虽然抓住了作者塑造古代英雄鼓舞民族自信、表达自己所希望的理想人格建构的显在意向,但也均带有特殊年代的强烈的“左”的印痕,其突出特点就是把小说塑造的古代英雄意识形态化,从而在政治上“拔高”鲁迅,把其定格为自觉地运用历史唯物主义创作的革命作家。endprint
1990年代以后,随着思想解放的深入与学术环境的开放,一些研究者开始跳出以往歌颂的解读模式而从不同的视角来重新审视、解读和讨论《非攻》。就像一些研究者在解读《理水》时抓住小说结尾写大禹在治水大功告成后受到人们的拥戴和追捧,改变了以往吃饭穿衣节俭随便的作风而开始讲求阔绰和考究的一段“翻转”式描写,认为鲁迅这是对前面塑造的大禹英雄形象的解构或消解,暗示了大禹在庸人们的“包围”和“捧杀”中走向蜕化变质的结局。同样,《非攻》的结尾鲁迅也使用了“翻转”的手法。按正常的思路,墨子经过千辛万苦说服楚王放弃了攻打宋国,为宋国及国民免除了一场灭顶之灾,理应受到宋国人的感恩和礼赞,但却“一进宋国界,就被搜检了两回;走近都城,又遇到募捐救国队,募去了破包袱;到得南关外,又遭着大雨,到城门下想避避雨,被两个执戈的巡兵赶开了,淋得一身湿,从此鼻子塞了十多天”。对此,一些研究者也解读为是对前面所写的墨子英雄形象的解构或消解。认为这个一心为解除民众疾苦而不懈劳顿努力最后却不为人理解而陷入困境的墨子身上有着鲁迅的身影,表现了鲁迅自身为国民性改造和社会变革而上下求索却不为人理解的苦闷和孤独。如李怡就把鲁迅在《非攻》和《理水》中塑造的古代英雄形象与其前期的国民性改造思想相联系,认为“与其把《理水》、《非攻》的主题确立为‘可歌可泣的脊梁,还不如称之为‘不堪重负的脊梁更准确一些。在开掘出这些中国脊梁的同时,鲁迅情绪激动的重心和着力渲染的重心其实还是他们在社会中所承受到的来自各个不同方向的精神毁谤、迫害、打击!这些脊梁全力支撑着摇摇欲坠的民族大厦而他们所承载的诸多压力也远远大于这大厦本身的重量。他们,已然疲惫不堪,心力交瘁!谁能料到,当墨子为了宋国的安全辛苦劳顿归来,却是在宋国遭了一连串的‘晦气,搜身,抢劫,最后连个避雨的地方都找不到。……在墨子的宋国,在禹踏遍千山万水的处所,不是充溢着那数不清的麻木、愚弱的国民吗?哦,这就是鲁迅!并不因社会斗争的需要而粉饰太平、而阿谀奉承,他始终高高擎起思想革命的大旗,在他看来,千千万万中国人民的人格改造至少与其政治解放有同等重要的意义。”{6}
郑家建则把《非攻》的结尾一段看作解读全文的“关节”点或“点睛”之笔。如果没有这“点睛”之笔《非攻》就成了一篇平凡沉闷之作。正是这一“关节”点所展示的人与其生活的割裂和行动者与其环境的分离所构成的荒诞情绪,把这篇小说的“境界”全盘托出。他分析说:“墨子为解救宋国而四处奔波,但是,当他为此而饱尝艰辛之后,不仅没有得到相应的回报,反而,被宋人榨取了自己身上最后一丝利益和力量。没有什么比在自己的土地上,自己却沦落为陌生人更让人感到孤独、痛苦和荒诞了。这就如鲁迅在1935年4月23日致萧军、萧红的信中曾说的:‘最令人寒心而且灰心的是友军中的从背后来的暗箭,受伤之后,同一营垒中的快意的笑脸……我想,这是非经历深沉的创伤的人所不能写的。显然,鲁迅在《非攻》中的最后一段,所要表达的也就是这种情感。这是一种由于无数次创伤的经验,而沉淀、蓄积已久,忽然迸发的情感。正是这种情感使得整个小说的感情格调发生了一个大转折,正是有了这种转折,它‘照亮、升华了文本前面敘述的全部意义。”