逼近“底层之底”

2017-11-28 12:09李姝
长城 2017年6期
关键词:底层身份

李姝

“底层”一词出现于当代文学的研究视阈,见于批评家蔡翔的散文《底层》。在何种意义框架内、何种语境下谈论“底层”是首先需要厘清的问题。在生产生活资料的获取上,底层占有相当小的份额;在权力关系中,底层往往被排除在外,不但无法参与社会建构,反而面临着被权力规训的命运;在精神与文化生活上,没有话语权而无从言说。本文将要讨论的“底层”不囿于“底层文学”,更侧重对90年代及新世纪作家笔下新作品底层形象的讨论,梳理这一人物谱系,是为了在经济学的数字理性和社会学的分层结构论之外,在“文学是人学”这一基本维度上,开辟更加生动鲜活的文学考察空间,以更深入地把握当代社会底层如何存在,又如何被言说,更明晰地建立“我们时代的写作伦理”(张清华《底层生存写作与我们时代的写作伦理》)。

不同于“十七年”文学中的“底层”形象以土地占有量作为“家庭出身”和“阶级成分”的划分依据,亦不同于寻根、先锋文学中“小人物”的现代主义变形和一地鸡毛的“新写实”书写,随着经济转轨和社会转型步伐加快,在90年代的“底层”概念里,“个人财富”成为衡量社会阶层的重要标尺。

首先,底层并非一个均质化、类型化的概念,其中有挣扎在生存线上、无力改变现状的“被侮辱和被损害的”底层:他们在肉体上忍受着饥饿和疼痛,在精神上丧失尊严,在经济上穷困潦倒。正如打工诗人许立志的诗句——

我体内孕育着一座饥饿的粮仓

它缺少血液必要的饱满

我的骨头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

扎根生长,从而有了弯曲的枝节

对于这一类底层人,“苦难”是他们的名字。正如莫言《红树林》中被当作牲口一样挑拣和屡遭毒打的女工们,贾平凹《高兴》中的城市拾荒者刘高兴,活在强权铁腕之下卑微如蝼蚁的小商贩、农民工、手艺人,余华《第七天》中买不起墓地的魂灵们,社会身份低微,处于社会的最边缘,作者也往往将其不幸的命运道德化,以最穷苦却最善良的逻辑书写社会现实的残酷。与之相反的处理手法是将苦难温情化和浪漫化。余华的《许三观卖血记》便是将许三观和许玉兰两个小人物弱智化,增添底层故事的幽默感从而削减悲剧性,并以亲子关系构成基本叙事链条,将苦难温情化。在《世界上所有的夜晚》中,蒋百嫂为了获得赔偿款将死于矿难的丈夫藏尸冰柜,小男孩云领靠变戏法为生,妈妈死于狂犬病,爸爸失去一条胳膊,底层手艺人陈邵纯被自己不愿涂改的画砸死,迟子建对这些苦难的民众做了浪漫化和诗化处理,底层人物的艰难成为主人公自我疗伤的慰藉品,失却了应有的批判性。而贾平凹的《极花》在写被拐卖的农村女孩胡蝶时同时使用了以上两种处理方式。黑亮及其他村民绑架胡蝶后进行的恐怖粗鄙的性虐行为,让人惊讶于人性凶残和生命卑微,而村民们在乡村的落后保守中葆有的民间质朴和狡黠,又让人感动于乡村的简单与温情。

另外,还有一类努力捍卫尊严、改变个人命运的底层形象。毕飞宇《推拿》中的都红是一个十分自尊的盲人按摩师,她的底层身份和残缺身体使她对怜悯和恩惠天然地排斥,坚决保持独立和自尊。一心想当老板的沙复明也是一个锐意进取的实干家,但是对于从乡村迈向城市的底层人来说,个人奋斗之路步履维艰,往往要受到社会、家庭、文化心理等各方面的阻碍,首先要解决的就是个人身份的问题。作为异乡人的底层人舍弃了旧的社会身份,而新的身份又无法获得,往往自卑、不安、焦虑、惶恐,处于社会边缘和无名状态。如果无法获得城市的认证,他们便无法在城市获得归属感。

