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合兴
我专门卡准稻黄时节探亲,和父亲在田垄里收割10多天,谷子才刚晒干水汽,假期就到头了。父亲在我的一再催促下,三步一回头,忧心忡忡地跟着我走向了火车站。
火车深夜一点进站,时间还早。多年不见的老同学开车带我们去新城区转转。我借着酒劲,拉开车门,一脚跨进了同学的车。一辈子都没坐过小车的父亲不知怎么打开车门,一手反背着包,一手在车门上东摸西摸,脸凑近车门玻璃乞求地看着我,一脸尴尬。我翻身下车,上前一步,弯下腰来,打开车门,虔诚地侍候父亲坐进车,再为他关上车门,打下车窗。父亲感激地看着我走向另一个车门,一脸的幸福,憨憨地笑着说:“伢子,爸算是村里最有福气的人了。”我霎时百感交集。活在世上,活在城里,活在官场,我在许多人面前弯过腰,为许多人开过车门,但从没有为父亲弯腰开过车门。
一上火车,父亲两眼放光,兴奋不已,惊喜地说:“这么热的天,车上这么凉爽,座位这么软,这比躺在家里还舒服哩!当年我们修这条铁路,回来时也是坐火车,可座位是硬邦邦的木头。”坐定后,父亲意犹未尽,看看车厢,摸摸坐垫,扯开嗓门说:“这条湘黔铁路40多年前,毛主席一声令下,‘备战备荒修战备,我挑着铺盖和全县1000多个壮劳力,在怀化安营扎寨,老家新化至怀化历经98个隧道,都是我们用钢钎大锤、锄头镐铲,劈山炸岩凿出来的。两年多天天风餐露宿、通宵达旦,个个热血沸腾,人人斗志昂扬,拼命争表现、扛红旗。”一车厢人惊叹不已。
近20个小时的车程,父亲杵在座位上不吃不喝,不睡不拉,脸上沟壑纵横、皱皮交错、黝黑发亮,凸起的青筋蚯蚓般盘在额头上,蜘蛛般沉沉暗暗的老年斑明晃晃地告诉我:尽管岁月安好,铁轨霍霍,青山依旧,可父亲已然站在了人生暮色苍黄的岁月里。
下了火车,出了站口,离家很近,打车7元,公交3元,走路20分钟。父亲背着30多斤重的包,执意走路。当穿过广场走上天桥,父亲说:“我好像还在火车上,脑壳里还在哐当哐当地摇晃,腿有点不听使唤了。”父亲掀起裤角,干瘦的双脚显然浮肿、变形。这双曾经宽大厚实,一辈子穿着草鞋,大踏步行走在田间地头,穿插在庄稼地里,承载家庭重担的双脚,此时特别扎眼扎心。下了车,我一手扯着父亲的衣角,一手提着包,就像儿时父亲带我赶集一样,把他拉向我的小家。打开家门,父亲小心翼翼地换上拖鞋,满客厅像有地雷似的,怯生生地移到沙发的一角,来来回回打量着家具,又看看我,再看看头上的吊灯,核桃般的脸上掠过一丝惊喜。
第二天,我和爱人忙着上班,父亲独自下楼转转。一进电梯,傻眼了,下面几排按键使用过频,数字磨得踪迹全无。父亲随手一按,电梯不知到哪打开了,父亲走出电梯,像只迷途的羔羊,眼睁睁地盯着时进时出的住户,满口的家乡话谁也听不懂。呆了半晌,随他人进电梯来到一楼,往12楼窗户看了看,顿时又傻眼了。父亲出门前在窗户上挂了两件衣服,从楼下抬头可以看到标记,找到家门。他看了半天,没有看见标记。中午时分,做好饭菜的岳母下楼找他,父亲像抓住救命绳一样,说话倒竹筒似的说找不到家了。下班回来,父亲像个犯错的孩子,说上午找不到家了。我的小家在楼盘侧面,楼下无法看到窗户。父亲豁然开朗宽慰自己:“看嘛,这就是我们乡巴佬,方向都观不清。” 隔着茶几,我心情复杂地看了看父亲,瘦骨伶仃的身上套着在家干农活的秋衣,肩膀上被扁担磨得毛绒发亮,袖口和衣领松松垮垮地耷拉着,斑斑点点的草汁汗碱针尖般戳了我一下,我的脑子里像装了部放映机,父亲几十年来含辛茹苦侍弄庄稼、养育我们的一幕幕情景,一会儿正转,一会儿反转,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领着父亲去街上,父亲像贴膏药一样紧紧跟在我们身后,妻子走进一家稍较体面的店内,取下一件T恤,叫父亲套在秋衣上试试,父亲瞅了又瞅,摸了又摸,颤巍巍地问:“这多少钱?”“120。”父亲吃惊地说:“多少?这么点布料,120?绸缎做的?不买,你姐姐带我买的西服才70。”我想说点什么,但在汗珠子摔八瓣的父亲面前,我什么也没说,顺手拿起堆在地上的地摊货,问多少钱?60。妻子说:“老年人怕费钱,少点,40可以吗?”“可怜天下父母心,拿30元就是。”父亲疑惑地问我:“多少钱?”我说30。父亲抬高嗓门、手指着身上的秋衣说:“我这件才8元,都穿三个年头了,贵了,不买!”执意掉头走出了店门,妻子赶紧把钱递过去,我拿上衣服,感激地點头道谢,顿时觉得女店主很美!
