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兴娥
第一章
老鸦沟不过是一个只有二十几户人家的小村庄,小村的人口总共只有一百多人。村子不大,四面环山,二十几户人家卧在其中,饮风尝露。房屋很少有楼房建筑,青砖瓦屋前后院,青苔石块的篱笆,用麦草抑或是谷草盖顶的爬满藤蔓的猪圈,老式的蹲坑茅房,竹子编的鸡舍栏。
村庄被一条羊肠子样的土路劈成两半,从这条土路上又旁生出许多小径来。每一条路都伸向远方,都有一个明确的去处。
这些连接村庄的羊肠小路大都是村里人用双脚踩出来的,看起来很随意地宽宽窄窄,随地势高低起伏,不如城里的马路平整规则。小路经过千人踩、万人踏,路面变得瓷实光滑,在太阳底下泛着亮光。走在路上不但会经常碰到人,你还有可能邂逅一头牛、一群鸡、一只鸭子、一匹吃草的马,甚至是一堆牲畜的粪便。小路和庄稼地之间没有明显的界线,没有壕沟,不植树木,只有萋萋野草。沿着这条路往南,有一条弯弯的小河,缎带般地环绕着村庄,河水清澈透明,柔和舒展,河的对岸,是一层一层的梯田。梯田一层一层曲曲弯弯,在阳光下远远望去,像一颗颗晶莹剔透的明珠镶嵌在田野间。小村家家户户都在房前屋后种各种各样的树,不过果树居多,特别是屋后,好像约定好了一样,全是竹林。每天天刚亮,鸟儿一齐高歌,各种音调煞是好听,像每天都在弹奏一曲田野交响乐。
村东,那棵古老的紫薇树根部,有一个紫薇树自身生长出来的洞,站在外面看洞深约有一尺五左右,洞口直径也是一尺有余,人的头可以伸进树洞。头伸进树洞往上一看,树洞深不见底,凉悠悠,阴森森,黑黢黢,会让人起一身鸡皮疙瘩。紫薇树洞里的那一汪清泉就像来自树的身上,昼夜流淌,传奇神秘,生生不息。关于这一眼泉的传说,老少婦孺皆知,常被人们津津乐道于茶余饭后。因这传奇,前来喝水、挑水的男女老少络绎不绝,有本村的,也有慕名而来的外村人,人的喧闹声、扁担水桶声,清脆悦耳,好不热闹。但奇怪的是,用这里的泉水却点不了豆花,所以不管谁家想吃豆花,都要下到一公里左右的小河里去背水,白天河水不干净,因此背水的工作必须是深夜或者是天还没亮的时候完成。
村民个个淳朴可亲,没有城里人的虚伪狡猾。白天,大人们都在山间或田里劳作,而小孩子则成群结队,四处乱跑,但无论走到哪一家,只要碰到他们家在吃饭,都会习惯性地盛上一碗端给孩子。吃饭时,淳朴的村民也没有那么讲究,端着个饭碗东家走走,西家串串,有时相互交换碗中的饭菜大口大口地吃着,那表情,别提有多幸福了!小小的村庄,大家亲如一家没有彼此之分。只要谁家里来了客人,就相当于全村人的客人,今天是村东头王老五家请吃汤圆,明天又是村西头张三哥家请吃自己磨的豆花。就巴掌这么大个地方,来来回回经过那块地,那几间房子,低头抬头看见的都是那一群人。所有人活下去的理由也就芝麻那么大小,他们的生活中没有大事。他们会因为一只鸡啄食了邻居家的猪食而和邻居反目成仇,也会因为犁田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地籍而大打出手,你说他们心胸狭隘,不该为这些鸡毛蒜皮的事计较吧,那你说他们该计较什么,坐在家里分析国家形势?讨论美国奥巴马应不应该当总统?思考全球金融风暴如何应对?这些天下大事有哪一件比别人家的牛啃了他们的庄稼这事更大?
日子如同屋檐下滴水,不紧不慢地在打发着光阴,总有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发生,一不留神,似乎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
第二章
平大奶是个很能干的女人,做任何事情从不拖泥带水,给人总的感觉是干净、利索,属于那种有文化的比较漂亮的妇女。
平大奶的娘家是一个大地主家庭,平大奶小时候专门有一个贴身丫鬟伺候,还请了私塾老师到家里教她识字、学文化。平大奶年轻的时候,很有几分姿色,又知书识礼,就嫁给了门当户对的一个当地小学校长,也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穿不完的绫罗绸缎。出嫁那天,迎亲的队伍和送亲的队伍再加上娘家人陪嫁的嫁妆一路上吹吹打打、热热闹闹绵延一公里还多。谁知做新娘还不到一年就解放了,男人被政府枪毙了,财产全部被没收得干干净净,娘家的情况也差不多,只是没有人被枪毙,但是每次开批斗大会,都要被捆上绳子挨斗,自己是女流之辈虽然没有人批斗她,但她知道此时自己比任何人都低一等,并且自己在婆家又没有生养,所以就悄悄地逃了出来。那个年代,条件恶劣,交通不便,她又从小没有吃过苦,又是一个有几分姿色的女流之辈,因此,她害怕碰到危险,自己还不到二十岁,不想死。
男人被枪毙,家产被没收,娘家也回不去,想走又不敢一个人走得太远,现在唯一的目标就是有屋檐可以让她长期躲雨,每顿能吃上热气腾腾的饭菜。
记不清是一个什么季节,平大奶在一个要好的姐妹的陪伴下带着随身的衣物,走了几个小时泥泞山路来到了这个叫老鸦沟的村落。村里有个男人叫周世平,地主家庭,成分高,他排行老大,下面有四个妹妹,这种条件自然是不好娶媳妇的,平大奶就嫁给了这个比她大了六岁的男人,“平大奶”的名字便叫开了。
在村里人异样的目光里,她总算有了一方栖身之地。土墙房炮楼似地耸立着,阴暗潮湿,没有窗户,低矮的门平大奶要弯腰才能钻进。由于周世平的父母去世得早,还要照顾四个妹妹结婚成家,单身的他也是磨骨头,养肠子。就连结婚用的被子都是从妹妹那里借来的,还有一床连棉絮都没包住的旧被面。全部的家当就只有一张床,一盏自制的菜油灯,一眼灶,几件换洗的衣服,这就是他们的全部家当。乡下的生活清苦然而单纯。老鸦沟的村民们到底淳厚,分了几分薄田给了平大奶,于是她和男人相依为命,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开始了真正的农人生活。她也学会了插秧、种地、砍柴、割草等等所有的农活。那是一段充满辛劳却又无拘无束的日子。
当然,屈辱的日子并没有因为嫁人而结束。村里时常会召开批判地富反坏右的批斗大会,他们会经常被集中到乡村小学的操场上接受批判。平大奶的成分依然是地主,开会的时候主持大会的人站在讲台上,贫下中农们坐在操场上,而她和其他坏分子只能坐在学校的厕所旁边,开会的时候他们不能抬起头来看讲台上讲话的人和操场里的贫下中农们,他们得低头认罪。大会散了,他们还要出义务工打扫操场和厕所。有一次,一个不懂事的小学生冲着她喊道:“地主婆──地主婆——!”然后哈哈大笑,其他几个学生见状也跟着嘻嘻哈哈,喊得更响。那刺耳笑声里分明透露出来对她的挑衅,平大奶抱着打扫卫生的扫帚眼泪吧嗒吧嗒大颗大颗地掉在地上。
平大奶学会了隐忍。她从来不跟别人吵架,也不愿宣泄真情实感,她的隐忍,就是隐藏着自己的苦痛、个人的想法,去维持迁就别人。
一年后,她生了儿子周槐林。
周槐林长得高高大大,壮壮实实,只是话不太多,本本分分,在村里一点也不讨人嫌,不讲吃、不讲穿、不说话、不惹祸,每天陪着爹娘风里来,雨里去,上山,下田。这一晃呀,周槐林三四十岁了,依然没老婆。
平大奶想要一个孙子的心情越发急切了。可是,好好的人家凭什么把自己的孩子给他们。
有一年冬天,平大奶姐姐家大女儿的男人得病死了,男人的离开对平大奶年轻的外甥女当时无疑是一个沉重的打击!曾经和美殷实的家散了,曾经门庭若市的家冷清了,留给外甥女儿的是一个女儿、四个儿子,五个还年幼的孩子。最大的女儿十一岁,最小的儿子只有一岁。在当时那个粮食紧张的年代里,以后怎样能够让他们五个孩子活下来是摆在外甥女儿眼前最实际的问题。在外甥女儿悲伤的泪眼里,平大奶看到了她的无助和无奈。为了帮助外甥女儿,也为了自己多年的愿望,因此,平大奶和她的姐姐合计把她外甥女儿的四个儿子过继一个给周槐林。姐妹俩已经把这事和外甥女儿商定了。因为九岁大的那个儿子和六岁大的那个儿子外甥女儿实在舍不得,一岁的还在吃奶,怕他们带不了,就决定把三岁大的那个儿子秋宝过继给周槐林。
他们家里来了好多的人,有的是他们请来作证的,有的是看热闹的。秋宝正在灶房帮妈妈剥蒜。他的外婆低着头问他:“宝儿,你也晓得你妈妈实在没得办法养活你们,外婆给你找个好人家好不好?你看,就是槐林舅舅家,做槐林舅舅的儿子吧,他会供你读书,以后还会给你讨媳妇呢。”秋宝一言不发,他看了妈妈一眼,他分明看到了眼泪从妈妈眼中滚落了下来,那不断线的泪珠跌落在妈妈正在洗菜的菜盆里,那一刻秋宝突然意识到,这不是玩笑话,妈妈不要他了,槐林舅舅要把他带走,他再也见不到妈妈了。他起身飞快地跑到妈妈的面前,跪在妈妈脚下抱着妈妈的腿号啕大哭:“妈,我哪错了,我以后再也不让你生气了,妈,你别把我送给槐林舅舅,妈……”妈妈也哽咽得泣不成声。她赶紧蹲了下来,流着泪说:“幺儿,你不要哭嘛,你跟着妈有啥子好,你看你成天吃不饱。槐林舅舅家人少,去了他们家你就可以每天吃饱饭了。”
“我不,妈,以后我再也不喊饿了,我听话,我一定听妈妈的话,我每天都不吃饭……”他声嘶力竭抱着妈妈的腿喊:“妈妈!我不走!妈妈!我不走!妈妈……”
所有在场的人没有一个说得出一句话,所有人都在哭。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平大奶的外甥女儿抬起头来,眼里还含着眼泪,满脸愧疚地看着平大奶,说道:“小姨,实在对不起!”然后,抱着儿子跑出了灶房。
到此,平大奶想拥有一个孙子的梦也做完了。
平大奶死了。
平大奶临死的时候怎么也不肯闭上她的双眼,看到静静地躺在床上的娘死不瞑目,平大奶的儿子周槐林一个大男人竟然跪在娘的床前,一边用头猛撞床缘一边疯狂地失声痛哭。周槐林哭得晕了过去,不能接受这个现实。邻居们七手八脚,掐人中的掐人中,浇冷水的浇冷水。等他醒来以后,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西屋的床上。床边是陪着他的邻居们,大家都默默地、表情复杂地看着他。平大奶的男人周世平怎么给女人合眼她都不肯闭上,直到下葬時眼睛都是大大睁着的。
在她弥留之际,儿子周槐林和男人周世平一直守在她的身旁,他们坐在炕头,静静地守着平大奶,只要看见平大奶想翻身就赶忙扶着她、轻轻地帮她翻身。有时感觉到平大奶抽动着嘴唇想说话,他们急忙凑近,耳朵贴近她的嘴边,极力想听清她在说什么,是不是她想嘱咐他们什么,但是,什么也听不清,他们知道平大奶一定放不下他们。在周槐林的内心深处一直隐约觉得娘想和自己说点什么,可娘始终没有一句话,并且连看都很少看他一眼,娘的眼睛始终紧闭着。娘也知道儿子就坐在她的身边,那一刻她还能说话,她应该同儿子说句话呀,但她就是没同儿子说上哪怕一个字!唉!
平大奶死的时候六十六岁,无论她如何与死神抗争,即使眼不能寐,即使她一点也不想死,最终还是离开了。
第三章
自娘走后,周槐林一直不习惯。对娘的思念与日俱增,抬头看天,白云里有娘的影子;躺在床上,被窝里有娘的体温,好像娘刚刚起床;玉米地里,风吹玉米叶子沙沙作响,就像娘还在跟他一起锄草。
父亲也在不知不觉中发生着微妙的变化。时间在递减,改变却在增加。以前父亲可精神了,每天天还不亮就要起床,赶在太阳出来之前要去割一大背篼牛草或者猪草,然后才开始扫院坝。现在却整日咳嗽,下床都困难。原来,人是经不起岁月蹉跎的。
早上,伴随着父亲的咳嗽,周槐林大汗淋漓地醒来。“他妈的鬼天气,要热死人呢!”周槐林窸窸窣窣地摸着黑一边穿衣服一边说。穿好衣服后,走到灶房一只手拎着一保温瓶水,另一只手拿一个空碗,来到父亲睡觉的床面前,将保温瓶里的水倒了半碗递给了父亲。“爹,你的水。” “嗯。”父亲面无表情地接过,狠狠地喝了一大口,希望能赶紧润一润痒得发紧的喉咙,还想从这水中寻找到一丝清凉,却隐隐觉得热水中有一股奇怪的夏天的味道,最后只能发出无奈的叹息声:“唉!”紧接着,又是一阵咳嗽。
“爹,今天我上街去给您买药。”李槐林心疼地看着父亲说。
“买啥子呀,肥料钱都不够,还要买一包尿素、一包普钙才够今年用。”
周槐林没有接过父亲的话茬。他回到灶房赶紧把火点燃,往锅里掺了半锅水,然后来到了院子里。
天还没大亮。院子虽然很破旧,却依然被打理得真是一派好景色。窗前的玫瑰花儿都已经大朵大朵地盛开了,在早上微曛的晨曦下,娇艳欲滴的花瓣犹如年轻女人美丽的唇,热情洋溢地沐浴在空气中,浓烈而芬芳。院子里还长满了野草、玉米、南瓜、茄子、辣椒、小葱……欣欣向荣的一直蔓延到院外。周槐林的到来惊动了草丛里觅食的小鸟,它们扑扇着翅膀从地面飞起,画着一道道美丽的弧线,慢慢地消失在他的眼前。
眼前的美景,周槐林却一点也感觉不到,在他的眼里,这个院子从他出生就是这个样子,几十年都没有变。他摘了一个又大又水嫩的南瓜切成片放到已经烧开水的锅里,趁着夜色给父亲煮起稀饭来了。
灶膛里,噼里啪啦,火星乱窜。红色,像发了疯似的到处弥漫。他端了一撮箕洋芋过来,趁柴火烧旺旺地堆起一堆火的时候,把洋芋丢进灶膛。然后,继续在上面烧火。柴火燃烧起的麦梗迅速地变红,熄灭,只有星星点点的火光痛苦地在黑暗中挣扎。轻轻地,他把带叶子杂树树枝塞进去,吹几口,火便又一次“轰”地燃烧起来,毫不留情,直到全部吞食完树枝的生命为止。火如饥似渴地舔着锅壁,熏陶着周边的一切。周槐林坐在灶前,一会儿往里添麦草,一会儿又往里续杂树枝,思绪随着熊熊的火苗飘得很远,很远……
他想起了小时候,他们家的房子矗立在山谷凹陷的平地上。门前是平坦敞亮的空地,后面有茂密的竹林,夏日蝉声阵阵。空地前面曾经有一大片柏香树林,四周就是延绵数里的层层梯田。听说很多年前,有一个风水道士从此处走过,不觉驻足,十分惊讶此宅的好风水。于是对旁人说道:“此宅孙子辈必出一位能人,将来一定会飞黄腾达、光宗耀祖。”一时引为佳话,谣传甚广。
这件事情的真假,他无从考证。但是他知道,他现在已经三四十岁,连女人都娶不上,哪里来的飞黄腾达,光宗耀祖的能人。不过解放前,家还在爷爷手里掌管的时候,家境确实很好。从爷爷的爷爷起,就世代经商。家业做得很大,有良田数十亩。那时候最早的房子在后面不远的山丘凹地上,规模盛极一时,等级森严。解放后,他们家就被划分成为大地主,家产全部被没收。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家族开始没落和衰败,到现在只剩下他和父亲相依为命。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一股浓浓的烤洋芋的焦香味打断了他的思绪,他用树枝扒拉出一个来,捏一捏感觉软乎乎热腾腾的,就知道已经烤熟了,于是灭掉火,吃洋芋。刚烤出的洋芋太烫手,但满嘴的馋水等不得稍稍凉一会,于是就一边不断“呼呼”吹着气,一边两手不停来回倒腾着,龇牙咧嘴剥点皮,咬一口,再剥一点皮,再张嘴咬一口,把满嘴的牙烫得生痛。烤洋芋外焦内绵,吃起来沙软暄腾,焦香味美,不一会儿,就吃完了,吃得不光两只手黑乎乎,连脸上鼻子上也全是一片片一道道的黑,就像老戏里的黑李逵。他到水缸里舀了一瓢水在盆里,先把手洗干净,再舀两瓢水洗脸。吃完土豆,洗干净了脸,对着镜子一阵傻笑。
给父亲煮的稀饭煮好了,周槐林尝都舍不得尝一口。家里山地多,田少,凡是能换成钱的东西,他们自己都不吃,而是背到街上卖成钱,再买成生活必需品回家,所以吃米饭和米煮稀饭只能是逢年过节或者有很尊贵的客人来才吃得上。今天是水田镇上的赶街天,他们村子有一个人在水田中学煮饭,答应过要买他家的洋芋。所以,他今天也是要卖了洋芋才能给父亲买药,如果钱还有剩余就还要买肥料,其他东西就一样都不敢买。
他到院子里摘了几个新鲜的辣椒放在还有火的灶膛里,噼噼啪啪,一会儿就烧好了,烧好的辣椒用手撕碎放在碗里,再加上一些盐菜和豆豉,再加一点盐就做好了父亲的下饭菜。
东方开始破晓,在鸟儿欢快的鸣唱中,万物从沉睡中苏醒过来,静谧的大地上,晨风轻拂,晨雾氤氲,青翠欲滴的花草上密布着晶莹剔透的小露珠,清新的空气凉爽宜人。在东方天际,先是露出鱼肚白,慢慢呈现出一抹红晕,转而鲜红,继而火红,那丝丝缕缕的霞光,放射着万丈光芒,如花团锦簇,似烈焰燃烧,五彩云锦,漫溢天空。
新的一天开始了。
收拾好洋芋,天已经大亮了。父亲开始吃稀饭,叫周槐林一起吃,他推说已经吃过了。他背上满满一大背篼洋芋,上面再搭上一麻布口袋,出发了。
从老鸦沟到水田街上基本上是爬坡,要走10多公里的山路才走到公路上,公路上每天都有班车经过,车费要两元钱。因为是乡政府所在地,所以什么机构都集中在水田,他們办什么事情都要上水田才能办得到。周槐林从来没有坐过班车,两元钱对他们来说真的是很大一笔开支。
今天,他照例背着100多斤洋芋顶着炎炎烈日,用双腿丈量着10多公里的山路。太阳照在身上火辣辣的,上街的人们穿着薄薄而且漂亮的衣服,有的戴着太阳帽、有的打着遮阳伞,躲避着太阳的直射。可植物没有了人们的顾虑和怕情,它们喜欢阳光,一生都在与同伴争夺阳光。如路边的杉木、柳树、柏香、栗树等树上的树叶,种植的南瓜、丝瓜爬出一条昂扬向上的秧子长满的叶子,田地的玉米、小麦、豆子,它们都裸着刚刚被露水浸透过的身子,像刚洗浴的人们,瓦亮瓦亮地接受太阳的直射。阳光很耀眼。为了防止背篼磨破肩膀,他必须在穿好的衣服外面再罩上一件厚厚的并且补过补丁的外衣。天气炎热,一活动就出汗,他在路边随便摘了一根小木棍刮脸上和身上一直往外冒的汗水。每刮一下,汗水便小溪样滴落在公路上,瞬间就蒸发掉。夏天的上午,太阳一出来就炎热无比。大片大片的阳光倾泻在灰白的路上,人流、车流不息,让路显得像是一条长河,两岸的行人漠然地走着彼此的路。盛夏的炎热,犹如一个死去的巨人的体温,从覆盖地表的大气里全然脱落。周槐林走一段路,歇一会儿,走一段路,又歇一会儿。走走停停,10多公里路走了两个多小时才走到水田。
烈阳炙烤着大地,连风都是热的,人的思绪随着热风一起飘扬。喧嚣的街道,人流熙熙攘攘,挤在人群中,周槐林显得特别渺小,特别无助。
不一会儿,他就走到人群密集的地方,一阵扑鼻的烧烤香气弥漫在空气中,这边,摆满一桌桌香喷喷的小吃;那边,又有许多外地摊贩摆着地摊高声叫卖……又是街道又兼公路的街道两边都是商店,商品琳琅满目,店铺的装点各具特色,间间都被主人装扮得花枝招展,引人注目。橱窗里摆满了诱人的食物,服装店的玻璃柜里挂满了花花绿绿的衣裳,让人看了眼花缭乱。他特别羡慕那些住在商店里的居民们,羡慕他们惬意而又富足的生活,虽然并非如此。
周槐林闷闷地跟着人流机械地前进着,突然被一阵悠扬的口琴声惊醒。循声寻去,只见街头那棵老白果树下,摆地摊卖书的老人悠闲地吹着口琴,膝下一只头号的罐头瓶,泡满浓茶。琴声伴随茶香飘逸,给炙热的正午带来一份清凉。他听不懂是吹什么曲子,也不清楚究竟吹得好不好。虽然老人双手布满老茧,额头写满沧桑,但在周槐林的心目中却觉得老人儒雅至极,宁静而又淡泊。他深深感谢老人悠扬的琴声给他、给匆匆走过的路人带来了一份盛夏的清凉。
周槐林在“迷宫”一样的新街区上穿来绕去,却一时找不到去中学的出路口。啊!这本来不远的路,竟然被他走远了!从小就特别怕赶街的他,迷路啦!问了旁边的人,那个热心的人把他领到了不是走街上的另外一条路,路人告诉他:“顺着往前走,几分钟就到。”
从中学卖完洋芋出来已经接近中午,他沿着灰白色的街道走着。来来往往的人群,让街道显得有些拥挤。七月的阳光照在身上火辣辣的,薄薄的衣服阻挡不了热浪的侵袭。在这苍白的道路上行走,让他的体温变得越来越高,越来越高。早上吃的洋芋早就消化完了,肚子饿得叽里咕噜直叫。由于先前背洋芋的时候出汗太多,所以,嗓子也干得直冒烟,实在是让人有些受不了。在街上买东西填饱肚子,这样的好事周槐林想都不敢想,他不敢乱花一分钱。不过他想,他可以到街头的凉水井那里美美地喝上一顿凉水,既解渴,又可以洗洗身上。然后再回街上先给父亲买药,再看剩下多少钱,再买肥料。想好了,他就向街头凉水井那儿走去。
周槐林就这样挤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走着,却不承想自己被一条小哈巴狗盯上了,“汪,汪,汪……”小哈巴狗冲着周槐林大叫。怎么都甩不掉,周槐林跑,小哈巴狗就追,周槐林停下来,它也停下来。简直让人生气,其实他并不害怕这只小小的哈巴狗,随便给它一下,它都肯定吃不消,周槐林只是怕打了狗,这狗的主人会来讹上他。也是奇怪,街上那么多人它都不追,不咬,偏偏对周槐林穷追不舍。哈巴狗的主人不在,它竟然也如此胆大包天。这狗仗了人势还真是什么都不怕,无法无天,那架势就像对待一个恨之入骨的敌人,它敢冲上来咬得周槐林血肉模糊。周槐林默默地忍受着这条狗对他的极端无理。
它一直不依不饶,一路追着他、声嘶力竭地吓唬着周槐林来到了吃凉水的地方,见他坐下来了,又对着他叫了一会儿,才悻悻跑了。
有人势可仗的狗,周槐林实在是不敢得罪。但今天这条狗太嚣张了,竟然一直对他紧追不舍,毫不把他放在眼里。唉!人啊,狗啊!
细想起来这狗还真有意思,它在茫茫人海中竟然能识别出人群中哪些是属于弱势群体,哪些人是属于比较强势的,看到弱势的就发狂,看到强势的就害怕,是典型的欺软怕硬。看到老人小孩还有那些穿得不好的人它总是冲人家乱叫一通,有时候还跃跃欲试要去追人家,咬人家,但是看到身强力壮、衣着光鲜的年轻人可就不一样了,先是耷拉尾巴(狗耷拉尾巴是害怕的表现),然后东看看西瞧瞧,趁人家没注意它,撒腿冲家的方向拼命跑。它们不但欺软怕硬,同时还狗仗人势。
水田街上的水井随处可见,深的,浅的,崖边,田角,大大小小不拘一格,但真正清冽、凉透心肺的当数街头这一眼凉水。
叫凉水井的地方其实就是一个很大的出水的洞。一年四季水源不断,水质清澈、透明,冬暖夏凉。不管天晴还是下雨,涨水还是干旱,那流出来的水都不会变化。不知何年何月,有人用一根很长的木槽把水从洞里接出来,水流比大人的手还要粗。叫凉水井的地方并没有挖水井,只在水流下来的地方挖了一个比水桶还高的坑,有三四米宽,还在水流下来的地方铺了一块两米见方的青石板,青石板被水磨合得已经很光滑,不管做什么都非常方便。
凉水旁边,常常人来人往,络绎不绝,住水井附近的邻里们几乎天天都要在这儿见面。男人挑水,女人洗衣,家长里短,海北天南,这里始终洋溢着欢声笑语,聊聊家长里短,也是个乐子。有时,街上的大妈、大婶,也就坐在井臺一边用搓板洗衣服,边洗边聊,也很自得;有时男人们在井台边,冲个冷水澡,就洗去了一天的疲惫。冬天这里流出来的水是热乎乎的,用井水直接洗脸,温热滑腻。腊月里,用井水洗衣裳,洗菜,一点也不会感到手凉。
周槐林蹲在青石板上,湿润的周边一阵凉意袭来,闷霍霍的头脑顿时变得格外清新,心情突然轻松开朗,十分舒服。
他洗干净手顺手捧起一大捧凉水咕嘟咕嘟灌下,甜丝丝的一口清凉,把他干燥的嘴唇滋润,凉水继续往下走,把他焦渴的心灵全部渗透。此刻,周槐林在享受着天下第一的一种无比清爽、恬静的快乐。
喝饱了水,周槐林脱掉上衣,把身子伸进不断流淌的水流里。那是怎样的一种感觉啊!在冷水的刺激下,身体的温度向凉水的温度靠近。一个滚烫的身躯很快便冷却下来。每一寸肌肤都渗透着凉意,清洗爽透的肌肤让人的心灵也纯洁起来。在这样的滋润里,从头到背,让水,轻灵清凉的水,漫过肩膀,顺着上身的每一处肌肤舒畅地流淌。水柱刺激脊梁的感觉让人惬意,他似乎感觉到有一束清凉正在注入身体,他体会到了一种能量加入的快感。
炎夏午后,周槐林慵懒得昏昏欲睡,四周很安静,连爱闹的虫儿鸟儿都打瞌睡了,四周是疲倦的。
他坐在不知是谁放在这里的一个小竹凳上,开始观看起周边的环境来。空中没有一片云,没有一点风,头顶上一轮烈日,所有的树木都无精打采地、懒洋洋地站在那里。
白花花的太阳炙烤着,整个大地就像烧透了的砖窑,使人喘不过气来。远处,狗懒洋洋地趴在地上吐出长长的红舌头,牛的鼻孔也张得特别大。水井坎上是一大片望不到边的苞谷地,苞谷地里的土块被晒得滚烫滚烫的,几只黑褐色的大肚蟋蟀,安着弹簧似的蹦来蹦去。
这时,知了好像刚刚睡醒,“知了知了”地叫了起来……
突然,周槐林被一阵奇怪的叫声惊醒,那声音好像猫叫,但仔细听又不像。隐隐约约,声音就来自水井坎上苞谷地里。他循着声音寻找,锋利的苞谷叶刺在他的脖子上、脸上,像刀割似的,刚刚干了的汗水又湿透了全身。在苞谷地的草丛里,他发现了一个奄奄一息的用一床红颜色的大花童毯包裹着的婴儿,小家伙皮肤灰红,满脸皱纹,瘪着嘴在哭。他想都没想,便毫不犹豫地把孩子抱了起来。他冲着怀里的婴儿笑了笑,没想到那婴儿忽然牵动着嘴角,一下咧开,呵,那样子分明也在对着他笑,他的鼻子酸起来。他不知道,原来,小小婴儿的笑竟然会有这么大的魅力。只因为,这小小婴儿,因着那笑,让他感觉到这个世界突然变得美好起来。
孩子似乎和他真的很有缘,在他怀中居然不哭了,很快就安然睡着了。他不想解开看怀里的婴儿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不管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他都会当宝贝。
周槐林欣喜若狂。他如同梦游一般,小心翼翼地抱着孩子往家急赶,什么都顾不了,什么都不买了。一边走一边忍不住俯下身来亲亲孩子那毛茸茸、红通通的小脸蛋儿。他多么希望让父亲和村子里的所有人都快点知道:他有孩子了!
怀里的婴儿小手动了几下,又睡着了。他看着熟睡的孩子,幸福地计划着如何带好小婴儿的事情。以后这孩子就该是他们家中最重要的成员了。
第四章
周槐林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整个人高一脚低一脚地走着,一路上穿过了好几个村庄和许多田野,一丝风也没有,满脸满身的汗。走到途中才惊觉自己脱下来放在吃凉水那里的外衣忘了拿。“算了,不拿了,不能耽误时间。”他自己在心里说。虽然还是有些舍不得,那是他最好的一件衣服,只有出门才穿的。见了熟人也只是匆匆打个招呼就急急赶路。
等他远远看到自家房子,更远远看到父亲就在老屋门槛上枯坐着在打瞌睡。也不知这一坐究竟坐了几个小时,父亲一动也不动,就像一尊岁月的雕塑。时间在他面前放慢脚步,肃静地蹑足而行。如同那风中翕合的院门,没人能看见他翕合的眼睛里,走出走进着什么。
周槐林有些热泪盈眶了,他怕吵醒父亲,蹑手蹑脚走进了院子。
阳光大朵大朵地趴在院子半掩的门缝上,向院子里探视着。院落安静,青石板地上的青苔若隐若现,看不见家禽,甚至它们的痕迹。风不会停留,总会翻过低矮的围墙走进院子里,调皮地卷起满地的落叶,发出沙沙的响声。这时,靠着院门枯坐的父亲微微睁开眼,粗粗地看了周槐林一眼,然后又合上眼皮,沉浸在自己对往事的回忆之中。
把背篼一放下,周槐林忍不住兴奋地喊上了:“爹,我捡了个娃儿!”
“你说啥子啊?快让我看!”父亲一听,吓了一大跳,跌跌撞撞地喊叫着跑了过来。
“哪里来的?”父亲接着问。
他向父亲说:“捡的!在水田,凉水井边捡的!”
父亲一边拱手作揖,一边说:“好得很!好得很!菩萨老爷,观世音菩萨,你们终于显灵了!”
周槐林把婴儿放在床上,婴儿抽搐着脸开始哭了。“娃儿饿了!”周槐林激动地说,却不知道该怎么办。父亲说:“快解开看看,看是个男娃儿还是女娃儿。”还没来得及解开看看是男是女,他们家就被闻讯赶来的亲戚和邻居包围了,不到十分钟,整个小院就被挤得满满的。
王幺婶的幺儿媳妇小琴,生了孩子刚刚满五个月。她把怀里的儿子塞给了自己的婆婆,然后一把接过周槐林手里的婴儿,掀开自己的衣服,二话不说,就开始给婴儿喂奶。
孩子真的是饿极了,持续吮吸二十多分钟才松口。新生婴儿刚出生的时候一般是很嗜睡的,这孩子也不例外,肚子吃饱了就安稳地睡着了,浑然不知道这世界发生了什么事情。
妇女们纷纷前来帮忙。其他的人全部睁大眼睛紧盯着小琴手中的婴儿,他们迫切想知道婴儿到底是男是女的心情一点也不亚于周槐林和他的父亲。妇女们走上前来,熟练地帮着小琴打开了红颜色的大花童毯包裹着的婴儿……所有人都聚精会神地一下子围拢过来。一个四肢健全、五官端正、哭声洪亮的女婴出现在大伙面前。小孩儿的两腿上下蹬着,握紧小拳头,张着小嘴哇哇大哭。包裹孩子的童毯里没有众人期待的生辰八字,也没有孩子的父母给孩子的奶粉钱。不过,孩子出生的时间应该还没有几天,因为她肚脐眼上的脐带都还没有脱落,脐带的地方用纱布和棉花包裹着。孩子的屁股下有一大摊墨绿色的胎屎,胎屎又臭又黏,成群结队的苍蝇围着那团屎飞来飞去,嗡嗡乱窜。这时,有一个人跑到院门外对着整个村子“嗷——嗷——嗷——”一阵高声呼唤,声音刚落,就有几条狗争先恐后地冲进院子。妇女们用手一指有屎的地方:“嗷,狗儿,这里。”几条狗便围着有屎的地方,转眼间那一大摊墨绿色的又臭又黏的胎屎,就被抢得干干净净。屎片上的屎吃完了,就争着用舌头舔小孩屁股上的,一会儿就舔得干干凈净,比用卫生纸揩得还干净,比用卫生纸揩得还柔软。
卫生打扫干净了,小琴跑回自己的家抱了一大抱婴儿用的东西给他们送过来了。屎片、尿片、衣服什么都有。还把自己儿子吃的奶粉和奶瓶都一起收过来给周槐林喂孩子。因为很有同情心的小琴非常同情周槐林四十四岁了还没有娶上媳妇,却终于有了一个女儿。
突然就捡到了一个女儿,其实这让村里的所有人都为周槐林高兴,但是每个人的心里却又是酸酸的。
小琴给孩子换上了自己拿过来的衣服和尿片,这小小的婴儿又香甜地继续她的睡眠,脸上露出浅浅的笑。梦中,不知是怎样甜美的光景。又是谁,这么幸运,进入小小的她的梦?这些,我们都无从得知。
看着熟睡的婴儿,众人一眼就都看明白了,刚出生就被狠心的父母送了出来,并且还是个很健康的女婴,只不过是家中因为想生男孩而将她抛弃了,也有可能是私生子。总之像这种将新生儿一出生就抱到街上或者路上丢弃的情况,城市和农村里都是很多见的。众人一边纷纷道喜周槐林这么大年纪了还能得偿所愿,得一女儿,一边议论声、骂声、谴责声连成一片,都说婴儿的父母禽兽不如。
在众人的提议下,既然孩子的父母狠心地没有给她留生辰八字,那么,什么时候捡到就算什么时候出生吧。
因此,农历七月十六日中午12点就成了这个婴儿的出生日期。
确定了生辰八字,社长和一个已经多年没有教书的民校老师就合计着给婴儿起名。
把婴儿捡回家的周槐林姓周,婴儿自然也就姓周,因为是在夏天,老天爷发慈悲让四十四岁的周槐林碰上自己命中注定的女儿,所以社长和民校老师就合计着给周槐林的女儿起名周夏慈。
凑完了热闹,乡亲们纷纷各自跑回家,有的拿米、有的拿蕨根粉、有的拿洋芋粉、有的拿鸡蛋,甚至有的就直接抱来一只鸡。总之家里什么东西最适合婴儿吃就拿什么。小琴还当着所有乡亲们的面承诺,最近这几天她就负责教会周槐林蒸米糊喂孩子,给孩子洗澡,给孩子换尿片,并且还答应周槐林,每天至少给他的女儿喂一次自己的奶。
夕阳西下,晚霞映照,明艳璀璨。当空中霞光渐渐淡去,夜幕缓缓笼罩,闷热的空气随之消散,阵阵清风送来片片清凉,休闲纳凉的人们,尽享凉爽惬意。此时,深幽静寂的夜空,像深蓝无垠的海洋,广阔而又神秘。空中繁星璀璨,明月高悬,素辉倾泻。大地上的田野、村庄、树木,都披上了朦胧的薄纱,一切静谧又浪漫,安详而美丽。
短短的一天被圆圆的月亮画上了句号。村庄,缕缕炊烟升起,袅袅的,那是村庄的旗帜,是村庄的呼吸。
周夏慈的名字是社长和民校老师给孩子起好的,但是因为爷爷和爸爸特别疼爱她,在他们的心目中比天上的星星还宝贝,所以周槐林和父亲平时在家里,就叫孩子“星星”。所以“星星”就是周夏慈的小名,稍大一点的时候她的爷爷和爸爸经常亲昵地叫她“星儿”,她爸爸有时戏逗地叫她“星娃子”。总之,对女儿的那份深情和爱意早已融入到这一串平凡而简单的称呼中,可怜天下父亲心!