东紫《好日子就要来了》中农村女孩王小丫就经历了一个身份转换失败的过程。为了脱离贫困,她勤快能干,努力奋斗,变得富足优雅,在物质形态上脱离了底层;为了跨过城市的学历门槛,她先后买了三个假文凭,设法建构起知识女性身份,以在思想精神上告别底层;为了真正在城市扎根,王小丫通过与都市青年王安南缔结婚姻以获得城市身份的制度明证:户口。但是随着假学历被戳穿,婚姻遭遇危机,王小丫的城市梦幻灭了。王安南出身知识分子家庭,其母是个自命清高、说话刻薄的高级知识分子。这一形象不仅作为击溃王小丫城市梦的致命因素出现,还象征了城市知识分子的优越感以及对底层人的阶层想象。王小丫有能力没学历,依然被瞧不起,因此王小丫必须获得学历以抹除个人底层身份。王母对“打工妹”的鄙夷,恰恰是城市接纳农村底层的障碍之一。的确,“好日子就要来了”,对于城市整體来说,“好日子”是现代化快速推进过程中毋庸置疑的进化论方向;但是,对于底层个体来说,“好日子”仅靠个人的艰难奋斗是不够的,还面临根深蒂固的体制机制难题和文化心理痼疾等更大的社会阻力。

更为悲哀的事实在于,在阶级固化的事实面前,底层追逐的正是不公平的等级制度下精英阶层制定的游戏法则,他们的抗争,不过是像王小丫一样竭力摆脱旧身份,进入上层,不是挺身反抗不平等的社会现实,反而是深切认同社会现实的结果。《生命册》中做皮肉生意的蔡思凡,《废都》中嫁给市长身残儿子的柳月都是牺牲自我而追求城市身份。在贾平凹的《极花》中,初入城市的打工妹胡蝶敏锐感受到了城市消费主义的诱惑。小西服、高跟鞋是她渴望的城市身份符码。她暗恋大学生青文,向往富裕生活,这些正是她获得城市身份的前奏,只是这一过程尚未开始就被打断了,被拐卖之后的胡蝶对城市的怀恋和对自己短暂城市身份的强调,正说明了她的身份焦虑和创伤。

在完成身份确证的过程中,一旦所指出现问题,只剩下空洞的能指无所依附,底层人就面临着主体性断裂的危机。来自底层的青年或不择手段向上爬如《生命册》中的富商“骆驼”,或掉落进欲望的深渊如沦为妓女的贺小文,或者依然挣扎在城市的边缘,共同编织着时代变革的阵痛和症候。东西的《篡改的命》中的难以抵抗物欲、走上堕落的贺小文,是城市消费主义陷阱的奴隶。更为极端的例子是深受不平等现实压迫的汪长尺,为改变儿子的身份和命运,竟然将其“定点”遗弃在副教授方知之家门口,并以自己生命为代价达成这一死亡契约。

底层“像一块魔法磁铁吸附了转型时代的诸多社会问题和种种矛盾冲突”,“承载了现代性转型的社会代价和精神创伤,击中了时代现实的交感神经”。始于鲁迅乡土小说中知识分子的“离去—归来—再离去”模式,到了90年代,已经转换了主角。游子身份已成为知识分子的历史记忆,阶级固化之下乡村农民走上奔赴城市的艰难征途。“农民工进城”成为文学写作的重要话题。李佩甫的“平原三部曲”是探讨城乡关系和底层精神裂变的作品,他重新发现了故乡,发现了作为底层的“平原人”身上的矛盾特质:“快与慢、得与失、故土与他乡、物质与精神……他们身上的尖锐矛盾所具有的过渡性特征,与社会生活的转型形成了具体而迫切的呼应。”(见李佩甫获得第九届茅盾文学奖授奖辞)《羊的门》写了呼家堡快速现代化过程中的官场沉浮与底层的愚昧现实,村民过上了富裕的日子,思想却还处于“前现代性”的乡村,带头人呼天成以个人魅力和强权构筑了民间小朝廷,底层村民被其异化成为“封建共产主义”和极权主义的囚徒。《城的灯》中冯家昌由乡村到城市扎根的过程,正是底层人苦心孤诣的突围。为了提干,不惜牺牲兄弟情义;为了追求市长女儿,隐瞒了在家乡的恋情;正像是19世纪欧洲文学中的平民于连、巴尔扎克笔下的纽沁根,冯家昌拼命跻身上流社会,在城市厚黑学的暗夜中异化成一名野心家,残酷地完成了个人与家族命运的蜕变。《生命册》中的吴志鹏和蔡思凡都是一脚踏进城市、一脚却羁绊在农村的底层青年,前者面对来自乡村的求助总是本能逃避,后者出卖灵魂和色相,以攫取财富和城市身份。蔡思凡的还乡是为了将母亲风光大葬,以摆脱不孝的恶名。显然,乡村伦理依然在这个已在城市获得成功的女人身上起着重要推力。当他们归乡后以夸耀式的消费反过来要求乡村为其正名时,他们便永远无法回到精神的原乡。endprint