立在手机柜台前,我问父亲喜欢哪个机型。父亲看都不看说:“哪个耐用买哪个。”服务员说:“老人机都经久耐用。”随手拿出三款老人机,我问父亲喜欢哪个?父亲不置可否地说:“哪款耐用买哪个。”服务员笑着说:“摩托罗拉、三星和诺基亚都耐用,这三款价钱一样,199元,看您喜欢哪款?”我把服务员的话转给父亲,他不依不饶:“哪个耐用买哪个。”服务员别过脸去,脸上挂满了复杂的笑容。我耐着性子说:“这三款手机有大有小,有长有短,价钱一样,大的看得清楚,小的放兜里不碍事,看你要哪个?”父亲欠欠身子说:“看你说的,锄头都有好有差,钢火不行的,碰到沙石就卷了,手机就没个区别吗?”我窝着火付钱拿了个屏幕大的。转身对他说,“这个你接打电话看得清楚。”走出店门,父亲掂了掂手机说:“这么大,干农活搁身上碍手碍脚,不方便。”我转过身没好气地说:“你出都出来了,能不能不提农活的事啊!”父亲沉闷地把手机放进兜里,欲言又止地嗫嚅了一下。
我把娘的电话拨到手机上,父亲高兴得像个孩子,说城里路好宽、楼好高、车好多,说到楼下找不到家了,说天晴要赶紧晒谷子,说儿子儿媳很孝顺。一脸的幸福,一脸的知足,一脸的荣光。娘在电话那端乐得哈哈大笑,说你倒是享福去了,地里留下那么多红苕怎么弄回来?父亲说,堂屋地窖储二十担,偏房地窖储十二担,种苕储在堂屋,冬天烧火不会冻坏,明年才有好收成。
半个月后,父亲惦记娘身体不好,红苕挖不回家。娘在电话里说头晕胃痛,老屋瓦片漏雨了,耕牛长肥了,得守着,责备父亲半个月没下地干活了,该回去了。父亲眼巴巴地看看我,又看看妻子,说忙完活,耕牛卖了,瓦片翻捡了,安安心心和娘来看孙女。我和妻子再三挽留,父亲丢魂落魄似的,执意要走,我给父亲买了软卧票,父亲责怪我把耕牛一条大腿白白送车站了,说硬座一样可以坐回家。然后乐呵呵地收拾东西,把我换装后废弃的军装和胶鞋,洗得干干净净,装进包里,说回家干农活时可以穿。我塞给父亲二千元钱,他推来推去不要,又从自己包里摸出一千元,叠一块放到女儿手上,说爷爷什么也没买,对不住三岁多的孙女,说我出门在外不容易,他做父亲的责任没尽到,妻子执意把钱塞进了父亲的包里。
当火车启动后,父亲隔着玻璃伸长脖子对着我和妻子喊,回去后看看枕头下的东西在不在?记得收捡一下。我和妻子回到家后,掀开父亲床上的枕头,我和妻子傻眼了,呆若木鸡,一叠厚厚的红彤彤的足足五千以上,带着父亲体温、草汁汗碱味的钞票压在枕头下。我们谁也没说话,良久,妻子郑重地把钱用红纸包起来,放进女儿的储存罐,一顿一挫地说:等女儿长大点,告诉女儿,那是一生地里刨食、七十岁乡下爷爷给她的热气腾腾的血汗钱。
父亲回家了,我心里很长一段时间空落落的,不是滋味,都说养儿防老。我离家18年,远在二千里外的大西南,一年到头回不了家,哪能帮得上什么忙、尽得上孝啊!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