转眼之间,星星已长到两岁了,活泼可爱。爷爷治了几年的老咳病早已不治自愈。星星的爸爸又当爹又当娘,却其乐融融,一点也不觉得累。父爱同样是无私而伟大的。
这孩子一点也不消停,给她洗澡的时候,她总是心急如焚地催爸爸或者爷爷赶紧帮她把衣服脱开,动作稍微迟缓一点,她就完全有可能穿着衣服,蹲在水盆里自己高兴地玩水,把水从盆里浇出来,溅得满地都是。给她抹上肥皂水,有时候不小心进了一点到她的眼睛里,她就哇哇大哭。只要衣服一脱开,她的全身就像莲藕一般一节一节的,粉嫩的皮肤柔柔软软的,而指甲里总是黑黑的满是泥土,每次洗好了想用毛巾给她抹干,她却一点也不乐意,好像是在抗议:“我还没有在水里玩够。”
每次感冒或者吃多了肚子痛,给她喂小儿安的时候,那简直就是要她的命,死活都不肯喝,每次都是她的爸爸捏着她的鼻子硬灌下去。打针时要爷爷和爸爸两个人一个人抱住她,还要一个人按住脚,针才打得进去。
星星第一次走出村庄是在六岁的时候,那是她第一次听见自己轻快的脚步。后来长大了她才知道,其实当时自己并没有真正地走出村庄。
第一次走出村庄是因为到大队上的龙洞小学读书。当时,她并不懂得读书是做什么,她认为就是一种新的玩耍,就跟藏貓猫一样好玩。在父亲和爷爷的交涉下,她跟着村子里比她大的孩子们,实际上,他们全部都是受了爷爷和爸爸的嘱托,负责照顾她的。到了学校,她第一次看见了明亮的大教室。其实也并不大,只能容下二十来个人,但教室比起她家的房子来确实大多了。其实也并不亮,只是窗户比她家多,比她家大。她新奇地打量着教室的一切,一切都是那么的新鲜!却又给她一种既陌生又熟悉的感觉。老师拿着根黄色的、很长的尺子指着写在用木头做的黑板上像小蝌蚪一样的东西,老师说是字,就教他们认字、写字。如果有谁不听老师的话或者在下面讲小话,老师就会让他(或她)自己把手掌伸出来给老师打手心。
“哎,我叫周夏慈,你呢?你叫啥子名字?”在学校里,第一次接触陌生人,她一点也不怯生,主动跟人打招呼。
村庄里的夏天抖落了春的脂粉气,撕掉裙裾,把成熟的色彩一点一点揉进虫鸣里。池塘上的风绿油油的。荷花上,逗留一串蜻蜓的惊叹。蝴蝶像两片肺叶,呼吸着绿色的清新。
倒垂的柳丝,总是捋不直午后稠稠的雨声。檐角,打着点滴。花,以诗的节拍落入水中。青蛙坐在荷叶上,唱着小情歌,像老唱片在打滑。新蝉娇羞地躲在榕树背后,不做声。
夏日里,放学的时候,他们无心欣赏这村庄的美景。他们约上几个村子里经常在一起玩耍的小伙伴,顺着河边的羊肠小径,一路上蹦蹦跳跳、打打闹闹地走到村子里的小河边,周边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只有偶尔一两声鸟鸣。
站在河堤上,下游的河段有点枯竭消瘦,由于夏季暴雨冲刷,河床深浅不一,最深处有两米,最浅处仅有一脚深,可以车马通行。小河虽然宽约五米,但是河水只有一米宽,其他的面积是洪水开拓的功绩,算不得河水头上。在河的尽头,是一个呈椭圆形,面积五亩大小的水潭,水潭之外,便是河水浇灌的农田。水潭深不足两米,到了仲夏,是孩子们打水仗、游泳扎猛子的理想场所。
小河的情怀,是自然纯朴的凉爽世界,即使在这骄阳似火的午后,从枝叶间偷窥小河的烈日,也变得温柔起来。只要你走进它,小河便会用它扑面而来的凉爽迎接你。
这个河坝,夏天发大水的时候,上游的水急速奔流到此,就轰隆隆的义无反顾往下跳,很有气势的一条瀑布,每次远远听到轰然的水声,总会加紧脚步跑过来。小男孩们脱得滑溜溜的,喊叫着顺着瀑布跳进下面的深潭里,兴奋地在水里沉浮。女孩子就挽起裤腿,小心翼翼地横涉水坝。水深经常都会没了她们的膝盖,整条河的冲击力是很强的,河坝有青苔,很滑,她们又不会游泳,一不小心就有可能会被瀑布冲到河底去,不知道那时候为什么那么不怕死。大人们不管是看到男孩还是女孩在河里玩,照例是会责骂的。有一次夏慈和一群孩子走到河坝中间,一个村子里的邻居看到了,就着急地喊他们赶快回家。他们听见了,怕回家挨打,就慌里慌张往河对岸跑。那位邻居被吓坏了,急急忙忙跑回村里叫来了他们各自的大人。大人们一只手拿着棍子,一只手揪着他们的耳朵,抓回家分别挨了打,罚了跪。罚得最重的还不让吃饭。因为爷爷和爸爸舍不得,夏慈是同伴中被罚得最轻的,只是挨了打。
任凭大人们怎么打、怎么罚,他们通常第二天都会忘得一干二净,玩兴照旧。她的这些小伙伴中,只要有一个先从家里偷跑出来,常常会在一只手里捏着一把被手里的汗水浸透了的湿漉漉的冰糖,只消一颗冰糖就叫他们放松了警惕,忘记了父母再三关照的话,又兴高采烈地跟着来叫他们的同伴一起又不知道野到哪一山去了。不过他们的玩法又换了花样。他们把大人不穿的长筒丝袜,有时候也会直接拿没有穿坏的来撕开,张在一个铁丝围成的圈上,再固定在长长的竹竿上,然后和小朋友们一起,去小镇那头的小树林里去抓“知了”。运气好的话,一个下午通常会抓好多,留下几个中意的,折了翅膀放在瓶子任它叫,其余的就着烧火活烤。一般都等不及,还没有烤透、烤熟,那浓郁的香味就扑鼻而来,他们就忍不住抢了起来,每一个人都不客气,都捡最大个的先抢,谁也不让着谁。这种没加任何调料佐料的“知了肉”,真的是原汁原味,每每让他们吃了还想吃,最后还是意犹未尽,但也只能用黑了的小手,抹抹嘴,相互对望一下,接着就成了第二天下午,或者是第三天、第四天的继续的约定。
孩提的时候,什么都能引起她的兴趣,空气是甜腻腻的,风是清呼呼的,世界是一个万花筒,一切都有兴趣。
炊烟升起,暮色中依稀望见炊烟若隐若现的影子,嗅到了浓浓的煮饭、炒菜的香味。這些在村庄里四处奔跑的小顽童们,直到村庄里传来了悠长的呼喊声:回家喽,吃饭喽!这些小顽童们才恋恋不舍地四散开来,各自回家,像散落在村庄里的珍珠。
与爷爷、爸爸一起围坐在灶台边,灶炉里的火已被熄灭,闪着星星点点的红光。在寒冷的冬季,这将是一种温暖。盛上一大碗苞谷饭,端上一碗大白菜,夏慈一样吃得很香。
在他们家的小院里,喂有一头猪、两头牛。在不上学的时候,爷爷和爸爸就会安排她去下地放牛、割猪草,这是夏慈最喜欢的事情了。她一直向往自由,不喜欢在一片地里做同一件重复的事情,喜欢和小伙伴们一起满山里跑。不同的庄稼就成了他们眼中的风景,他们总会把每天重复的、在大人眼里极其枯燥的事情,别出心裁地玩出新花样。
每天,吃过早饭,他们就会吆五喝六,背上背篼赶上牛儿,浩浩荡荡向他们的目的地出发了,他们经常到的地方是一个叫“三锅庄”的地方,大人们叫它“三锅庄”,是因为这里有三座呈三角形排列的大山,也不知道这些老祖宗是怎么想出来的,名字起得特别形象,三座山真的看起来像三个立在地上放锅的巨大的锅庄。每座山的那个坡都不是特别的高,也不是特别的陡,每一座山的上面都很开阔,天高云淡,一马平川。
上得山来,他们是不会急于完成大人交代的事情的。把背篼一放,在牛儿屁股上一拍,牛儿就会自个寻食去了,他们就开始疯上了,大多时候他们就玩老鹰叼小鸡、战营、斗鸡、踢毽子、跳花格、抓石子等等。老鹰叼小鸡就是鸡妈妈护着一群小鸡挑逗老鹰;战营就是双方人马相当,各自为营,分兵出击,追上谁就在那人身上拍一下,那人就算死亡淘汰了,直至占领对方的整个阵地为赢;斗鸡,有单斗、群斗两种,各自用双手或单手把自己的左脚或右脚抱上腰部,单腿跳跃前进攻击对方,直至把对方撞落在地或对方手离脚着地为赢,那是很耗体力讲谋略的一门游戏,体力小身子薄的人是很容易受伤的,手上腿上时时摔得鲜血长流是常有的事,即使有人被撞哭了摔疼了,擦干眼泪又会参与进来的。
疯得差不多了,一天的时间也就过去了一大半,此时,他们就会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地开始完成大人交代的任务。那时候土地还没有下放到户,地上种植的东西原本就不丰富,再加上每天都会有几拨人在这同一片地上无休止地掠夺,大部分地方都被割得干干净净,所以,打猪草对这些几岁、十几岁的孩子来说是最艰巨的一项任务了。小小的背篼在他们幼时的眼里却显得是那么大那么沉,他们寻遍田垄沟渠、山梁水池也很难填满小小的背篼。那时他们就会在自家或别人家的自留地里顺手牵羊割上几把红苕藤,或者油菜、南瓜叶什么的。如果天快黑了,背篼都还割不满,他们就会找来几根柴棍在背篼的中部撑上,下面空空的外面是看不见的,在红苕藤的上面放上先前割的野猪草,看上去就是满满的一背篼了。
太阳已经偏西了,他们必须赶在太阳还没有落山的时候赶回家,因为,大人怕他们在山上碰到野物,都会吩咐孩子早点回家。并且打猪草的孩子们也怕碰到大人在家,他们要赶在大人还没有回家之前,早早就把他们割的猪草背回家,回家以后立马倒掉,和着家里以前割的猪草,赶紧混在一起,一颗悬着的心才算落下。
喝着老井里的水,咽着红苕稀饭,赤脚踩过缺吃少穿的幼年和童年,夏慈却并不缺营养。她在小村的花园里尽情地吸取造物主给她的养分。在老鸦沟村所有的小女孩中,她是长得最可爱的那一个。连上帝在造物的时候,也忍不住要多爱怜她一点儿。她的皮肤像最纯洁的雪花一样白,头发像最深的夜色一样黑,眼睛比夜空最亮的那颗星星还要亮一丁点儿,她小小的嘴唇,就像是挑选了第一朵玫瑰花初放时的颜色,红得让人忍不住想亲她一下。
在弯弯的月牙儿下,爸爸哼着一支老掉牙的童谣,荡开孩子甜甜的笑靥,驶向梦的港湾。
她,在爱的沐浴中长大!爸爸,在孩子的笑声中陶醉!
第五章
童年的岁月在快乐和忧愁里流逝了,就如甘甜的清泉,捉不住,却让人留恋。站在小河的渡桥,细细观赏它的姿态,分享五彩斑斓的美。天空永远是青蓝的,花儿散发粉粉的馨香,白色的花瓣捉着我们的衣襟,蜻蜓总是意外地来到我们身边,无止境地玩着捉迷藏的游戏。累了,躺在翠绿的草地上,闻着草土的混合气息,抹一抹汗水,和玩伴相视而笑。
童年就像一本书,每一页都记录着小时候的喜怒哀乐;童年又像是一杯茶,喝完后,嘴里还流露着甘甜的味道,令人回味无穷;童年还是一幅画,画里有五彩的生活。一只昆虫,一个玩具,一次冒险,一场争执。微不足道却饱含着我们的快乐、梦想和追求。童年是纯真、难忘的岁月。小时候画在手上的表指针没有动,却带走了我们最好的时光,美丽的时光啊,多么的让人留恋啊。
对于幸福,上天总是吝啬。
夏慈十三岁那年,爷爷去世了。
听见这个消息时,夏慈有些恍惚,想到了几天前去水田卫生院看爷爷。因为夏慈不容易上一次街,所以爸爸就给了她一元钱。护士正要给爷爷输液,只见一个穿白大褂的女护士让爷爷伸出他的左手,然后拿出橡皮条扎紧爷爷的手腕,接着,她用棉花球在爷爷的手背上擦了擦,护士小姐举起输液器,那银光闪闪的针头像小虫子一样钻进了爷爷的手背,那橡皮做的针管里立马就有了半管爷爷的血,女护士把输液管上的开关打开,开始输液,爷爷的血才顺着管子返回了爷爷的身体。
天快黑时,爸爸让邻居王幺奶把夏慈领回王幺奶家,他自己留下来照顾爷爷。夏慈说:“爷爷,快点好,回家去我买好吃的给你吃,我有钱!”说着还把手里爸爸给她的一元钱向爷爷晃了晃,爷爷眼角浑浊,看着纸币,似乎对夏慈说的不太感兴趣。爷爷被白色的被子裹着身体,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夏慈个子矮,看不到爷爷什么表情。没承想,这竟然成了生离死别。
爷爷回到家的时候,已经不能说话。爷爷的脸颊深深地陷下去,夏慈望着疼爱她的爷爷,可是爷爷始终闭着眼睛不看夏慈一眼,她不知道什么是安详,但她觉得那身体,有着熟悉的感情,熟悉到夏慈一点也不悲伤,只是低着头,没有任何表情。
阴阳先生陪着蹒跚的爸爸在山上找了几个小时,终于找了一个比较适合土葬爷爷的地方。爸爸认为那块地不如意的地方,就是雨水积得多了点。于是爸爸就用青石板把爷爷的坟墓的地基全部填平,还给爷爷立了一塊方碑,这样处理过后,埋葬爷爷的地方也就不再潮湿了。
从那以后,爸爸明显老了……
是的,爸爸老了,满是岁月的沧桑!
爷爷走了,夏慈很不习惯,夏慈从小就和爷爷睡在一起,爷爷非常心疼她这个小孙女,每天睡觉之前都要夏慈说很多话,她也喜欢给爷爷抠背、捶腿、打洗脚水,听爷爷唠叨。之前她一直认为爷爷是和她最亲近的人。爷爷经常和她讲很多话,讲从前他是怎样怎样的,还讲以后你要怎样怎样。尽管她听不明白,但她却打心眼里喜欢听爷爷漫无边际的唠叨。
爷爷还喜欢跟夏慈掰手腕,还会咿咿呀呀地唱一些老掉牙的山歌给夏慈听,惹得夏慈哈哈大笑。每次夏慈耍脾气的时候,爷爷总是喊:“星娃子哟。”爷爷不识字,看见夏慈写字的时候,他会用一个打烂的,但是圆圆的碗底还没有被打坏的粗碗碗底帮夏慈磨好墨。经常爷孙俩都会弄得一手墨汁,爷爷却乐呵呵的。爷爷还喜欢在墙壁上量夏慈的身高,她的成长,就是墙壁上一道道用煤灰画的画痕。如今,屋子暗暗的,斜阳低低地照到爷爷睡的床上,仿佛看见爷爷还坐在床上,依旧手打着拍子哼山歌。
在夏慈有限的经历和记忆中,爷爷有两大爱好:一是抽烟,二是放牛。
每天爷爷只要从外面一回家,什么都不做,就叫夏慈给他搬一把椅子,放在院子里。爷爷就坐在那椅子上,卷起一支旱烟(夏慈从来没有见过爷爷抽卷烟厂卷的那种香烟),从容悠然地抽着,抽完烟之后才去干些力所能及的活儿。
由于爷爷年纪大了,所以,爸爸交给爷爷的主要任务就是放牛。他们家有一头耕牛,爷爷就承担了这项重任,因为夏慈还不能挡力,爸爸有更重要的农活要干,根本没有时间放牛。爷爷要上山放牛之前一定要先卷上一支烟,美美地抽够了。即使在大忙季节,爷爷清晨起床后,也要坐在院子里抽完一支烟,然后才去把牛牵到山坡上、小溪边。当牛啃着青青的嫩草时,爷爷又从袋里摸出一支旱烟,悠然地点燃,坐在草坪上,慢慢地抽着。牛吃饱了也坐在了草坪上。他们一生也就只做着同一件事——劳动。这随便的一件事,就可消磨掉人和牛的一辈子。此时此刻人和牛都坐在草坪上打瞌睡,或许他们在想他们一生中共割过几茬麦子和犁过几块地。但是现在他们都老了,腿走不动了。不过已经不重要了,你老了,不劳动了庄稼照样还是有人种有人收,地还是有牛犁。只是现在人和牛都老了,都没年轻时那么威风了。曾经的倔强在岁月里变得服帖,他们承认了命运。
只要爷爷一出去放牛,夏慈便站在院门前欣赏这幅很美很美的图画,放眼望去:两座小山之间有一片开阔、碧绿的田野,田野中间有一条弯弯的小溪,溪边杨柳依依,芳草萋萋,一头牛恬然自若地吻着那青青的小草,一位老汉坐在草坪上,衔着一支烟。这位老汉似乎在深思,又似乎在打瞌睡。
爷爷,夏慈曾无数次地在想,假如爷爷还在,假如爷爷还在!那她就可以不用看着别的小孩子与爷爷玩闹,而她却只能牵着爸爸的手;假如爷爷还在,当自己犯错误时爸爸打她,爷爷就会偏袒她,和爸爸理论;爷爷,假如你还在,夏慈知道,这世界上就会多一个人爱她。从前,爷爷对她的所有的爱如今都没有了,只有爸爸孤零零的一个人爱她。
爷爷,此刻,星星布满夜空,墨蓝渲染了皎洁的月,你在天堂快乐吗?爷爷!
虽然夏慈知道爷爷已经不在了,可是夏慈却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他。这种思念,一直都在,爷爷的味道,从不曾离开。
夏慈就这样安静了很久很久,好几天不爱说话,不想吃饭,也不想出门,整个人变得懒懒的。
夏慈就这样病了。
此时的夏天,还不浓,浅浅淡淡的,阳光温馨如故。虽然还是早上,但从天空里直直地倾泻下来的阳光,穿过石榴树叶缝隙,抖落下许多斑驳的影,一孔一孔的,让风吹动着,跳越过夏慈房间的窗户,指指点点在夏慈懒洋洋的脸上,让她刚刚醒来的睡眼似乎又惺忪起来。
她吃力地挪过房间里的一张躺椅,眯着眼睛,朝着浅浅的早晨的太阳躺上去,和煦的阳光和新鲜的微风,在她身体上,体温里,缓缓地推动,轻轻地揉搓,让她的思想在这个浅浅的夏天的早晨中飞翔起来。
自己和爷爷住的东窗前那一株石榴,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栽的。那株石榴已经赶着趟儿慢慢绽开了红蕾,一星星一点点,像一颗颗鲜红的宝石镶嵌在翠绿的绿叶丛中,格外耀眼夺目。这株石榴是当地少见的那种双瓣花品种,花色艳丽,层层叠叠,等到那花朵儿全部开放的时候,满树云霞,一片火红。石榴树的花期很长,一茬接着一茬儿直开过整个夏天,给这座僻静的旧宅院增添了不少的生机。
夏慈想起了,每到夏夜之时,这院子便成为他们晚间纳凉的唯一的去处。铺一张草席在院子里,躺在上边数星星,听爷爷讲牛郎织女的故事。这故事不知道讲过多少遍,但夏慈却总是不厌其烦地听。乡村的夏夜,总是那样安详而宁静。在这院子里,不知道听大人们讲过多少个美丽的传说,留下孩子们多少个童年的梦……
“唧唧唧!”“喳喳喳!”
“唧唧唧!”“喳喳喳!”
一阵吵吵闹闹的声音惊醒了夏慈,循声望去,两只体形较大的燕子站在墙上和两只站在石榴树上的体形较小的麻雀正在吵架。“唧唧唧!”“喳喳喳!”越吵越激烈,越吵越冲动。最后其中有一只燕子和其中一只麻雀竟打了起来。有好几次燕子离小麻雀已经很近很近,并且开始用喙啄小麻雀。小麻雀则惊恐地鸣叫着,羽毛凌乱。被啄下的羽毛在空中乱飞。不知是由于慌不择路,还是求生心切,小麻雀突然向夏慈飞来。燕子退却了,飞走了,小麻雀则死里逃生,羽毛凌乱地在院子里的地上大模大样地来回走动,夏慈看见剩下的两只麻雀在一起一会儿亲亲嘴,一会儿又互相给对方梳梳羽毛。
夏慈从躺椅上站起来,蹲下身子去,故意盯着它们看,它们竟然侧着身子,歪着小脑袋,灵活顽皮地看着夏慈,嘴里还发出欢快的、唧唧喳喳的叫声,好像是在跟夏慈说:“谢谢你!”夏慈看见它们蹦蹦跳跳地待在自己的面前,唧唧喳喳地冲她叫,像是看见熟人打招呼一般,惊喜不已,她刚想靠近抚摸它,它们又嗖一下飞走了,夏慈若有所悟,去屋里抓了一把谷子,撒在院子里。
两只麻雀高兴地在院子里又蹦又跳,开始接近谷子。这时,顽皮的夏慈一个石子丢了过去。两只惊弓之鸟惊慌飞走,乱作一团。待各自飞了四五米,又一下子齐刷刷地飞出了院子。
本以为被惊吓过的麻雀再也不会回来了。谁知出乎夏慈的意料,他们竟然又飞回来了。有一只的嘴里还叼着两只小虫子,嘴里没有叼虫子的那只麻雀继续飞回有谷子的地方,而另一只嘴里还叼着两只小虫子的麻雀却径直飞到了房梁上的燕子窝上。夏慈看见燕子窝口有五个脑袋往外伸长的雏鸟,头比身子还大,拼命地张着那镶着两条嫩黄色边的大嘴,嘴比头还要大,等着麻雀叼着虫子来喂它们。
夏慈奇怪了,这麻雀是不是刚刚被燕子打昏了头,误把燕子窝错当成了自己的家。再一看,在地上吃谷子的那一只麻雀胆子似乎也稍大了些,跳来跳去的也有了节奏。黑灰色的小脑袋似乎是在寻觅什么,快速地左右摆几下之后,向前跳几步,在用嘴巴快速地点点地,然后倏地一下,也飞上屋梁,然后将紧紧含在嘴里的谷子放进了一只雏鸟的嘴里。后来,两只麻雀就都没有再飞下来了,而是站在燕子窝的洞口,慈爱地看着五个小家伙。
夏慈突然想起了刚刚燕子和麻雀的争端,原来是麻雀占了燕子的家。
燕子要壘一个窝真的很不容易。燕子的巢穴,是所有鸟类动物中最漂亮、最结实的。一根根细草,被一点点泥巴糊得结实牢固,巢穴半圆形。直到冬天来了燕子才恋恋不舍,到南方越冬。
从夏慈记事的时候起,就觉得他们家的老屋已很有些破败。房上的屋梁因为是很长久地被烟熏火燎,所以透着漆黑的光泽。两扇旧式的门窗,油漆早已剥落净尽,土坯垒起的墙壁被雨水冲刷出一道道深深浅浅的沟痕。正厅的屋梁上有一个燕子窝,每到春天来临的时候,那一双燕子就会从南方飞过来,飞进飞出忙个不停地衔泥垒窝。一天一天,往返穿梭于麦田的沟渠,河流的岸边,衔起一口口细细黏黏的泥土,飞到她家正厅的屋梁上,将含在嘴里的泥土用口中的唾液浸透,然后将它轻轻吐出,用嘴使劲儿把泥土粘在墙上,就像建筑工人砌砖一样,一趟趟,一口口,日复一日,经过数十个昼夜的辛苦劳动,小燕子终于用血和汗水,建成了一个美丽无比的半圆形爱巢。这爱巢是血和汗水筑成的,是用智慧和勤劳换来的。
那燕子窝原本是一直存在着的,大概它们是嫌那原来的窝有些破旧了,所以要衔来新泥加以补修吧。难怪杜甫在诗里说“燕子衔泥两度新”呢。夏慈不知道这燕子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只听大人们说是从南方飞过来的,秋天来了,便要飞回南方去。燕子是记家的,是谁家的燕子就还会飞到谁家去。
也不知道这一对燕子夫妇已经在这里住了多少年,养育了多少后代,哪知道它们费尽千辛万苦,不远万里从遥远的北方飞回到它们祖祖辈辈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家,却被麻雀抢占去了,并且还在燕子的家里养育了它们自己的后代。燕子夫妇的心该有多痛,怪不得会打起来。
以前爷爷说过,燕子是吉祥的象征,谁家没有个燕窝,就说这家人气不旺,谁家有一窝燕子,第二年燕子不来了,就会怀疑有什么不好的兆头。燕子爱干净,每天都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在天空中飞翔,扑食飞蛾小虫。燕子扑食的飞蛾大都是害庄稼的害虫,因而受到人们的喜爱和欢迎。
据说杜鹃鸟也不会自己孵化幼鸟,杜鹃的雌鸟在受精后,等到要下蛋了,它就找到一个已经有鸟蛋的巢,弄掉里面一只蛋,然后生一只蛋放进去。由于杜鹃的蛋孵化期较短,所以别的小鸟还是蛋,小杜鹃鸟就已经孵化出来了。
杜鹃幼鸟生长快,出壳后,它还要将窝里还没有变成小鸟的鸟蛋一只只推出窝外,窝里面最后只剩下它自己一只鸟。杜鹃鸟非但不会孵小鸟,做窝的本领同样没有。它们只会交配,不会做鸟巢,更不会哺育幼鸟。但是,世世代代的杜鹃能够在弱肉强食的鸟类世界中生存繁殖下来,这种委托孵鸟的本领可谓是一绝。
麻雀也算是很悲戚的鸟类了,形体萎缩,歌喉也不婉转。叫声不如喜鹊夜莺好听,既不能学鸽子送信,又不能学翠鸟捕鱼,也不能像鹦鹉一样学舌说话,更是没有老鹰的凶横强势。也更不像燕子:“一身乌黑光亮的羽毛,一对俊俏轻快的翅膀,加上剪刀似的尾巴,凑成了活泼机灵的小燕子。”大自然多么完美的造物! 可以说在自然界麻雀的存在是没有多大优势的,但在弱肉强食的大自然里还能存活至今,真是该有莫大的庆幸!
今天这两只小小的麻雀虽然从外表看它小巧玲珑,可它的胆量却不小啊!
院子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原来正是那对麻雀,缩着脖子,翅膀靠着翅膀,尾巴并在一处,它们居然睡着了,夏慈为这种祥和感到十分温馨。初有些不解,一看燕子窝里那五个毛茸茸的小脑袋,便明白了,原来它们是怕挤在一起热着孩子,把窝让给了小麻雀们。夏慈的心当时一阵很奇怪地痛了起来。
从小夏慈就知道,自己是爸爸捡来的孩子。小时候,邻居们就常逗她:“你是你爸从水田街上捡回来的,捡来的时候是用红色的大花童毯包着的……”但是家里爷爷和爸爸却从来没有提及关于她小时候捡来的事,大花童毯她也从来没有见过。
懂点事后夏慈开始变得多愁善感,不爱说,也不爱笑了。爷爷死后这一段时间,她甚至完全地封闭了自己,脑海里也总会有一些出其不意的想法产生。极少说话,夏慈学会了用沉默掩盖一切,
有些伤痕,划在手上,愈合后就成了往事。有些伤痕,划在心上,哪怕划得很轻,也会留驻于心。生命中,似乎总有一种承受不住的痛。有些遗憾,注定了要背负一辈子。生命中,总有一些精美的情感瓷器在我们身边跌碎,然而那裂痕却留在了岁暮回首时的刹那……
今天,这一幕深深触动了夏慈的心弦,她会心一笑,抹去脸上的泪水。转身的那一刹那,她细细聆听,这个世界如此美好,这里的生活如此多彩,麻雀能为了生存无所畏惧,我一个女孩子为什么不能为了生活勇往直前?
她昂头看着天空,一切都雨过天晴,她该微笑着融入这座村庄,她该微笑着融入这里的生活——因为这个世界上还有许许多多的奇迹在等待着她。
爸爸上山锄完玉米地回家了。
“爸爸,星儿想吃南瓜煮稀饭,南瓜煮稀饭可香了,前几天我在隔壁王幺奶家吃过。”这是爷爷死后这几天来夏慈对爸爸说的第一句话。
爸爸此时的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搂着夏慈抚摸着她的小脸说:“爸爸马上想办法,一会儿就给星儿煮南瓜稀饭,好不好?”
“星儿,我们家的南瓜还没有结,你一个人在家等等我,我出去看看,谁家的结了,我去借一个回来吧。”爸爸边揩眼泪边说。
“嗯,爸爸,我乖乖地在家里等着你,你快点回来,我想吃了。”
“嗯,我走了。”爸爸开门出去了。
太阳升起来了,乌云像一件厚棉被似的,将它团团围住。阳光透过缝隙直射下来,像一把把金色的利剑直入大地,云也借着太阳的光变成了玫瑰色。
周槐林挨家挨户走了好几家都没有借到南瓜。
“三哥,你家的南瓜结了没有?”周槐林来到了社长家。他知道这南瓜大部分都还没有结,除非种得特别早,所以没有底气地问。
“结了啊。你要做啥子?”社长问。
“哦。三哥,我想跟你借一个南瓜,过几天,我家的结了就还给你。”周槐林很难为情地回答了社长。
“哎呀!明天我要请村长吃饭,我特意留的。”社长也无可奈何地说道。
“哦!”周槐林哦了一声没说啥转身走了,可是没走几步路社长又将他叫回来了。
“哎!你究竟有啥子事嘛?你借南瓜做啥子?”性急的社长急火火地问道。
“三哥,是这样的,我家的那个丫头自从她爷爷死了以后就病了,已经好几天没有吃东西了,今天她突然想吃南瓜煮稀饭,我家的南瓜还没有结,我也走了好几家了,他们的也是都还没有结,只有你家才有。”说着说着周槐林眼里就泛着泪花,一串晶莹的露珠在脸庞划过。
“哎!你早说嘛。”社长没再说啥,跑到地里把准备请客的南瓜摘给了周槐林。
“拿去吧!快回去煮。”
周槐林高兴地接过南瓜说道:“三哥,感谢!感谢!过几天我栽的结了我就还给你。”
“还什么呀,你要还我的话,我就不给你了。快去吧!快去吧!”社长摆摆手说。
周槐林千恩万谢后,一路小跑就回家了。回家后,他看见夏慈正在家里眼巴巴地等待着她的南瓜。他也顾不上夏慈了,赶快到灶房把火点燃,烧上水,把南瓜清洗干净,切成片,等水一开,就放在锅里。南瓜煮开后,再把米放进去。他们的米不用淘,是自己田里的谷子,自己用自家的碓自己舂的。
“星儿,你看南瓜稀饭,爸爸给你煮好了。”周槐林抱过夏慈说。
周槐林急忙一勺一勺地用嘴吹冷,送到夏慈的小嘴里。不一会儿,锅就见了底。
说来也奇怪,吃完了几碗稀饭,那场病很快就奇迹般地好了,夏慈感到浑身有使不完的力量。
第六章
从前,这是个令人揪心的话题,它以有形的姿态重现在我们记忆的脑海,又像透明的风一般驻扎在无情的流年里,悄悄地把我们的今天变成了昨天,将如今的时光化成了一道泛黄的微光,渐渐地消亡于漫漫风尘里,而我还有多少的来不及,促成了话下想起的泪滴。
七月,在绿树红花、蝉鸣鸟吟中迎来了一个盛情的仲夏。天空在流云的虚无缥缈中尽情展现神情的变化,仰首凝眸处,云朵沉淀了心事,思绪翻腾,云层重重叠叠,层层积压,天空伸长了敏感的触角,让风打探盛夏的消息。云朵经历了无数次心痛的挣扎,在风的招摇过市下,终于忍不住让天空在这一刻,落下了纠结在心中多日的、心痛的泪花。
乌云提前带来了夜的黑暗,人们也早早想到避雨的地方,也算是一个暂时的归宿吧!慢慢地人们也在乌云巨大的影响下默默地承认了夜已来临。雨在久违了之后洋洋洒洒地来了,有的人们还在雨中奔跑。站在屋内,隔着窗户看雨中奔跑的人们,心里会觉得宽慰,甚而有些莫名的欣喜。却不是因为看着别人在雨里淋雨而高兴,而是为自己没有被雨淋湿而欣喜。看着窗外远处的雨幕里,事物模糊难辨。但却不会觉得让人透不过气,在大雨淋漓里,畅快的雨水会让人觉得舒心,觉得痛快。那大雨似乎也把人们心里的怨气一并宣泄了。所以雨后人们走在路上感觉很清爽,因为它正符合了人们此时的心境。
夜雨不停,滴滴雨声,那感觉是那么静。心静自然凉,一丝清凉的慰藉,却唤起了一份家的温馨。
昏黄的灯光,摇曳的小屋,此刻却无比温馨,无比浪漫。
天上的雨越下越大,外面电闪雷鸣,风雨交加,这简陋的谷草盖的小屋,也在风雨中飘摇不定。屋外下着大雨,屋里下着小雨,嘀嗒……嘀嗒……它好像在为屋外风雨歌唱而敲打着节奏,伴着夏慈进入了甜蜜的梦乡。
不知什么时分,沉睡中的夏慈被惊醒了。惊醒她的也许不是什么声响,仅是一种氛围,一种怪异的氛围。空寂的屋子、压抑的屋顶、幽暗的光线,不同以往的危机四伏。屋内隐约有一股肃杀之气,挥之不去。
屋里涨水了,漫过了她睡的床。
她想站起来,跑到外面去,离开这个危险四伏的小屋。
瞬间,乌云遮住了太陽,天昏地暗,狂风呜呜地叫啸着,猛烈地掀翻她住的小屋。
狂风夹着大雨无情地撕扯和袭击着她,冰一样的寒冷一阵阵侵占着她的每一寸肌肤,她战栗着闭紧双眼,牢牢地抓死那飘飘摇摇的木床。
又是一阵狂风,吹翻了飘摇的木床。
她惊叫着,只身在茫茫无垠的,淹没了她的小屋里挣扎……
周围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清,但夏慈却分明地感觉危险在向她一步一步逼近。她提心吊胆地摸着黑一步步地往外摸,想跑又跑不动,想喊也喊不出,手心里出着汗,她紧紧地攥住自己的手,在心里暗暗叮嘱自己说:“不要慌,万一发生了什么事,一定会有人来救我的。”可就在这时,从黑黢黢的屋子里窜出了几个坏人,他们举着刀,一路向她砍杀而来。她拼命地想逃跑,可是自己的脚却仿佛有千斤重,总是不听使唤。她自己非常明白,一切都完了。
她在梦呓的惊叫声里,被爸爸轻轻地推着喊醒。
她缓缓地睁开惊惧的眼睛,心却滞留在噩梦的战栗中,全身汗津津的,湿润润的,汗水沿着头发滑行,每一个毛孔都被流淌的汗水扩张开来,手心沁满湿漉漉的汗珠,手脚冰凉。
“星儿,你做噩梦了。”爸爸迅速划了一根火柴,点亮了夏慈床头柜子上的灯。让光亮驱尽每一缕黑暗,遣走她噩梦的惊吓。
是呀,夏慈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了这么一个很离奇的,自己被水淹,然后又被人追杀的梦,现在想起来自己却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并且自己却又是一个局外人。可是当自己被爸爸叫醒,梦已经醒来了。一切又都重归于安静。不时远处传来一声狗叫。现在的她按理应该不再害怕了。不成想那一场让人恐惧的梦,却还没有落下帷幕。
她轻轻地闭上眼睛,想让那一段时光在空白里溜走。无奈,梦却如一丛密密丛生的荆棘,偷偷生长在黑暗的荒滩上。
她不敢再让自己睡过去了,就一直拼命让自己在醒着。
半夜时分,小屋还在漏水,嘀嘀嗒嗒地响个不停。这时,爸爸总是不辞辛劳地拖着疲惫的身躯爬起来,东瞧瞧,西找找……找来锅碗瓢盆儿来,接屋顶的漏水。也因为风太大了,雨水随风从草缝里渗进这可怜巴巴小屋子里,飘洒的雨,飘落得满屋都是雾水。
于是,爸爸在夏慈床头的木架上绑了一块白色的已经破损的塑料薄膜,遮住夏慈的头。然后,爸爸就自言自语地自责起来:“唉,这天也真是的,要下雨就下雨吧,还吹什么风呀。”他接着又一个劲儿地说:“星儿,我们的家什么时候才有一座不漏雨的新房子。”
这时,夏慈安慰爸爸说:“爸爸,没事的,等我长大了,我出去挣很多很多的钱,然后我就在我们家的田里给你修一栋大平房。”
爸爸高兴得合不拢嘴了,夏慈也甜甜地笑了。
早晨醒来的时候,夏慈已经记不清昨晚自己有没有做过梦的事了。她全身大汗淋漓,只觉得小肚子胀痛胀痛的,她认为自己大概是被热醒了。胃里面早已经空空如也了。她翻身坐了起来,发现爸爸早已经不知什么时候起床,可能是在灶房里热饭了。她对着那一面已经破了半边的镜子把头发扎好,又在床头摸了半天,摸到了发夹,把发夹夹在头发上。弄好了自己的头发,她觉得很是有些口干舌燥了。于是到水缸那里,拿起舀水的瓢,舀了半瓢水,大口大口地喝了下去。喉咙里咕咚咕咚作响。爸爸在灶房里听见了,声音有些低沉地问道:“热醒了吧?”“嗯。”她无力地应了一声。打算去灶房给爸爸帮忙却头脑发晕没有一丁点力气,小肚子依然难受,身体莫名地开始发冷,手臂抬起来都有一点点的吃力。她无奈赶紧又躺回床上,阳光越过窗沿滴落在身上,本该是很温暖的一刻可就是忍不住全身颤抖,转过头去看见镜子里一张没有任何血色的脸。
过了好久好久,夏慈又再一次睁开眼睛,再一次看镜子里的她,发现镜子里的人仍然是脸色苍白得可怕,脸上还有一滴滴的冷汗蹭蹭地往外冒,而且腿也软得厉害,她想先再回床上躺一会儿再说吧。然后夏慈硬撑着身体站起来挪到自己睡的床上,躺在软软的床上,她又感觉自己开始热汗往上冒,但是身体确实愈发的冰冷,并且特别想解小便。这时候她听见外面传来了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她知道是爸爸快进来了。
她勉强爬起来,扶着墙壁把自己反锁在厕所里。
解小便的时候,她觉得解小便的地方火烧火燎的疼,她禁不住去看自己解的小便,这一看,吓得她差点倒在厕所里,她解出来的小便全部是血。她赶紧提上裤子站起来,准备离开厕所,但是还没有走多远,立马又想小便了,她只得又转身回来,又回厕所报到了,每次解出来的小便的量都不多,有时候甚至只有几滴,解多解少,解小便的地方每次都疼痛难忍。如此折腾了几个来回,她只好硬憋着从厕所里走了出来。
夏慈害怕极了,在她的短短的生活经历中,她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样的病,她不知道自己得了什么不治之症。
“星儿,你今天是不是病了?你今天的脸色怎么那么难看?”爸爸有些担心地问。
她不敢跟爸爸说实话。在她的意识里,爸爸是男的,男女有别,那个地方的病是不能说给爸爸听的。她强迫着自己撑开笑脸对爸爸说:“没有病啊,这几天没有晒到太阳,脸就变白了呀。”
爸爸相信了夏慈说的话,转身出去,去给夏慈端早点。
夏慈赶紧说:“爸爸,你先吃吧,我要去王幺奶那儿有点事,我回来再吃。”
不等爸爸回答,她就出去了。
夏慈心里著急,又不想碰到熟人,就没有走她家的前门。由于昨天晚上刚下过雨,空气变得潮湿、甜润。一条谁也没有留意的小路,从后门通向田园。踩着湿滑的路行进,泥泞让夏慈感到柔软,舒畅。路边悄然开放的各种野花,一朵一朵地,将香喷喷的花瓣汇成浩大的花的海洋。
一排排的篱笆上,不知何时缠上了枝叶浓绿的喇叭花,娇艳艳的,怒放着,把篱笆围绕得密不透风。浓艳的紫色,那样妖娆,那样妩媚,像极了那个妖媚寂静的女子,那个足以令天下男子看了神魂颠倒的女子。
在乡下,喇叭花是极常见的,它们缠绕着树木,或者依着杂草丛,总把紫色的小花高高托起,那感觉,分明是想去摘天上的云朵。
不知是谁家早起的牛儿路过篱笆,大概睡了一晚上,饿极了。随意啃食了几口,仰头看看飘着白云的蓝天,打一个很响的响鼻,并不满意地晃晃身子离去了。
远远看去,有几只低飞的布谷鸟驭着缕缕霞光,在农家小院的树梢盘旋,再振翅飞远,一点一点地,落进更远更深的田园景色。
一条泥淋的小路,不宽,蜿蜒曲折,伸向不远处的农家小院。雨过天晴的早上,小路上未免还是有些凉气,再加上又是有病在身,走了不远,夏慈就开始冒汗,她放慢了脚步。
转了一个小小的弯,就到了王幺奶家。
好几天没有到王幺奶家了,夏慈总是时常惦念着王幺奶家的小院。
王幺奶家的小院,院落并不很大,除三间堂屋外,偏房、厕所、门楼一应俱全。矮矮的石墙与夏慈的家相隔,相隔的那堵石墙是两家共用的。
院子里有四棵大树。一棵是柿子树,一棵是核桃树,还有两棵梨树。
一进门,就是一棵有四十多年树龄的柿子树,杆茎碗粗,随意遮掩着二楼,如持胸前的伞给小院一片阴凉。老树四季分明,春吐嫩绿翠芽,夏天枝繁叶茂,叶色深绿,果实青黄金红。季风一来荡得丰满成熟的柿子如少妇妩媚浅笑,荡得鸟儿围着它转。秋天柿树呈奉果实后叶子便三三两两地落了一地,娇红金黄。之后光秃秃的枝干便不惧凛冽的冬。
长在夏慈家的旁边的那棵核桃树也有些年头了。刚开始几年,虽然开很多的花,却总结不了几个果子。经过王幺奶的精心打理,这几年可是硕果累累。从核桃开始有了些水嫩的仁开始,夏慈就在她家的那边开始打它的主意了。用脚蹬去外面的青壳,用小刀将里面的仁抠出来,轻嚼几下,回味无穷,只是几颗吃完,过一会儿两只手和嘴唇已经被外面的汁液染得青黑青黑的了。
但院子里最为显著的却是梨树,先有三棵,后来剩下了两棵。春季,如雪的花瓣覆盖了整个树冠,惹人注目,弥漫的香味清淡,不会让人感到腻味。偶尔,有鸟杂碎的声音从白色里传来,仔细观望,却不能看到鸟的影子。
在各种果树密集环绕的两块几米见方的地里,密密麻麻地栽种着各种蔬菜:辣椒、西红柿、茄子、豇豆等挤在一起争夺树荫下仅剩的阳光。另一块地的周围种着一圈金黄的玉米,里面是红薯和土豆的天下,偶尔在靠墙的位置还会种一排葱。此外,这块地还种过向日葵、花生和苏麻。门口柿子树下不足一平方米的位置还种着韭菜。院墙边上,树子周围全部种上了南瓜,这个时令,南瓜花开得愈发多了,一个个花蕾密密地排在瓜秧上,赶着趟儿地盛开着。
王幺奶家全家人正在院子里吃洋芋丝和南瓜丝煮面条。
“王幺奶——”夏慈笑着喊道。王幺奶习惯性向夏慈迎过来,笑呵呵地说道:“幺儿,过来啦!”王幺奶话不多。转身进了灶房,很快就端出了一碗洋芋丝和南瓜丝煮面条,一把塞到夏慈手里:“幺儿,赶紧吃。”她知道,这是夏慈最喜欢吃的东西。
王幺老爷也一起催促夏慈赶紧吃。
王幺老爷身材高大,从夏慈记事起,他就已经是老年人了,但他清癯的面容,蔼然可亲的微笑,让人始终感到他是一位可爱可亲的老人。
虽然是地地道道的农民,但王幺老爷有文化,大集体的時候他还当过生产队的会计。两个儿子都在磺厂找副业(那个年代还不叫打工),留在家里的王幺奶、王幺老爷和两个儿媳妇都很勤劳,又会算计,所以,他们家的日子真的是过得有滋有味。他们家也少不了时常帮衬着夏慈家。
吃完了面条,夏慈把王幺奶叫到了屋子里,把门关得严严实实,一五一十把自己的病情老老实实地告诉了她最信得过的王幺奶。
树的挺拔为小草遮阴,雨的润湿为小草滋补,风的轻柔为小草爱抚。曾几何时,夏慈便是那株小草。而王幺奶,就是树,是雨,是春风。
王幺奶吃惊不小,她立刻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她赶紧把自己家里的事情安排妥当,又亲自去到周槐林家,她没有跟周槐林说实话,她对周槐林说,自己要带夏慈上街,叫他不要到处找,回来后会给他送回家。周槐林也没有多想,因为,王幺奶对夏慈就像待自己孙女一样,经常带夏慈玩,所以,周槐林一点也不感到奇怪。
办好了交接,王幺奶粗糙而又温暖的手一路紧紧握住夏慈冰冷的小手,马不停蹄来到水田卫生院。一路上,王幺奶几乎不说话。卫生院的一位女医生开始给夏慈做各种检查,她问了王幺奶很多夏慈听不懂的问题,又把王幺奶喊到外面说了好半天的话。然后,女医生才又回来开药,回来开药后,她们两人就都一句话不说了。药拿到手,王幺奶按照医生的吩咐,借了女医生的热水杯,倒了一杯水给夏慈服了第一顿的药。
跟女医生道了谢,就带着夏慈回家了。回来的路上,王幺奶的脸色比先前还要难看,也不顾夏慈还有病的身体,大步流星,往家急赶。
一路上,女医生的话一直萦绕在王幺奶的耳边。女医生的检查结果证实了王幺奶这个过来人的全部猜测:还不到14岁的女孩夏慈被诊断为处女膜陈旧性破裂,并患上盆腔炎、阴道炎等妇科炎症,“阴道口都成这样了,肯定之前就发生过性关系。”女医生斩钉截铁地告诉王幺奶。女医生还说了:“女性急性膀胱炎常发生于性行为之后,通常又被称为‘蜜月膀胱炎。膀胱炎是女性最常罹患的泌尿系统疾病之一。据统计,约有百分之二十五的妇女曾感染过膀胱炎,其中更有不少妇女是多次感染。由于女性的尿道较短,约只有二至四公分,外界的细菌很容易入侵,造成膀胱发炎。尤其是性生活较频繁的年轻妇女,其发生率为同年龄层男性的五十倍以上。”
女医生给夏慈开了一些抗生素,同时嘱咐王幺奶,要让夏慈注意安心休养,如果不出意外一般一两天症状就可消失了。除了服用药物外,还要让夏慈多喝水,避免血块凝结,造成排尿困难,同时还要禁止再有性生活。
王幺奶把夏慈带回了自己的家,安抚了夏慈,让夏慈好好休息。然后她自己铁青着脸,急匆匆直奔周槐林家。
见了周槐林,王幺奶也没有好脸色,劈头就问:“槐林大哥,你太丧德了!夏慈还不到十四岁,你下得了手啊!”