{7}刘春勇也认为《理水》《非攻》中的大禹和墨子的困境、孤独与寂寞有鲁迅自身的投影。并把这种困境、孤独与寂寞坐实为当时鲁迅受到周扬等左翼作家围攻的现实体验。认为在冯雪峰和瞿秋白先后离开上海后,鲁迅实际上落入他所认为的一群“小人”的包围与纠缠之中。而他与周扬们之间的矛盾是鲁迅所坚持的现实主义的“希望”或“信”与周扬们的“信仰”的区别。“相对于周扬们的信仰,鲁迅的信显得是那么的孤单,这孤单显现在作品中就是墨子的寂寞与大禹的孤独。……从某种意义上说,鲁迅的‘彷徨时期就是这样一个探路的小孤独时期,而真正的大孤独时期却是他在上海受到一群左翼青年围攻的‘左联时期以及此前的与创造社和太阳社论争的时期。……这是一种绝大的孤独,鲁迅所谓的‘反抗绝望正应该是从这个层面来理解。这孤独与绝望表现为文学就是《非攻》与《理水》当中的墨子和大禹的孤独与寂寞,这是一种找到出路而不能走下去的大孤独、大寂寞与大绝望。”{8}
笔者不否认作者在塑造墨子形象时融有自身的生活体验与思想情感,或者在某种意义上说,在墨子这一形象身上有着鲁迅的投影。但却不认同小说结尾所描写的墨子的尴尬遭遇是对墨子英雄形象的消解或解构,表现的是鲁迅的寂寞、孤独与绝望的看法或观点。这种抓住作品的某一细微情节而颠覆或解构整篇作品的叙事格调与主题意向的分析方式给人以偏概全或过度解读之感。至于把墨子所遭遇的尴尬与困境坐实为当时鲁迅受到周扬等人围攻的现实体验则更有将作品的思想蕴涵窄化、缩小和封闭之嫌。其实,《非攻》的结尾鲁迅也是依据历史典籍的记载而写,只不过稍加改动,增添了一些生活化的细节而已。《墨子·公输》的结尾:“子墨子归,过宋,天雨,庇其闾中,守闾者不内也。故曰:治于神者,众人不知其功!争于明者,众人知之。”可见,小说结尾写墨子过宋国想到城门下避雨被兵士赶开,这是史料记载的。史料中慨叹墨子为宋国费心尽力默默奉献而不为人知,而那些擅于显摆自己的人却能享有盛名的两句话,因为是抽象的议论,被鲁迅舍去而加上了“淋得一身湿,从此鼻子塞了十多天”这样一句生活化的描写。之前写墨子一进宋国界就遭到搜身检查和被募捐救国队强行募去破包袱的描写,其实和之后他避雨被兵士赶开的描写的用意相同,都是对“治于神者,众人不知其功”这句话的形象化的阐释。小说中的墨子不显摆自己,更不居功自傲,而是为了制止不义的侵略战争默默地劳神费力,长途跋涉,搞得自己形同乞丐。所以一般的士兵和百姓当然不认得墨子,更不知道他就是使宋国免于灭顶之灾的英雄。所以在战争即将爆发的特殊情况下,对进入国境的陌生人墨子进行检查,向他募捐及不让他呆在城门洞,这都是战争环境下可以理解的正常行为。所以把小说结尾写的墨子的一系列晦气的遭遇视为对前面歌颂主题的解构或消解是缺乏充分根据的。而郑家建所做的“没有什么比在自己的土地上,自己却沦落为陌生人更让人感到孤独、痛苦和荒诞了”的分析也是不确切的。因为墨子是鲁国人,他是回鲁国途经宋国时被搜身、募捐和淋雨的,所以不能说是“在自己的土地上”所遭遇的这一切。endprint