此外,《第七天》串联了城市中交通、租房、医疗、拆迁等诸多社会新问题,余华以幽灵叙事的手法,将社会底层群像以人间倒影的方式呈现出来。开头便是死于火灾的主人公杨飞之魂来到殡仪馆等待火化,却需要提前预约,因为迟到不得不将预约码推迟60位。90年代兴起的叫号制度正是社会效率法则的凸显,余华将现实的效率法则挪移到了幽灵的世界,也将现实的等级制度写了进去:候烧者被划分为贵宾区和普通区,寿衣和骨灰盒被分为了不同等级,而死于性交易的市长死后也要首先被安排火葬。杨飞等买不起墓地的底层人感叹着“死也死不起啊”,成为时代揪心的玩笑。暴力拆迁的受害者、不敢得罪政府职员的小饭店老板、尸体被挪走的杨月珍和27个被当作医疗垃圾的死婴、因强拆被埋在废墟里的郑晓敏父母,自杀的鼠妹和为她买墓地卖肾而死的男朋友伍超,商场火灾被隐瞒的38个死者……底层人在死后齐聚“死无葬身之地”,分享艰难,诉说时代的疼痛,正道出了底层生存最大的残酷和反讽。对于《第七天》的底层故事,读者不会觉得过分荒诞和触目惊心,恰恰是因为我们正生活在作品书写的时空里,荒诞正在变成现实。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余华的底层叙述是成功的。一个有意味的巧合是,《羊的门》和《第七天》均与《圣經》有着命题立意上的渊源,但是均缺乏在作品内容上的关联性。底层的艰难命运派生出人性原罪与救赎的深层问题,或许也是其后底层书写深度探索的一个有益视角。

城市“张着血盆大口”(贾平凹《极花》),对乡村的土地和人口进行掠夺,乡村也不再完全是田园主义的温情脉脉,而是发出了仇恨的反抗。《极花》中圪梁村的光棍们抱有深刻的“向城市讨债”的报复心理。“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是他们思维中买卖妇女的合法性依据。黑亮蛮横地将现代性进程中城市的二元机制对立起来,将城市视为乡村的罪恶他者,成为映照“中国最后的农村”(贾平凹《极花·后记》)精神图景的清晰镜像。

总之,作者如何书写底层,批评者如何评价底层文学和底层形象是两个较为核心的问题。“底层”从被命名和被代言的那一刻起,就有可能被吸纳进它所对立的阶级秩序中去,而不可避免地带有意识形态性。究竟是“谁的底层”,“底层”能否具有主体性和自己的声音,亦是底层书写所面临的困惑。我们看到,在大众传媒的推动下,“打工诗人”许立志“咽下一枚铁做的月亮”坠楼身亡之后,“自杀”成为他诗歌的核心注脚;“脑瘫诗人”余秀华在穿越过“摇摇晃晃的人间”之后,成为在话筒前侃侃而谈的底层诗人。底层身份和悲剧命运的加持,是否遮蔽了批评者对诗歌本身的审美要求?这或是底层“沉默的大多数”的永恒悖论。我们应当警觉,“底层”很有可能被扁平化和标签化而成为活跃在公共领域的一个意识形态符号和文化消费品。“真诚而庄严”应当是底层形象的底色,“修辞立其诚”应当是我们时代的写作伦理。作家和批评家都应当彰显出洞察和矫正时代的知识分子性,探索新的言说方式以逼近“底层之底”,捕捉来自大地的微渺之光,体会生命个体与所处时代的切身关联,从而走向“庶民的胜利”。

责任编辑 李秀龙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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