周槐林莫名其妙,问道:“幺奶,你说些啥子,我真的不晓得。”
“你真没有做对不起夏慈的事?”王幺奶仍然铁青着脸问道。
“幺奶,我怎么能这样啊!我可以烧炷香,在菩萨老爷跟前对着菩萨赌咒!”周槐林急红了脸,急急地分辩道。
“你真的没有?”王幺奶又把声音提高了八度。
“我真的没有。”周槐林再次肯定地回答。
王幺奶相信了周槐林的话。
“那究竟是哪个狗日的,做这种昧良心的丧德事,他要断子绝孙。”王幺奶忍不住愤愤地骂道。
王幺奶缓和了情绪,把夏慈的病情,卫生院检查的结果,女医生说的话,一股脑儿,全部倒给了周槐林。
周槐林猝不及防,全身战栗着,泪流满面。一张写满沧桑满是泪痕的脸,两只眼睛空洞地注视着王幺奶翕动的嘴唇。
第七章
王幺奶知道,这件事只能由她出面来追问夏慈。周槐林不仅是个男人,而且自己又没有结过婚,什么都不懂,面对年幼的女儿,也不方便开口。所以就和周槐林商量好了,晚上让夏慈住在她家,她慢慢问夏慈。
王幺奶心情沉重地回到了自己的家里。
夏慈还乖乖地躺在床上,她略显凌乱的头发乌黑发亮。后脑勺扎着略偏的马尾巴,却不影响她的清秀、美丽。她有一双漂亮的大眼睛,高高的鼻梁下一张紧闭的小嘴,粉红色的小外衣映衬着那个略尖的下巴,表情中夹杂着一丝忧郁、一丝不易觉察的痛苦。
王幺奶心痛无比地看着夏慈。眨眼之间,王幺奶觉得夏慈长大了。王幺奶为难了,她不知道要从何说起,又要调查清楚事情,又不能让夏慈再受一丁点委屈。
王幺奶看着夏慈说道:“幺儿,幺奶要问你一些事情,你必须老老实实地跟幺奶说,你不能跟幺奶撒谎,这关系到你将来一辈子的事情。幺奶必须知道,你的病是怎么得来的,幺奶才能帮你。”
“嗯,幺奶。”夏慈懂事地点点头。
王幺奶谨慎地试探着问夏慈:“幺儿,你老老实实跟幺奶说,有没有人摸过你屙尿的地方?”
“有。”夏慈懵懂地点点头。
“是哪个?”王幺奶继续追问。
“二伯伯。”
“哪个二伯伯?”
“坎上英子家爸爸。”王幺奶的心顿时沉了下来。
“怎么摸的?”
“解开裤子,把手伸进去摸。”夏慈一边比画着用手势向王幺奶描述。
夏慈说的二伯伯,就是住在她们家院子后面的邻居,姓张,叫张德贵,高个子,黑脸膛,常年蓄着一脸的络腮胡子,显得高大威猛,说起话来瓮声瓮气,粗犷得很。他这个人喜怒无常,脾气暴躁,好凶人打人。当然多数时间是打他老婆,村里的人经常半夜三更还听到他老婆被打得嗷嗷直叫的声音。小孩子看见他满脸络腮胡子,长得又凶,所以,都特别怕他。
这男人58岁了,已经见子有孙了,而且话也不是特别多。所以,王幺奶又担心也许是夏慈不懂事冤枉了对方。
王幺奶脱了衣服上床和夏慈并躺在一起,继续开导夏慈。
直到深夜,在王幺奶的追问之下,夏慈战战兢兢地问道:“幺奶,如果我把秘密告诉你,你会不会替我保密?”“嗯,我替你保密。”王幺奶郑重其事地做出承诺。夏慈这才开始给王幺奶吐露真情。王幺奶这才知道,原来张德贵警告过夏慈,如果她把两人的秘密说出去,他就会杀了她和她的爸爸。在王幺奶的安抚下,夏慈才慢慢吐露,说二伯伯经常摸她,有好多次是用他屙尿的地方摸的。
“幺奶,我怕二伯伯。” 夏慈紧紧地抱住王幺奶的身子说。
夏慈继续给王幺奶描述,每天早上她去学校读书都要经过二伯伯家院坝,每次二伯伯都要摸她,如果不让摸,二伯伯就会放狗咬她。只要夏慈的爸爸一不在家,二伯伯就会偷偷摸摸跑到她的家,然后就把夏慈按倒在床上,脱开她的裤子……夏慈真是不愿意回忆以前的事。“如果不服从二伯伯,他就会把我打得很惨。”夏慈告诉王幺奶。夏慈还说,她非常害怕二伯伯扯她的头发、用烧得通红的铁棍要烙她,如果她哭叫,二伯伯就用手捂住她的嘴,经常捂得她出不了气,差点死去。她每次都哭,但是每次都咬着牙不敢哭出声来。
夏慈说,二伯伯第一次这样对她,是爷爷去世以后。王幺奶清楚地记得,夏慈的爺爷去世已经快一年了,也就是说夏慈的噩梦从爷爷去世就开始了。对于夏慈的遭遇,王幺奶还想再问出个所以然来,夏慈却怎么也不愿说起这些不堪回首的往事。
“幺儿,告诉幺奶,第一次他是怎么对你的?”
“幺奶,我真不想说!”说完翻过身去沉默不语。
王幺奶发现,事态远比她想象的还要严重得多。她一夜没有睡着。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来不及洗脸就来到周槐林家。王幺奶把昨天晚上她从夏慈那里问到的情况详细地跟周槐林说了。周槐林气极了,顺手提上一把锄头就要去找张德贵拼命。王幺奶怕周槐林吃亏,死死地拉住他,坚决不让他去。一直劝了一大早上才让他的火气稍微平息了一点点。王幺奶建议,他们不要冲动,先去找社长,看看社长怎么说。因为社长是他们村最大的官,而且,他们平时也都比较信任社长,都觉得社长会比他们更有办法。
他们几分钟时间就赶到了社长家。在社长家,他们一句也没有寒暄就直接进入正题。这种事情以前社长也会经常听别人说起过,没想到今天就活生生地发生在了自己所管辖的小村子里。
社长静静地听完。马上亲自挨家挨户通知全村的人,全部集中到他家院子里开会。
有人说,“国民党的税多,共产党的会多。”大多数老百姓都谈“会”色变。但一个单位上的“会”,就像连绵的阴雨天,就像每个月要缴的水费电费,一个月总有那么几次,躲都躲不过的,而且每次开会都大同小异,令人生厌。有时候,就针头芝麻大点事,老百姓可知道可不知道,当官的非得把所有的人在统一的时间里强行聚集在一起,敬听唠叨。往往一个会,一把手讲了,二把手讲,三把手、四把手不甘示弱地也要讲,科室的负责人当然更不肯错过机会,要接着长篇大论一番。好像这些人,从来没有机会讲够话似的,不吐不快。其实,很多时候,一个人一两句话就能说清的,一个会下来,反倒弄得缠夹不清,人为地把它复杂化了。
不过现如今这种现象一般都是指单位,到现在他们仍然有无数形形色色的会议在召开。但现在在农村已经几乎不会开会了。反正他们村就是如此,如今只有投票选举的时候会开一开会了。村里以前开会的保管室和晒场都全部卖给村里的人了,那晒场,被村里的人买下后,早种了樱桃。樱桃每年都可以摘了上街卖了。
村里的人陆陆续续来到社长家的院子。院子里已经摆了很多形形色色的凳子:长板凳,短板凳,高凳子,矮凳子,竹椅,藤椅……什么都有。
年轻人都没有经常开会的经历。
那些老年人的前半生倒是参加过形形色色的大会。
他们参加过流行的忆苦思甜会,至今记忆犹新。轮番请来旧社会特别穷、根正苗红的人现场作报告,讲到家里被地主剥削得揭不开锅卖儿卖女时,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受感染,整个会场抽泣声一片,口号随即响彻云霄:“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打倒地、富、反、坏、右!”
印象较深的还有“批林批孔会”。会上人人口诛笔伐,精神抖擞,反击右倾翻案风,把孔夫子《论语》中的“克己复礼”、“学而优则仕”等等批得稀巴烂。不过他们根本搞不懂甚至是一种惊诧的态度,他们会惊异于为什么一个已经死了两千多年的老头子还要翻出来批、来骂?
自从土地下放到户,这样的聚会少之又少。所以大家很珍惜,个个都满面红光,兴奋异常。大家都猜测,今天开会,大概又是选举吧。
大人们开会,小孩子们就不上山帮大人做事了,就有由头大清早聚在社长家的院坝里和院坝外山头打闹玩耍。小孩子都是“人来疯”,爱往人堆里扎。今天早上听说社长家要开会,就一群一伙,宛如蜜蜂追逐蜜源,屁颠屁颠地全部撵到这里。他们不关心开会的内容,就爱凑那份热闹,你看他们正在模仿电影里的情形抓特务和冲锋打仗。打仗靠的是勇气,两帮人各站院坝外玉米地的两头,手拿泥块或树枝,一声“冲啊”,就互冲过去,一个个雄赳赳气昂昂,每一个冲锋者却觉得自我形象高大无比,威猛无比。由于两支交锋的队伍都各自用泥块和树枝做武器,所以队伍里时常会传出一声声的嘶嚎。女孩子要斯文一些,她们玩的“跳皮筋”,还有些在“藏猫猫”。
热热闹闹、打打闹闹的孩子里,没有见到夏慈的身影。
社长看见村子里的人都来得差不多了,关键是张德贵一家也全部都到齐了。
“喂!大家不要讲话了。听到没有,不要摆龙门阵了。带娃儿的,管好自己的娃儿,不要让娃儿哭,影响我们开会。下面,我们开始开会了……”社长咳嗽了两下,扫视了一眼全部来开会的人。原先高谈阔论、昏昏欲睡,或者东张西望的村民们,顿时都把目光集中到了社长的身上。虽然还是一个个坐得东倒西歪,而且也没有办法做到鸦雀无声。不过,这已经是他们村里开会最好的状态了。社长十分满意。会场的相对安静使得社长的这些话格外响亮,格外具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没有麦克风,社长用镇住全场的大嗓门占领人们的耳朵。社长这样高声阔气地讲话也是为了吸引大家的注意,同时也是要借此确立自己的非凡地位。要知道,让几十号人坐在下面洗耳恭听你的高谈阔论,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
“张德贵!我问你!你对周槐林家夏慈做了啥子伤天害理的事?”社长义正词严道。
“社长,你说啥子呀?”张德贵强装无辜。
“说啥子,你自己心头晓得。”社长没有给他挑明。
听到这样的对话,村民们的心里已经明白了八九分。人们开始悄悄议论。
“张德贵,一个人做事要对得起天,对得起地,对得起菩萨,还要对得起你自己良心。你以为我们是凭空诬陷你,你做的所有的丧德事,我都全部问清楚夏慈了。夏慈你可以打她,用烧红的铁棍烙她,吓唬她,我们你吓唬得了吗?你敢打哪一个?我今天就是要站出来帮夏慈撑腰。”王幺奶怒气冲冲,提醒地对张德贵说道。
“你们哪个看到我跟她做啥子,拉你们垫的背了?”张德贵拒不承认,非常嚣张。
张德贵的婆娘李大彩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开始数落开了。李大彩说:“张德贵,你害天理,你都是见子有孙的人了。”
張德贵说:“我又没有做啥子。你闹啥子闹?”
李大彩说:“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天天往他们家跑。还有,哼,我是不想揭穿你。”
张德贵发火了,说:“你再乱说!”随着,就给了他的婆娘一巴掌。村里人把张德贵拉开了。李大彩哭得更响了。
“不要哭了!”社长吼道。李大彩立马止住了哭声。
“张德贵,你几十岁的人了,你自己倒可以不顾脸皮,不过,你还是应该跟你的娃儿些、孙子些顾点脸面。”社长说完这些话后,看了一眼坐在张德贵旁边的儿子、儿媳妇,他们都赶紧羞愧地低下了头。
张德贵还真不是省油的灯。他哪里肯承认,唾沫四溅、歇斯底里地骂起了人,耍起了无赖。那样子如果社长和王幺奶不跟他说清楚,他还要对他们不客气。他反倒有理了,骂着骂着还操起一把锄头。村民们敢怒不敢言。气得王幺奶呼呼喘气,要上去和张德贵拼命。
社长还沉得住气,看他闹得差不多了,说道:“好嘛,张德贵,不关事的。既然我想给你面子你不想要,可以。我没有这个能力,我解决不了你们的问题。不要紧,我们马上报派出所,让派出所来查证据,大不了多费点时间。只要你不怕判死刑,死了我们也不怕把你抬上山埋了。幺奶,槐林,我们上派出所,是哪个干的坏事让派出所的来抓哪个。散会!”社长说得斩钉截铁。
张德贵被镇住了,没有吱声了,村民们也都没有散去。沉默了一会儿,张德贵小声嘟哝一句:“要得嘛,你来解决嘛。”
“要我解决可以,张德贵,你就要拿出诚意来。”社长说。
“可以啊。”张德贵没有了先前的嚣张。
“那好,你听好了。首先,你要当着全村人的面跟周槐林道歉,看他愿不愿意原谅你;第二,如果周槐林愿意原谅你,你要赔偿他们的损失,就是医药费、营养费,还有青春损失费和精神损失费;第三,你得当着全村人的面订下保证,以后你不能再欺负夏慈,禁止你再踏进周槐林家半步。”社长说。
“张德贵,这三条你办得到办不到?”社长的目光扫视了一眼全场,最后目光落到了张德贵的身上,等他回答。
周槐林一双粗糙的手交叉叠放在一起,一张黑黝黝的脸上纵横交错的皱纹之间夹带着汗水,抑或是冷汗,一口黄黑的牙齿闭上嘴也能看得见,还安了一颗银色的牙齿。一身看不见干净时候的蓝涤卡军干服,满头灰白的头发,使他的整个脸看起来永远都感觉没洗干净。此刻,他面如死灰、一动不动地坐在凳子上,整个人痴痴呆呆的。别人说什么,他根本就听不见。所有在场的人都非常同情他。
旁边的人推了推他,他对旁边的那个人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张德贵两只手不自然地搓着,费劲地搜索着语言,当着全村老少爷们的面啰啰唆唆、磕磕巴巴地向周槐林道着歉,平时对别人凶神恶煞的样子荡然无存。村里的人都暗地里拍手称快,终于看到张德贵蔫巴了。
社长说:“幺奶,你还是先再陪夏慈到县医院看看嘛,如果留下后遗症咋个办?一切费用都由张德贵承担。”
“要得。”幺奶说。
周槐林别过头去,轻声对幺奶说:“幺奶,挨邻挨亲的,关系搞僵了也不好,去一趟医院,至少也得几百块钱吧,先吃药看看嘛。”
“不上县医院检查也要得,张德贵,你把钱赔给他们,等他们自个去检查。”
“让他赔一百块钱算了。”周槐林不等张德贵回答,就唯唯诺诺地自己先提出了赔偿金额。看周槐林的神情,就像很过意不去似的,那感觉,就像是他犯了错误一样。说完这话,他感激地看着社长。
什么!赔一百块钱!那也叫赔偿?真是烂泥糊不上墙。社长无奈。王幺奶无奈。全村的人干着急。
一听说要赔出一百块钱,李大彩可吃不消了。这会儿她不骂自家男人了,指着社长,指着周槐林破口大骂。
王幺奶看不下去了,站起来怒斥李大彩:“李大彩,你破些啥子,你摸倒良心想啥子。如果是槐林大哥糟蹋了你家的姑娘,你不跳起來八丈高才怪。也是槐林大哥了,惹了别人,我看你家脱得了干系脱不了干系,你自己应该清楚。赔一百块钱你还不服气,不服气可以啊。让周槐林也像你家张德贵这样干,也赔你们一百块钱嘛,我看你干不干!”
王幺奶说到了点子上,李大彩被噎住了。
社长宣布散会。
会散了。夏慈的问题社长也在村民大会上解决了。但周槐林这心里的结解决不了,白日里精神恍恍惚惚,夜里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村里的人看着他一天天地消瘦下来,担心得暗自落泪,心里总难免有一种说不出的隐隐的痛。
夏慈更是伤痕累累。让人惨痛的画面不断地出现在她的眼前,浮现在脑海边缘,刺痛着那颗伤痛麻醉了的心,每当回忆起那些伤痛时,心底就有种莫名的疼痛刺痛着那根快要崩溃了的神经。真的好痛,真的快要崩溃了。伤痛的心不知道该用什么方式,才能发泄出来。忘却心中的伤痛眼泪,忘掉过去的一切,很多时候,她用心默默地告诫自己,不要再去回忆。可是,伤痛的心,每天都要去面对那些伤痛的眼泪,怎能不让人回忆起那些伤痛往事。思维不想,可是正常人都有一个正常的大脑,可以感受到外界的刺激,能感触到疼痛。她想遗忘,她想麻醉自己,可是,事情终究是发生了,伤痛可以是蓝色的,如大海一般深沉的蓝,那种伤是深刻的,会使人被淹没的伤痛;可以是红色的,如伤痕一般刻骨铭心的红色,那种伤是锥心的,会是人心痛到麻木的伤痛。
夏慈把自己丢了,而且丢了好久好久,像一只迷失的羔羊,孤独盲目地追逐着。经常一个人望着窗外,面对着天空发呆,数着天空上的星星。她忧郁了,一夜一夜地不能睡去。一个人独自地舔着自己的伤口,那支离破碎的心承载着沉甸甸的伤,在流血和流泪。一棵伤痛的心在反复地经受着黑色无休止的肆虐,很痛苦,很痛苦!
酷热的夏天快过去了,夏慈的梦幻的童年也随之而去了,无情的狂风暴雨肆意地摧残着夏慈这株幼嫩脆弱的小草。
第八章
蝴蝶一般的雪花轻轻地飞舞着,带来了这个季节特有的风景。她迈着轻盈的舞步走来,她踏着舒缓的节奏走来,她披着素洁的纱衣走来。这位冬之精灵,来给我们的世界梳妆打扮来了。
雪跳完了舞,累了,便落到了屋顶上,树上,花草上,孩子的手心里。孩子的手心是有温度的。雪便化了,化成了一滴水。孩子轻轻抹去,再去接另一片雪。落到地上的雪也是一景。若就这样放眼望去,世界全部变成了白色,天仿佛与房屋接成了一片,没有了层次,只是一面。像一幅水墨画,寥寥几笔,便画出了雪的千姿百态,简单,明了,丝毫不拖泥带水,却处处体现了雪的柔情和魅力。天地万物都在赶着雪的流行,都穿上了雪的衣服。大地白茫茫连成了一片,这世界一下子纯洁了许多,似乎变得有些可爱起来。
在这片宁静的洁白里,我们还能有什么浮躁的心事放不下呢?
村庄里白茫茫的一片,不知何时浓雾笼罩了整个村庄,给原本洁白的雪蒙上了一层厚厚的暗伤。然而时间的轨迹依旧还在幻想的田野上空盘旋,静静的磨盘上洁白的雪花,已经被冬日的严寒封存,看不到的幸福,停滞在仰望45°倾斜的忧伤里,湿湿的好痛好痛。不记得有多久没有开心,那种渗入骨髓的悲戚,久久不曾离去。当她仰望天空,看云也好看天也好,凌乱气息在她的身旁啜泣,说不出的落寞。或许真的该擦去这一段心痛的的记忆了,身后那些含泪的凄凉,撕碎了一地芳华,颓废地沉溺在悲伤之中丢了自己,该是寻找久违的阳光的时候了。
每一朵蝴蝶一般的雪花,都是一只蝴蝶的轮回,飞回来寻找她自己,在你心灵的乱花丛中。相信她不会是徒劳。
在这个寒冷的清晨,夏慈又一次一个人坐在院子里, 孤独着。但不同于往常,此刻的她却丝毫未感到任何寒冷,连忧伤也躲得她远远的。也许因为孤独早已植入了她的心房,她不习惯将它隐藏,并且渐渐开始贪恋它给自己披上的那件外衣。可她有时却又会十分害怕它,害怕在它的汪洋里沉沦,迷失方向,甚至再也找不回自己。蝴蝶儿也飞去,早已不知去向。
不知从几时起,夏慈开始认为,所有孤独、疼痛都是自己的,不应该也不能够将这副担子强加到别人同样脆弱的肩上。也不会有谁比她自己更挑得起它。虽然仍会哭泣,却一次次地用思想和行动验证了被泪水洗过的晴空更加明朗。
夏慈不打算读书了,她无法面对所有的人。眼泪一滴一滴落下,夏慈的心仿佛有千万只蚂蚁在咬,很痛很痛,但她不能给父亲透露一点点。她也不能退缩,不读书就不读书吧。夏慈知道路还有很远很远,路上有着数不清的石子要绊倒她。她想她也许会被绊倒吧,但她绝对不能一跌不起,她相信自己会再次站起来,向着未来,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她终于可以不上学,每天过睡到自然醒的日子,可她却比任何时候都恐慌。终于可以不用写作业却拼了命地怀念曾经怎么写也写不完的作业,终于可以不用上课却想死了曾经那个好玩无比的课堂。可是她是多么想再次回到过去,回到那所自己向往了无数遍的那所学校,回到那个无忧无虑、懵懂稚嫩的学生时代。
情不自禁地抬起头想让泪水流回去,昂头看到了几片雪花飘下来,一片片落到了她的脸上,有几片落到了她的睫毛上,第一次这么近看雪花。好美!精致的六角,就这样昂头看着空中飘舞的雪。一朵云,擦过天空,那深邃的蓝,仿佛可以掬一捧云朵来沐雨淋风,可以扯一片雪花沐浴更衣。云,是漂泊的花朵;雪,是秋天的雨,醉了一汪清丽的心田。那抹生命中纯净的洁白,绚烂了最初的纯真。
沉思中的夏慈被一阵从院子外面传来的声音惊醒,不知是谁在砍什么?她站了起来,推开院子的门,一股寒风扑面而来。夏慈哆嗦了一下。
两只麻雀正站在院墙上张望着,寒风一吹,它们就“唧唧喳喳”地叫着飞走了。
“爸爸,”夏慈扣好衣服走出院子,“大冷的天,你咋子在院子外面劈柴?”
“星儿,你难得好好睡一次,我怕吵醒你。”夏慈的心里一阵感动:“爸爸,你还是进来劈吧,天多冷呐!”“没得事,做起事来还是不冷,我再多劈一點。”
夏慈知道,爸爸是在准备冬天烧的柴。他们家已经有好几年没有买煤炭烧了。因为没有钱买煤炭,而且煤厂离他们家有二十多里路,爸爸年纪大了,连腰都直不起来了,再也背不起煤炭烧了。幸好这山里就是天然煤厂,只要肯上山去,每次都不会空手而归。
听了这话,夏慈默默地站在风雪中,注视着正在寒风中忙碌的爸爸。
爸爸弓着腰,两只手举着斧头,一次次匆匆地弯下身去,又一次次缓缓地直起身来。被斧头砍碎飞散的碎木在空中四处乱飞,不时地飞落在爸爸的旧棉袄上,沾在爸爸零乱的头发上。砍一会儿,就要直起身来捶捶后背。看到这里,夏慈的鼻子一酸,泪水无声息地再次滑落下来。
夏慈不想让爸爸看到她在流泪,她转身进了灶房,开始做饭。
“爸爸,吃饭了。”夏慈做好了饭,跑出来喊爸爸吃饭。
“你先吃嘛,就剩两块了,马上就好。”爸爸头也没抬说道。
印象中,这样的话爸爸经常说。夏慈走了出来,一边看爸爸劈柴,一边等爸爸一块儿吃饭。
“啊!”忽然,夏慈全身的血都凝固了。
“爸!”夏慈冲向了爸爸。
只见爸爸左手握着右手,血淋淋地蹲在地上。
夏慈吓得脸都白了,赶紧拿了钱,把门关上。爸爸自己捏紧手,夏慈扶着爸爸到大队的赤脚医生那里。医生给爸爸清洗了砍伤的手指,又上了止血的药,还把爸爸的手用纱布缠了起来。医生又开了消炎药。医生说,爸爸最起码要休息一个月。
因爸爸的伤,本来就穷困的家庭,更是雪上加霜。那一刻,夏慈分明看到爸爸的眼中泪光闪闪。
又到了春季开学的日子,初中的班主任刘春梅老师发现夏慈的座位两天都是空空如也,刘老师的心亦空落落的。一打听才知道,夏慈不读书了,而且刘老师还打听到了她不读书的原因。
刘老师的心,一下凉了下来。因为自己也是女孩子,她能想象得到夏慈所要承受的一切,刘老师也心痛了。她反复思考,准备放学亲自去夏慈家里家访。刘老师知道,在农村,像她这般辍学的孩子很多,但是像她这种辍学的原因在他们学校是第一个。老师知道,夏慈是特别喜欢读书的。
在村里人的指点下,刘老师来到了夏慈的家。门是锁着的,刘老师就坐在门口等着夏慈回来。一个认识刘老师的学生主动跑上山去叫夏慈。
其实刘老师知道,她这一趟,空跑的可能性是最大的,但是她还是想来看看夏慈怎么样。
龙洞村虽是一个大村,但是上学的学生也不是太多,当时还没有开始提倡什么九年制义务教育,许多人家每天都打发孩子去山上放牛或割草砍柴,不愿意给娃娃们在学校里接受教育的权利和机会。学生还动辄辍学,他们做老师的可没少跑路,去学生家里苦口婆心地劝说家长。有些家长深明事理,响鼓不用重槌敲,听了老师几句劝说语后就把孩子送到学校来。有些家长油盐不进,任你怎么说他都不配合你,坚决不让孩子再来学校读书,还说庄稼人本就是个土里刨食吃的命,不要做癞蛤蟆吃天鹅肉的美梦。读那么多书干嘛,扁担放在地上知道是个“一”字,会写自己名字就行了。
过了好一会儿,刘老师看见夏慈背着一大背篼的猪草回来了。刘老师的心还在隐隐作痛。硕大背篼压在夏慈瘦小而柔弱的肩膀上,一如生活中所有的重担与无奈。
看到刘老师,夏慈说不出的惊讶和拘谨。
刘老师问道:“夏慈,你怎么不去上学啊?”
刘老师明显地看见她的肩膀,微微地颤抖了一下。两只大大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背过脸去,夏慈眼睛里的泪水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滴了下来。她什么也没有说,悄悄把猪草放在了院子里。打开门,走进了她住的屋子。看见夏慈难过,刘老师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是紧紧地跟在她的身后,跟着她走了进去。
屋子不大,简陋却收拾得干干净净。刘老师没有再问夏慈什么,只是心疼地看着眼前这个柔弱的她。小小的土墙墙壁上,贴满了她读书以来所有的奖状:“三好学生”“优秀班干部”……
缓了一会儿,夏慈来到灶房,开始给她最尊重的班主任刘老师做番茄鸡蛋面。刘老师站在院子里闲看。高高的灶台前,小小的她搭着一个小板凳已经开始炒鸡蛋。见刘老师在看她,夏慈微微笑了一下。她明明在笑,可不知怎么的,刘老师却看见了她眼中深深的伤痛。
离开的时候,刘老师塞给了夏慈200元钱。夏慈坚决不收,刘老师就假装发脾气了。她说:“夏慈,你说我还是不是你的老师?”夏慈赶紧回答:“刘老师,你是,你一辈子都是。”“那老师说话你为什么不听?老师给你钱又不是白送,等你长大了,你挣到钱了,你再买东西来看老师,好吗?” 刘老师接着说,“夏慈,老师知道,你现在真的很需要钱,如果你不收下,证明你的心里就没有真的把我当你的老师。以后你不读书了,我不能再教你了。你把老师当好朋友吧。将来你不管遇到什么事情,你都可以来找老师,包括你不能和其他人说的事,你都可以来跟老师说。老师永远做你的好朋友。”不等夏慈回答,刘老师又继续语重心长地说道。
“谢谢你!老师!”夏慈含着热泪接过了刘老师给她的钱。捧在手上,夏慈觉得这200元钱沉甸甸的。
刘老师吃完了夏慈给她煮的番茄鸡蛋面,就踏上了返回学校的路程。夏慈默默地跟在后面送刘老师走,此时此刻,没有不舍的离别,没有煽情的话语,但刘老师看到了夏慈内心隐藏的那份坚强,那份骄傲。刘老师的心里暗暗为她高兴着,她坚信,生活不可能将她压倒,她依旧那般的优秀。
离开学校半年了,这半年的时间,爸爸心疼她,基本上不让夏慈跟着上山劳动。大部分时间就一个人留在家里煮煮饭,喂喂猪。对于一个忙碌惯了的人来说,时间是自由而又漫长的。总觉得整天整夜自己都有用不完的时间,以前自己从来没有发现时间会充足到这个地步,充足到自己整天躺着,坐着,睡着都用不完的地步。每当看着以前的同学们蹦蹦跳跳地背着书包去上学,她就觉得他们忙忙碌碌有事可做。她却是一特闲的人,那种闲让夏慈感觉自己就是一废人。
这段日子,夏慈经常半夜醒来,想自己的前途,想自己的将来。想到头痛,想到转移了思路,可是自己依然故我,依旧没有收获。失眠的日子充满了整个星光璀璨的夜晚,夏慈经常不知道自己是怎样醒来的,又是怎样睡去的,其间又是怎样苦思冥想的,最后还是翻来覆去睡不着。睡不着,没来由的心烦意乱。
穿上外衣,推开窗,风冷冷的,让她有些瑟瑟发抖。抱了薄被垫在窗台上,静静地坐着,仿佛一切都在寒冬里沉沉睡去。这夜,只有她,用一床薄被温暖自己快要冻结的思绪。愣愣地看着窗外,那低垂的杨柳,扭动着纤细的腰肢,与风跳着诡异的舞蹈。偶尔一两声犬吠,撕裂了夜的静谧,为这死气沉沉的夜注入了一分活力。
走出屋门,来到小院里,一轮明月,圆圆的,大大的,像似笑脸冉冉升起,她的那份激情,一拥而上,真想对着明月大喊大唱。一切的忧郁,一切的悲怆,都唱给月亮,都告诉月亮了。月亮送给了她许多的畅快。
这种平静的心情给夏慈带来莫大的安慰。她对自己说,不要胡思乱想,做个好孩子,好孩子会得到幸福的。
也许是爸爸看到了夏慈内心的寂寞。爸爸给她带回来一只看起来灰不溜秋的小狗。小狗瘦骨嶙峋、毛质干涩、黑色里夹杂着零星的灰白色,尤其是头上和面部,乍一看活像个须发花白的小老头,非常难看。夏慈却喜欢得不得了,她还亲自给小狗狗起了个名字。它叫小灰灰。
爸爸发现它的时候正值数九寒天。它挣扎在冰天雪地里,浑身裹着一层冰雪,两条后腿已经冻僵,只有两只小前爪还在拼命地挠头。只可惜刚刚出生的它连眼睛还没有睁开,更不可能看得到它自己目前的处境。它是那么瘦弱,小得像一只老鼠。严酷的自然随时,或许只需几分钟就可以将它变成一团冻肉,掩埋在冰雪里,等到春暖花开时它已经是一截黄土。
村里人养的都是家犬,长得既不漂亮也不威猛。一旦生下小狗,主人一般只会留下一两只,其余的扔掉。大狗的奶水不足,都留下很可能一只也养不活。夏慈养的就是这样一只被遗弃的苦命狗。
没有钱给狗狗买奶粉,没有奶水喂它。刚抱回去的时候,爸爸和夏慈用石磨磨豆浆来喂。长大了一点点就把米用水泡软,然后用又硬又平的刀把的平的那一面,直接就在碗里磨,磨得差不多了,用筷子搅拌一下,把浑浊的米浆倒起来,沉底的不要,然后再放在火上蒸,蒸好了再放一点点淡淡的甜。这就成了小灰灰的美味佳肴。所以它从小就没有吃过奶。
夏慈把小灰灰就当宝贝一样,喜欢得不得了。经常把它捧在手里,抱在怀里。时间一长狗狗和夏慈就有了感情。小灰灰经常像个小尾巴似的跟在她后面,总是在夏慈的脚下滚来滚去,一不小心就被踩得呀呀乱叫。见了个生人还“汪,汪”地叫那么几声,好像是在告诉别人:看!前面就是我的小主人,你们最好不要惹我。
晚上睡觉的时候,夏慈就把它放在一只爸爸用竹子编的跟爸爸的鞋子差不多大小的小竹睡筐里,然后用绳子穿起来悬挂在楼上的竹子上。用手轻轻一推,小竹睡筐就会钟摆一样晃起来,它就闭上黑豆一样透亮的小眼睛安静地睡去了。
渐渐地,小灰灰一天天长大起来,它对周围的事物似乎熟悉起来,可以随便吃东西了。他们拿吃剩的骨头和饭喂它,它也吃得很饱,肚子胀得圆圆的,与他们的关系越发亲密起来。不管是夏慈进屋,还是夏慈爸爸进屋,它一定要跑到他们的脚边,摩擦着,用嘴轻咬他们的鞋带、裤脚,尾巴摇个不停,跳跃着,犹如激动的孩子。
夏慈每次出门去做事,小灰灰总是紧追不舍。她先是坐下来逗一逗、摸一摸,再说几句安慰的话。小灰灰仍然不想回去,她便佯装生气,大声训斥几句。小狗这才依依不舍,一步三回头地走到家门口,继续向夏慈走的方向张望,目送着她离去,然后又静静地趴在家门口等待她回来。
狗狗再大一点了,灰不溜秋的毛已经全部褪去。它变得特别听话,告诉它安静,它就静静地,一动不动,趴在地上闭眼睛打瞌睡。要是听到有人来了,它就趴到阴影处,摇着尾巴,欢迎客人。小伙伴们带它到户外,它高兴得像个小孩儿,跑呀!跳呀!跳起来在空中转身,叫两声,又转两圈,然后,撒着欢跑向草地,柔柔的阳光照在它黑缎子似的皮毛上,闪闪发亮。
后来它慢慢长大了,身体也结实起来。爸爸整天忙碌,沒有时间管夏慈。只有小灰灰寸步不离地跟着夏慈。夏慈上山割猪草,它就将她送到山上,然后自己去庄稼地里满地乱窜,等到夏慈割完猪草准备回家时,它总会准时地出现在夏慈的视线里,高昂着头,摇着尾巴,兴奋地撒着欢。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几个月过去了。小灰灰很快地长大了。几个月的时间它已经是一头健壮的公狗。狗一天天日复一日,越发变得可爱起来。只要一看见爸爸或者夏慈回家,它很远看见后便飞快地来迎,嘴里呼呼着,蹿前跳后,尾巴摇个不停,立起身子,用前腿抱了他们的脚脖,轻咬个不停。那样子,好像恨不得把心掏出来拿给他们看。
说起狗,我们都知道,狗白天黑夜为主人看家护院,主人心情不好时拿它出气,打它骂它,它也不生气。有时,狗成了人们开心、解闷的东西,它不求锦衣玉食,只要主人给的吃剩的食物就行了。狗对主人最忠实,只要主人不弃它,它就永远追随主人,直到生命结束。俗话说:“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在农村,儿子打骂、虐待甚至遗弃父母的事情,在我们身边时有发生,而狗嫌弃主人贫穷弃主人另攀富贵之家的事,我们却从来没听说过。纵然在那个物质生活极其匮乏的年代,狗的身子被冷饿成一张弓,但它依然摇尾,依然坚守,不离不弃,左右相随。
狗狗一天天长大。夏慈紧蹙的眉头渐渐舒展,她也一天天变得快乐起来。美丽而明亮的大眼睛闪烁着一种灵气,一种成熟。
夏慈长大了!