此外,主张小说的结尾是对墨子形象的消解的研究者们往往把《非攻》的结尾与《理水》的结尾相提并论,认为这两个结尾所起的消解与解构的用意与作用是一样的。其实,仔细分析,这两篇小说的结尾虽然都使用了“翻转”的修辞手法,但二者的着眼点与用意却是不同的。《理水》的结尾写一向勤苦节俭的大禹治水成功后,在人们的拥戴与追捧下逐渐变得阔绰和考究,作者的着眼点是在环境的影响下主人公发生的蜕变,其启蒙的文化批判意向是明确的。而《非攻》的结尾写巡兵对墨子的搜查与驱离,这是巡兵的职责所在,文化反思与批判的意味并不明显。至于被募捐救国队强行募去破包袱的描写,则明显寄寓的是对现实的讽喻。所以,《非攻》与《理水》的结尾虽然都使用了“翻转”的手法,但二者的着眼点与意向是不同的。日本学者伊藤虎丸分析说:“《非攻》的结尾,是在《墨子·公输篇》的基础上润色而成的,其方法也和《理水》完全相同。但鲁迅却赋予了墨子以与大政治家禹完全不同的另一种伟大性格,即自我牺牲, ……从这个结尾会感受到作者对墨子的那发自内心深处的共鸣和亲切的幽默,甚至还有某种凄凉。这里展示了人间世界的一个真实:救众生者难救自己。《非攻》结尾的幽默,便是从这种深刻的现实性当中产生出来的。”{9}
笔者认为这种分析是比较切合作品的实际意蕴的。其实,《非攻》的结尾写经历千辛万苦为宋国立下不世之功的墨子,没有得到鲜花簇拥的礼待,而是遭到搜身驱离等“不公正”对待的带有悲剧意味的结局,这种结构安排,是鲁迅有意打破国人善恶终有报的习惯性思维和传统小说和戏剧的“大团圆”式结局,而以严格的现实主义手法写出现实与人生的真实。也表现了鲁迅对墨子的“兼爱”式的甘愿奉献不图回报的自我牺牲精神的肯定与推崇。1930年在“左联”成立大会上,鲁迅就以海涅认为诗人死后上帝会请他吃糖果的例子告诫那些左翼作家,不要以为“现在为劳动大众革命,将来革命成功,劳动阶级一定从丰报酬,特别优待,请他坐特等车,吃特等饭,或者劳动者捧着牛油面包来献他,说:‘我们的诗人,请用吧!这也是不正确的;因为实际上决不会有这种事,恐怕那时比现在还要苦,不但没有牛油面包,连黑面包都没有也说不定,俄国革命后一二年的情形便是例子”。{10}《非攻》中墨子的行为遭遇可以说就是鲁迅这一思想的形象化呈现。
笔者认为,《非攻》中一些描写蕴涵着作者一贯的国民性批判或现实讽喻的意向。如写宋国的一些人在民族危亡的严重局面下有的还在悠闲地钓鱼,有的却是“被攻得习惯了,自认是活该受攻”,这显然是对缺乏民族意识与反抗意识的愚弱的国民的批判。而写曹公子面对强大的楚国即将发动的进攻不做实际的准备而只是空喊“民气”,“我们都去死”以及“募捐救国队”的强行募捐等描写,则是对当时国民党政府对日本的侵略消极抵抗,却表面上发表慷慨激昂的空论,并以“救国”的名义策划各种“募捐”活动借以搜刮民财行为的讽喻。不过,这些描写在整篇作品中所占分量很少,基本上属于顺带为之的讽喻之笔。而作品的主旨是通过塑造“摩顶放踵利天下”的墨子形象,希冀以墨家学说和精神人格来重铸国人的灵魂。
因鲁迅曾猛烈抨击旧文化,把礼教文化的“仁义道德”概括为“吃人”(《狂人日记》),把中国传统文明看为“是安排给阔人享用的人肉的筵宴”(《灯下漫笔》),所以在一般人心目中,鲁迅是一个激进的传统文化的反对者。其实,鲁迅对传统文化采取的是“取今复古,别立新宗”的辩证的建设的态度。他理想中的中国文化是“外之既不后于世界之思潮,内之仍弗失固有之血脉”{11},他所激烈反对和抨击的,是西汉以后被封建统治者修改利用、逐渐演变为维护封建统治秩序、奴化人们思想的以“三纲五常”为核心的儒家礼教文化体系。而对上古的华夏文明鲁迅却并不排斥,尤其对主张“兼爱”“非攻”“尚贤”“节用”等蕴含着博爱、平等与刚健自强思想的墨家学说更是持肯定与赞扬的态度。