第九章
人生是需要用苦难浸泡的,没有了伤痛,生命就少了炫彩和厚重。
夏天来了,不知不觉已经来了。
清晨,太阳未起,天已是暖洋洋。清风拂面,丝丝凉爽,拂来青草与树叶的清新,芬芳了夏季的早晨。白云像白丝巾般在天上轻轻擦过,蓝天显得更加清澈明净了。小鸟一大早就在空中飞来飞去,欢快地唱着夏天的动感音符。
当迎来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那光是新娘红盖头下的惊艳,格外耀眼。那暖是女子清新淡雅的妆,柔美而不献媚。当红通通的太阳渐渐露出了整个脸庞,温馨的笑容仿佛在说:“美好的一天又开始了!”
随着太阳的升起,天越来越热了。空气也越来越热了,渐渐地变成了一个大蒸笼。中午,毒辣辣的太阳毫不留情地烘烤着大地,站在太阳下,太阳的光芒变成了一颗颗火热的针,刺入皮肤,灼热的感觉,生痛,得赶紧到树荫下。
外面此起彼伏的蝉声,像波浪一样向我们涌来,仿佛在告诉我们它们才是夏天的主角。灿烂的阳光炙烤着大地,阳光强得人睁不开眼睛,夏天就是这样的性格,火辣辣的,热情似火。
小村里的夏天,孩子们都是在水里泡大的。每天天一亮,孩子们便被大人撵出去放牛,牛在山坡吃草,小孩们就在水里尽情地玩着,享受着水带来的凉意。小孩的创造精神也是了得,在10多米深的小河里游泳,大家可以去找竹子做成竹筏,胆大的小孩可以依靠一个有着浮力的竹筏,从小河的上游漂浮下游。当夕阳西下时,人也玩爽了,牛也吃饱了,小孩们便心满意足地赶着牛开心地回家。
田野里的蔬菜萎蔫了,小麦的叶子也卷了起来。麦子渐渐地发黄,成熟。小河边河岸上那些高大的杨柳树,也变得垂头丧气,没有一点儿生气,树叶也不会动了。小狗热得呼呼地喘着粗气,火红的舌头伸出口外,一伸一缩地散发着身体的热量。地面上的蚂蚁也不见了,它们也受不了这酷热,躲到地下的窝里乘凉去了。
麦子熟了。喜悦激昂的歌声在金灿灿的麦田上空回荡,这是夏慈家的节日,这是村民们的节日。村民们把家里平时舍不得吃的腊肉、白米、鸡蛋拿出来做好吃的,就像过年一样。他们都吃得饱饱的,拿着磨得锃亮的镰刀走向麦田,那架势,不亚于要去冲锋陷阵的士兵,干硬的麦芒像针一样把裸露的胳膊划出一道一道的血印子,汗浸到里面杀得特别疼,拿镰刀的手尽管长了老茧,还是磨得起了水泡,腰疼得跟断了一样直不起来,三四十度的干热天气一干就是几天,臂膀被太阳烤得直冒油,脸被晒得黝黑黝黑的,汗水不停地滴进烫脚的土里,流到嘴里,咸咸的。尽管割麦很累很累,但心里还是被丰收的喜悦撩拨得十分激情,看着麦场上那一堆堆金黄的麦粒,那种踏实放心的感觉便油然而生,那粗声大气的说笑声是那样开心爽朗,好像要把积压在心头一年的酸辛劳累都一下子笑没了似的。
今年春天夏慈家的小麦受了冰凌灾害,返青晚、分蘖少。起初以为会减产,但由于后期夏慈的爸爸管理得好,肥、水、药跟得上,麦情有很大好转,亩穗数、穗粒数、千粒重已接近去年,估计还会是大丰收。所以,夏慈每次看到爸爸都是喜气洋洋的。
进入农历的五月,已经是蔷薇飘香的时候,院子里的月季花也竞相开放,五月的风格外的火热,吃罢晚饭,太阳的余晖把大地照得火红火红的,来到了阡陌纵横的乡野,看那被晚风吹动得波澜起伏的麦浪,如同来到了金黄色的大海。到了五月时小麦田会由绿色的海洋变成一片金黄色的海洋,走到田边,我们会闻到一阵阵小麦的味道,这是馒头的香。
五月的麦浪,青涩的颜色变成了金黄色的波涛。给人以幸福的希望,麦穗也像倒立着的少女的发辫,优雅而美妙地随风摇摆,麦粒慢慢地鼓足了肚子,变成了蜡黄色。没有了羞羞答答的感觉,慢慢地走进了麦黄待收的季节。
小麦不惧酷暑。它不像大米、玉米、高粱、大豆那样,夏天里用绿衣包裹着果实,用浓绿的叶片遮挡着炎炎烈日。小麦总是摇晃着由绿变黄的身躯,挺胸昂首喜迎着炎炎烈日,在满目葱茏中独树一帜,挺立着伸直手臂,把渐渐饱满的麦穗擎起。“立夏三天见麦芒”,小麦是一年中最早成熟的谷物。进入盛夏,就到了小麦成熟的季节了,在苍翠的夏天,尖尖的麦芒脱颖而出,热风把浅绿的麦穗吹拂成金黄,绿海逐渐转变为黄灿灿的金海,和浓烈的阳光融为一体。
颗粒饱满的麦穗挨肩擦背,发出沙沙的声响,这是最美妙动听的天籁之音。漫山遍野飘着麦香,即将成熟的麦子的香味儿特好闻。丰收的喜悦,格外舒心。
这个时候,漫山遍野,麦香飘飘,麦浪滚滚,涌动的麦浪把大地染成一片黄,把天空染成一片黄,黄得殷实,富贵,蓬勃;黄得翻江倒海,惊心动魄,金光灿灿。这是一个收获的季节,一个热闹的季节,一个激动人心的季节。
每年的芒种,都在六月上旬。“芒种前后,夏收秋种”,所以一进六月,布谷鸟的叫声就由远而近了,所有的田野变成了金色的海洋,外出打工的男人女人被大车小車载回来,奔赴这收获的战场。
这个季令,乡亲们也会互帮互助。
夏慈家的住在邻村的远房亲戚也从邻村赶过来给夏慈家帮忙收割麦子。
远房舅婆带来了她的儿子、媳妇和十几岁的孙子启明。
这天下午。
“星儿,舅婆今天给你带了个哥哥来我们家,他叫启明。启明哥哥今年十五岁了,比你大两岁,你要叫哥哥,不能欺负哥哥。”爸爸黄瘦黄瘦的脸上满是笑容,手指着旁边一个帅气的大男孩。男孩嘴角往上一翘,显得格外俏皮。
时间和空间似乎都静止了。
夏慈脑子里一片空白,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她努力稳定了一下情绪,才细看站在面前的这个哥哥。他是个蛮好看的孩子,浓眉大眼的,笑起来一个浅浅的酒窝嵌在脸上。一个?对!就一个,他是夏慈见过的第一个只有一个酒窝的人。这让他看起来有些别致,有些可爱。
男孩子满脸绯红,匆匆地瞄了夏慈一眼。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看着夏慈。这是一张几乎没有半点瑕疵的脸:圆鼓鼓的额头,明朗的眉眼,秀气的鼻子,棱角分明的双唇,白净净的瓜子脸,如汉白玉雕成一般。男孩子就这样傻傻地看着夏慈,一时竟找不到合适的话开口。
夏慈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嗯”。爸爸有点失望,他还以为夏慈会特别高兴呢,因为夏慈没有兄弟姐妹。夏慈看见爸爸有点失望,便忙装作很高兴的样子:“欢迎哥哥!”那个少年的嘴角又翘了起来。
当天晚上,他们便熟络了起来。夏慈梳着两个小辫子,样子傻傻的,挺可爱的。启明哥哥每次碰到夏慈,总是习惯性地拨弄一下她的小辫子,而夏慈总是用半带羞涩的眼神看着启明。启明显得有些不知所措,总是避开她的目光,但心里却暗暗窃喜。
后来的日子里他们成了好朋友。他们都还小,都不懂什么叫羞涩,喜欢都代表什么,只是彼此有了愿意接近的感觉。那一段相遇认证了他们的单纯,也给心底烙上了一份真诚。
启明喜欢上了夏慈,可他却不敢说出口。是的,这是一个不能说的秘密。
收小麦的序幕在第二天凌晨拉开了,因为要避开正午的骄阳,一方面人们可以少受些炎热,另一方面,避免焦脆的麦穗炸开影响收成。夏慈的爸爸早就已经把一把把镰刀磨出锃亮的反光来,舅婆叫醒两个贪睡的孩子。于是,朦胧的夜色中,昂首阔步走在乡间小路上的男人们颇有些战士的英姿,女人们则兴高采烈地说着一些农活上的近期规划,全然不理会后边拖着鞋惺忪着睡眼的两个孩子嘟哝着嘴在紧追慢赶。
责任田被分割成大大小小的方块,迷蒙中只看见轮廓看不清颜色,一排排麦子在暖暖的晨风中摇曳,干燥的空气中有淡淡的清香。自家的麦地或远或近,地块或大或小,大人小孩们一溜排开,随着镰刀刷刷的声响,一排排的麦子被捋顺了,放成一抱大小的铺堆儿,那些资深的农户总能将麦子码放得像仪仗兵一样整齐,全然不在乎半天之后,它们就将被凌乱地丢进碾场里。一家大小要在开镰时进行一场比赛,默不作声、手脚麻利、不怕苦累的孩子将被交口称赞,被夸奖的孩子虽然得不到物质奖励,心里美美的干劲更足。
大人们割麦时,麦把的拿捏是有讲究的。只见他们右手执镰,左手抓住地里麦秸的中部,一次只抓半把,因为割一整把麦子需要下两次镰。初次割下的半把麦子,握在手中稍稍倾斜,再下镰时,与地里直立的麦子合成一整把,在手中交叉形成“X”形。交叉的中心正是手中拿捏的部位。这样割出来的麦子,打捆时不易松动,捆起来的“麦捆子”特别结实。再者那时候没有机械,一切收割、打场的工序全靠人工。
当太阳披着五彩霞衣温和地注视大地时,田地里的麦子已被放倒了长长的一截儿,金色的麦穗在这刷刷的声响中惬意地舒展着笑脸。劳作的人们豆大的汗珠滚落在黄土地上,滋润着她广袤的心田。渐渐地,村里狗吠鸡叫,池塘边蛙鸣蝉噪,又有远处传来的老人或小孩吆喝人们回去吃早饭的声音。田地里的人们在这热闹的喧嚣中仰起身,才意识到肚子早已咕咕噜噜地叫唤起来。
启明和夏慈就跟着大人们,干些送送水、捡捡麦穗之类的活儿。
微风如一个悠悠的梦吹进时光的年轮里,阳光透过时光的缝隙洋洋洒洒地洒落在了那个遥远的世界里。蓝色的天空,白色的云朵,密密匝匝的素白小花,翩翩的蝴蝶,潺潺的流水,充满麦香的世界,有着最明静的梦。瞧,那两个小孩儿迎着风奔跑在麦田里,累了,就倒在麦草堆里,望着蓝得纯粹的天空,想要把手伸出去触摸天空。当把手伸出去以后,才发现天空很高很高,高得瞬间让人发现自己的渺小,小得如一粒微尘。手轻轻放了下来,慢慢合上双眼。风开始变得轻柔,柔软得不忍心吹醒了他们小小脑袋里的梦。
成熟的大片大片的麦子不到一会儿光景就被收割完毕,捆扎,入场,随后,整个大地便空空荡荡起来,只剩下闪着银光的放眼望不到尽头的麦茬地。
这个时候,大人们忙乱无措,哪能把所有心思全放在孩子们的身上。夏慈和启明坐在地头的油桐树下,看黄澄澄的麦浪随风飘摆,听天空自由的布谷鸟有节奏的鸣唱,看到大人们割麦越割越远的身影,再也耐不住心中的躁动,摇晃着身影趔趄地走入麦茬地中,看绿草在田垄间拼命地挣扎,追逐蹦蹦跳跳的可爱的蚂蚱,远处的蜻蜓飞来飞去,在身边落上落下。村边的池塘里,传来清脆的蛙鸣。他们的视线掠过麦田,停留在那片神秘的玉米地边。
禁不住诱惑,他们在麦茬地里燃起了一堆篝火。然后启明在麦田里摘了一把新鲜的小麦,在燃烧的火堆上烤得芳香四溢。然后,启明用圆润的双手在自己的小手上将小麦搓出来,一粒粒的小麦在启明用力的双手下飘着芳香,诱着夏慈的食欲。夏慈带着馋馋的鼻唇,在启明的身边去嗅那小麦的味道,启明把一捧捧的小麦送进夏慈的小嘴里。
烤过后的小麦晶莹剔透,像是一颗又一颗绿色的翡翠。吃到口里,津津有味,劲道缠绵,满口香甜。他们就这样津津有味地吃着,黑乎乎的,吃得面目全非,可唇齿留香,打着饱嗝,静静地看那油桐树花开。日上中天,大人们会歇息,抽烟,喝水。他们就躺在软软的土地上,让带着麦香的风轻拂着他们的脸。随手拈一棵草茎,含在嘴里,仍在梦想里飞翔。
麦茬地,银光闪闪的麦茬地啊,我们多想用丹青妙笔为你画一幅神奇的画像。画中,你充满了诱惑,你正在演绎着蓬蓬勃勃的旺盛的生命。
夏慈有点惊愕,脑袋迷乱起来,她心里有一种恐惧感,幸福感,甜蜜感,负罪感,心里有一只小兔子在猛烈地蹦跳着。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兴奋,总之,她和他,都静默着。
夏慈长得好看,眼睛明亮。启明也帅,就是爱流鼻涕。
启明问夏慈:“你有没有男朋友?”
夏慈说:“有啊,我爸爸,算吗?”
启明说:“不算,我做你的男朋友吧。”
夏慈说:“好。”
“我喜欢你!”这句话从启明口里吐出来时,他感觉到这一刻是多么庄严,多么神圣。及至夏慈的手被启明握住后,夏慈才感觉到一阵战栗。她触电般的抖了一下,望着那双真诚得如清水一样的眼睛,她傻了一下,甚至忘记了抽出自己的手。
“你,你怎么会?怎么会这样?”夏慈思绪凌乱,无法用语音表达。她摇了摇头,机械地抽出自己被他抓紧的手。
“真的!真的!我長大了,我一定要娶你!”启明有点急,眼睛里闪烁着一缕急切的复杂的光。夏慈似乎理解,但又不理解。他们两个人的脸都被太阳光映照得红通通的,似乎都有点不好意思。
“嗯。”夏慈无比娇羞地答道。
太阳躲进了厚厚的云层。
收完麦子,启明就跟着舅婆他们走了,也把夏慈的心带走了。
第十章
这一天晚上,夏慈刚刚躺在床上,就看见一个年过九旬老太太,小脚银发,眼泛神光。从她一直害怕的堂屋神龛后面的大寿木里挤了出来,老太太的身边还跟着一条白色的狗。夏慈一见颤巍巍的老太太就心里发憷。她见夏慈害怕的模样便用拐杖撵她身边的狗:狗儿,还不快死到院子里去,看你把姑娘吓的喔。夏慈看见老太太,赶紧起来,紧紧抓住老太太,喊道:“奶奶,你怎么回来了?你不是死了吗?你为什么这样做?为什么撇下我们呢?”一连串的问题,脱口而出,奶奶说:“我做错了,我后悔了,我要回来了。”
夏慈看着奶奶手里拿着一个奇怪的瓶子忙问道:“奶奶,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奶奶说:“这是菩萨给我的仙丹。”
夏慈好奇地又问道:“仙丹,奶奶,仙丹是做什么用的?”
奶奶说:“它能让你从女孩变成女人。”
夏慈看着奶奶:“真的吗?”
奶奶说:“真的。我给你两颗,你吃了就会变成女人了。”
奶奶说完,从瓶子里倒了两颗晶莹剔透,像夜明珠一样的药丸给了夏慈。夏慈从奶奶手里接过仙丹就吃下去了。只见奶奶露出了满意的一笑, 然后,就像一缕轻烟似的,不见了。
醒来后,只见屋里一片黑暗,夏慈的手紧紧抓住被角,枕头已被泪水浸湿一片。刚才的一幕还那么历历在目,她不知道这是梦,还是奶奶的魂魄回来看她。
夏慈第二天早上起来的时候, 就感觉到短裤里湿湿的。难道是尿床了?掀开被子一看,一团红色赫然呈现在她的眼前。赶紧插上门褪下裤子一看,内裤上湿了一团很大的血迹。为什么会流血?是从肠子里流出来的吗?难道自己得了绝症了?对男女之事,夏慈也只不过是从大人的嘴里隐隐约约知道一些,可自己并没有做出过什么出格的事啊?这时她突然想起来,前一段日子启明曾经摸过她的手。她惊呆了,难道前几天启明摸了自己的手自己就怀了孩子了?一时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吓得偷偷哭泣起来。
夏慈强忍着心里的恐惧和不安,悄悄到院子里拿了昨天刚洗过的干净内裤,跑向自己的屋子里。自己替自己草草清理了一下,将短裤换下。只是小肚子疼痛越来越强,使得她的动作极为不利索。
夏慈还不到十四岁,她什么都不懂。不过爸爸不管吃什么好吃的好喝的都让给夏慈,所以,这才使得夏慈的初潮来得这么快。
夏慈紧张又害怕地来到了隔壁王幺奶家。
“幺奶,我怀娃儿了。”夏慈见没有人,紧张地伏在王幺奶的耳朵边上悄悄说道。
现在的这个时候还是凌晨的五点,王幺奶正忙着在灶前烧火给猪煮猪食,对于夏慈刚才说的那句话,她是完全的没有听明白。
“你这么早起来做啥子?你说啥子呢?怀娃儿?”王幺奶一时间还没有反应过来,有点莫名其妙。
“嗯。”这下夏慈更是羞得想挖个地洞将自己埋了。
王幺奶这才一下子回过神来。夏慈赶紧把刚刚起床发现的事情跟王幺奶讲了。王幺奶笑得直不起腰,她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
王幺奶抚摸着夏慈的双手,疼爱地说道:“幺儿,你不要怕,你来月事了。你长大了。来了这个,你就是大人了。”
王幺奶让王幺老爷帮她煮猪食,她来到里屋,开了衣柜,找了一件刚洗过的内衣。她的内衣都是上好的棉布做的,既软和,又透气,拿了剪子毫不犹豫地剪成了条状。
“幺奶,你做啥子?衣服剪烂了。”夏慈被王幺奶的举动弄得莫名其妙,好好的衣服怎么就剪了。
“丫头,你不要怕,你好好坐在床上等我。我一会儿就帮你做好了。”王幺奶安慰道。然后又去外面拿了一大把旧的棉花,拿了针线,就坐在床边开始缝了起来。
夏慈见这架势,便问王幺奶要做什么,王幺奶说要为她做月事带。知道王幺奶要为自己做月事带,顿时已经不是害羞了,而是感激得哭了。王幺奶什么时候还为别人做过这个呀!
王幺奶慈祥地摸摸夏慈的头,一边做一边叮嘱:“以后你就会每个月都要来一次,只要是每次来的时间都一样,你就不要怕,就属于正常的。出血的时间一般都是二至七天。”
“以后你来月事的时候,就不要去别人家耍。”王幺奶说。
“为啥子?”夏慈不明白。
“会冲撞别人家的灶神。”
“真的会?”
“冲撞了灶神,对别人家不好,对你也不好啊!庙子里你也不能进去,你只能在外面看,这个时候你千万不能给菩萨磕头,会秽污了菩萨。”
王幺奶还说了,这期间,也不能换洗内裤。会阻断血流。还不能摸冷水,不能洗澡,会得病。
“幺奶,长大了有这么多麻烦,我不想长大。”夏慈将头靠在王幺奶的身上,泪水一下子崩了出来。
夏慈猛然想起了以前读书的时候那个“生娃儿”的女同学。
记得刚刚读初中一年级的时候,班上有个女同学,身材丰满,皮肤白皙,一走起路来胸前一对“小兔子”有节奏地上下跳动。她叫小玲。有一天,同学们打扫卫生,就发现小玲坐的板凳上有斑斑血迹,而且她走起路来也是含胸驼背,很不自然。第二天课间时间,几个女生伸长脖子议论着什么,脸上表情怪怪的,其中小惠忽然跑到小玲跟前,大声说:“小玲,我们去1号吧。” “1号”其实就是厕所。小玲的脸瞬时变成一个熟透的苹果,红了一阵,红晕过后,马上惨白,随即转过身子,抬起胳膊护住额头,啜泣起来。问话的女孩震了一会,逃跑了。小惠悄悄告诉很多人,小玲生娃儿了,生下来就丢在厕所里,所以,她根本不敢和我们一起去1号。当时,小玲和小惠大她两岁。这回夏慈知道啦,原来小玲是来了月事。她隨即想起了学校的厕所里横七竖八躺着的红色“地图”。想着当时她们是多么好奇,硬是站在厕所里的蹲位上往厕所里看红色地图。直等到上课铃响,她们才仓皇而跑。
这件事过后,小玲就没有读书了。没想到这次轮到自己了。
王幺奶还去厨房里给夏慈炖了红枣生姜红糖汤,顺便烧些热水给夏慈清洗身子。坐在火塘边,吃着王幺奶熬的甜甜的、热热的红枣生姜红糖汤,夏慈心里暖洋洋的。
看到王幺奶慢慢烧热水给自己清洗身子,夏慈觉得不好意思麻烦王幺奶,于是就顺口说道:“没什么幺奶,我自己洗,不就是冷水吗?怕什么啊。”
王幺奶比较注意这些方面,听夏慈这样说,就立马开始责怪了起来:“你这个小姑娘,你懂什么,给你说了不听,以后受苦的就是你自己。”
夏慈立马闭了嘴,乖乖地听王幺奶说。
夏慈爸爸一直对夏慈极好,小心呵护。不过这一段日子,爸爸已经发现,夏慈不像以前那样听话,他发现了夏慈开始变得敏感、多疑,不能忍受一点伤害,特别是来自家人的伤害。但是爸爸什么也不懂,也不知道怎样安抚夏慈。
从女孩到女人的蜕变,只需要一个短短的清晨。锁好房间的门,脱光衣服,站在床上,夏慈看着光溜溜的自己。好像面对一片新大陆,突然自己就变成一位生理学探险家,随目光启程去探险自己的血肉之躯:穿过藤蔓交缠的头发丛林,攀越连绵起伏的山脉,趟过细沙轻覆的沙漠,到达神秘隐蔽的峡谷。那儿就是“那东西”的发源地吧?!
“那东西”是不可与人语的秘密!它是女孩身体里的潮汐,每月悄无声息地来拜访一次,潮水卷起一波接一波的浪,拍击着她的身躯,只有她一个人是观潮客。潮水退去,遗落在岸上的是痛苦还是平静,也只有她一个人知道。
白天爸爸要上山做农活,家里总是没人,夏慈觉得自己很孤独,似乎这世界只剩了她一个活人。
等待的日子漫长而焦灼。内裤僵硬,刀刃一样割着双腿内侧。但是王幺奶说过,这期间,不能换洗内裤。会阻断血流。不能摸冷水,会得病。也不能去别人家。
在这期间,夏慈不能越雷池半步。
夏慈家的房子后面,有一小片颇具规模的竹林,里面密密麻麻地长着不下数百棵竹子,它是夏慈和伙伴们曾经的乐园。
这一天,百无聊赖的她一个人走进了这片竹林。这一片翠绿的竹子,它的叶子、杆儿比前几日更加绿了,一株株挺拔地站着,它们沐浴着明媚的阳光。竹竿儿细细的,它们一年年悄悄地变粗了,在不知不觉中长高、长壮。竹子旁边是绿色的三叶草,三叶草嫩嫩的、绿绿的,多么柔然的一片草地,像轻软的一片绿色的丝绸。每每向前一步,夏慈都是很缓慢地移动,心不由自主地紧一下。她担心她的亲吻有些用力,有些过分,有些唐突,娇柔的三叶草是否能承受得了自己的挤压,它们是不是很痛,能够忍受得了吗?这些小草很是拘谨,怯生生的,沉默着,无声无息,没有回答。她轻轻地抬起脚来,缓缓吻上去的时候,小草很柔顺地接受了,它们也是慢慢地一点点俯下身子,温柔地迎合了她的吻。在她吻过这一片之后,她又以同样的动作亲吻和她有缘的下一片。她所有的动作都很虔诚,很真挚,没有一点点亵渎,没有一点点不敬。
春日的竹林愈发迷人。当中午的灼热扑面而来,步入竹林,一股清凉从脚下升腾到夏慈的心脾。闭上眼睛,握住竹子光滑而温润的躯干,夏慈醉了,她喧嚣的心灵顿时空白一片,不去想,也没有想。一阵风吹过,沙沙的竹叶,欢快地在她的耳旁舞蹈。听,那柔美的脚步,那么婀娜,那么轻盈……微风吹拂,竹叶儿你拍我,我拍你,挤肩撩衣之间,发出温和如微波的沙沙声,还伴着咔嚓咔嚓的响声。乐音入耳,便是一种少有的人间清福。她用心地听着,心里似乎很愉悦。她情不自禁地闭上了眼睛。这时候,她仿佛听到竹子被风吹得快要断裂了,好像真的要砸下来了。其实她自己也不敢肯定那竹子会不会真的砸下来,但她感觉一定会的。她喜欢,就在此时此刻,内心的荒芜,像杂草一样丛生著。她无法摆脱思想带给肉体的沉重折磨。无法言说的,似乎是痛不够痛、痒不够痒,像钝刀宰割一般。
春夏季节,是竹子生长的最佳季节,也是小竹林最有趣的季节。春天的时候,万物复苏,竹子也开始发出了新芽。竹子有一个特点,就是同一个根系会不断地萌发新芽,即竹笋,并且盘根错节,不断向周围扩展,所以竹子也越来越多。特别是一场春雨之后,竹笋更是一个劲地往地面上窜,因此有个成语叫“雨后春笋”。无意间,夏慈看到竹林的草丛中一个小脑袋慢慢探出来,尖嫩的幼小身躯,顶着两片麻黄的外衣,四处张望。不时地,两三颗小露珠在嫩绿的芽顶,颤颤巍巍,左右滑动,欲滴欲静。瞬时,夏慈的心颤动得厉害,伸出幼小的手做出掬的姿势,慢慢靠近它,异想含于口中,温润她的心胸。无意间惊动了躲在竹林深处晶莹剔透的露珠,它无声地滑落,从芽顶融入到她脚下的土里。那一刻,她有一种想要流泪的感觉。抬眼望去,凉爽沁人的竹林,一会儿工夫就热闹起来,小脑袋到处都是,在向你眨着眼睛。透过竹林零碎的阳光,涂抹在露珠上,光芒乍现,生机勃勃。
夏慈继续往深处走,一不小心,就被蜘蛛网罩个满面,蜘蛛网被弄得粉碎。“这该死的蜘蛛,跑到这来结什么网啊,弄得我满脸一点都不舒服。”夏慈生气地骂道。然后开始满竹林寻找蜘蛛,想要找到它把它赶走,可是左找右找也没找到。
这时候,夏慈看见一只蜘蛛翻越“千山万水”爬到了一棵竹子上。“它要干什么?”她暗地里想。只见这只黑黑的家伙挺着一个大肚子,正上上下下忙碌着。它先是在一根竹子上吐出一根丝粘在上面,然后从竹子上爬下来,再从地上慢慢爬到另一根竹子上。这个过程并不那么容易,蜘蛛必须小心翼翼地翘起它的尾部,不让丝粘到其他物体上。它慢慢试着一步一步向前爬,要走许多弯路、险路,才能爬到对面的那根竹子上,再把吐出来的丝收紧,把这一段再粘在竹子上,才完成这一根网线的连接,也是它结这张网的主线。有了这一根主线,它就好结其他的网线了,它可以顺着这根网线荡秋千似的联结其他主线。主线结好后,它开始在主线上穿梭不停地黏结,爬过一个格子就扭动一下屁股,再爬一个格子再扭动一下屁股,它就这样无数次地重复着。看着蜘蛛一个格子一个格子地爬行扯线黏结,夏慈心里顿时产生一种内疚感。蜘蛛为了结一张网是多么的不容易啊,然而自己的轻轻一挥手就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要换来它一个晚上的辛苦,破碎它一天的梦想,她的心好一阵难过。
就这样,一个不错的网织了出来。正当夏慈暗暗为它高兴时,一阵大风吹来,它的网中间被风吹了一个洞。
夏慈以前听说蜘蛛很有毅力,网破了也不放弃,看看这次它能不能补,哇,真的是这样。它从缺口处重新拉出了一根白丝,认认真真地补了起来。这回,夏慈可没那个耐心了,她到别处玩去了。过了一会,夏慈又回来了,发现那只蜘蛛已经把网补得完好无缺。是啊,她不得不惊叹这小小蜘蛛的耐力。有的蜘蛛喜欢在林中结网;有的蜘蛛喜欢在屋檐下张网;有的蜘蛛则爱在室内织网。喜欢在林中结网的蜘蛛,所结的网完全处在大自然当中,难免要经些风雨。一场风雨过后,网就破损,因而不得不重新织造;喜欢在屋檐下张网的蜘蛛,网因有屋檐遮蔽,所张的网就不易被破坏;而偏爱在室内织网的蜘蛛,所织的网因在屋内,任你雷鸣电闪,狂风骤雨,它却始终安然无恙。以上三种不同的环境选择,收获也不一样。林中结网的蜘蛛,常能抓住蜻蜓、知了、天牛等稍大的昆虫;屋檐下张网的蜘蛛,则能捕捉到飞蛾、苍蝇等昆虫;而室内织网的蜘蛛,充其量只能逮逮蚊子。
蜘蛛织网如此,人生追求又何尝不是如此呢?不畏磨难的人,虽然可能遇到重挫的打击,往往能有惊人的收获。
在荷尔蒙影响下, 近日,夏慈脸上长了好多痘痘,红肿,发炎。她拼命涂抹各种爸爸买来的药膏,可是,小疙瘩依旧不屈不挠,春风吹又生!不知爸爸从哪儿听说,食补好过药补,食补中又属木耳当仁不让!
一场雨过后,夏慈和爸爸穿着胶鞋,踏著泥淋的路,爸爸手里拿一个蛇皮口袋,走村串巷地摘木耳。这些院落周围的木栅栏外粗糙的外皮上匍匐的木耳,经过了雨水的浸润,它们饱满,它们张扬。夏慈和爸爸小心翼翼地把它们和栅栏分离出来,比比谁摘的大,谁摘的完整,充满了欢快的笑声,即使脚上的胶鞋泥洼深陷也无暇顾及。
当他们满载而归的时候,就会把那些木耳一串一串地串起来挂在滚热的火炕上烘干,看着它们缩成小小的薄片,看着它们和商店里出售的成品一般模样的时候,他们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对他们家来说,木耳是一道很实惠的佳肴,他们采集的木耳也只有在逢年过节宴请客人的时候,爸爸才舍得拿出来,或者炒肉片,或者炖鸡,炖肉,都是美味。
时间太瘦,指缝太宽。夏慈愈发觉得自己初潮过后,例假的来临和乳房的日渐丰满等生理特征,已让她内心充满了娇羞和恐慌,她内心深处的小秘密,除了王幺奶和要好的闺蜜之外,便不再愿同别人分享,更不会向爸爸倾诉“秘密”。
第十一章
小欣的娘又开始骂街了,她那破锣似的女高音,由于过于激昂而转了调。她一边骂还一边双手拍着“听好了!是哪个万牛日的偷割了我家地头的草,日你妈的×,日你家祖宗八代,日你家没过门的姑娘……”那些粗俗的话,那种淫秽的词语,让人难以接受,让人难以相信她是怎么想起来的。这时她的大脑正处于完全的亢奋状态,无穷无尽的“妙词珍语”正源源不断地喷涌到她那张黑黢黢的嘴上,机械性地根本无法保留地喷泻出来。
在老鸦沟的村子里放肆地骂街,一般都是老娘们才是主角。村子里的老娘们除了有限的几位性格内秀以外,大多数是骂街武林高手。这些老娘们在平时也并不是凶相外露,天知道,她们一旦进入骂街的状态,就像战士冲进了战场,完完全全换了一个人,彻头彻尾母夜叉一个。使人无法想象她们在平时表现出怎样的彬彬有礼,怎样的和气生财。你如果不相信人是具有两面性的,你就可以好好地观摩观摩这些老娘们是怎样放开手脚骂街的。哦,这些平时显得有些斯文的女人,对丈夫,对婆母总是低眉顺眼的,你不会相信这样的火山口也会喷出溶浆的,但邪火毕竟在女人心里悄悄积攒着,寻找着突破口。一旦找到骂街的机会,就喷薄而出,秋风吹落叶,海水淹黄沙,潇洒自如,势不可挡。
在老鸦沟,骂街是一项比较隆重的活动。夏天,如果遇到晴天,老鸦沟的村民们在晚饭后都会不约而同去村西的大白果树下,坐在树根上乘凉,分享劳动后的轻松时刻。恰恰就在这个时候,村东的女人们站在最高处,开始放亮嗓子,骂街开始了。远远地就可以感觉到骂街女人们的踏脚拍手声,可以听出骂街女人们的满腔怒火。那些骂街遣词造句的章法,抑扬顿挫的语调,与语言学家难辨伯仲。既有口才,也有心才,难怪那个年代的女人们上山干活、打猪草、放牛羊都喜欢拉开嗓子唱山歌。骂街的内容无外乎就是鸡丢了,蛋没了,谁家的牛把玉米苗吃了。
小欣的娘骂街的时候,全村都静悄悄的,谁也不敢大声出气,谁接嘴就是谁。
小欣的娘不知疲倦地骂着:“我家的草是哪个狗日的悄悄地割走了,你要是不给我站出来,你就是个王八,是个老鳖,是个乌龟,是个老驴日的。你要是男的偷割的,你要是不给我站出来,专烂你的根,让你做不成事,让你的婆娘生不出娃儿,生出个娃儿也是个没有屁眼子,让你断子绝户。”
她的嗓子出奇的好,思绪出奇的清晰,骂人的那根神经不断在她的语言的刺激下悄悄生长。她的嗓子生来就是为骂街长的,吃饭喘气只是业余工作而已。别人都说她一天不骂街,就吃不香睡不着,嗓子发痒如虫爬蚁咬。村民们都知道,她家的一草一木,别人是摸不得的。今天不知道谁家的牛吃了她家的青草,就招来这顿丰盛的早餐。
就这样,小欣的娘用各种各样的村民们普遍都能听懂的恶言毒语不停地骂着。从村子的东头骂到西头,又从村子的西头骂到东头。直骂了两个多小时,真骂得口出白沫。看热闹的人早就站满了路边。但是,村里的村民知道她的强势不好惹,没有人接她的腔,也没有搭她的茬。小欣他娘骂得就更起劲了,还一边拍脚打掌一边骂。但不管小欣他娘怎么骂,割她家草的人始终没有出现,看热闹的人开始陆续回家。
“你偷割我家地头的草,你割去喂你家妈的野老公啊!”小欣他娘丝毫没有作罢的意思,相反却停在了周槐林家门口。“割去埋你的儿儿女女啊!”小欣他娘又向周槐林家走近了几步,村里谁都知道小欣他娘和周槐林不合。
“你这是骂哪个呢?”周槐林冲出院门怒吼道。
“骂偷割我家地头的草的人嘞!”小欣他娘也不示弱。
“要骂你滚远点骂!不要在我家门口骂!”周槐林使劲拍着巴掌说。
“呸!呸!呸!”小欣他娘向周槐林的方向吐了几口口水。
“嘴巴烂了啊!最好干净点!”周槐林回敬道。
小欣他娘一蹦三尺高,手脚并用,左手掌拍左大腿,右掌拍右大腿,并且在跳得最高处拍腿,以显示气势,在脚落到地面一刹那,她将刚刚拍过大腿的手指成剑指指向周槐林的脸,好像自己的手就是高射机枪或者是榴弹炮。
“周槐林,我日你的妈!”
“我日死你娘!”周槐林也指手画脚,随口还击。
“周槐林,你个老绝种嘞!你要死儿绝女!我日死你先人!”小欣他娘嗓门粗如男人。
“烂婆娘,我日、日死你万人!”周槐林最忌讳有人骂他绝种,顿时血往上涌,翻着白眼,喘着粗气,骂声结结巴巴。
“你们还是积点口德嘛……”王幺老爷实在听不下去了,朗声劝道。
可是,巷子里围观的人越多,二人吵嘴就越是来劲。只见娃儿直往大人腿缝里钻,老年人不住摇头叹息,年轻的男人们则觉得不解恨,于是跺着脚鼓噪道:“喂,骂半天顶个毬用?动手打嘛!打啊!”
夏慈拉回了爸爸,看热闹的人们意犹未尽地渐渐散去。
黄昏了,天空上的太阳隐到了半山腰上,余晖的光不算强烈,淡淡地映照着小屋的一角,接近夜晚的风吹来,除了树叶沙沙作响外,四周一片寂静。小屋不大,都是南北朝向,加上堂屋也只有三间,而真正可以住人的也只有两间,这两间房子除了窄小外还很破旧,那些之前曾用白灰粉刷过的墙壁,经过岁月的洗礼之后,早已看不清它原来的颜色了,墙壁的四周,时常会有松散的泥土稀稀落落地掉下来,屋顶上的麦草也早已不如刚盖时那么经得起风雨,每逢下雨天的时候,通常是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这座房子在经过了一整天阳光的暴晒之后,显得更加的孱弱起来,仿佛如果太阳的光线再强一些,或是夜晚的风再大一些,房屋就会马上倒塌似的。
落日的余晖慢慢地淡了下去,天渐渐地黑了。无月的夜是浓郁的,那是一种浓得化不开的暗,让人的心一下子就感受到那种淡泊的寂静。一缕神秘的味道,充盈着夜里的万籁俱寂。此刻,如果把身心尽情地松弛,扔进软软的被窝里,连同灵魂深陷其中,感受那种用语言无法描述的境界。如聆听,似咏叹,更像在倾诉。夜色朦胧着这颗疲倦的心,沉静地守候一段悠长低回的旋律,心绪在静静地沉淀,所有的烦恼都不再泛滥,都在这一刻被暗流融化。漆黑的夜色,人比较容易安静。
然而周槐林的心却无法宁静。他不能控制自己的泪腺,伤心到纵深处,总会有泪水在脸上滂沱。強迫自己关了这道闸,却无法找到宣泄伤心的侧门。随着年龄的增长,那抹伤痛的情绪也有了隐藏的暗道。有时,却在夜的背后悲凉着。只要有人一不小心触碰到,这道闸就会“哗”一下子打开,顿时浊泪澎湃无度,再也无法控制。
王幺奶做好晚饭,炒了好几个下酒菜,让王幺老爷去喊周槐林过来一起吃饭。王幺老爷就另外叫了村里几个经常在一起喝酒的人一起,想趁机劝劝周槐林。周槐林本来不喝酒,但是觉得不能辜负了王幺老爷一番美意,所以他没有办法,只好硬着头皮跟着王幺老爷一起到了他的家。其他的人早就等待于此了。他们赶紧进去,桌子上已经满满地摆满了一大桌子菜。
平民百姓喝酒没有任何算计和企图。所以,只要有一点点机会就能痛痛快快地大喝它一场。譬如某个客人来了,哪怕来的是一个老表的老表还要转角的客人,主人家也会召集一大群左邻右舍来相陪。尽管力量悬殊,可那竞酒斗酒的激烈场面并不亚于两个集团军的对垒。吆五喝六的,最终搞得六老爷不见七老爷,云里雾里,有时是父子爷孙也不相认,到头来也是兄弟相称了,真正达到无我忘我的境界。此情此景,所有的规则都乱了,孰长孰幼、谁尊谁卑、谁主谁客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看谁先两脚一样长,谁先作喷射状,这才是喝酒的村民们最想要的结果。
也许是心里平静了一些,也许是中午饭吃得太早,周槐林竟然有些饿了,就狼吞虎咽地吃起来。王幺老爷招呼着敬酒。他也很豪爽,一口气喝了三杯,刚开始还觉得挺不错的,但随着酒力不支,喝酒的节奏也就慢了下来。谈论今天的吵架自然成了喝酒的主题。笑谈中,酒也在胃里发酵,加上下酒菜、茶水、菜汤,各种物质的混合,已经把胃塞得满满的。好久没有这样痛快地饮酒了。说实在的,还有些向往。男人们的争强好胜性格决定他们在喝酒方面也不甘示弱,为了所谓男人的尊严,周槐林不知天高地厚地把酒一杯杯灌入腹中。这种喝法,即使酒仙也非醉趴下不可,更何况周槐林这个肉体凡胎。幸好有王幺奶不厌其烦地劝阻和关心,让喝酒的气氛有些减弱。毕竟是成年人了,喝酒都有个度。人在半醉半醒之间,畅所欲言。想独自醉倒的想法已经不可能了。周槐林只好应付着。的确,身体已经不如以前了。那个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年轻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毕竟已过了知天命之年,身体也不如以前听使唤了。稍微有点酒下去,就有些难受。岁月不饶人啊!
不成想到,几杯酒下去,竟可以让自己如此开怀。突然有一种冲动,特别想找寻那份酒醉的感觉。平时最怕酒的周槐林,无法解释自己内心的这份冲动,一口气又喝掉了三杯52度的苞谷酒,仿佛吞掉了一腔怨气。顷刻,一股湿热的感觉浸润了眼眶,莫名的心痛席卷而至。所有的委屈借助酒精的力量奔涌而出。
胃里翻江倒海地开始抗议,凭着有些神志,摇晃着挪向厕所,吐掉了酒精包围的痛和苦,却止不住泉涌的泪水,似乎要在今晚全部流尽。为什么别人要在自己的痛脚上再踩上一脚?为什么人会那么没有同情心?心里聚集了太多的泪,它已经流满眼角,流了出来,就无法收回。心里的酸水流进胃里,一直流,流得他大口大口地吐出胃里的东西。随即他们也都肆无忌惮地吐,真的好难受,胃痉挛得想钻出他的身体,他不想克制它的动作,他想醉,想一醉不醒。
周槐林是被王幺老爷送回来的,当开门的一瞬间夏慈就感到了酒气扑面而来。王幺老爷对夏慈说,喝蜂糖水能解酒。送走好心的王幺老爷,夏慈开始给周槐林冲蜂糖水。周槐林一声不吭,不喝蜂糖水,说很难喝。夏慈就又倒了一杯淡盐水,周槐林也没喝。过了一会儿,他开始咳嗽了,夏慈赶紧让周槐林喝些热水。他现在已经神志不清了,把夏慈当成了刚刚一起喝酒的人,对夏慈说:“你别碰我,我家就在附近。”夏慈说:“那好我不碰你,你睡觉吧。”周槐林说:“你们好好喝吧,不用管我,我自己能回家。”
周槐林又开始吐了,夏慈赶紧用盆子接住污物,周槐林说自己心脏难受,胃也难受。夏慈说:“爸爸,你咋子要喝这么多酒啊?”
等周槐林吐完了,夏慈把他扶进卧房,一下没扶住,撞到了墙上,磕到了脑袋。夏慈真正体会到了心有余力不足啊,但是现在又没有别人,只能靠自己了。勉强把周槐林扶到了自己的床上,他竟然倒下就起不來了。连铺盖都压得死死的,夏慈干脆脱了鞋,爬到床上,来回推周槐林,总算给他盖上铺盖了。还没喘口气,周槐林突然转过身来,一下子抱住了夏慈。
夏慈在周槐林的怀里拼命挣扎,可能因为羞涩的缘故,小脸涨得通红,这样反而让她显得娇羞可爱。周槐林滚到床边,手一松,夏慈像一只脱了网的泥鳅,一下就滚落在床面前。
她扎一个马尾巴,穿着一件白色T恤,圆圆的领口开得很低,深深的乳沟若隐若现,看得周槐林全身发热。周槐林伸手掀开了盖在身上的铺盖。夏慈只好又低下头给周槐林盖铺盖。就在她低下头的那一刹那,两个白花花的肉球赫然出现在周槐林的眼前,连上面的两粒花生米大小的乳头都被周槐林看得清清楚楚!他顿时热血沸腾,下面的那家伙也为之兴奋得昂首挺胸!
他抱起了夏慈,将她轻轻放在床上,生怕碰着了她。夏慈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她美丽的眼睛闭上也是如此动人心弦,长长的睫毛是如此生动,仿佛是大师笔下的灵感闪现。周槐林忍不住亲了亲她的额头,少女独特的体香如同幽灵一样钻进了周槐林的心灵深处。她轻盈的呼吸伴随着丰满的胸脯的起伏,毒药一样侵蚀周槐林欲望的神经。他竭尽全力克制自己,他不想对夏慈再有任何伤害。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就亲一下她,然后安心睡觉。他火热的双唇终于紧紧贴了上去,她嗯了一下,吓了一跳,然后紧闭着嘴,不让周槐林亲。周槐林就试着用舌头分开她的嘴唇,进入嘴巴以后发现她咬着牙,他一急把手摸到了她的下面,是棉布的手感。原来她穿了那种棉布的内裤,他在上面摸了几下。这下她真的慌张起来了,急忙说:“不要!不要!”周槐林的嘴盖在她的嘴上,她的声音很模糊,这下周槐林的舌头顺利地进入了她的口腔。夏慈的呵气如兰让周槐林心旷神怡,微微张开的小嘴给了他更进一步的机会。他柔软的舌头缓缓进入夏慈的嘴中,不由自主地向上弯曲,微微张开的嘴接触到了她颚内壁最敏感的部位,舌头在夏慈的嘴里来回游走。周槐林明显感到夏慈呼吸节奏加快,于是他的手又开始不老实起来,从她秀气的脸庞,滑落到她的颈部,然后到肩部,最后停留在她的胸部。夏慈的脸红得像熟透的水蜜桃,右手下意识地要抓开周槐林的手臂,却反而让周槐林更加兴奋。他喘着粗气,全身战栗着。他兴奋得要死,那个家伙硬邦邦顶在她的小腹上,她不停地扭着腰反抗着,可是正是她的扭腰的反抗,周槐林的那个家伙不停地被摩擦着,使周槐林更加兴奋了。他急不可耐地除去了夏慈身上所有的障碍,夏慈傲人的双峰就那么毫无顾忌地挺立在周槐林的眼前,这是他生平第一次看女人的裸体。在他的眼里,夏慈还未全部成熟的胴体真是一件鬼斧神工的艺术品,粉红色的乳头含苞欲放,让他恨自己的舌头何以如此笨拙。他好比一个贪婪的婴儿,饥渴地用力吮吸夏慈坚挺而饱满的乳房,夏慈嘴里发出呜呜呜的声音。周槐林再也没有耐心忍耐狂躁的身体,他手往下一摸,她下面毛不多,软软的,再往下就有点小凸起的小肉粒,他迫不及待地进入了她湿润的身体,紧紧包裹带给周槐林的快感如电流一样传遍他不太年轻但却充满斗志的身体。翻云覆雨的原始冲动后,周槐林终于在夏慈的体内释放了所有的激情。
夏慈看见自己的灵魂飞上了迷幻的苍穹,蹁跹翱翔。腰肢卧在他的掌心,空灵咆哮。
他大汗淋漓地倒在她的海绵一样的身子上。
和煦的山风拂弄他们的美好身体,沉睡在大山之巅。
第二天早上,宿醉的周槐林准时在天蒙蒙亮的时候醒来,多年的农事劳作习惯让他早已习惯早起,当然偶尔也会例外,昨天晚上喝了太多了酒,这一醒来周槐林便感觉头痛得快要裂开一般,此时腹中还有些翻江倒海的反应,不禁暗骂自己昨晚那么轻易就让他们灌醉了。
他捶捶头痛欲裂的脑袋让自己清醒了一下,睁开眼睛借着外面晨曦的微光,看到自己所处的陌生环境,一见不是自己房间,周槐林心中不禁一颤。赶紧回头看看床榻之上,看到夏慈和自己一样赤身裸体躺在一起,夏慈还在酣睡,他什么都明白了。周槐林的精神一下子就有些莫名的紧张。
他感觉浑身像散了架一般,没有力气爬起来,只好瘫软在床上。眼睛如同生了锈,每眨一下都磨得难受,一照镜子才发现眼白里布满血丝,脸仍被酒精烧得自里到外的透着红,还发现眼睑下有一个崭新的伤口,费尽心力也想不起来伤口怎么来的。这时候,周槐林无地自容得恨不能有个地缝钻进去。他绞尽脑汁,细细追忆,记忆中好像有,又好像没有,即使有,也是零七八碎衔接不上。这一段记忆好像成了空白。他被自己糨糊一样的大脑空白,搅得一塌糊涂。他静静地躺在床上,借着窗外投射进来的微弱光线,在黑暗中大睁着眼睛,盯着天花板上的某一点一动不动。为自己粗俗的举止而感到深深的后悔和自责。这种情景驱之复来,深深地折磨着他,让他心力交瘁,疲惫不堪。
周槐林羞愧难当,悔恨难当,当时真是羞愧得他连死的心都有。
天亮后,周槐林赶紧起床,熬了大米稀饭叫夏慈起来吃。
夏慈轻启朱唇咬住筷子,满脸红霞翻飞,明显还不适应两人的关系。
一顿稀饭,暧昧地吃了半个时辰才结束。周槐林擦净带着残汁的嘴边满意地打了个饱嗝,两碗稀饭,压住了胃里的翻江倒海,神清气爽了。
吃完早餐,夏慈静静地坐在院子里,心扑通扑通地跳。其实夏慈根本弄不清楚他们究竟做了些什么,她只是被昨天晚上的爸爸吓着了。夏慈却没有哭,她不知道爸爸这样做对不对,她很想找个人问问,做了这样的事究竟是爸爸不对?还是自己不对?她幼小的脑袋真的想不清楚。
谁能告诉她?
夏慈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痴痴地想了一整天。最终得出了结论:是爸爸不对,爸爸占了她的便宜。她不能再让爸爸占便宜。她还是个小姑娘家,更不能让他占这个便宜。可爸爸为什么会这样呢?爸爸年纪这么大了,都可以给自己做爷爷了!下一次如果再这样夏慈是拒绝呢?还是不拒绝?
夏慈的那种感觉是她从来没有过的,紧张到不行,却……却又似乎有一点点期待。
夏慈想不明白。
第十二章
老公鸡一叫,睡了回笼觉的周槐林赶紧爬起来。生着火开始烧水,给夏慈做了番茄鸡蛋汤面条。自己胡乱吃了一些剩饭,把屋里的尿罐拎了出去倒進茅坑里。给鸡笼子里丢了两把苞谷米,又把昨天剩的猪食倒进猪圈。周槐林决定今天得往地里背粪了。茅坑都满出来了,有一部分是下大雨的时候灌进去的雨水。
路上很黏很湿滑,周槐林崴了好几回,差点就跌倒了。崴着脚不要紧,别把扁缸给摔了。背了三个来回,他觉得肩膀有些疼了。不打算再背了,等天晴了,路不滑了再说。他瞅瞅四处没人,站在自家地里尿了一泡,尿完赶紧扣好裤子,像一个贼。
周槐林背着扁缸走到半道,老远看见王幺奶也背了扁缸往地里送粪。周槐林跟王幺奶打了招呼,王幺奶笑眯眯地问他:“槐林,圆房了?”
“哎呀,幺奶,你说些啥子嘛?”周槐林的脸火辣辣的,红得像一块红布,心里想王幺奶怎么可以问得这么直接?
“你这小伙子,幺奶一看就知道,你是得手了!”王幺奶看着周槐林害羞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笑着说道。
周槐林再过一个多月就满五十六岁了,他说觉得自己年纪太大了,是不是不该和夏慈圆房?
王幺奶说:“怕啥子呀。不怕天干,只要地润。”
周槐林想到,眼前夏慈还不满十八岁,犯愁了,说道:“夏慈这么小,该怎么圆房啊?再等上个一两年怕还差不多!”
王幺奶顺势坐在了旁边的石头上,周槐林也挨着王幺奶坐了下来。
王幺奶却不以为然,她说:“不满十八岁怎么就不能圆房?前两日我听到老二家的与成新家摆龙门阵,就说她乡下亲戚家有一位小姑娘才十六岁就圆房了,一年后娃儿都生了!”
周槐林忧虑道:“这样小小年纪生出来的娃儿怕是难养大!”
“瞧你说的,这种情况在旧社会我们村子有的是,哪里会难养。槐林你不要太多虑,夏慈再过两个月就满十七了,小是小了点,但也不至于小到不能圆房。我瞧着夏慈这两年来身子长得快,比二十几的姑娘也差不到哪里去。”
“幺奶,我不知道怎么好意思跟夏慈说。”周槐林难为情地说道。
“应该没事,夏慈这边我来说。”然后王幺奶就一边和周槐林说着话一边到了周槐林的家。
夏慈正在灶房里做早饭,周槐林找了个借口出去了。
夏慈听着王幺奶一口气说了一大堆,她心里直发蒙:圆房?
“圆房是成家么?和爸爸成家?”
王幺奶说:“嗯。”
听到这里,夏慈的小脸顿时一片绯红,她心里说不上是乐意的,但也说不上不乐意。因为她喜欢和爸爸住在一起。和爸爸成家了,应该自己就不用再嫁到别的人家去了是吧?过了一会儿,她偷偷笑了。她想起了前几天小菊悄悄给自己说,圆房很难受的。问小菊原因,她又迟疑了。夏慈就挠小菊的痒痒肉。小菊告饶之后只好说了,她偷听过爹妈在一起的声音。小菊说反正很难受,她妈都哭了。
“夏慈,你自己愿不愿意跟周槐林成亲圆房?”王幺奶很谨慎,还是要征得夏慈自己同意。
几年前,王幺奶也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只是近两年看到周槐林越来越老,而夏慈却出落得越来越标致,越来越惹人眼。她也瞧得出来,周槐林对夏慈十分疼爱。如今,她巴不得夏慈与周槐林早点圆房,他怕再拖下去夏慈懂事了,看不上周槐林。又怕周槐林年纪越拖越大,身体不行,真的绝了后。可是她又觉得有点委屈夏慈,她也心疼夏慈。唉!实在是不能两全其美。只好在以后的日子多帮衬他们一点。看着幼小的夏慈,她现在真的什么也不懂。王幺奶心里一阵痛。
夏慈被王幺奶这么一问,刚才还只是脸色绯红,现在已经面红耳赤了,她害羞地紧埋着头,然后点了点头。
王幺奶见夏慈点头同意了,十分高兴。
“以后你不要再喊周槐林爸爸了。”王幺奶说。
“那我要喊啥子呢?”夏慈不禁问道。
“就喊名字。”王幺奶说。
王幺奶出来在周槐林家的菜园地里找到了周槐林。
王幺奶高兴地对周槐林说:“槐林,你看,夏慈自己都是愿意的,你就别担心了。”
周槐林眉头舒展,喜气洋洋。他沉吟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什么,说:“幺奶,我得赶紧去找算命先生来掐算一下,哪月哪日才适合圆房。幺奶,我找人去了。”
王幺奶点头称是,是啊,日子是否适合也是十分重要的,这可关乎着两个人一辈子的命运。
周槐林回家拿了一瓶酒,还拿了二十个自己的鸡下的蛋,来到了他们这里最具盛名的算命先生家来摆卦了。算命先生就是以前在村里教书的民校老师,他瞄了一眼周槐林手里提的酒和鸡蛋,然后煞有介事地焚了香,才开始掐指算来算去,又在桌上摆着八卦,折腾了一个多小时,最后他发话了:“大婚之礼最近没有日子。”
周槐林有些失望,但想想也就是再多等几个月的事,所以他也并不太心急。
民校老师突然又话音一转,说:“成亲之礼不可行,但是圆房无大碍。听你说,童养媳已经在贵府教养了十七年,完全可以行圆房之礼,无需避讳的。”
民校老师这么一说,周槐林立刻喜上眉梢。
周槐林赶紧又让民校老师算一算自己和夏慈哪一日圆房最适合。
这一次民校老师倒是很快就算出来了,“八月十八最适合,是个黄道吉日,能保你们两口子早生贵子!白头到老!”
周槐林还是顾虑,又问:“老师,你是知道的,我家里的这位童养媳要到农历七月十六日过了生辰,才刚满十七岁,有没有妨碍呢?”
民校老师意味深长地笑道:“我已把她的生辰与你的生辰合算过,无妨无妨。”
这下周槐林完全放下心来了,既然算命先生都说无妨碍,看来是他多虑了,于是给了算命先生十二块钱的香火钱。
接下来的这三个多月里,周槐林家里渐渐忙活起来,他开始忙着买东西布置新房呢。
圆房虽然不是成亲之礼,但是在他们村子的习俗里,宴请左邻右舍、亲朋好友还是不能少的。这一段日子周槐林要圆房了,总归是村里人的头等大事,因此要准备的东西很多很多。
所有的床上铺盖、绣花枕头、罗纹帐等等都全部要做新的,而且要在水田街上买最好的,还要给自己和夏慈缝制新衣、新鞋、新袜、新裤子等等都要办得齐齐全全。
这些还算是小事,王幺奶来到周槐林的家看了看,说了,周槐林家要全部重新用石灰粉刷,连屋里的桌椅及床也要全都更换。
自从圆房的日子定下来后,夏慈一看到周槐林自己的脸就发烫,成亲毕竟是件很害羞的事。她躲着不敢见周槐林,而周槐林也不好意思再到夏慈的跟前去,两个人就这样互相躲闪着。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八月十八日。
喜宴的前两天,帮忙的人们就基本上都上场了。整场戏的指挥官当然是总管。再复杂的局面他也能掌控,再难处理的关系也能给你协调圆融了。和和合合,顺顺当当,一应流水的程序,啥时挂灯、啥时铺喜床、谁接宾客、谁放大炮,听他的,不用慌张,也总没错。即便是错了,也理长着呢,他是周槐林家的定心丸、主心骨。
在总指挥官——总管的指挥下,寂静的小村莊开始沸腾起来。杀猪声、鞭炮声此起彼伏,喜气洋洋。农村人家办喜宴,就在自家庭院摆开桌椅,支起炉灶,村子里的厨师一边光膀使力地挥动大铲炒菜,一边用披在肩上的毛巾擦拭淋漓的大汗。大热天,他被油烟呛得喘不过气来,可他还要大口大口地吸烟。左邻右舍的大妈大婶们清晨就过来帮忙了,一个个和主人一样是喜气洋洋,拣葱的拣葱,剥蒜的剥蒜,杀鱼的杀鱼。张家老大扛来了桌椅,李家老二端来了碗碟。小欣他娘也笑眯眯地挤在人群里。村子里的人们就是这样,他们心里装不住什么,心里有气了,骂一通气就顺了。过不了多久,谁家有事了,他们照样上前帮忙,以前的事就当没有发生过一样。所以在村子里,吵架的频率很高,但都不记仇。一些往日不合甚至有“仇”的,往往也会借这个机会消弭矛盾。不少因为家产起了纠纷的弟兄,在这样的娶儿嫁女时大都能主动和解来往,使关系得到修复弥合。厨房里自是热气腾腾,鱼香肉香,香飘八方。肉圆子在油锅里激情地翻滚,灶膛里的柴火烧得正旺,老鸡汤在煤炉上煨得恰到火候,红烧鲫鱼咸红地摆上了案头。叼着香烟、系着围裙的厨子在砧板上有条不紊地切着肉丝、香肠、生鱼片。馋嘴的狸花猫在他的裤管上蹭来蹭去,时而惬意地“喵”两声。
还不到晚上人们吃饭时间,喝喜酒的乡村父老已早早从村头田间赶来。有的嫌麻烦而不拘小节的村民,连在田间劳作时脚上的泥土来不及洗掉,光膀赤膊带着泥土的芬芳来贺喜。没有谁会留意他们脚上的泥土。到了开席喝酒了,人们吃饱喝足,凭借醉意,不论人家是非,大聊家事农活。
约莫到了下午三点钟,只见总管站在院子里的最高处,高喉咙大嗓门地宣布:“现在我看时候差不多了,该来的客也都来得差不多啦,没来的晚上还有席。我们马上准备开席,还是按照老规矩,头一堂主席是舅家的,中间的那张桌子舅家人请先入座,还有姑家和其他亲戚们都各就各位,客人多,有照顾不到的地方都请多多包涵。好,现在开席喽!打盘上菜!”如同三军听到了冲锋的号令,只见也还算宽敞的院子里,立刻就躁动起来。
今天喜宴上准备的是十个菜,一个汤。十个菜是六个热菜、四个冷盘。早先的人们有的来得远,大多已经饱受饥饿之苦,所以四个冷盘一上桌,只听得一阵响亮的咀嚼声,那些动作慢的,连一片肉都没吃上,就只剩装饰冷盘里的染得红红的萝卜了。吃那头碗也要筷头子麻利,动作慢的也吃不上几筷子,到最后碗里只剩汤了。至于那些蒸菜、豆腐、丸子,一上桌也是风卷残云一般,动作迟缓的有时候连一个丸子都见不到。
亲家公亲家母拉着姥姥,儿子儿媳妇抱着孩子,年轻小伙子眼睛牵着心仪的姑娘。趁这个喜庆的日子,大家热热乎乎说说家常,一群群老太太,一帮帮老头子,一堆堆小伙子,一个个小姑娘,一张张菊花脸,一句句暖心的话,他们围了满满一大桌子,嘻嘻哈哈,唠得天昏地暗。酒坛子空了,仍然散着香气,小鸡们困得睁不开眼睛,蜷缩在鸡架边了,一只哈巴狗舔着姥姥的小脚,讨好地摇尾巴。夕阳羞涩地溜了,扯出一片片粉色云霞。
奶奶的儿子们,姥姥的姑爷们推杯换盏,都有点小酒量,微醺的脸颊,朦胧着眼,彼此恭维着谦让着,斗斗心眼拼拼机敏。忽然,爆出一阵大笑,村里的人们,他们都是扯不断的连襟。村庄里顶天立地的大男人们,他们穿开裆裤时,就长在一起了。土路上的足印,田垄里的背影,山梁边耸着的吆喝声,泥河涟漪里荡着的朴实和善良,都有他们的份儿。
而最惹人眼的,还是周槐林卧房里大红色的铺盖及大红色纱质罗纹帐帘。晚饭过后,总管吩咐由有六个儿子一个女儿的陈大奶给夏慈沐浴更衣。陈大奶用棉线细细地绞去夏慈脸上、额上的汗毛,还把杂乱的眉毛也绞出柳叶状的眉形,然后开始穿戴打扮。
只见一个清爽的姑娘由陈大奶牵着手来到了铺着大红色铺盖的卧房让满满一大屋子人眼前一亮。
夏慈身上刚换了一套织锦贡缎红底金色花瓣的衣裤,由于刚沐浴过的关系,她整个人显得清丽脱俗,身上还散发着一种让人闻着特舒服的少女特有的芳香,给人一种清水生芙蓉的感觉。她穿着红颜色织锦贡缎的样子有多么的迷人,她的发丝在嘴角飘摆,她的笑颜红玫瑰般的醇美,让人联想到一颗饱满的樱桃,碰到了婴儿娇嫩的双唇。她低着头,不说一句话,可那双亮晶晶的眸子却让她整张脸庞生动而明朗;长而上卷的睫毛,又给她平添了一份梦幻般的轻逸。
由于周槐林没有父母,总管让周槐林和夏慈双双互相向对方行了一个跪拜大礼就可以了。
之后其他人就全都退了出去,卧房里只留下了周槐林和夏慈。
周槐林坐在夏慈身边良久,他喜欢并且非常疼爱夏慈,与夏慈相处都十几年了。可是今天,他们是头一回感到这么局促。
过了好一会儿,夏慈实在坐不住了,她从喜床上站了起来,对周槐林说道:“哎,很晚了,我就不在这里了,我要回房睡觉去了。”因为王幺奶给夏慈说过,叫夏慈不要再喊周槐林爸爸,她又不敢直接喊周槐林的名字,所以就很怪异地喊了一声“哎”!
周槐林一怔,啊?她还要回自己房去睡?那还圆什么房呀!他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袖,要夏慈坐下来,她听话地坐了下来,心里寻思着其实晚一点回去睡也不打紧的,只是他此时看她的那种神情很怪。夏慈见他怔怔地,还用那种奇怪的眼神看着自己,心里有些发毛。
夏慈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挪,想和周槐林保持距离,谁料周槐林直接探过来,左手极其用力地将她揽到自己膝上,顺势将她圈在怀里。她坐在他腿上,周槐林眼睛不自觉地看向夏慈,身材窈窕,玲珑有致,美丽的小脸明媚动人,清冷的眸子里闪烁着盈盈光芒,如一汪秋水,脉脉含情,让他的心为之怦然一动。
那天夏慈穿的红色的衣裤,很薄很薄,周槐林紧紧地抱着她,她的柔嫩的乳房被他压挤得痒痒的,差点从红色的乳罩里跳出来,舒服极了。
周槐林把夏慈放在床上,双手揉捏着她不安分的乳房,看着夏慈娇嫩欲滴的胴体,浑身散发着青春的、妩媚的芳香。
夏慈睡在床榻的里头,退无可退,不由想到:莫非这就是圆房了?想到这里,她的心跳骤然跳得极快,心中生出一种莫可名状的恍惚的感觉。夏慈轻轻地闭上了眼睛。周槐林看见她光洁柔顺的头发轻轻散落在那张洁白的瓜子脸上,俊秀挺拔的鼻梁衬托娇俏的下巴,让她有着无比灵秀清新的美。连她的呼吸声都是那么的细微,均匀,周槐林沉醉了。夏慈也渾身麻醉难受,她那纯美的身体散发着火热的青春激情,无限膨胀。
迷离中,周槐林将夏慈的衣服脱下,露出了她那美妙动人的身体,白皙的皮肤上,一个通红的乳罩包裹住夏慈的乳房。
从侧面看,夏慈玲珑有致的身体起伏不平。周槐林一翻身压上了夏慈的身体,周槐林火热的胸膛紧紧贴在她赤裸的身上,周槐林的手不老实地划过夏慈的肌肤,感受着肌肤上传来的弹性。夏慈浑身瘫软,没有丝毫的力气。她十分激动,又十分害怕,却一点都不敢出声。忽然周槐林开始亲吻夏慈,从头发到耳边,然后堵住了她的小小的嘴,他的舌头在她的嘴里恣意地冲撞。夏慈被他撩拨得浑身难受极了,她内心的烈火在熊熊燃烧。
他压在她的身上随意地摸着,夏慈浑身麻酥酥的,那不争气的下面,早就河水泛滥,痒痒得难受。正想着,忽然他的手,迅速地占领了那个风光鲜美的芳草地,他慢慢地摩擦着那个小高地,痒痒得难受,火辣辣得燃烧,他小心地朝里面慢慢地进攻,啊!多么舒服啊!
周槐林压在夏慈洁白的身体上,放肆驰骋,直捣她的花心。她的柔柔的乳房在他揉搓的手中不断地变换着各种形状,泛出深深浅浅的粉红色光泽。剧烈的麻酥疼痛感从她的神经深处顺着皮肤疯狂地蔓延,覆盖掉她身体上的每一片灼烧的肌肤。强剧的抽插运动,汗泽如泉水般渗透而出,横流在两具赤裸纠缠的身体皮层。高潮澎湃的时候,她细长的手指挣扎地揉抓身旁洁净无辜的床单,平静的布料陡然间聚叠成巨大的褶皱峰峦,伴随着她躯体的急遽颤抖而波浪起伏。他在她的体内快速地深入浅出,一击重过一击,精液喷薄的那瞬,她在他呼啸声中,恍惚飘上了高高的云端,快感迭至,宛若天堂。
周槐林精疲力竭地瘫软在她柔软而小小的身子上,醉人的体香阵阵飘流入他的鼻腔。狭小的空间里,夏慈赤裸裸地躺在大红颜色的床单上,身体上残留着许多有色印记。这个夜晚真的很奇妙,这个床真的很舒服,夏慈新鲜了一会儿,就呼呼地睡着了。熟睡中,她第一次承受着一个男人的全部重量,满屋里充满着周槐林醉人的气息。
不知何时,月亮已从厚厚的云层中露出脸来。悄悄爬上天际的月亮,在云层的映衬下,显出她迷人而神秘的轮廓。今夜的月亮,风情万种,独具魅力,简直就是犹抱琵琶还遮面的唐朝一样的女子,蛐蛐与青蛙也此起彼伏地遥相歌唱。
第十三章
周槐林心情颇好,眉宇间也能看得出他隐隐的笑意。他看天天更蓝,看水水更绿,看山山更青,看花花更艳,天上的云彩是那么迷人,阳光总是那么灿烂,水是那么碧绿,鱼儿游得那么惬意,鸟儿飞得那么自在。
“槐林大哥,你扯豆子啊。”太阳还没有出来,周槐林就扯了一大翻山背篼豆子走在回家的路上了。路上碰到了陈大奶,陈大奶抿嘴浅笑招呼道。
“哦,大奶,你要上山去啊。”周槐林大汗淋漓,但脸上的笑意却仍未收回。这让对面走来的陈大奶微微有些失神,眨了几下眼睛才终于确定眼前的周槐林似乎心情特别好。这是几十年来陈大奶从未见过的。
“嗯。”陈大奶答道。
“你家的豆子要扯了不?”周槐林问。
“还要再晒几天。”陈大奶说。
“来,大奶,这一把你拿回去煮生毛豆吃。”周槐林眼里含着笑把手里的一大把毛豆子递给了陈大奶。
“哎呀!算了嘛!周大哥你拿回家自己吃嘛。”陈大奶很高兴地说。见推辞不了,就接过了周槐林给她的毛豆。
周槐林又回了陈大奶几句,直到送陈大奶离去,他才微微回神,脸上仍然带着一抹笑意。
老远就听见周槐林回家的声音,还躺在床上一身酸疼的夏慈也不得不起身。她让周槐林为自己拿了一件素净的衣裳,准备换上起来做早饭。
周槐林把豆子放在院坝里晒好,一脸笑意的他拿着衣服来到夏慈的床面前,看到她蹙眉的容颜,周槐林微微有些心疼,不由走向前拉住夏慈有些冰的手,柔声说道:“夏慈,你如果不舒服的话,你睡你的瞌睡,我一个人做早饭就可以了!”
“算了,我还是起来吧。”夏慈说。然后挣扎着起来,下了床。夏慈走路的姿势有些不对劲,周槐林看到她蹙眉忍痛的表情,他想也不想便直接来到夏慈的面前拦腰抱住她的身子又把夏慈放回了床上,并对她说道:“叫你不要起来你就是不听!你安心睡,我马上去做早饭。”
“嗯。”夏慈乖乖躺下了。
“哎,我已经两个月没来那个了,会不会是有了?”见周槐林还站在床前不打算走开,夏慈惊惶惶地告诉了周槐林。
“什么没来?有什么了?”周槐林还没有明白过来。
本来夏慈自己也不懂,两个多月没有来月事,她还以为自己得病了,问了王幺奶,王幺奶才告诉她,是有喜了。她说:“就是那个!”
“哪个?”周槐林看到夏慈的脸上,突然飞起两朵红云。然后,周槐林看见这两朵红云,像滴落在宣纸上的饱满的墨点,晕散开来,洇散开来。一倏尔,夏慈的脸,便在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里,霞光满天了。周槐林立刻意识到夏慈在说什么了。等看到夏慈霞光满天的脸,答案便肯定了。对周槐林来说,这又是一个惊天的好消息。夏慈的月事没来,便意味着他辛勤的耕耘和播种,有了丰厚的回报。他说早知道自己不该去河边扯豆子,要不然,就能早一刻听到这个好消息了。
外面艳阳高照,一阵风拂面而来,茵茵的绿草,斑驳的树影,唧唧喳喳的麻雀,吟唱出了此刻周槐林激情高涨的心情。他多么希望这一刻村子里的所有人都知道,他当父亲了!
这个清晨,周槐林和夏慈,都为这个好消息而高兴。他们甜蜜着、陶醉着,像一只蜜蜂被一滴蜜陶醉。夏慈用双手抚摸着肚子,陶醉在对甜蜜未来的想象中。夏慈把周槐林的手也拉过去,把他的手压在她的手下。夏慈问周槐林:“摸到了没有?”