《非攻》就是在当时民族危亡的特殊历史语境下,鲁迅希望借助古代墨家学说及人格精神来重塑国人的灵魂,提振民族自信心与凝聚力。正如有研究者所说:“小说《非攻》里的墨子,胼手胝足,是一个反对非正义战争、维护和平的战士。墨子身上所体现出来的‘求兴天下之利的思想和强梁敢进、以力抗恶的人格,既是鲁迅思想和性格的鲜明显现,也是他在黑暗危困环境中对国民的热切期盼。”{12}“墨子学说中的一些主张如‘兼爱‘非攻‘节用等,反映了下层人民的利益和愿望,体现了‘民魂,同时也与现代精神相符合,因而得到了鲁迅的首肯和赞许。”{13}
具体说来,在小说《非攻》中,鲁迅着重描写了两方面的内容,一是墨子的行为,二是墨家的学说。就行为方面,写墨子听说强大的楚国要攻打弱小的宋国,为使两国人民免遭兵燹之灾,于是不顾个人的安危与艰辛,用破包袱包上刚蒸熟的窝窝头和一把腌菜就匆忙踏上了制止这场不义战争的征程。从鲁国的曲阜,到宋国的商丘,再到楚国的郢城(湖北江陵),他徒步星夜兼程,脚穿草鞋,身背包裹,困了累了找个屋檐下休息一会,饿了就着腌菜啃窝窝头,草鞋磨烂了就从破包袱上撕块布包一包满是老茧和血泡的脚,最后终于以自己的才能与智慧阻止了这场不义的战争。鲁迅赞扬了这种不畏艰险、不嗜空谈,而是踏踏实实苦干的“脊梁”精神。墨子做事之所以能够这样劳身苦志矢志不渝,是由于他执着于“兼爱”与“非攻”等理想或信念,即墨家的学说。小说中鲁迅在写墨子与其他人的论辩中对此进行了阐发。小说中“非攻”的思想虽然主要由墨子的行动来表现,但小说开头写儒家之徒公孙高与墨子辩论“战”与“非战”,公孙高主张“战”,理由是“猪狗尚且要斗,何况人……”。而墨子回击他说:“唉唉,你们儒者,说话称着尧舜,做事却要学猪狗,可怜,可怜!”此外,针对公输般说他“义不杀人的!”墨子辩驳说:“你造了云梯,要去攻宋。宋有什么罪过呢?楚國有余的是地,缺少的是民。杀缺少的来争有余的,不能说是智;宋没有罪,却要攻他,不能说是仁;知道这,却不争,不能说是忠;争了,而不得,不能说是强;义不杀少,然而杀多,不能说是知类。”这里不仅表现了墨家“非攻”的主张,也表明了鲁迅弃儒扬墨的态度。墨家主张“非攻”其实是与其“兼爱”的哲学思想分不开的。在小说中,鲁迅通过墨子与公输般关于“钩拒”的一段辩论阐发了墨家“兼爱”的思想。公输般对墨子说:“我舟战有钩拒,你的义也有钩拒么?”墨子回答他说。“我用爱来钩,用恭来拒。不用爱钩,是不相亲的,不用恭拒,是要油滑的,不相亲而又油滑,马上就离散。所以互相爱,互相恭,就等于互相利。现在你用钩去钩人,人也用钩来钩你,你用拒去拒人,人也用拒来拒你,互相钩,互相拒,也就等于互相害了。所以我这义的钩拒,比你那舟战的钩拒好。”endprint
此外,公输般向墨子夸耀自己做的竹鹊“可以飞三天”,是“极巧”的。墨子则辩驳说:“可是还不及木匠的做车轮,他削三寸的木头,就可以载重五十石。有利于人的,就是巧,不利于人的,就是拙,也就是坏的。”这是对墨家以是否对人有利为标准的价值观的阐发。墨子认为“仁,爱也。义,利也。”(《墨子·经说下》)即“利”是墨子用来衡量道德行为的价值标准。可以说,哲理论辩占了小说《非攻》的很大篇幅,是作品要表达的重要内容。有学者依此把《非攻》定义为“哲思小说”。认为《出关》《非攻》和《起死》“三篇小说的主人公作为历史人物共有哲学家、思想家的身份,对中国历史、中国思想文化发生了深远影响。鲁迅写他们不是写历史,而是写思想,并且表达对他们的认识与评价。因此,笔者将这三篇小说定义为‘哲学—思想小说,简称‘哲思小说”。{14}“哲思小说”的文体定义是否恰切我们暂且不论,但《非攻》小说中大段大段的哲理思辨确实是对墨子“非攻”“贵义”“非乐”、尤其是以兴天下之利为出发点的平等、相爱、互助的“兼爱”思想的阐发。这是鲁迅晚年在对传统文化批判、研究与甄别之后做出的文化选择。