“我摸不到。”周槐林坐在了床上,他把手放到了夏慈的脸上,细细地抚摸起来。夏慈还是有点害臊,坐了起来。周槐林说这样你都脸红呀,等下你的脸岂不是要变成太阳?周槐林一说夏慈的脸更红了,火辣辣的有点不自在。周槐林抚摸了夏慈一阵后,便把嘴巴贴了上来,不住地吻着夏慈,有时甚至吐出舌头在夏慈的脸上画圈圈,一种非常异样的感觉传遍了他们的全身……
这是一个值得好好庆祝的好消息。周槐林煮了番茄鸡蛋面给夏慈端到床上,他告诉夏慈,以后什么事都不让夏慈做了,夏慈只负责吃好东西,养好胎。
这方面的知识周槐林也悄悄背着夏慈问了好多人,他已经知道该怎么照顾夏慈了。
还没到一个月呢,夏慈就开始了早孕反应。今天要吃酸的,明天要吃辣的。明明这一分钟嚷嚷着要吃糖水煮鸡蛋,等周槐林把糖水煮鸡蛋做好了端到她的面前,还没送进嘴她就开始哇哇大吐。周槐林还必须以闪电的速度从她眼前把东西快点拿开。否则,她能把肠子都吐出来。吐完了还继续要吃的,这回可能想吃的就是水小麦做的粑粑。她可不管外面是刮风下雨还是下刀子,也不管是凌晨还是半夜,都得想办法让她吃到想吃的东西。那个阶段,什么奇怪她吃什么,什么没有她要什么。周槐林只得变着法子满足,但是夏慈还是看起来整个人没有一点精神,越来越瘦。
夏慈早孕反应越来越严重,每天不停地呕吐,吃什么吐什么,不吃也吐,吐酸水、胆汁,还吐到喉咙出血。她已经住院了两次,本来南方的秋天天气还十分的温暖,但她身上却一阵阵地发冷,整个人缩在棉被中,什么也吃不下,哪儿也不想走。夏慈每天总是做梦,梦见自己喝很多水,清爽甘甜,梦见自己吃很多好吃的东西,各式各样。夏慈发誓,等她好了,一定要喝个痛快!吃个够!
王幺奶说,熬过3个月就好了。
她就眼巴巴地等到3个月,可是好像还是没有好转。看不见的小生命就这样神气活现地安睡或运动,在夏慈越来越隆起的肚腹里不容忽视,从低于胸口处开始的那条被夸张了的弧线,在目光的抚慰和触摸下,牵引出温柔别致的心情。她弯腰、屈膝、坐下,笨重的身体在椅子里习惯性地深陷。有一天,夏慈激动地把周槐林的手拉过去,附在她的肚子上说:“娃儿动了!你摸!”
周槐林把手附上。没有任何动静。夏慈已经很多次要他抚摸腹中的孩子,说孩子动了。可周槐林没有一次摸到过动静。
夏慈说:“快摸!又动了!”
周槐林伸手再摸。“动了!动了!这次是真的动了!”周槐林激动地说。一种柔软的触觉,从遥远的远方传来。周槐林的手,震动了一下,和心跳一样强烈。他不知道夏慈腹中的孩子不知道是用手,还是用脚,还是用身体的哪个部位。他不得不接受孩子来自腹部的胎动,这时,周槐林感到了甜蜜的新奇,还有难以名状的感动。
眨眼之间,夏慈的预产期到了。
这天,夏慈跟平常一样吃了晚饭,抹了个澡在房间休息,她隐约感到可能就这几天要生,因为头一天就感到阵痛了,只是痛了一下子,就好了。大概到晚上八点多一点,肚子又开始痛了,因为头一天的缘故,以为也只是痛一下,没在意,痛了一分多钟,又不痛了,只是老是感觉要上厕所。过半个小时左右,又痛了,夏慈问王幺奶是不是快要生了,王幺奶又仔细地算了算说快生了。王幺奶说夏慈是头生,再加上夏慈年纪又小,不能让村里的接生婆接生,得去医院。
疼痛从开始半小时一次慢慢加快至十五分钟一次,疼痛感也越发吃不消。周槐林联系了一辆给人拉煤炭的手扶式拖拉机,把家里的钥匙交给了王幺奶,请她帮忙照看自己的家。然后自己亲自送夏慈到县医院去让医生检查。
夏慈的阵痛越来越频繁,周槐林眼巴巴地看着夏慈疼得直冒冷汗,但他也只能干着急。紧赶慢赶过了大概两个多小时,终于手扶式拖拉机一路顺风把他们送到了县城,进了县人民医院。
进医院挂号、做B超、尿检完,夏慈脸色苍白。
“宫口已开,快要生了,立即进产房。”在临产室做完检查,助产士用不容分辩的口吻对夏慈说。
接下来周槐林就开始一个人徘徊在阴森森、深沉沉的产房过道上,焦急地等。脑子充斥着经常想象的接生婆、大喊大叫分娩的女人和出生時婴儿的啼哭。护士站的挂钟,秒针滴答滴答在跳;还听得见产房里传来穿梭忙碌的脚步声和嗡嗡的说话。周槐林一直从里面传来的这些声音中猜测夏慈的分娩情况,心跳跟着里面的脚步节奏,快速地扑扑跳动。菩萨老爷,保佑夏慈和我的孩子顺顺利利吧,回去我给你烧香磕头。
产房里。
不怎么看得清医生的脸,夏慈只听见医生异常冷漠地吩咐。
“躺上去,把裤子脱掉。”
夏慈尽量不去看没有清理好的血污产床。医生平静地打扫好战场。“刚刚别人生过。”
夏慈不能违抗医生的命令。床很高,爬上去有些吃力。
“疼的时候,可以抓住旁边的扶手。”医生的声音一如既往冷漠。
夏慈看到那扶手,缠着厚厚的纱布。她战战兢兢地费力地爬了上去。
不一会儿,夜深的安静帮助周槐林很快找到了夏慈声嘶力竭喊痛的声音,她用力的声音。他还听见了医生在给她鼓劲:再来!吸口气,再来!
夏慈的额头因为阵痛而沁满汗水,衣服也湿了一大片。躺在产床上,望着天花板,虽然自己疼得撕心裂肺地一阵阵叫喊,但是当她感觉着腹内胎儿的蠕动,她不禁为自己即将成为母亲而激动。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
羊水破了,夏慈感到热烘烘的液体从自己的下身涌出,她真希望自己的孩子也乘势冲出最后的屏障。儿奔生,娘奔死,也许是孩子的心情和夏慈一样的迫切,没完没了的蠕动让夏慈一阵一阵地难受无比。如果不是医生一遍遍在催夏慈用力,夏慈有可能早就痛得昏迷过去了。
她的衣服已经全部湿透,喉咙已经沙哑,面对医生的指责,她身体扭曲,已经没有力气去反驳。铺天盖地的痛将夏慈整个儿席卷,就如同掉入梦魇中的深渊。宁愿那是个梦,可是痛楚却是真真切切地存在着,不容她喘息,不容她思考。
寻求生的力量是那么的神秘,那么的不可估摸。当那一瞬间降临的时候,腹内胎儿犹如一磅炮弹从她的下体内弹出,盆腔打开再收缩,容不得去思考、去体会,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使疲惫的身躯被无与伦比的喜悦和快乐包裹着,颤抖着的激情犹如潮水般从心里泛开来,夏慈为这种做母亲的责任的降临而战栗。
助产士拎着孩子粉嘟嘟的小脚,在他粉嫩的屁股上轻轻地拍了两下:“哇——”嘹亮的嗓门脆生生的,仿佛在向世界宣布“我——来——了——”。
“是个儿子,五斤半。”助产士是个长得秀气的姑娘,她笑着对夏慈说道。
看着助产护士手中的婴儿,全身无力的夏慈欣慰地笑了。
七天的小人儿熟睡在他的摇篮中,偶尔露出初生儿无意识的微笑。
今天是夏慈生孩子回家的第一天,左邻右舍都来到了他们家,他们又抱鸡、又拿蛋,送来的东西够夏慈一个人吃好几个月。多年不来的稀客,周槐林的老表嫂也来到了他们家,给夏慈“送月子”了。早晨周槐林就忙活起来,摆了五桌酒席,好好招待他们,一直忙到下午两点过才把村子里的客人全部送走。老表嫂因为家在贵州,就没有急着走。
好多只左邻右舍的亲戚们早上带来的活鸡还在院坝里,都是一只只硕大的土鸡,有的在蛇皮袋里扑棱扑棱动来动去;有的直接用棕树叶子绑上鸡的两只腿就抱来了。周槐林小心翼翼地把它们全部拎到鸡圈,那些活物一点都不安生,每每听到一点动静小东西就在袋中拱来拱去的,然后就惊惊慌慌叫个不停,弄得人心神不宁。
最后,周槐林留下了一只手感最重、看起来也是最大的一只土鸡,准备杀了招待老表嫂。
村民们自己养的土鸡,是家禽的一种,与野鸡相比,少了些野性。土鸡的土,土出个性。正因为土,土鸡是恋尘土的。在土中产蛋繁衍,在土中恋爱苍老,也在土中给乡村戴上一顶红色的帽子,眨眼一看,原是鸡冠。
村子里的人都是吃土鸡,土鸡蛋长大的,因为土鸡蛋不仅营养价值高,而且味道清淡,香味清纯,这也是它备受人喜爱的原因。村里的人招待朋友喝酒时,毫不吝啬,端出一大锅煮熟的鸡蛋,一瓶好酒,一大碟花生,不醉是不行的。所以他们养大了一群群儿女,也养大了一群群土鸡。
周槐林边做事边对老表嫂说:“老表嫂,这家里也沒得啥子好菜招待你,我把这只公鸡,抓来杀了炖前一阵子我上山采的香菌吃。”
“他大舅,你快别忙乎了,你看你一天累的,早上还剩下这么多菜,将就这些菜吃就要得了,你那鸡就留着给大舅母补身子嘛!”老表嫂有点于心不忍地说。
“老表嫂你就不要客气啦,鸡我们家里多得是,夏慈吃的有。你好长时间没到我们家来了,今天不知是哪一阵仙风把你给吹来了,你就听我们安排吧。你帮我看着点火,我杀鸡去。”说着周槐林脚就直奔柿子树下的鸡圈去了。
说着话周槐林就来到院子里了,小院被依然打理得真是一派好景色。小小的院子,除了一丁一拐的一米宽的青石板甬路外,其余的全部是他家的小菜园。菜畦是横的也好,竖的也好,平整的不平整的,都不打紧,种上一畦油菜,一畦萝卜或者一畦小葱,种上一垄芸豆或黄瓜、或者葵瓜、或者南瓜,满院子绿油油的。鸡屋子,狗窝子,咸菜坛子和石磨一应俱全。
“槐林大舅!槐林大舅!你就别杀了,把它留给夏慈吃嘛!”老表嫂追到鸡圈想要拦住周槐林。
周槐林也搭腔了:“老表嫂,你快别拉我,赶快帮我烧着火,要不,小毛娃醒了你想吃啥就都做不成了。”
老表嫂拗不过这周槐林的热情,只好乖乖地听话,帮着周槐林在灶房里烧火来了。
只见周槐林手里抡一把已经磨得雪亮的菜刀,端着一个碗,将其放到一边。之后利索地走进鸡圈,看准了那个最大的公鸡,两手猛地一抓,哈!落网啦。再看周槐林不一会儿就提着咯咯叫的大公鸡出了鸡圈。那只公鸡很恐怖,还在做着挣扎,两只脚用力蹬着,还在想着起死回生。周槐林把鸡抓到了外面,把鸡脖子上的毛拔光了,这只坚强的公鸡并没有呻吟,有的只是继续挣扎。他拿起了菜刀,朝大公鸡的脖子上割去,只见大公鸡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但是,它仍然挣扎着。不一会儿,大公鸡的脖子就被割破了,鲜血哗哗地往外流,周槐林把它们接到准备好的碗里,待血流尽,将大公鸡扔到了地上,这位坚强的勇士,仍旧奋斗着,挣扎着,直到流尽最后一滴血,呼出最后一口气。它死了!到天堂上去了,与世长辞了。之后,周槐林找了个大木桶把刚杀好了的公鸡放在木桶里,提到灶房,从老表嫂烧开锅的开水里舀出几瓢浇在死公鸡身上,然后又麻利地转了个身把另一面干燥的地方也给浸湿了。然后,三下五除二周槐林就把公鸡的毛全煺干净了。周槐林又给它开膛破肚。一会儿,鸡就炖上了。
一个小时后,这道佳肴就被端上了桌,家中的狗早就欢天喜地,桌上桌下自然是忙个不停。周槐林给夏慈盛了一大碗鸡肉,老表嫂起身夺过碗又往夏慈的碗里拨了几大块。
第十四章
这些天里,周槐林请教了村长和民校老师,他们绞尽脑汁,给周槐林的宝贝儿子想出了一个好听而又大气的名字——旭。民校老师说,“旭”字在分拆字为九和日,古代人说天上有九个太阳。后来有后羿射日的故事,天上就只剩下一个太阳了。所以人们将早晨初升的太阳称为旭日,表示新的一天开始了。人们有无限的美好梦想,都要去努力,去实现。旭日是希望与光明的象征,美好的祝福也用旭日东升来比喻太阳将要升起的样子。因为周槐林的下一辈是“承”字辈,因为这个儿子来得非同寻常,儿子的到来让周槐林家族几代单传的香火得以延续。所以他一定要按字辈来取。因此,儿子的全名就叫周承旭。
夏慈的奶汁不是很充裕,所以,小宝贝夜里总会醒一两次,哭闹着要找奶吃。每天晚上周槐林都会起来为宝贝儿子冲奶粉,因而这些日子周槐林的睡眠严重不足。
这天,周槐林忙完了事情胡乱地洗了一把脸,他不经意地看了一眼镜子,着实把自己吓了一跳。他平常是不大喜欢照镜子的。他自己总是这么认为,照镜子是女人的专利。桃腮柳眉,翘鼻樱嘴,瀑布般的油光闪亮的长发,那才配在镜子前反复端详,仔细欣赏。而他自己的形象越来越对不起观众,和夏慈站在一起,他根本不敢照镜子。此时镜子里的他头秃得十分厉害,顶部的头发基本掉光,红红的头皮上零星地点缀一些茸茸的细细的白毛,仿佛沙漠中偶尔长出的野蒿,一不小心,就被风连根拔起,消失得无影无踪。后脑勺及耳朵旁边还有少许头发,非常称职地坚守着岗位,牢牢地控制着自己的地盘,就像战场上被子弹打得千疮百孔的旗子。虽已残破不堪,但只要它还在随风飘扬,就意味着阵地没有丢失。幸好他的眉毛又浓又黑,在他圆圆的脑袋上也算是一道亮丽的风景,增添了男子汉的阳刚勇武。只可惜严重的睡眠不足使他的双眼失去了神采,就像一条死鱼的眼珠,微黄而干涩,透露出临死前的挣扎与不甘。下眼睑浮肿青黑,仿佛吊着一对未熟透的核桃。
周槐林仍然像宠爱女儿一样宠着夏慈,对她的疼爱就像一位慈祥的父亲对待女儿。关怀、呵护,无微不至。生了孩子夏慈没有熬过一晚上夜,只要儿子一有动静,周槐林不等夏慈醒来就自己哄孩子睡觉。除非儿子要吃奶,周槐林才会叫醒夏慈。月子里在农村忌口的东西非常多,他们家也不富裕,但是周槐林仍然想办法换着花样让夏慈吃好。嫁给了周槐林,虽然他不能给她富足、舒适的生活,但更多的却是踏实、安心。
夏慈在周槐林的呵护下幸福而满足。她也努力地做他温柔贤惠的妻:清早为他煮大米稀饭,为他洗衣服。周槐林的胃不好,夏慈记得他每天要吃的藥。每次饭后一样一样地倒好,端着温开水看着他喝下去。她对他的好,有多少成分是爱情呢?她也说不清楚,也没有人能告诉她,也许更多的是感恩和依赖。但是周槐林觉得很幸福,夏慈也很满足。
或者可以说他们看透了自己的卑微,才可以远离一切的痛苦折磨。在命运之神的强大压力下,有它视而不见的生活细琐。有了坎坷才是真的走向成熟。少数的灿烂,多数的卑微。很卑小,却还是不能漠视一切。尽管没有华丽的辞章作为生命的誓言,但是平淡的生活,其实属于他们自己。
寂静的夜里,夏慈喜欢聆听梦里花开的声音,因为声音里圈藏着时光对自己的呢喃与叮嘱。夜,再漆黑暗淡,黎明醒来,明天,太阳又是新的。岁月的晨光,那么轻,那么柔。她小心翼翼地去握住时间那双纤瘦的巧手,希望它稍作停留,倾听她的喜怒哀乐,为她排遣绵长若三千华发的忧思。暗黄色的灯光给了她些许温暖的安慰,她呆呆地看着梧桐树下星星点点的黄色灯光,在心里默念:“别了,我的青春年少。”她没有太多言语,时间长久地沉默,如同自己走远的青春年少,再也听不到一丁点儿回音。
今夕何夕,青春早已成了久远的记忆。生活,总在冗长繁复的琐碎中,为她揭开人生的真谛。成熟,注定要付出代价。优雅,是莽撞跌宕过后开出的花。
不曾有过惊心动魄,却有一把无形的钝刀,在眉间眼梢刻下一道道印记;不曾经历盛大的烟火,激情却被淹没,悄无声息。
二十岁的时候,夏慈生下了女儿青莲。
周槐林曾经一次次地幻想过,和一个挚爱的女人孕育一个自己的骨肉。他已记不清楚有这样的想法是从何时开始的,现在看到自己粉嫩可爱的一双儿女,他就满心的欢喜。他无法抑制这种喜悦,周槐林知道,他们与自己骨肉相连。也许是对新生命的渴望,也许是对自我的延续,总之,周槐林满心喜爱这两个可人的小人儿。每次看到他们稚嫩红润的小脸上绽放出一弯新月般的微笑,他总忍不住开心得泪落心底。
外屋里,噼里啪啦,灶膛里的火烧得正旺。巨大的锅盖掀开,浓浓的,腾腾的,涌满屋子的乳白色蒸气,映衬出下面灶膛里的烈火,那样红火,那样炽热,那样艳丽。
夏慈悄悄走进卧房看看还在熟睡的女儿,那么的香甜。她很欣慰,又轻手轻脚地踩将过来,掖一掖被角,压一压被褥。看几眼女儿睡时的姿态,她认为满意了,再轻轻地倒退着走出去,轻轻地带上房门,不发出一点声响。
“来,莲儿,用你的小手牵着妈妈的大手,从这个早晨出发,他们一起走这生命的阳光路。”女子的两条腿,不像大人那样平行着走路,而是左右叉开,迈着不稳的步子,两只胖胖的小手像走钢丝的那样向外撇着,摇摇晃晃,步履蹒跚。那只小脚丫总是踩在夏慈的大脚丫上,脚下的尘土欢乐地震颤,小路幸福地发亮。
突然,里间一声啼哭,像似呐喊,震撼了整个“世界”。周围的一切好像一下沉静下来,但立刻就恢复喧嚣。夏慈一拥而奔过去,匆忙里抱起胖乎乎的女儿,顺手拉开胸衣,毫不吝啬地扒出温暖柔润的乳房,乳头还未塞进小女儿的嘴里,白炽的乳汁已喷至嫩嫩的胖脸上。这一连串的动作,没有犹豫,没有羞涩,没有忸怩造作。
这就是伟大的母爱的感召!
几乎是一夜之间,村民们的墙壁上,路边上的土坎上到处都是用石灰写的计生办宣的标语: “一孩要上环,二孩要结扎,同意要扎,不同意也要扎。” “喝毒药不夺瓶!想上吊给根绳!”计生通知送达之日起,一天不采取措施,做思想工作,二天不执行,掀翻房子的瓦片,超过三天,房子连墙根推倒。在这种野蛮的政策下,多少家破人亡!
“槐林大哥啊!快开门!”半夜三更的,窗外喊他家门的是小欣他娘。周槐林赶紧爬下床打开门。狗儿对着三娘吼叫,瞅着三娘凶猛地吠。村里的狗吠声震响平静的夜。
小欣他娘顾不上这些,赶紧把周槐林拉进屋。
“抓计划生育的来你们家了!我半夜起来上厕所发现的!” 小欣他娘惊惊慌慌压低声音说。
还没有等周槐林完全反应过来,乡里抓计划生育的,就如狼似虎地到了他们家。说周槐林家已经有两个孩子了,必须拿一个人马上跟他们一起去结扎。如果不去就要掀他们家房子,牵他们家猪和牛。
计划生育工作队基本上是在晚上或者早上出其不意,经常半夜三更突击行动。
工作队大声呵斥着:“你老婆孩子哪里去了?”
望着这群杀气腾腾的不速之客,周槐林沉默着。
村支书说:“你也知道为啥子来,找你几次了。”
“我不去。”周槐林坚定地说。
“你实在不去你就要交钱。”村支书说。
周槐林轻轻地说:“我没得钱。”
周槐林的敷衍、冷漠、轻视显然激怒了这群人中的一些人。有人说:“没有钱就带人。”
夏慈已经被吵醒了,她在里屋摸黑穿上衣服,不敢出声。
周槐林狠狠地瞪了一眼说话的人,不再发话。但他依旧直挺挺地站着,以他的无言对抗着。
工作队开始四下打量着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只看到家徒四壁,一贫如洗。他们不禁有些失望。一个乡干部,嘴里骂骂咧咧地说着:“穷鬼,什么也没有。”然后悻悻地来到了门外。 但是,周槐林和夏慈不想连累乡亲们,他们不想让村民们为了他们出头而有个三长两短。他们显然已经明白了他们无力逆转的形势,夏慈转身进里屋穿上了衣裳平静地说道:“我跟你们走。”
看着床上熟睡的两个宝宝,已半头白发的周槐林眼里涌着泪。
鸡叫狗鸣早鸟雀炸,山里叽叽喳喳闹成一片。
天色微亮。
第十五章
结扎日多在春季,乍暖还寒。
各组出去抓人的车也已陆续回来。他们把大人小孩与其他结扎对象一起“请”上了二楼会议室。不敢上锁,怕人家状告监禁。只派专人把守楼梯口,家属可以随意出入,结扎对象专人看管,不能随便出入。每次到计生突击,这里就成为关押“对象户”的关押点。其实,这里也并不完全是对象户,还有许多株连的对象;有的是对象户的父母,有的是兄弟姐妹;也有远房亲戚。每一个人在每一个工作队眼里都是“钱”。一是要交看管费;二是要在外面的家属交钱赎人。每至夜晚,便会有几个乡干部,喝点酒,把其中的一些人提出来,怒喝一声:“就你,还敢违反计划生育哩?”接着便是拳脚、棍棒。据说他们一般是让提出来的人先跪下,然后再揍。随着他们的呵斥、拳脚、棍棒,发出的是声声、阵阵的“妈呀”、“爷呀”的哭叫、求饶。有人曾经问过他们,与这些人无冤无仇,何苦这样难为他们呢?他们说:你不懂,这些人不打不行。还有其中一个乡干部透露说:这样,他们才会心甘情愿出钱。乡政府还在派出所设了一间小黑屋。前一段日子,和夏慈他们住在同一个村子的一个远房表姐因为不够时间生第二胎,计生执法员便把远房表姐和不满月的小孩子都抓进了乡里设的黑屋子里。其实也就是一间废弃不用的杂物间。家里人隔着个小窗口送饭,吃喝拉睡全在那一间小黑屋里,还美其名曰举办什么培训班。有上级部门领导来检查工作,乡里人就把她们赶到几间大教室里装模作样地讲课学习,检查的领导一走,马上又关进黑屋子。远房表姐在那间黑屋子里待了十天,孩子就生病发烧了,表姐夫交了八千多元所谓的超生罚款后,计生办看榨不出什么油水,也害怕人再有个三长两短,就把人放了。
清晨一阵阵寒意向夏慈袭来,肚子也开始饿得叽里咕噜叫,她想上厕所,可又不好意思说出来。因为她也属于结扎对象,为了防止他们逃跑,上厕所还得工作队派人跟着,夏慈就不敢喊人。她忍住上厕所的冲动,怀里紧紧地抱着带来换洗的衣服。一大屋子人,吵哄哄的,烏烟瘴气。尿意越来越浓,可是夏慈已经挤不出去了,大部分人都是站着的,屋子外面四面透风,还比较寒冷,所以,外边的人都使劲地往里挤,她的脚也不自觉地挪动着。此时她恼恨自己的身体里面的废物,为什么偏要在这个时候跟她过不去。
因为空间狭小的缘故,夏慈用一只脚站着,先是左脚,再是右脚,再左脚,再右脚……重复了N多次之后,她竟然看到了餐馆老板那像花一样绽放的脸。原来是工作队的出去吃早点,顺便给他们带回了两大口袋包子。夏慈心里不自觉有了春天来了的感觉。费力地挤出来,拿了两个包子,再一次使劲地挤进去,才发现,手里的包子并没有想象的温热,顶多也就是不凉。
为了提高体内的热量,她三口并作两口,摧枯拉朽地把蓬松的包子送进了自己的肚子。
忽然间,夏慈发现,原本汹涌的尿意竟然在不经意间消失了。
趁大家吃包子乱的时候,有位女子从一楼厕所跳窗逃跑了。待工作队发现,人已跑到大门口。追!今天恰逢赶集,街上人头攒动,七转八拐的,好不容易追上了。俩七尺大汉,都给人家嘴咬、手抓、脚踢得挂了彩。
八点,计生对象分批送到乡卫生院体检,由医生判断是否适合结扎。(当然,也有选择交社会扶养费,签合同不再生育而免受皮肉之苦的。)医院妇检室走廊站满了不愿进去排队的待检妇女和紧紧跟随、防节外生枝的政府工作员。只有那些天真烂漫的孩子在人群中无忧无虑地奔来跑去,睁大双眼这儿瞧瞧,那儿看看。
计生服务站就设在医院里,主刀医师已在手术室准备就绪。聪明的,乖乖填表,静坐排队,接受手术。自作聪明的,如被困的野兽,躁动不安,眼如利剑。这时,就不多说了,如再有反抗,一点到名,四个彪形大汉一人抓一肢硬是把你往二楼手术室抬了。
医院的早晨,晨曦如外面的世界一样从东方地平线升起,阳光普照!窗外的阳光穿越厚重的雾霭闯进屋内,本来应该是温暖、灿烂的冬日阳光在这样的阻隔下却显得苍白无力,苍白得让人刺眼,刺眼得让人晕眩。虽说初春,但耀眼的阳光和热气直逼得人压抑得透不过气!站在医院的阳台向下望,空阔的露天早就站满了密密麻麻的人,土匪般的计生工作队吆喝维持着秩序,面带愁容的结扎对象和家属们迈着沉重的脚步而至。医院大厅犹如集市,人多如麻,拥拥挤挤。有高声喊叫的,有轻声抽泣的。见不到一张欢笑的脸!神情凝重的空间让人感觉压抑和无奈!看着有人提着节俭的早餐,有人扶着蹒跚的病人。还有的拿着检查单,犹如捧着颗可以令人家破人亡的炸弹!亲属们担心着不知道下一刻将会发生什么,在这个人人闻而远之的地方,悲伤,沉重,焦急,无奈,疲倦,写在了每一个人的脸上!跟神情自若、略带麻木的医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乡卫生院的候诊椅坐着还算舒服,夏慈趁一上午等候的时间舒服坐着只有胡乱想了。这天医院周边的街上来来往往着许多患者和患者家属。患者有小到还不会走路的幼儿,大到必须靠人搀扶才能走路的老人。看着一个小孩头上缠着一圈纱布,夏慈就觉得从小就要经受疾病的折磨,真的很痛苦。其实对于这样的患儿,最痛苦的还是孩子的父母亲。
候诊大厅里坐着的和来来往往的人熙熙攘攘。夏慈坐在椅子上陷入了沉思。然而夏慈的思绪不时被一个小男孩打断。那是个五六岁的小调皮,在跟父亲捉迷藏,总在面前奔来跑去,躲到一只大垃圾桶后面或某个大人旁边,又咯咯笑着被父亲抓到。远处坐在候诊椅上的年轻母亲,望着小鸟一样到处飞的儿子满脸柔和。就索性猜想这位年轻母亲,应是她在候诊,且问题不大。也许就是一点小小的感冒,因为夏慈听见了这位年轻母亲不时地在咳嗽。看她一家三口的衣着,应是生活并不拮据的人家。这时夏慈又看见一位女士右眼用纱布包扎着迎面走来,其实每每遇到这样的情况夏慈总是有意躲避投来的目光,不是因为那位女士,而是因为她不想让她发现自己看见她时的神情。随后又来了两个少女,十六七岁,学生模样,一个手按腹部,另一个紧挨着她,手里捏著病历本。
夏慈一个人手里紧紧抱着带来换洗的衣服,心里特别害怕,特别无助。她自小就怕打针,上医院,针头扎在夏慈白嫩的手上,她一看那针头就犯晕。何况这次是要在自己的身上动刀,心里直抖抖地打战。但是又一想害怕痛苦有什么用呢?她定定神,自己对自己说:“没事,要打麻药的,别怕啊!”仿佛真的,她的脸色没那么苍白了,也没像刚才那样的直冒冷汗了。
夏慈他们二十几个结扎对象被押送到了卫生院。其中有一个女人,她的婆婆和男人也跟着来了。计生办的同志介绍,她已生了三个女孩,按规定是非扎不可的。对这类人要提高警惕,连上厕所也不能放松。果然,她先是借口上厕所,想跑,然而看得紧,不能脱身。轮到她了,却死活不肯上手术台。主刀医生跟乡领导汇报,领导就冲着工作队的人喊,进去协助医生把女的裤子脱了。几名干部得了命令,就跟着医生进去了。很快,手术室里面传来了那女人歇斯底里的哭骂。
夏慈是最后一个。
掀开医院厚厚的棉布门帘,室外的阳光被严严实实地挡在了身后。这是另外一个世界,拥挤的,嘈杂的,连颜色都像是蒙上了一层无声的阴影,像隔夜的茶水。
那些从身边经过的人,你看到的只是他们匆匆经过的颜色。那黑不是纯黑,是退了色的黑棉袄的黑;那咖啡是旧箱底翻出的十年前的旧风衣,皱褶里还带着酸酸的霉味;那米白的淳朴在等待的岁月里变黄了,有种自怨自艾的悲悯;粉色淡成你阳台角落里忘记收的那块旧手帕,有气无力地用最后一抹红晕叹息;那土黄是井边干涸了无数次的泥土,疲惫着一张枯萎了的面孔。最多的是用深蓝、咖啡、灰、黑,混合而成的颜色,再以不同的材质和形状附着在不同的人身上。有时是夹克、西装,有时是棉衣,甚至是背包。
所有的颜色都有着统一的表情和气质,用一种心照不宣的阵形,在看不见尽头的走廊上穿行。
在蓝底白字的顶部灯箱的照映下,所有人的脸都呈现一种泛着青黄的灰白。
肖医生四十刚出头,红光满面,眼睛炯炯有神,是个精益求精的外科主任医师,人称“一把刀”。
她特别漂亮,她的身材中等,大约有一米六左右。她的头发多得出奇,乌黑乌黑的,泛着蓝光。肖医生一条中缝顺着脑壳的弧线,轻轻下去,分开头发,头发黑乌乌的,光溜溜的,两半边都像一块整东西一样,几乎盖住了耳朵尖,盘到后头,绾成一个大髻,又像波浪一样起伏,朝额角撞了出去。
肖医生天还没亮就开始帮计生办检查结扎对象的身体,已经连续忙了十几个小时,还没有顾上吃早饭,肖医生觉得非常累,胃里早已空空如也,在等夏慈准备的空隙她一下子就倒在沙发上了,简直有点虚脱了。
肖医生从沙发上坐起来打量着夏慈,夏慈除了回答医生的问话之外语言特别少。
肖医生看着面前这个不太说话的女孩,这个女孩子似乎还是一个大学生模样,但她看起来又似乎很成熟,肖医生不好意思问她太多,便猜想她一定是陪别人一起来的。
肖医生见她的办公室再也没有别人进来,只有夏慈和她两个人,就问道:“你陪谁来?你赶快去叫,检查完了我好去吃早饭。”“我不陪哪个。我是被工作队抓来的。”之后,肖医生问夏慈:“你是一个人来的吗?”夏慈回头看医生的眼神非常无助和怯懦,然后她说:“工作队带我来的。”夏慈说得很小声,肖医生没有听清楚。夏慈被医生狠狠地瞪了一眼。“你还这么小,怎么就对自己这么不负责任?你男朋友呢?他干什么去了?你一个人来做手术了,他就什么都不管你了?”夏慈听着这些话,觉得像鞭子抽在她心里。她小声问医生,是不是很疼。医生有了一丝奇怪的笑容:“是很疼啊!应该疼,哪儿能那么舒服啊?不疼怎么长记性!”肖医生一看夏慈小小年纪还以为她未婚先孕,来做手术,所以,有点恨铁不成钢。
“医生,我是来结扎的。”夏慈见肖医生说话有点怪怪的,她只好大声一点再次说道。
“结扎?”肖医生愕然。
“嗯。”夏慈平静地回答。
“你生过孩子了?”肖医生继续问。
“生过了。”夏慈回答。
“你几个孩子了?”肖医生问。
“两个。”夏慈回答。
“孩子的爸爸呢?”肖医生说。
夏慈说:“他在家里带孩子,还要喂猪、喂牛。”
“你多大了,怎么不上学啊?”肖医生问夏慈。
“我二十岁了。”夏慈淡淡地说。
肖医生大吃一惊。这不是比她的儿子还要小三岁吗?
肖医生问夏慈:“国家这么好的政策,你为什么不继续上学了呢?你难道就心甘情愿在农村吃一辈子苦啊?”
夏慈不假思索地说:“反正我本来就是农村人,就算是初中毕业了、高中毕业了,如果考不上大学还不是跟现在一样在农村,或者出去打工,不是刷盘子就是洗碗,读了用处也不大!”
“你即便是读完初中,上不了高中,也可以上职业中学,学一两门专业技术,将来就业的途径会多一些,收入也会高一些啊,怎么会仅仅只局限于刷盘子洗碗呢?”肖医生说。
夏慈迟疑了一下,似乎大脑里正在思索肖医生说的这话的意义。
“你男人有多大了?”肖医生又问。
“五十九岁。”夏慈说。
“你是他花钱买的?”肖医生继续问。
“不是。我是他捡来的。他没得女人,长大了我就跟了他了。”夏慈说。
“姑娘,人的一生只有一次,你这样美好的青春年华,这么早地你就走上了抱娃娃、收鸡蛋这个老一代人所走的路,你不感到可惜吗?”也许是因为夏慈的年龄和她儿子相仿的缘故吧,肖医生竟一时激动起来。
夏慈怅然若失地说:“反正我已经离开学校好几年了,再说还要养两个娃儿,家里也实在离不开,现在是想去读书也去不了了!”
肖医生一时无语,看了看这个命运多舛的女孩。只见她的目光显得十分的暗淡,神情似乎很沮丧。
肖医生若有所思。如花似玉的年龄,本该被父母宠爱有加的她却成了两个孩子的妈妈。在她漫长的一生中,她才开始迈出了几步啊!难道一个农村女孩生存的目的,就是等到法定的结婚年龄,找一个媒人,撮合一段婚姻,娘家收些彩礼,便延续祖祖辈辈重复的人生故事?
肖医生觉得,这样的现实对这个女孩不公平。她不忍心再伤害眼前的这个孩子,她停下了手中的检查。
肖医生做出了一个让夏慈终生都应该感激她的决定:不让夏慈被抓去结扎!
“姑娘,你听好,我不给你检查身体了,一会儿我给计生办结扎的医生说你身体不合格,不能结扎。如果别人问你,你就说医生检查了你身体不合格,不能结扎。其他的,你就说你不知道。你千万不要到处乱说啊!这可关系到我的饭碗啊!”肖医生谨慎地吩咐夏慈。
夏慈的内心一阵狂喜,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她匆匆穿好衣服,她给肖医生深深地鞠了一个躬,颤抖着声音说道:“肖医生!感谢你!”肖医生满眼充满慈爱地看着夏慈轻轻地回答道:“嗯,姑娘,你现在可以走了,早点回去家里也放心。路上小心点。”肖医生熟练地解开扣子,脱下白大褂,順手挂在衣架上,背上书包,往计生服务站手术室走去。
夏慈走出医院大门。迎面扑来一阵清风,风中夹带着泥土青草的芳香。夏慈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仰着头,带着那一丝丝的笑意,她深呼吸了几口空气。睁眼,天是湛蓝湛蓝的,云是洁白洁白的。午后的空气是那么的新鲜,沁人心脾。
第十六章
夏慈就这样在田野里无拘无束地奔跑、嬉戏,尽情而畅快,她忘记了时间和空间,她真正地投入到了大自然的怀抱,和大自然真正融为了一体。风儿调皮地拂着她,痒痒的。偶尔听得见风儿掠过树叶和麦田的沙沙声。没有谁能打扰,一切是那么的和谐。天蓝蓝的,云淡淡的,风轻轻的,湖静静的。她闭上眼睛,让这美好的瞬间永远定格在脑海中,觉得自己已融入到这自然的静谧中。一群不知名的在树上觅食的鸟儿叽叽喳喳地闹醒了她。她睁眼一望,天空中竟然多了很多风筝在摇曳。夏慈充满神往地看着在中学操场上放风筝的孩子,只见孩子们拽着线在风中奔跑,一边奔跑,一边放着手中的线,兴奋地看着风筝在风的带动下飞得更高更远。
看他们在风中奔跑,拽着线欢呼,夏慈心里既是嫉妒,又是羡慕,他们不正是孩提时代的自己吗?仰望高天,青冥浩荡,夏慈沉浸在风筝的世界里,忘却了所有的欲念,几乎变得无思想,一时间,物我两忘,仿佛自身也变成风筝,翱翔在蓝天白云间了。
猛然,夏慈看见在水田中学旁边的公路上有一群人围成了一圈。她很好奇,于是走了过去。好不容易挤了进去,只看见,一位身穿蓝色中山服约五十岁左右的男人蹲在地上,地上放了两只碗和一枚骰子。只见他用其中的一只碗把骰子扣住,然后轮流交换着碗,中间不停,而且速度很快。看得人们都想来试试,人们纷纷把钱押了出去,二元、五元、十元都有,可是没有一个人猜中。正当人们很失落,只想来最后一局的时候,却猜中了。她看得正入神,心想着自己是不是也要去押一次,却被一个三十多岁的陌生男子叫住了。他把夏慈拽出拥挤的人群,把她拉到一边,悄悄地对她说:“其实你是不可能猜中的。”夏慈疑惑不解地问:“那其他人怎么会猜中?”陌生男子解释给夏慈听,他说他曾经在报纸上看到过类似的骗局。其实那个人的手下有一块吸铁石,而那个骰子里有铁的成分。他先不把吸铁石放碗上,等骰子到那只碗里时,他便把吸铁石放碗上。顿时,骰子便被吸在碗顶上了。这时,人们就不可能猜对了。如果他想让你猜对的话,就不把吸铁石放在碗上了。夏慈听了,这才恍然大悟。于是夏慈立即和这位好心的男子走开了,避免了这一次身上的钱的损失。
“大姐,大哥,行行好,给点钱嘛,你看这个娃儿几天没吃饭了……”
循声望去,一位衣着破旧,五十多岁的老者,身高不到一米,右手杵着一根竹子的拐杖,左手持一个同样破旧的搪瓷缸子在向行人乞讨,身后跟着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儿。小男孩儿明显要比那个五十多岁的老者高出很多。
当他们发现夏慈和那位好心的男子刚停下来时,那位衣着破旧的老年侏儒乞丐迎面走到他们的面前,用一双浑浊而渴求的眼睛望着夏慈皱着眉头说:“小姑娘,行行好吧!我们回家的路费都没有了,孩子也病了。”夏慈望着他那破旧的搪瓷缸子里少得可怜的几张一角、两角、五角的零钱,她差点哭了出来,她立即往口袋里找钱,可不巧今天没带零钱。那老者仍站在夏慈的面前,浑浊的眼睛注视着夏慈用乞求的口气说:“小姑娘给点嘛,我们已经几天都没吃饭了。”说着又用手揉揉眼睛,看样子像是哭了。他的话很让夏慈对他充满同情,在这种同情心的驱使下她又努力地搜搜口袋,还是没有。她向他摆了摆手,示意她没有零钱。那老者见夏慈没有反应,转到小男孩的后面去了。这时那个四五岁的小男孩走到了夏慈的面前,脏兮兮的小手,瘦瘦的身体,实在让人可怜,伸出一只手,小声地说:“大姐姐,救救我嘛!”看着他们那虔诚的样子,还有那孩子灰头灰脸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夏慈心里产生了怜悯。由于没有毛票,就给了他一张面值十元的纸币,而夏慈每次上街自己一分钱都舍不得给自己花。
“这人心肠真好。”
“憨包吧。”
“人家有钱,你管得着吗?”
“可能是农村来的人吧。”
路人议论纷纷。
听了这些话,夏慈脸上火辣辣的,这时她像做了亏心事似的,逃也似的红着脸就匆匆地离开了。
夏慈年龄小,又极少出门,根本就没有多少社会经验。她谁也不敢看,一个人惊惊慌慌走在路上。走着走着突然发现前面有一个土黄色的钱夹子,里面鼓鼓囊囊,也不知道是不是第六感的原因,她没有上前去捡,而是绕过那个钱夹子加快脚步往前走,这时后面上来两个男的,其中一个把钱夹子捡了起来,追上夏慈说:“小姑娘,你别出声哦,这里面是一大沓一百块的钱,到时候把钱分一千块钱给你。”本来夏慈就不喜欢和陌生人说话,听到他的话她理都没理他继续往前赶。捡了钱夹子的那个人快步追上夏慈并把拉开了拉链的钱夹子亮给了夏慈看,夏慈看到钱夹子里的确有一大沓全部是一百块的票子。这时又来了一个骑自行车的男的,他推着自行车走到夏慈身边说:“小姑娘,你有没有看到一个土黄色的钱包,如果是你捡到了,那是我掉的钱呀,那是给我老婆治病的钱。有一万三千多呀。”夏慈不想惹事,摇摇头说:“没有。”他又走到那两个男的面前问他们,他们也说没有捡到。推自行车的就哭着说如果你们捡了就要还我呀。当时夏慈还真有点同情他的。他推着自行车慢慢找了一圈又跑到夏慈身边问有没有捡他的。夏慈坚定地摇了摇头又说了一遍:“没有。”那个捡了钱夹子的男的见那个推自行车的人要过来问他,他就把夏慈拉到一边,然后把之前捡到的那个钱夹子塞到了夏慈身上的衣服的包里。然后那个男的仿佛怕那个说丢钱的人听到似的压低声音对夏慈说:“捡到的钱平分,现在钱在你身上,我现在要过去让他搜身,我怕你趁我去让他搜身后跑了,所以你要把你身上的一部分钱押在我这里。”
夏慈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时,他们已经很娴熟地强行搜走了她身上仅有的八百多元钱!然后骑着自行车匆匆地离开了……
见这三个人骑着自行车一会儿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夏慈吓坏了。她气喘吁吁地跑到附近的一个商店里,见卖东西的是一位面目和善的四十多岁的老板娘,夏慈说:“嬢嬢啊,麻煩你帮我看一下我这钱包里有多少钱?”夏慈一边颤抖地说着话,一边鬼使神差地从贴身棉袄口袋里掏出来一个土黄色的钱夹子。那个老板娘赶紧让她坐在凳子上,让她赶紧打开看,然后再慢慢地给其讲事情的来龙去脉。但是直觉告诉那个老板娘,夏慈受了惊吓,而且是上了别人的当了。夏慈的手战栗着,根本拉不开那个钱夹子的拉链。老板娘从夏慈的手中接过那个钱夹子,一下子拉开了钱夹子的拉链,里面哪里有什么百元大钞,只不过是一沓沓整整齐齐的厚厚的报纸。夏慈看到这个场景,大脑一阵晕眩,整个人像是丢了魂似的,她那欲哭无泪的神态验证了老板娘的直觉是正确的。老板娘一边安慰夏慈,一边让她讲述事情的详细经过。夏慈木木地坐了许久,才慢慢说出了事情的经过。
老板娘非常清楚,像这种诈骗案一类的案子,派出所一般都是破不了的。
汗滴,一颗一颗地从夏慈的额头上滚落,直至脖子,背心,最后化成一片烟消的尘土,紧贴在皮肤表面,一粘一粘的。各种烦躁,各种委屈。心里好像是被人揪着,夏慈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是失望?还是气愤?还是无助?还是愤慨?其实都有吧。
有那么一刻,她真想用砖头砸死那三个骗子。这些狼心狗肺的骗子!就该拉出去千刀万剐!
夏慈很愤怒!很愤怒!没想到这样的事情竟然在自己的身上发生了。可是这个时候,歇斯底里是没有用的。夏慈行尸走肉一般,从那个好心的老板娘家走了出来。
在这个骄阳高悬的白昼,夏慈心里只想着一件事:身上的所有钱已经不在了!在老柏树旁停下,在草地上颓然坐下,她心里只默念着一句话:现在自己已是身无半文!在草地上躺下,似睡非睡地看着太阳,又一下子坐起来,心神恍惚,呆呆地看着路上匆匆行走的行人,苦涩的泪水默默地顺着脸颊流淌下来。当冰凉的泪水不断划过面庞,心里才有点明白,被骗走的钱是不可能再回到自己的手中了。而这些钱有三百多是自己家的全部家底,有五百块是向别人家借的。我的天啊!这么多钱你叫我怎么还得上啊!
要变天了吧,心脏的跳动变得异常用力和不安。夏慈睁着眼睛木然地望着天边,任由痛苦和疲惫一遍遍反复冲击着她所有的神经。任由眼泪无休无止地不停滑过脸庞,带着细小的刺痛。
“小妹妹,你哭啥子?”不知什么时候,一个衣着华丽,三十多岁的漂亮女人走到了她的身边,似乎是很关切地对她说道。
夏慈不想回答,继续无声地流着眼泪。
“妹子,你是不是钱弄丢了?你要准备去哪里啊?”漂亮女人也不管夏慈回不回答,继续问道。
夏慈点了点头算是回答。
“你家是哪里的?”漂亮女人又问。
“我家是龙洞老鸦沟的。”夏慈说。
“真巧啊,我也是龙洞的人,咱们是老乡。我姓王,我叫王会,你碰到什么事了?你给我说嘛,如果我能帮你,我一定帮你。”漂亮女人说道。
夏慈听说是同一个村的人,并且又觉得这个女人特别和善,就把自己钱被骗的事全部给她说了,并且还说了自己被骗的钱除了自己全部的家底三百多块还有五百块是向别人家借的,说自己想回家,却又不知道回去怎么跟自己的男人交代。也不知道欠的钱他们怎么才还得上,说着说着忍不住又哭了起来。
“妹子,你不要再哭了,哭是解决不了问题的,你想不想进县城挣钱还账,我老公在县城开了一家宾馆,我带你去他开的宾馆上班。到县城的车票我帮你买吧。”这女人说。
“我还是想先回家一趟,把家里安排好了才出去。”夏慈想到了自己的一双儿女,犹豫不决。
“像你这么漂亮又能干,几个月你就挣够你被骗的钱了,到时候你什么时候想回家都可以。”
夏慈想想也是,再说人家还要给自己掏钱买车票,实在是不能辜负了人家的一片好意。反正周槐林以为自己还在水田做结扎手术,还要一个多星期才回家,到县城上了班再想办法带个信回家。于是就同意跟王会去县城了。
“谢謝大姐!你真好啊。等我挣到钱了我就把车费钱还给你。” 夏慈感激地说。
夏慈从小在山村里长大,她只是在生第一个孩子的时候来过一次县城。那次车子也是直接开到医院,她又在阵痛不已,根本就不知道县城是什么样子,所以她对即将到达的县城竟然有了一丝期待。
汽车一路颠簸,傍晚时分,她们就到了县城。
下了车,王会带着她走进了一个公园。只见园内遍植奇花异草,姹紫嫣红;处处怪石叠瀑,溪水潺潺。尤其是现在已经到了夜晚,公园的蜿蜒小径上的地灯或红或绿或黄,镶衬着斑驳的树影,简直似梦境一般。再加上树上那些五彩串灯晶莹闪烁,变化无穷,令人目眩神迷。身边还会不时掠过几个玩滑板的少男少女,间或在草地深处闪出几个打太极拳的老者。灯影中对对喃喃絮语的热恋情侣,小径畔咿呀学语的稚子及那满脸都漾着幸福的母亲,使人置身其中很惬意,一种温馨安宁的感觉油然而生。
到了王会老公开的宾馆,只见他们家的院子房子都装修得挺不错,一个据王会说是她的老公的男人把王会接了进去。那男人进屋一会儿,就又出来了,一出来就盯着夏慈看。一会儿,王会就对夏慈说:“妹子,我跟我老公说点事,你先到那屋去休息一下。”然后就把夏慈带到另一个房间里,让她在床上休息。
夏慈自己在房间里,感觉不对劲。王会的男人怎么一直盯着自己看,哎呀,不会是遇到人贩子把我拐卖了吧。
她一推门,被从外面锁上了。这可怎么办?看到房间连着储藏室,就到储藏室,搬了凳子站上面从储藏室的窗户缝隙正好看到那个房间。
“吴大哥,你看见了嘛,这次真的是好货色,所以,五千块钱真的不多。”这个声音夏慈非常熟悉,是王会的。“你每次都说你带来的人好得很,可哪次不是相貌平平,这次总算上点相了。”那个叫吴大哥的人说完顿了顿:“四千块,一分不多。”
“好嘛!吴大哥,四千就四千。”本来王会还想向吴大哥多要一点钱,可她知道吴大哥的脾气,说出口的话一般都不容易改。既然这样,那就算了。因为四千块钱对她来说已经很多,这也是她卖得最高的一次。
“前台,给她四千块钱。”
叫王会的女人拿到钱就兴高采烈地走了,却把夏慈留了下来。
“将新来的她带到红都歌舞厅。”吴大哥做了交代,便兴奋地走在了前面。这次他觉得自己可真是赚到了,用手里拿着的报纸掩住自己的半张脸,躲在里面偷乐。
“你现在已经是我红都歌舞厅中的小姐,你要好好学习怎样讨客人欢心。做得好的话,吴大哥我是不会亏待你的。”
一间不大的小屋里,有一二十人挤在一起吃饭,她们每个人都满脸脂粉,衣着暴露,举止轻佻,说话粗鲁。她们中间有的也人老珠黄,但也有面容清秀颇具几分姿色的女人,还有些稚气未脱神情懵懂的女孩。
吴大哥清了清嗓子,继续教导着夏慈应该怎么做。他说:“这么好的姿色,你可得好好练练伺候男人的本领,说不定你将来就是我们红都歌舞厅的招牌。”吴大哥自顾自地说完就走了出去。
“姐姐,你可不可以跟我说,这里是哪儿?还有,红都歌舞厅是什么意思?”夏慈挑了一个看起来年龄较大一点而且面目还算和善的追问起来,她很想弄清楚自己究竟是身在何地。
“歌舞厅只是一个好听的名称,说白了,其实就是妓院。你算是有福气的,你人长得漂亮,如果能够做这歌舞厅里的群花之首,以后都是好日子,我都跟着沾沾光。”这位姐姐来歌舞厅已经几年,接过的男客也不少,她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趁她们吃完饭出去时,夏慈偷偷地扒开了挡在窗子上的窗帘,夏慈发现原来她现在在的地方是二楼,映入夏慈眼帘的是繁忙的街道、人群。夏慈多么想走出去啊!街上的灯光异常明亮,可是夏慈的心却是一片黑暗。夏慈看到窗前的街上,有一个路人用婴儿车推着自己的孩子,开心地在逛着街。
孩子呀!你们在哪里?
在茫茫人海中,没有人能够回答她。她多么想冲出这个死神的黑屋子!但是身无半文的她却又不知道自己要去到何方。
夏慈悄悄地摸索着窗户边缘,拉开一丁点缝隙,顺势一股冰凉的风乘虚而入侵袭着她单薄的身体。
外面的风是凉的,因为它们没有家。钻进她身体里面的风是暖的,因为它们找到了安身之所。吸取了夏慈身上仅有的一丝温度,把冰冷带给了夏慈。她的身体连同她的心,透彻的冰凉,透彻的绝望。
她打开窗户,一想到明日他们将要逼她做的事,夏慈就觉得恶心,她坚决不让他们的阴谋得逞。
夏慈思前想后,一咬牙,闭着眼从红都歌舞厅厨房的二楼窗户纵身跳下。
第十七章
从二楼跳下的瞬间,夏慈依旧保持着清醒的头脑。过了不知多长时间,她只听见脑袋里嗡的一声,便什么事也不记得了……
她想闭上眼睛一直这样休息下去。只是突然之间,开门声,讲话声,笑声,音乐声,各种声音在她的耳边萦绕,嘈杂得让夏慈无法安心入睡,可是她却无法制止他们。
听着这些乱糟糟的声音,头痛得厉害,心情没来由地变得浮躁。情绪不由自主地变得不安分,无法安抚。茫然之间,发现四周都是冰冷的石壁,夏慈陷在里面,疼痛让她无法呼吸,她一个人苦苦挣扎。
夏慈害怕夜的黑。因为它让她感到如此孤独,如此害怕,如此绝望。如此颓废萎靡,如此伤痛欲绝。它就像是一个魔鬼,用绝望冰冷的黑色,一点一点地将她吞噬,紧紧抓住她,百般地折磨她,让她痛不欲生,却又欲死不能。
夏慈好想让这一切都丧生在这样冰冷绝望的夜,永远地沉寂在暗夜里,再无声息。但是,她却不能。
夏慈挣扎着站了起来。借着楼上照下来的微光一看,原来她的嘴唇摔了一个大的伤口,胸前的衣服已经被鲜血染得通红了。夏慈打了一个冷战,却又无可奈何。现在她连自己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到哪里去找医院或者私人诊所。何况现在应该早已关门,而且自己身上没有一分钱,她什么都不敢奢想。她用手绢紧紧捂住嘴唇给自己止了血。
疼痛從每个细胞深处撕裂开来。她发现,自己的灵魂开始游离,她瞳孔涣散,面容布上了一层死灰,嘴角挂着似笑非笑的奇怪笑容。天上开始飘起了细雨,夏慈盲目地穿行在细雨纷飞和黑色凛冽的寒风中,经过一个又一个陌生的广告牌,最后停下来。望着身旁的梧桐树,对着梧桐抑或是对着自己说:“你,还属于这个世界吗?”没有人给予她回答。有的只是飘飘洒洒的细雨,沙沙地飘落在香樟树叶的声音。最后她把捏紧的双手从胸前放了开来,环抱在头上,蹲下身,难过地哭了。
天空中飘散开来的细雨,一滴一滴落在她的肩上、头上,直至淋了个半透。思绪从遥远的尽头回归到现实,才发现自己竟然哭了,泪水和雨水掺和在一起,竟然分不清楚。
不一会儿,夏慈就走到了一个宽广明亮的广场上。独行在广阔的广场,望着天空上飘落下的雨,柔柔地结合在风之间,与风结合,缠缠绵绵。无舞胜似有舞,但风一停,雨则飘零而落。她依旧行走于这里,做起这里面的第三者。默默地行于风雨之下,感到无比的惆怅,不知将行往何处。也不知自己是如何进入这不该闯入的世界。她尽量地躲避,逃避。最终,这柔情的细雨发现了她。细雨笑了笑,依旧与柔风相舞,而她依旧惆怅,不知该往何处。
这广场依旧无人,也许不能算上自己。无人,无人!的确无活人!有风,有雨,还有自己这个死人。死于这风雨间,为何而亡,亡于风,亡于雨,亡于这不该有的轻信。此时此刻,夏慈觉得自己就是一个死人,没有思想,只剩这躯壳。风和雨终究散了,散在这寂寞的夜里,风走了,雨停了。而她依旧徘徊在这无人的广场,没了思想的她,早已无了方向。走到一处,疑似尽头,却依旧没有找到出路。这个没有了思想的人,依旧惆怅徘徊于这里,这里……
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别人不容易发现她,而她却能看见所有走过广场的人的地方。夏慈坐在一片阴影里,看不到头顶的霓虹灯射下来的光,冷清的空气里蕴含着太多的尘埃。路的尽头在哪里?她在黑暗的庇护下,蜷缩在自己的心灵空间里,默默地舔着因太多的无奈、太多的执着而留下的伤口,血还在流,烦恼还在伤口。希望在哪里?在梦中吗?
绝望,一个人们多么不愿意提及的字眼。所谓绝望,通常因周边环境令人没有路可走时,失望达到顶点时,所产生的极端情绪。然而,绝望却偏偏在我们身边不停地发生。人生中充满了希望的同时,又时时伴随着绝望,如同死亡的阴影,对于每个人都一样,谁也不会例外。我们不知道,希望与绝望的距离有多远,有时也许只是一步之遥,有时也许只在片刻之间。绝望,让多少人在绝望中期待奇迹的出现,也有多少人在绝望中永远地离开。都说绝望中是有希望存在的,也会有奇迹发生的,然而天灾中人们的绝望是无法拯救的,在做了最后的坚持后,还是于绝望中踏上了天堂之路。其实,所谓绝望,正代表着希望的存在。既然绝望生于希望,那他就有使希望复活的可能性。
一夜未睡的夏慈,心情似乎有些紊乱,理智也感觉十分混沌。
夜色深沉。她看看戴在左手腕上的电子表,很快就四点了,想想自己在这个陌生的县城里,明天等待她的将会是什么,她的心依旧绝望。
夜幕还未散去,小城的天空依旧笼罩在黑暗中。广场上静悄悄的,宽阔的街上的柏油路上,此刻显得沉寂而寂寥,远处,偶尔传来一两声汽车喇叭声。
坐在暗影里,将无神的目光漫流在寞落的广场里,满空思绪随风徊转。楼前由两侧向中央丁字收缩后延伸到大门的夹道排柳中,几声婉转的对语莺歌划破了忧郁的沉寂,接着翩飞起几只朦胧的黄莺,惊醒了她的双眸。目送那远去的翩姿,遥天一幕黎明渐展。熹微的东宇泛起鱼肚白,笼罩着微微晃动的青光纱帘。
站起身来,信步闲走。微暗鱼肚白的天空,朦胧黯淡的城市夜影,使人感到有一种非常神秘的存在。晚春的县城夜凉如水,没有风。雨后的静谧,清新潮湿的空气,让人的心有了一丝安慰。久坐麻木的双腿,在滞后中渐渐有了感觉。伸开双臂,深深地吸了口气,静静地享受难得的片刻安宁,夏慈的心一下子变得平静了许多。
七点,天微明。
深夜和黎明完成了宇宙的交替,一切生物深沉、放缓的呼吸从温度转向了热度。曾经的静止开始了位置的移动,轻轻地轻轻地,生怕踏破了晨曦微薄的光亮。这境况,是小心翼翼,不是战战兢兢。在夏慈的理解,小心翼翼是怕惊扰了其他的生灵,战战兢兢是怕遭遇其他生命。花台上,一个不知名的虫子从花台的高处滚了下去,翻身复又向高处爬去,天知道,这花台就是这虫子的悬崖。
春天的早晨是热闹的:一群群天真活泼的小学生蹦蹦跳跳地背着书包上学去了;爸爸妈妈也提着公文包开始了一天的忙碌;最清闲的要算爷爷奶奶们,他们有的在广场上跳舞,有的在唱歌。
从转盘入广场,有一小块空地,一个老先生坐在石围栏上,全神贯注地拉着二胡,面前还放着乐谱。伴着他演奏的《刘海砍樵》,有人和着唱起了“我这里将海哥好有一比呀”!老先生大约60岁左右,他说,这里的空气清新,环境不错,又不会影响别人休息。这里还聚集着一群像他一样的民乐“发烧友”,经常带来各自的乐器,一起开个小型的演唱会,总能吸引一些听众。
黎明的呼吸里,有着赶早人的脚步。当夏慈信步走到花圃尽头时,发现前面不远处的一把木质的固定长椅上有一个约莫一二十岁的小青年。而当夏慈走近时,发现他舒展开双臂靠在椅子上,惬意地坐着,几乎是半躺在长椅上。身上穿着一件白色T恤,一头夸张的黄发散乱着,间或还挑染着一些亚麻色。他的眼睛大大地睁开着的,当夏慈看向他的时候,他也看到了夏慈。不过随即,他便更惊讶地张大了嘴,换上了一副惊讶的表情,用一种惊喜的眼光看着夏慈。这不管不顾的目光看得夏慈莫名地心慌,夏慈不敢再往前走探个究竟,她害怕万一是昨天晚上的那些人碰见她。夏慈匆匆避开长椅继续往前走,就在这时有人喊道:“夏慈,你等等,你停一下。”夏慈被惊着了。她停住了脚步,环视周围除了他们俩没有其他人后,她再次疑惑地看着他,而他这时候仍然保持原来的姿势坐在长椅上。只见他一边笑一边轻声说道:“夏慈,你真不认识我了?你再仔细看看我,你不认识我吗?你再好好想想,我可一直记得你。”她重新仔细地打量了这个陌生的面孔,满脑袋火速搜寻着记忆深处与之匹配的记录,可夏慈仍然一头雾水。“我是郑智呀,夏慈,你真想不起来了吗?” 他又开口说道。“啥子!郑智!”夏慈失声叫道。他看到夏慈激动而又不敢置信的表情后,有些得意。她再仔细一看,真是郑智这个冒失鬼呀。
郑智,以前的邻居。他们老鸦沟村的,小时候和夏慈一起长大的玩伴,性格豪爽正直。郑智初中毕业没参加中考,倒不是家境贫寒,实在是他太要强,看到自己家舅舅在县城开足浴城发家致富,他就觉得县城里遍地都是黄金。于是沉不住气,就央求舅舅带他出来跟着舅舅在县城里淘金。一去无踪影,原来在舅舅的足浴城做了管理人员。
“你怎么会在这里?”郑智问。
在一个意外的地方遇到了意外的人,一时之间竟然找不到问候的语言。他们的对话好像一部残缺不齐的古老电影般,一个片段接着一个片段。
没有前述也没有后续,就这么听她讲着自己的故事——一个令人心痛的“回忆录”。
郑智认真地听着,听着听着,他也开始陪夏慈一起流起了眼泪。曾经那个淘气、肆无忌惮的小女孩不见了。坐在对面的这个女子为了生活而奔波,受尽了苦难。这个女子,让郑智越看越陌生。
夏慈说:“这两天我终于熬过来了,只要我没有死我就满足了。”声音很细却很坚定。而他,自始至终都找不到一句合适的话来安慰她。
他们就这样坐在一起,话题是随意拉扯的。你说说你,我说说我,仿佛有说不完的话。没有寒暄,没有虚礼,一下子就走进了彼此曾经的世界里。这时,郑智突然想起夏慈不能在公共场所露面,万一那家歌舞厅的老板出来找到夏慈怎么办?他赶紧把夏慈带到他的住处。
来到他的住处,夏慈已经从自己随身带的袋子里拿出了一件雪白点缀的小碎花的上衣换上,手上的红肿处有好几处,外皮已烂掉,露着红瓤瓤的肉。看着她可怜兮兮、灰心失望的样子,他心海中的涟漪一圈圈地波动着,他不敢触碰她的眼睛,把药水和纱布递给她。她先是一愣,仔仔细细地打量他一番后感激地说:“谢谢大哥!”脸上挤出一丝感恩的笑意,泪尚挂在腮边。他的心被柔细的电流击了一下,赶紧转身为夏慈准备早点,便弯身假装卖力地干起活来,他当时的样子很窘,因为他能感受到她笑了。
以前,夏慈小的时候,吃面条叫改善生活。那个年代,平常都是吃粗粮,吃窝窝头。只有自己身体不舒服生病了,周槐林才会做上碗面条,打上两个荷包蛋,让夏慈吃顿病号饭。
郑智俨然一个大厨。切葱、剁蒜,分别在两个碗里放上配料,往每个碗里加两小勺红油,一点点味精、一点点花椒面和一点点盐,一勺胡辣子,一些豆油。盛入少许开水,动作十分娴熟,然后打开电磁炉,倒上水。水沸腾后,下入面条。一阵大火,锅里泛出久违的小麦面条的清香。待面条出锅后再滴入一点香油,再把先前切好的葱花、大蒜放进去。
两碗香飘四溢的面条端了上来,看着这热气腾腾的面条,夏慈的口水早已在喉咙间打了几个来回,很久都没吃到这样美味的面条了,拿起筷子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夏慈吃面条的样子绝对不斯文,她总是一直往嘴巴里塞面条,大口大口地吃。不一会儿一大碗面条已经全部下肚,最后停下来的时候才感觉肚子早已经饱了。
看看郑智还在吃,夏慈为自己的举止有点小小的脸红。想想自己的吃相一定很不雅,她管不了那么多了,自己又舀了一碗面汤,喝了下去。这时郑智的声音传进了她的耳朵:“夏慈,再来一碗嘛。”夏慈赶快摆了摆手:“不要了,吃饱了。”等夏慈的面汤喝完了,郑智的面条也吃好了。
“我觉得你不能再待在县城里,万一哪一天被他们撞见了,他们不会轻易放过你的,你还是去昆明吧,立马就走。你家里我找人带信回去,你不用担心。车票我拿钱给你买。”见夏慈吃好了面条,郑智说道。
昆明?听到郑智这么说的时候,夏慈的脑海里突然亮光闪了一下。
是啊,以前夏慈也悄悄地想过要出去打工,当时她没敢想太多,那是因为舍不得丢下两个孩子。可是现在,这样的非常时期,去昆明打工的确是一个很好的解决办法。虽然这么想,可是夏慈还是觉得不妥。
“就这么决定了,我跟你立马去车站买车票。”见夏慈沉默不语,郑智以为她已经默认了。
夏慈抬起头来看着郑智说道:“这不行吧,我要是去了昆明,那兩个娃儿咋个办?”
郑智一笑说:“什么怎么办?有槐林大哥照管嘛!”
“他一个人怎么照顾得过来啊!再说你的钱也来得不容易,我怎么好意思借你的钱。”夏慈清楚地知道,带着孩子的不易,而且她确实不好意思跟郑智借钱。
郑智真诚地看着夏慈说:“钱真的不是问题,这个你可以不用担心!另外我再给你三百元钱路上用。再说了,你又不是不回来,等你挣到钱回来了,你再把借我的钱还给我,我又不是送给你。”
夏慈还再犹豫:“可是……”
郑智立刻便打断她的话:“不要再说了,就这么定了。我们赶紧去买车票吧,不能再耽误了。”
夏慈点了点头算是同意!
这个决定,让她的心脏剧烈跳动着,心里居然有一点点的兴奋。
她要逃离,逃离这座充满绝望的小城。
第十八章
车站里人山人海,她的心不由得惊吓一下。呼啸而过的风,熙熙攘攘的人群,来来去去,走走停停。环顾四周,那忙碌的身影中,竟无一双熟悉的眼睛,刹那她感到寒意肆起。不由得抱紧了双臂,一个人感受着刺骨的寒冷。冷冷的水泥房子,像是变得好静好静。等待,等待着。伸直了脖子望着停车场的方向,却似乎看不到尽头,寒风袭来,让冰冷的身体再度战栗。
排好队,看着一条长龙一样的买票队伍,客车几乎十分钟左右就有一辆,可是队伍前进的脚步还是蜗牛般行走的缓慢。望着人山人海的车站,有学生族,有农民工族,有上班族的……各种各样。车站是那么的喧哗,和夜市有的一比。各个地方都有属于自己地方的方言,各具有特色。让夏慈印象最深的算是一位中年妇女了。行李箱很多,衣服很多,抱着孩子拿着奶瓶。昂起脸,探着头,头发睡眠式的中分,她买票好像票买她。排队的煎熬好像就要到头。眉梢,小眼睛,抬头纹笑纹很多。她歪斜着脸已经熟悉了这等候,而此时她身后那位年轻女子早已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那红色的外套在灯光的照耀下显得格外耀眼,头发干爽地扎在脑后。那高跟鞋在地板上噌噌的声音,急切却又无奈。你听整个车站一片沸腾,喧闹声,叹息声,哭泣声,闲谈声,谩骂声等等,汇成了车站的主旋律。
人人都在排队,人人都在张望,向前向前。那表情各异的脸上传达出各种情感,微笑着,沮丧着,麻木着。
“哎,你怎么插队啊,每个人都在排队!”又是一个生气的语气。每个人都在议论纷纷,可是插队的那个人似乎觉得自己没有错,不顾他人的议论,插队插得如此淡定自然。是啊,排队虽慢,可你也要考虑一下别人,别人都排队,可你为何就不能排呢?请遵守社会秩序,给自己,给他人,留下一份文明。
排好队,买好票。车要等到九点才走,还要等一个小时。夏慈让郑智回去办他自己的事情,她一个人留在车站等车。
车站里,赶车的人都行色匆匆,脸上都写满了疲惫与茫然。偶尔能看见大腹便便的人,从容地拖着自己的看似高档的行李箱,踱着方步。也有一些俊男靓女,挎着简单的包,手挽手,耳朵里塞着耳塞,不知是在听音乐,还是怕这嘈杂的世界纷扰宁静的心而设置的一道障碍。从她们随性的步伐看来,也许他们的生活过得很惬意,很舒心。车站就这样将世间百态描绘得是如此的生动有趣。如果要研究人的表情和生活情况车站是最好的地方,为什么体恤民情的人没有选中这样的一个集散地?
夏慈随着人流步履艰难地挤进了候车室。原来,候车室在大清早也是有那么多人,那么热闹,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可怕。夏慈发现,她可能在候车室随时看到一个个落魄的“流浪者”,下一秒可能看到的就会是两名打扮时尚的中年妇女。她们拿着昂贵的手机、拖着一个别致的行李箱也在等待着班车的到来。再下一秒再看到的可能就会是几名高高大大的年轻人背着个庞大的背包穿梭在候车室里,那样子是阳光的,是从容的,是另类的,是特别的存在。原来,在候车室看到的各种各样的人,自己可以猜测着他们是从事什么职业,准备去哪里,是旅行,是回家,是流浪,是逃难,还是谈生意。
车站的候车室里人声鼎沸,比肩接踵,挥汗如雨,令人窒息。就在这时,夏慈目睹了令她心寒的一幕:一对衣衫褴褛,脸庞黝黑枯瘦,皮肤粗糙,大约三十多岁的夫妇。妻子怀里抱着一个不到两岁的小男孩,他们躺在卖饮料的门前几乎睡着了。旁边放着他们布满尘土、污渍的行李包,一看就知道他们是农民工。这时,一位大腹便便的中年妇女前来凶神恶煞似的责令他们迅速转移地方。他们只好用长满茧子的双手提着大包小包,向水泄不通的人群中一点点移动。中年妇女一边用鄙夷的眼光斜视着他们,一边骂着他们没长眼睛。人群中也有一些衣着时尚入流的人们向他们投去了不屑的眼神。
看到那一幕,夏慈的心如翻倒了五味瓶,难受极了。她想自己也和他们一样,是一群处于社会最底层,最无助的人。他们为了生计,为了养家糊口,为了子女上学,备受折磨。几经周折,驮着包背井离乡,坐上火车,进城打工,出卖自己仅有的一点廉价劳动力。
走进候车室,夏慈找了一张空着的椅子坐了下来,这时夏慈才发现这里的人们大多静默着。全没有现在年轻人那种缠绵悱恻的浪漫和卿卿我我的耳鬓厮磨。其实,要说的许多话都被眼神传递了。夏慈看到对面的小夫妻,她有时即使将一只剥去皮的橘子悄悄塞到他手上,也要环顾一下四周,看是否有人注意他们。其实候车室里的人都大多只在乎自己,对与自己不相干的并不在意。夏慈侧目看过去,看到了一幕相当感动的画面:原来她看到离她不远的地方,有两位年过半百头发斑白的老夫妻相拥而眠。当挂在老奶奶身上的毛巾滑落后,在身边的老爷爷及时抓住毛巾,温柔地盖在老奶奶身上。老爷爷一手拥着老奶奶,一手抓着随时会滑落的毛巾挂着奶奶身上,温柔地望着奶奶睡觉,头也微微地靠在奶奶的脸颊上,似低吟着什么。活到此岁数,依然相亲相爱,珍惜对方,难能可贵!这就是所谓的“执子之手,与之偕老”。
去昆明的班车进站了,她汇入了上车的人流。一边走一边频频回头张望,好看的眼睛里亮亮的,她知道那是什么。因为自己的眼睛也一阵阵模糊起来,逐渐看不真切人流中人们的面孔了。
她伫立在开往昆明的班车旁,注视车尾,在努力地寻找着。她多希望能看到自己的男人和一双儿女熟悉的面庞。这时有种莫名的酸楚涌上心头,还夹杂着丝丝痛楚,夏慈知道这是一種铭心的思念,是对家的不舍之情。她就这样久久地驻足在车子旁边,想回头再看看,但却没有勇气。一种内心深处的孤寂涌到心口,心里一下子空荡荡的,眼前没有一条属于自己的路,她轻轻地闭上眼睛,努力在心中找寻什么,用力想抓住,可却不知道抓到什么,等自己回头时,眼前的一切早已无影无踪,此刻她努力地回想着这几天与他们在一起的每一个场景、每一句话、每一个笑容。看看手表,已经8时50分,离车子出发只有10分钟了,她赶紧上车找到自己的座位。
透过车窗,看到对面山上模糊的轮廓。夏慈回想起与家人相处的分分秒秒,前两天他们还一家人相亲相爱,脑海里都是与家人相处的点点滴滴。她努力想关掉心门,却被万重山顶着。她知道这是对家人的深爱,此时此刻,夏慈真的好后悔,她突然觉得自己不想走了。她多希望车子能多停留一会儿,哪怕让她能在车上多看看这里的山,这里的每一寸土地!
班车已经驶出了离别的车站,夏慈在心里不停地呼唤,眼看自己坐的车子越走越远,她的心一片凌乱。千言万语还来不及说,她的泪早已泛滥!
汽车的喇叭声响起,拨动着她心底伤痛的琴弦,弥漫在缥缈的海市蜃楼。她用沸水溶成一种情调和深度,在春意盎然的季节里,冷凝成一滴清泪。那最初的离别车站,燃烧着她太多太多的热泪。一次次的离别不断地上演。相聚,意味着又一次的离别的前奏。看着车站里人们清晰的面孔渐渐模糊,看着一座座山渐渐远去,几经强忍的泪还是划过脸颊,凉凉的,湿湿的。一时,哽咽无语,泪眼蒙眬!瞬间,心,被掏空了!瞬间,心里的雨,在疯狂地下着!一种痴情的隐痛与落寂在心头蔓延。
人,若是被人生逼疯或是无处藏身而后消失,应该是一种幸运,至少不再感觉心痛的滋味。夏慈不能疯,也不敢消失不见,顶多也只是一天一天地凋零、一点一点地萎谢,经历过后便是想着回归比以前更安静的安静。于是闭上眼,拒绝看这世界,在人群中,不愿再追逐那人潮,害怕审视自己的孤单,更害怕着出卖了自己的脆弱,不可否认岁月总会匹配着一些不同的磨难给我们,而有一种坚持叫作担当。历经坎坷,似乎也感觉到了自己追逐的真正意义已经发生改变。不再自私,只为身边的人可以过得更好,就算再难也可以不动声色地掩盖所有,在时光的深处从不言弃。
泪水再次泛滥,汽车声声长鸣,就如同夏慈的哀怨,在天地间颤抖。她知道她得走了,离开这熟悉而又陌生的城市了,心中再不舍也该走了。
回过神来,班车上的人们各有各的状态。
坐在夏慈旁边的男人据说是位老师。老师人到中年,因发福而显温和。他用手抓了一大把零食请夏慈吃,夏慈不好意思地婉拒了。他让夏慈靠窗坐,说坐里面比较安全。然后他就紧挨着夏慈坐下,而且不断调整间距往里挤靠,直弄得夏慈涨红了脸站起身来。他有点不好意思地捏住夏慈的胳臂,自己往外挪了挪,示意夏慈重新坐下。夏慈僵硬着身体迟疑着,面朝窗外侧身坐下时,尽量将胸腹紧贴车体。这时夏慈听见他在背后笑了,一股热气自她的右肩冲喷过来,令脊柱一阵发麻。中年男人说:“小姑娘,你坐好嘛。”听得夏慈浑身开始打战。
司机无意中扭头看见了还在引颈盯着夏慈的老师,说道:“哎!小姑娘,你坐在前面来吧,你跟这个大姐一起坐,给我当当小伙计吧。”夏慈大喜过望,前方无遮无挡,跟那位大姐坐在一起左右无牵无绊。
夏慈欣喜地来到司机让她坐的位子旁边,对旁边那位大姐微微一笑便轻轻地坐了下来,还是有一些拘谨。旁边的大姐赶紧把盖在膝盖上的大衣给夏慈盖上了一半,然后从包里拿出蛋糕请她一起吃。夏慈红着脸道了谢。旁边的大姐忍不住好奇心不断的驱使,主动开口小心翼翼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叫周夏慈。”声音很低。
“你是去昆明打工吗?”
“嗯!”听着声音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哦!我也是一直到昆明!我的假期马上到期了,不回去不行。”大姐主动地把自己的一些情况如实道出。
也许是大姐的热情褪去了她的紧张和不安,夏慈也开始由最初的拘谨慢慢变得大方起来,不再低头,眼睛看着大姐也不再躲闪。
“大姐是在昆明工作吗?”夏慈主动问道。
“嗯!是的!你也是一直在昆明打工吗?”大姐干脆将身子微微转向她好奇地问道。
“没有!我这是第一次去昆明。”夏慈摇摇头说道。
“那你在昆明有没有亲戚?”大姐又问道。
“没有!我是因为身上的钱全部被骗子骗走了,我不敢回家,所以我是偷偷从街上跑出来的。”夏慈说。
“你为什么不敢回家呢? 你读过书吗?”大姐继续问道。
“只读到初一,然后退学在家帮家里干活了。”停顿了一会儿后,接着又说道:“没关系的,其实我们村里有好多女孩也是这样跑出来的,听说她们现在在大城市也过得挺好的。” 看着夏慈一脸美好憧憬的表情,大姐的心却变得沉重起来,因为她知道出门在外的许多无奈。
“你带了钱和身份证了没有?你到了昆明必须要有錢和身份证才能住旅馆。到了昆明你先找工作,旅馆或者餐馆都可以做,不要挑三拣四,先站稳脚跟再说。”大姐想到如果夏慈到了昆明,一时没有找到合适的事情做,就要先住旅馆,没有身份证和钱,怎么住旅馆?