总之,把《非攻》看为鲁迅自觉地遵从历史唯物主义的原则来塑造“民族脊梁”的政治化解读自然不免带有“左”的简单化偏颇,而从个性主义的视角,仅依据小说结尾一处“翻转”式的修辞手法,就断定小说表现的是作者自己的寂寞、孤独与绝望的观点,则更有以偏概全的过度解读之嫌。其实,小说《非攻》的主旨在于鲁迅晚年在对传统文化批判、研究与甄别的基础上肯定并选择了墨家学说,在当时民族危亡的特殊背景下,作者冀望借助古代墨家学说及人格精神,来重塑国人的灵魂,提振民族自信心与凝聚力。当然小说中夹带了一些国民性批判或现实讽喻性的描写,但这些描写基本上属于顺带为之。这是鲁迅一贯的行文风格。
注释:
{1}《鲁迅全集》第6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22页。
{2}白瑜:《鲁迅笔下的墨翟与庄周——论?骉非攻?骍和?骉起死?骍里的两个人物》,见孟广来、韩日新编:《?骉故事新编?骍研究资料》,山东文艺出版社1984年版,第391页。
{3}丁尔刚:《“石在,火种是不会绝的”——?骉铸剑?骍、?骉理水?骍、?骉非攻?骍的内在联系浅论》,《?骉故事新编?骍研究资料》,第419页。
{4}王瑶:《?骉故事新编?骍散论》,《鲁迅作品论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214页。
{5}许钦文:《关于?骉非攻?骍》,《?骉故事新编?骍研究资料》,第632页。
{6}李怡:《不堪重负的脊梁——鲁迅小说?骉理水?骍、?骉非攻?骍重读》,《鲁迅研究月刊》1991年8期。
{7}郑家建:《被照亮的世界:?骉故事新编?骍诗学研究》,福建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53页。
{8}刘春勇:《中国的脊梁——解读?骉非攻?骍、?骉理水?骍并澄清一些似是而非的问题》,《中州学刊》2006年第6期,第199—200页。
{9}[日]伊藤虎丸著、李冬木译:《鲁迅与日本人——亚洲的近代与“个”的思想》,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160页。
{10}鲁迅:《对于左翼作家联盟的意见》,《鲁迅全集》第4卷,第239—240页。
{11}鲁迅:《文化偏至论》,《魯迅全集》第1卷,第57页。
{12}高旭东、聂廷生:《鲁迅与墨子》,《理论学刊》1995年5期。
{13}钱振纲:《对儒、道、墨三家“显学”的扬弃——从文化角度解读鲁迅后期五篇历史小说》,《北京师范大学学报》1999年第4期。
{14}董炳月:《论晚年鲁迅的孔子观——以?骉出关?骍及其关联文本为中心》,《现代中文学刊》2014年第5期。
责任编辑 李秀龙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