“嗯。身份证我带了,钱也带了三百块。是在县城碰上我们一个村子里的人,他借给我的,车费钱也是他借的。”夏慈看着大姐认真回答。
车子在她们聊天中已经驶入了一个服务区的停车大道上。车内一些着急的乘客也许是早就已经开始内急,也许是全身的疲劳和车内某种恶心的味道,急需卸下一身的疲劳和吸取一些新鲜的空气,乘客们迫不及待地推搡着下车。
车子再次启动的时候,夏慈发现车上又多了一男一女两个三十岁左右的人,他们好像和司机特别熟。
“老板,那天后来你们赔了多少钱?”那中年男子一上来就问。
“那天嘛,最后是赔了两百块钱。”看来他们的关系应该很不一般,那句“老板”都有些“戏称”的意味了。然而司机却并不在意,继续自顾自地继续说道:“他一开口就狮子大开口要三千,咋个可能嘛,抢人的吗?我就只答应给他一百块,最后是扯到两百块。”
“哎哟!老板,还是你能讲会说。”中年男子由衷地赞叹说。
“师傅,是个啥子事呢?”旁边一个胖胖的年纪跟那师傅差不多的女人好奇地打听。而老板正饶有兴致地讲述自己怎样扯到两百,没有理她,也或者是没有听到,继续说自己的“他当时骑着摩托车追上我的车拦住车子,我就下去叫他走开,说他是拦错了。”
“就是昨天在两河轧死了一条狗,我那天正好也在车上的。”一个坐在后排的黑瘦的女人代师傅回答了。
“真的没有想到,那个人还记了我的车牌号,骑着摩托车追上了我的车。”司机把话接了过去。
“我就来个死不认账,反正这么多车子,都一样的,你咋个就认定是我的这个车轧死的?我就倒打他一耙,还叫他拿证据出来。当时那个人还真被我问住了,自己都不知道要怎么说,就只好死呛着,说反正就是我这个车轧死的,说了一大堆。”
“照这样啊,那你就不用赔了嘛?反正他又说不过你。”先前那个中年男子问说。
“本来是可以不用赔的,但是我也是良心好嘛。刚刚轧死那条狗的时候,我还是一下就慌了,往窗子外面一看,那条狗它就趴在后面的地上。我也是吓坏了,看了一下周围没有发现有人,我就赶快把车开走。”说到这一段,司机几乎是很有些得意了。
“幸亏是轧死一条狗,如果是一个人就惨了。”司机有些后怕地说。
“就是啊,幸好!幸好!”听的人都跟着附和。
“后面我就问他要赔多少钱,他开口就说三千。我就骂他敲人呢,一条不值钱的狗,要就一百五,不要就算了。我最后就是咬死两百块钱,他还不答应,说要去报警,我就说你去报,他看我态度强硬,最后还是没有去报。”
在一片恭维声音中,司机的故事终于以他的胜利而宣告完结。
第十九章
两天两夜还多的车程后,夏慈终于到达了她的目的地省城昆明。车进站,首先意味着一拨人要下车。他们或者疲惫,或者洋溢着一种喜悦(我们暂且将兴奋也归为喜悦)。车到站,对某些人意味一段旅程的结束,对某些人意味着一段旅程的开始。有些人厌倦了无尽的旅程,有些人期望着充满希望的旅途。无论是厌倦还是期望,这,都是意外的开始。
车进站,其次才意味着另一班车的出发。一车人,满满一车的意外。天知道上帝给车上的每个人安排了怎样的情节!夏慈并没有急于夹杂进那拥挤的人流中,她不慌不忙地咬了一口手里剩下的半个馒头,漠然地看着不停的人流从自己眼前掠过。他们当中有的人也许即将回到家里与亲人团聚,也许有的人同自己一样要去往一个并不熟悉的城市。脸上的表情有急躁、有焦虑、有欣喜、有茫然……
走出车厢已近半夜了。由于之前经过五十多个小时的行程,身体倍感疲倦。深吸一口空气,虽然不很清新但比起车厢里污浊的气息来,已使有些昏沉的大脑顿时清醒了许多。
天啦!这就是昆明吗?这几天的经历仿佛做梦一样,使夏慈一下子还反应不过来。她悄悄地用右手在左手胳膊上用力掐了掐,疼得自己扭曲了嘴“嘶……”叫了一声,她才相信自己不是在做梦。
“我怎么走到这里来啦?”夏慈忍不住地盘问自己。哑然失笑间,心里突的一震,感到自己的心像被什么尖锐的利器针刺了一下。一种疼痛便由心向周身扩散,继而内心又涌出一丝想哭的感觉。一股莫名的酸楚悄悄地爬上了她的鼻尖,心头也好像被什么重压着,沉甸甸地压得夏慈喘不过气来,脚步却不由得跟随着人群走出了车站。
眼前,不断地闪现着一个个陌生的面孔,她睁大眼睛努力地想在人群之中寻找出一个哪怕只是熟悉的面孔,却是徒劳。
因为是深夜,售票大厅里虽然有很多个售票窗口,但是窗口买票的人却不多。没有人排队,像是被撕碎的纸屑被人乱撒了一地的样子,看着不舒服。靠近左边售票处的是一家超市,名字叫作万家乐超市,上面有昆明妇产科医院的广告。广告上面有一个女的抱着一个娃娃,有几句话挺有意思:“西南首家医保定点医院,致力于妇科疾病的诊疗,更专注,更专业,更安全。昆明无痛分娩优质医院。”也不知道这种医院能否确定性别,我想应该是可以的,父母们都喜欢男孩子,于是乎全中国的父母都不约而同地努力生出一个个的男孩,女孩越来越是珍稀品种了。我想如今中国男女比例的悬殊,这些医院真是功不可没。
靠近右边售票处是一家麦当劳店。麦当劳,取M作为其标志。 颜色采用金黄色,它像两扇打开的黄金双拱门,象征着欢乐与美味,象征着麦当劳的“Q、S、C&V”像磁石一般不断把顾客吸进这座欢乐之门。 作为麦当劳标志之一的“麦当劳叔叔”,象征着祥和友善,象征着麦当劳永远是大家的朋友,社区的一分子,他时刻都准备着为儿童和社区的发展贡献一份力量。麦当劳叔叔儿童慈善基金会在1984年成立,这个儿童基金会至今已向世界各地帮助有关儿童的不营利机构捐出了五百多万美元。而这个麦当劳叔叔的旁边又有一个西南传染病医院的广告牌却有点大煞风景:如此广告让人不敢进入麦当劳吃饭了,好像这广告在昭示,进去吃饭后,你出来后就要去他的医院来治疗你的肝病或者啥的传染病。其左边是一个治疗不孕不育的广告。中国的人最多,所以中国治疗不孕不育的医院也多啊。
独自一人来到陌生的城市,望着陌生的人,听着陌生的声音,就连空气也弥漫着陌生的味道。终于,她的世界充满的只有陌生,只剩陌生。
在这样陌生的时候,夏慈一下子变得手足无措:“我做什么呢?”没有谁能告诉她。
夏慈像是在梦游一样,懵懵懂懂地随着前面蠕动的人群,机械地穿过路口的人行道。此时天正下着雨,空气特别的潮湿,微风漫过,脸上一阵冰凉,使人感到无比的萧瑟与寒凉。
刚刚夏慈随着人流穿过路口的人行道时,天上还是细雨如丝,但一走到街上,雨立刻就大了起来,成了名副其实的雷阵雨。夏慈的塑料袋里只有几件换洗的衣物,没有雨伞。她赶紧跑到屋檐下躲起雨来。她焦灼地看着柏油路上溅起的白色水花,心想,夜半三更撞上鬼,真是完蛋了。
車站的屋檐下挤满没有带伞的人。“倒霉死了。”夏慈在心里悄悄地说,却又无可奈何。
这时,只见旁边的一个个子高高、眉目清秀的男孩慢条斯理地打开了一把折叠伞。当他正要向雨中走去的时候,他看见旁边皱着眉头、幽怨地望着天空的柔弱女子。她神情忧郁,穿着普通,却掩饰不住那苗条的身材,看着她楚楚可怜的模样,男孩的心一下子就被融化了。
“嗨!你要去哪里呀?我们一起走吧。”男孩说这句话时,心中已经暗暗决定,纵然方向相反,也要把她送到她要去的地方。
夏慈的脸一下子就涨红了,她稍稍迟疑了一下,慌乱地用蚊子一样的声音说了声“我都不晓得要去哪里”。然后用怯怯的眼神向男孩道了谢。这个眼神弄得男孩也面红耳赤。
“你是不是刚坐车来昆明?”男孩问。
“嗯。”夏慈仍然小声回答。
“那你先去吃点东西,再去找旅馆住下,你一个女孩子家不要在街上四处乱走,这样是很危险的。”
夏慈没有回答男孩子的话,而是羞涩又感激地对着男孩子笑了笑,听话地走进了男孩的雨伞中。
“再往里靠一靠吧,不然会淋湿的。”男孩讲完这句话后,轻轻地牵了牵夏慈的袖子。一股轻柔温馨的暖意透过衣袖传了过来,使她感到幸福。
“走吧,我先带你去吃东西。”
其实男孩子要去的地方和要带她去吃东西相去甚远,为了不让夏慈难为情,他就对夏慈说:“我是顺路的。”
不知走了多长时间,夏慈发现,街边林立的小吃摊热闹地拥挤着,被一群群喜欢夜生活的人们围绕着,生意显得格外红火。于是她就有了一种特别想吃的欲望,再问一下价格,比起在长途班车上吃的似乎便宜多了。于是夏慈让男孩先走,她自己则走进了小吃店。她真想大快朵颐,把那些香喷喷的油炸东西装满肚子。但是,她悄悄摸了摸放在裤袋里那三百元钱硬硬的还在,她心里明白,这三百元钱目前她还不敢花,要备不时之需。于是,夏慈涨红着脸向正在忙碌的老板娘要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煮面水。夏慈发现,这位老板娘有着肥肥胖胖的身子和一双肥肥胖胖的手。她低着头找了一张没人的桌子坐了下来,就着拿在手中的凉凉的半个馒头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填饱了肚子,她才开始注意起小吃店里的情形来。
坐在自己对面的是一对情侣,他们看起来是那么年轻、时尚。女孩好像很怕冷,男孩递给女孩一杯热饮,摸摸她手问:“还冷吗?”女孩捧着热饮说:“好多了!”两个人相视而笑。好甜蜜哦!
坐在靠门的是三个大男人,一进来就是风风火火的,手里提着不少东西,应该是他们来昆明的战利品吧。人还没坐稳就开始打手机,好像是约着和下一站朋友见面的地方。手里的汉堡包两三口就啃完了,然后拎着东西风风火火地走了。
另外一桌是一对年轻的夫妇,女的怀孕了,穿得很保暖。男的手里大包小包的提的全部都是婴儿用品,看来他们是给即将出生的宝宝准备物品的。想得到他们对即将出生的宝宝是多么的期盼。
自己坐的这一桌只有自己一个人,一个六十多岁左右的老奶奶在夏慈的身边坐了下来。老奶奶满脸堆满笑容地对夏慈说:“你一个人吗?”
“是啊,我是一个人。”夏慈认真地回答道。
“你可要小心你包里的钱啊,坏人多得很。”老奶奶关心地对夏慈说道。
“要得,我会注意的,麻烦你了,奶奶。”夏慈很感激地对老奶奶道谢,说完还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裤袋里的钱,发现硬硬的还在,于是就放心了。不一会儿,老奶奶站起来准备走,不小心就碰了夏慈一下,老奶奶差点摔了一跤。夏慈赶紧扶着老奶奶,觉得实在不好意思,这么老的人了,差点碰着自己摔了一跤。
雨已经停下来了。
夏慈在这个陌生的环境拖着感觉越来越沉甸甸的两条腿漫无目的地行走着,街边的花台里有五颜六色的夏慈從来没有见过的花,像含羞的笑靥点缀在一片绿树中,三叶草遍布周围拖着饱满晶莹的露珠。世界安静得只听见自己的呼吸伴随脚步摩挲着水泥路面的声音。渐渐地,夏慈越来越感到疲惫,她看到旁边有一个水龙头,她拧开水龙头用手掬了一捧,含住一袭冰凉的触感,舌尖有甜甜的滢露。迎面吹来一缕风,像缨子拂过脸庞,不远处有模糊的身影渐而明朗,是一位体态略显臃肿的老奶奶。神清气爽,显得精神异常,她向夏慈投来了亲切的目光,光影交错一时之间,夏慈定了神不知如何回应。
“小姑娘,你是不是要找旅馆住?需不需要我带你去找旅馆?”
“真的吗?太感谢你了,奶奶。我是第一次出远门,我特别怕遇到坏人。”夏慈欣喜异常。
她最后找了个比较便宜的旅馆准备住下,但并不顺利,房子年久失修,锁坏了。墙上还残留着漏雨的印记,暗暗地散发着一股霉味。老板娘年纪比较大,颤颤巍巍地又修锁又换钥匙,丁丁咣咣半天才处理妥当。等到老板娘好不容易有了一点空隙,夏慈赶紧找身份证和钱给老板娘办理住宿手续,身份证跟衣服一起放在塑料袋里很快就找到了,但是钱却不翼而飞。夏慈向房东老板娘描述了刚才的经过,房东老板娘认定一定是那个六十多岁左右的老奶奶先套出夏慈放钱的地方,然后再假装摔倒,碰到夏慈的身体就趁机偷走了夏慈裤袋里的钱。
这一夜,好心的房东老板娘收留了她,让她睡在登记处的沙发上。
就像大晴天冷不丁下起了冰雹,夏慈又回到了前几天一无所有的窘境。
第二十章
扎西是第三位“空降”至云省的省部级官员。他今年53岁,藏族,毕业于复旦大学中文系,个头少说也在一米八以上,举止儒雅,乍一看还以为是哪所大学的教授呢。此番,他是担任云省委副书记。
天还没亮,黑色奥迪车在首都街道上飞驰,路边的高楼和树木飞快地向车后掠过。
一路上,车流很少,天边开始泛起了鱼肚白,映照着稀疏的云彩,然后变成了淡柔的朝霞。
第二十一章
经过一夜的辗转反侧,终于熬到了天亮。
夏慈心怀感激地告别了旅馆的老板娘,一个人来到了空旷的大街上。
她右手拎着随身携带的袋子,低头穿过熙熙攘攘的人海,开始踏入这座陌生的城市。她将在这里开始自己新的生活。
高楼大厦,车水马龙,街上的行人匆匆走过,繁华而又美丽的昆明。而夏慈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冷眼旁观着它的繁华。这里所有的美好,都与自己毫无关联。现在没有,以后更没有,夏慈茫然地看着行色匆匆的人们。他们匆匆忙忙奔向哪里,好像每个人都有目的地,而夏慈没有。即便自己将来很可能要在这里待很长的一段时间。
她放慢脚步,蹲在街角,开始考虑眼下第一件要做的事。自己在这座城市里,举目无亲,而且身无半文,她现在必须先找一个落脚和吃饭的地方。所以不管是什么工作都必须先得找一份工作,只要别人肯让自己做。否则的话,自己有可能会变成一个四处奔走的流浪者。
想清楚了,夏慈抬起头。这时才发现天空正飘飘洒洒地下着雨,雨雾笼罩下的街道,满街红男绿女撑起的雨伞一把把拉近了彼此孤独的过往。而自己却独自徜徉在漫天的雨帘中,没有伞郁郁独行着。带着自己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和无奈,而今在人群中,那么多在城市中穿行的少年,急急匆匆。
雨中五颜六色的花朵还在恣意地怒放着,天桥下沧桑的流浪歌手依然在忘我地歌唱,万达楼下相拥的恋人正幸福地等待着电影的散场或是播放。
——这是昆明的夏天开始时到来的第一场雨,就像很多年前未曾出现的雪一样,来得是那么艰难。然而,夏慈对这些一无所知,眼前的处境让她苦恼。
她有点发慌,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繁华的大城市,传说中所说的昆明市繁华的街道与闹市,令她眼花缭乱,一时不知所措起来。本来接下来应该首当其冲找住房,但是她一分钱没有,只有先找工作,然后再看一步走一步。适合她的工作并不多,因为第一:没有学历;第二:没有经验;第三:没有能力。暂时最合适她的工作,也就只有服务员之类的。
从来没有出过远门的她,在踏出家门的那一刻,就已经开始害怕,害怕自己在那个城市会找不到工作,也怕自己无法胜任那份工作。以前就算出远门身边也有大人的陪伴,玩完了还会回家,从来不会害怕。而这次是自己,身孤独,心也孤独。可是不管是多么害怕,她也要硬着头皮往前走。因为这是自己已经选择的路,或许也是自己无法选择的一条路,记得有过这样一句话:“自己选择的路跪着也要走完。”所以夏慈不会回头,也无法回头,更不能回头。
从一个胡同口拐进来,大约走上一公里左右,就看到一家小饭馆。饭馆儿不大,一看就知道是典型的小本生意。饭馆儿的门面尤其不起眼。青灰的砖瓦,暗淡的墙漆,斑驳的黑漆招牌上用红字写着“川菜馆”三个字。夏慈停下了脚步,鬼使神差地她走了进去。
小饭馆里,肮脏,破旧。桌子上,有一层厚厚的油腻。空气里散发着浑浊、浓烈、呛人的油烟味,朝天椒的热辣味。可它能伸出亲切的触角,像一双粗糙而有力的来自乡下的大手,轻轻摩挲着她。还有略显慵懒的服务,一切都暗示着这里从老板到顾客都是不惊飞鸟的普通百姓。在那里,夏慈的根仿佛一下子找到了水,空气,阳光。夏慈坦然了。
饭馆老板娘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女人,她穿一身不知是什么面料的舒适的衣裙,手里端着一个拧紧盖子的茶杯,面朝着光线照进来的方向倚躺在摇椅中,正在闭目养神。
她身材很丰腴,就像躺在地里的冬瓜一般,上中下一般粗,已经分不出哪里是屁股哪里是腰身了。她的脸憔悴而且多肉,中央耸起一个胡萝卜一般的鼻子,藕节一般滚圆的小手,松松垮垮的乳房。老板娘的全身上下都跟这油腻腻的小饭馆极为调和。
“老板娘,请问你这里还要不要服务员?”夏慈打起精神满脸笑意问道。
正在闭目养神的饭馆老板娘欠了欠身,睁开了眼睛,对着夏慈微微一笑:“小姑娘,你会做些哪样嘛?”
“洗碗、扫地、抹桌子,我什么都会做。”夏慈想了想说道。其实,她也不知道具体要做些什么,只是无意间发现了这间小饭馆,觉得跟自己很接近。稍微大一点、装修得在她看起来比较洋气的大饭店她根本连进都不敢进去,所以就莫明其妙地选择了这个小馆子走了进来。
饭馆老板好奇地打量了夏慈一阵,出人意料地答应了她:“好嘛,工资试用期三百块,试用期一个月,包吃不包住。对了,你有没有住的地方?”
“还没有找到住的地方。老板娘,我昨天晚上刚下班车,我的三百块钱就全部被小偷偷了。昨天晚上都是那个好心的旅店老板娘让我住在她的登记处的沙发上,我现在一分钱都没有,我没得钱租房子。”夏慈低下头,难为情地说道。
“你跟我住嘛,我一个人住一间屋,正好你还可以给我做伴了。”还没等老板娘答话,夏慈旁边正在忙碌的小姑娘抢过话去,热情地邀请夏慈。这时夏慈才开始注意起她,心里那份感激,还不知道怎么说出来。哎呀,简直就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噼啪……”听!是什么声音,这么刺耳,这么霸道!一股浓浓的大葱味,裹挟着熟悉的泥土味,把女孩的芬芳淹没了。原来小姑娘在剥大葱,小姑娘圆睁着大大的眼睛,双手抓住一根刚从大葱上摘下的大葱叶,鼓起嘴,大大咧咧地吹着。一边还在听夏慈和老板娘的说话,而且还不忘记和她们搭话。
半晌,夏慈憋红着脸,嗫嚅地说:“妹妹,你说的是不是真的?”
“真的嘛,我哄你做那样?”女孩话音急促地说。
“哎呀!太好了!我可以跟你一起承担一半的房租,只是你要先帮我垫着,发了工资我就给你房租钱。”夏慈高兴地对女孩说道。
“可以,可以,没得事。”女孩也挺爽快。
“你哪个时候可以来上班?”老板娘终于问。
“我今天就来上班。”夏慈点点头说。
夏慈简直没想到这几天以来苦苦焦虑的工作就这样落实了。幸福真的来得太突然,月工资三百块钱,对于别人来说虽然不多,但是夏慈已经心满意足了,或许还能余下一些。生活有了着落,自己也可以安心待在这座城市里了。
下午,她对她劳动的流程就基本熟悉了,干活也较麻利了。老板娘依然眯着眼睛笑着。夏慈一如既往地又开始了那种无边无际、起早贪黑的日子。
她暗暗下决心,自己要好好在这里干活。
饭馆门面不大,一样的四张木桌木椅,在街灯小雨的映衬下却也别有一番韵味:进门的一面墙上,贴着东倒西歪的小纸片儿,上面是菜名和价格。长年的烟熏火燎,画像、纸片儿、墙壁,一色儿的昏暗油腻着。生意好的时候,里面坐满讲土话的乡下人。男女老少都有,年纪大的比年轻的多,他们有的头上戴着一年四季不换的各种颜色的军帽,脸上沟壑纵横,大声摆龙门阵,大声咳嗽,把脓痰吐得遍地都是。喝口盖碗茶,吸口竹筒里的水烟。抠抠跷在条凳上的脚趾缝里的泥,抹点唾沫卷根叶子烟,一旁的背篼、扁担挤在一起。昆明一年四季都是春天,所以火锅就不分季节。小锅六块、中锅八块、大锅十二块,有的是红汤锅底,有的是白汤锅底,都清汤寡水,隐约浮现几粒鲜红的枸杞大枣,几段大葱的葱白,翻腾几根党参白芪。等待下锅的材料不外乎猪肉片、猪肝猪腰、猪蹄花、粉丝豆腐、西洋菜生菜等。烫熟了蘸着香辣油碟生辣椒吃。这是大多数人都接受的火锅,尤其是那些火锅故乡来的人,慰藉乡愁最简单的方式。很长时间过后,夏慈还记得那火锅的味道,弥漫的雾气里走来走去的人。
下午七点钟,一对衣着光鲜的中年夫妇走进了这家小饭馆。
因为已经到了饭点,小饭馆里已经坐了两桌人,胖乎乎的翠翠赶紧迎上前去,笑着问他们吃点什么。
“上次我们来,点了一个酸笋汤,非常好吃,很浓的汤,却很润滑细腻,有一股特殊的酸香味儿,撩人胃口。不过已经过去两个多月的时间,我忘记是用蹄花炖的,还是用排骨炖的。”说完便柔情地对丈夫嘀咕:“你还记得吗?” 丈夫似乎什么都不记得了。
没想到,翠翠对他们说道:“我记得呢,上次你们是不是和你们的兒子一起来的,就坐在靠门的那个位子?咦,你儿子呢?”
“我儿子读大学去了,小姑娘,你记性太好了!”夫妻两人都惊住了。
她居然记得一清二楚!更没想到的是,翠翠接着用一种很肯定的口气对他们说:“那次你们要的是蹄花炖酸笋汤。”
他们半开玩笑地逗她说:“你就这么肯定?”
翠翠笑了:“我不会记错,你们要的就是蹄花炖酸笋汤。”
中年夫妇被她认真的模样逗笑了:“那就要蹄花炖酸笋汤。”因为靠门的那个位子正好空着,翠翠就领着坐了上次他们坐的位子,夫妻俩非常高兴。
中年男人浑身上下干净整洁,端庄得体,就是指甲也修剪得整整齐齐。女人面色红润,掩饰不住的光彩,让人一看就知道应该是精神和物质都不缺的女人。他们夫妻俩都同时保持着一张微笑的面孔,儿子上了大学,家里又成了两人世界。在他们的交流中,夏慈无意识地在感悟着她自己所认知的中国式家庭少有的温馨,仿佛初恋时的小心翼翼,又似成熟的相濡以沫。妻子没有任何唠叨,好像在认真听课的学生一样,丈夫对妻子的细心照料不烦人却很有味道:“来,再吃一块。”一边说,一边往妻子的碗里夹蹄花。“够了,够了,我已经吃撑了。”妻子摇摇头说道。
那个瞬间的情形其实很普通,很简单。可不知道为什么,夏慈却久久回味。
等到晚上回宿舍的时候,夏慈才发现自己的右手上竟然起了一个圆溜溜的,如黄豆般晶莹的泡泡。翠翠用牙签把那个泡泡戳破,流出一股股透明的水来,而被戳破的地方是热辣辣的疼。由于今天基本上是全天十多个小时站立着的,所以,夏慈发现自己双脚也开始肿了。翠翠打了一大盆热水给夏慈泡了脚以后,肿胀开始减轻了许多。
很简单的一间屋子,简单到除了一张可以睡觉的床之外,再无其他。洗漱完毕,他们关上了门,把衣服脱了扔在一旁,两个人就这样随意地倒在床上。
几天来的奔波劳累,夏慈身心俱疲,所以一躺下就睡着了。
第二十二章
昆明有“花都”之称。这有着充足的理由,昆明海拔高,纬度低,阳光照射强,雨量充沛,是一座花卉常开、气候宜人的城市。所以无论身在昆明何处,都给人周身舒畅的感觉。明代杨慎说昆明“天气常如二三月,花枝不断四时春”,是不虚言的。
昆明的夏天多雨,所以,有时出去谈事情,同事之间总不忘了相互提醒,“带把伞吧,昆明的雨说下就下的啊。”因为是下下停停、停停下下,不是连绵不断,下起来没完,所以昆明的雨并不使人厌烦。昆明人喜爱养花,大街上、道路旁、房前屋后都有花草果木,都是郁郁葱葱的,长势相当的好。昆明也是我国主要的鲜花出产地,那里的鲜花就如我们生长的蔬菜一般,随处可见,花儿也很耐长,割了一茬新的一茬很快又长了出来。
四月里的光影流年,节令已经是初夏,而美丽的昆明却仍然处处是暖春景致,充满着无限的生命活力。那一树一树的万紫千红似乎在一成不变装点着昆明的一年四季,一树一树的花开,叶子却见稀疏,只有待到花期结束,花瓣离开花朵,一点一点凋零的时候,绿叶才会占满整个树头。花朵的绽放似乎只有用怒放才能将其准确地形容,它们是要把积蓄了一整个冬天的能量在这个季节里全部释放,献礼于这个生机盎然的永远的春天里。
昆明被视为一座“阳光之城”,是紧跟拉萨之后的中国不可多得的第二座高原城市。清代经济特科状元袁嘉谷在解释西南为什么被称为“滇国”时,有一种与众不同的说法,他认为西南在得高,“滇就是天”,“一日上一丈,西南在天上”。所以,我们是不是可以这样说,拉萨和昆明同是中国两座离天最近的城市。一座圣洁无比,是西藏高原上名副其实的雪域圣城;一座温暖如春,是中国西南高原上罕见的“阳光之城”。
夏慈和翠翠都喜欢上了这座城市。
她们一起上班,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一起逛街,一起做傻事。这里的夜晚看不到月亮看不到星星,只看到昏天暗地的霓虹灯光,但是她们总会在夜里起床趴在窗台上往外看,其实什么都看不到。她们只是让脑海里的如泉水般清冽的月光释放。一泻千里,仿佛回到了家乡,小庭院,大大的月亮,有星光,有萤火虫,还有夏夜那凉凉的凤。
她们的性格那么相似!在陌生人面前都是那么沉默无言,可在熟悉人身边,都把她们当疯子。还记得她们曾经玩疯了,把宿舍的门都拆了,然后又偷偷地安上去,瞒过了房东。还记得,每天晚上夜深了她们都会给对方说:“不要跟我说话了,我要睡觉了,都是你影响我睡觉。”然后,两人把灯关上不到几分钟就又聊了起来,时间很快就到十二点了。然后又很安心地说,我十二点才睡的。其实没有一个晚上,她们是真正好好睡觉的。
她们的心态多好啊!
从小到大,夏慈还未碰到过一个人,可以像跟翠翠一样,在一起有说有笑,从不拘泥,从不尴尬。每次干活洗碗都是没人做,她们俩就剪刀石头布,谁输谁做。她们一起这么长时间,却从未吵过架,甚至红一次脸。就连生气的时刻,哪怕是看对方一点不顺眼的时刻都没有。
夏慈是一个很容易脸红的人,也可能是皮肤太过于敏感,但是骨子里却并不害羞,是喜欢豪放,大大咧咧的男孩子气。第一次离家这么远,还是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什么风土人情完全的陌生,连普通话都听不懂。庆幸有翠翠一点一点地教夏慈,虽然到现在夏慈的普通话还是那么拙,但是最起码别人说的她现在已经完全能听懂了,夏慈打心眼里谢谢翠翠那么耐心地教自己。有翠翠在,有老板娘在,有那么多曾经帮助过夏慈的陌生人在。在这个陌生的城市,夏慈感到很温暖。
翠翠还教夏慈做汽锅鸡,翠翠说,汽锅鸡是以前她上班的那家餐馆的厨师教会她的。那个厨师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小帅哥,一心一意想追她,就主动教她做各种菜肴。翠翠最喜欢做的是汽锅鸡,最爱吃的还是汽锅鸡。那时有老板到她原来上班的那个餐馆来都点名要吃这道菜。正宗的汽锅鸡用的是山民散养的草鸡,这些山民抓一些鸡苗放在山洼里,长大了再抓回来,你请他喂饲料他也是不愿的。汽锅鸡的做法十分讲究, 蒸汽锅鸡的餐具要用建水的土陶汽锅味道才正。建水汽锅外形古朴,构造独特,肚膛扁圆,正中立有一根空心管,蒸汽沿此管进入锅膛,经过汽锅盖冷却后变成水滴入锅内,成为鸡汤。再配上些葱姜和新鲜的野生山菌,两三个小时后,肉粑骨离,便可食用。鸡块鲜嫩,汤汁甜美,口感自然也就与众不同。十里飘香,让人回味不已。
翠翠是个比较好动和活泼的苏州女孩子,苏州女子好水色,从古至今都是这样。这种又红又白,如春天初绽的桃花瓣的水色,绝不是靠胭脂水粉调理出来的,也不是吃什么“靓汤”吃出来的。苏州女子不喜欢这种又咸又烫又油的靓汤,也嫌脂粉污颜色。她们爱吃新鲜的水生植物,如嫩嫩脆脆的红菱、糯糯甜甜的芡实,还有各种各样绿油油、水汪汪的蔬菜。反正城里到处是水,遍地是田,所以苏州女子的皮肤个个像新浴后的吹彈欲破。春天的时候,老好婆会烧一碗香甜的红枣,热气腾腾捧在手上,“阿囡,阿囡”亲亲热热喊上好几遍,娇娇的女儿家才肯出来吃上几口;夏天呢,红莲白莲长到了家门口,田田的荷叶一层接一层,静静地在碧蓝的水中漫漫铺开,如翠亮翠亮的翡翠大盘,妈妈怕女儿中暑,就会招呼家中的小男孩,去给姐姐妹妹摘几朵莲花,剥剥莲心烧碗汤。 这样娇养的女儿出嫁,父母能放心吗?所以苏州的女儿家待聘,家中父母最关心男家两件事:一是婆婆厉不厉害,怕女儿过去受虐待;二是这家人家有没有小姑,怕小姑搅是非,让女儿受尽委屈。至于家境如何倒是其次,苏州人一向不太看重钱。现在虽然小两口都单独过了,但苏州的妈妈们最关心的还是这两件事。
翠翠承袭了苏州女子好水色,素衣素裙,衣袂飘飘,似一片流云。眉眼清纯得让人怜惜,翘翘的鼻尖,小小的红唇,不媚俗,不妖艳,独自芬芳,如五月的栀子花开。长长的黑发,绾成了麻花辫,在她的胸前,像羞涩的小兔。
每个女孩心里都有一个公主梦,翠翠当然也不会例外。她穿着乖巧的裙子、好看的鞋子,還要梳着好看的头发,让人一见就觉得欣喜。得到周围所有人的赞美她就觉得自豪感十足,可以嘚瑟好久。就算是孤芳自赏也可以陶醉很久,总之,翠翠也和其他女孩一样都是爱美的。但翠翠是家中的老大,所以一出生,就注定她要作为一个“男孩”,洗衣服、做饭、照顾弟妹……她几乎承担了家里的所有家务,学习成绩自然不如其他同学。初中毕业那年,一个比翠翠大十五岁的男人相中了翠翠,于是偷偷塞给了翠翠父亲一千块钱,父亲就同意了翠翠的婚事。
翠翠不得不嫁人了。父亲的重男轻女思想毒害了翠翠。在文化和思想落后的乡村,女孩的地位没有男孩高,虽然那些墙壁上总是到处写着“生男生女一样好,女孩也是传后人”的大红字。翠翠的第一次婚姻给她带来了无尽的悲伤。翠翠备受生活的折磨,邻里的嘲笑,父母的不理解……翠翠默默地忍受着。男人年龄大,人又长得很丑陋,男人自知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因此对翠翠心里多少有一丝的不服气。尽管翠翠格外勤劳,却也没有让男人包容和感动,所以,翠翠一狠心离开了这个给她带来伤心的男人。
好在,生活的重压竟然没有给翠翠造成太大的影响,她依然是快乐的。她从不担心生活里的苦痛,亦如自由飞翔的鸽子,用不着担心它今日的午餐还有没有着落。她会在来大姨妈的时候痛到哭,偶尔心思单纯,只知道买曼妥思阿尔卑斯真汁棒娃哈哈爽歪歪巧克力。虽然每天都是想着这些,但吃完后忍不住会后悔,不久却又说吃完就减肥。
减肥则是翠翠嘴里一个永恒的话题。其方法之多,形式之广,堪比货架上琳琅满目的化妆品。夜色微凉的广场上,有着她们疯狂奔跑的身影;柔和婉转的灯光下,倒映着她们不堪入目的舞姿;琳琅满目的超市里,滑稽的是她们苦苦挣扎的内心……尽管将减肥的口号挂在嘴边,还是挡不住吃的重重诱惑,曾经的我们不止一次地承诺从明天开始减肥,但是在节食一天后,还是在那些最爱的零食面前将那可贵的骄傲气质输得片甲不留,并且还在一次又一次地告诫自己再也不会这样。
看翠翠吃烤土豆时三下五除二的样子,夏慈每次都会不由自主地被她惊住。猜想可能当年自然灾害饿死的那些人中,就有那么一个是她的前生。
翠翠也有温柔的时候,那就是她看见夏慈在洗衣服她想请夏慈帮她洗衣服的时候却是极为温柔:“亲爱的,帮个忙嘛,就帮忙洗一件。一会儿我请你吃炸洋芋啊。”所以每次,翠翠只要一施“美人计”或者是“美食计”,夏慈就中计。夏慈见不得翠翠甜腻腻地哄她,所以大忙小忙都会帮。因此,她习惯就成了自然了,经常夏慈都会帮她洗这洗那的。
只要一看见夏慈开始洗衣服,她就会在宿舍的床底下冷不丁地拖出一堆臭袜子来,有时候是几件臭衣裤,有时候是臭毛巾。每天早上她都会睡到最后一秒钟才起床,任夏慈再怎么催都不管用。然后就急急忙忙随便抓起一块毛巾冲到宿舍外面的水槽前,她们宿舍里的毛巾常常调换了主人,然后随便冲两下水,照洗不误。
有一次,翠翠手里拿了一张她和一个高大帅气男孩子的合影,夏慈以为是她男朋友,就随口问道:“是你男朋友?”
她就笑得直不起腰来了,说:“怎么可能是啊!是我弟呢!”
“哎哟!你弟弟啊,个头好高哦,帅哥啊!”夏慈说。
一提到她弟弟,她就更来劲了,说:“怎么样?很多人都说我跟我弟长得可像了。夏慈,你看我们俩长得像不像?”
夏慈说:“嗯,太像了。你弟弟现在在哪儿呢?”
“在武汉读大学呢。我弟才读大二。他说他将来还准备考研究生呢,现在正在复习。”翠翠开心地说。
“你弟弟真了不起!”夏慈由衷地赞叹。
“我现在每个月都还要给他寄钱,还要寄好几年呢,等他研究生读完了,我就不用再给他寄了。对了,等我弟弟工作了,我就要开始自己存钱,我要给我自己买一件最漂亮的婚纱。等我结婚的时候,我要做世界上最美丽的新娘!”翠翠憧憬着未来。
夏慈真为她感到开心。
“夏慈,在老家我曾经喜欢上一个人。”翠翠接着往下说。
“是我初中的同学,那时我还很小,刚进初中,大概只有十三岁吧。”翠翠半倚在墙上,歪着头,继续回忆。
“说起他,我们俩还真有缘分。其实我们俩还是打出来的情分。在老师和同学们的眼里他应该比较调皮,别的女生最怕见到他,我当时也是。每次我做作业时,他就跑过来坐在我旁边。我特别反感,但也忍了。最后他老盯着我看,让我根本没法写作业,还乱动我东西。我站起来就开打,书都砸得不像样。他刚开始没还手,最后他捏着我胳膊,我就是一女生,根本拗不过他。我也犟,从来就没有认错的意思,况且我当时也没觉得自己哪错了。后来,我警告他离我远点。刚开始他也和我保持距离,可时间只要稍稍一长,他的老毛病就又犯了。所以每次打架都是因为这事,他每次对付我都用同样的招数——捏着我胳膊。记得那时候,是真心反感他,特别怕遇到他。我自己连不想去学校的心都有了。”翠翠的眼里布着雾气。外面满树正在怒放的桂花送来阵阵暗香,纳凉的人们已经开始嗅到秋天的味道。
“冬天到了,天冷了,他会送我一瓶护手霜,他还会在拥挤的水龙头中帮我接热水,他尽力地为我做每一件事,平安夜的时候,他用积攒下来的零花钱给我买了一个苹果、一个橘子,希望我平平安安。”翠翠不等夏慈搭话,自顾自地说。
“后来吧,时间长了,大家也慢慢长大。我实在是不愿意发生冲突,就和他混成哥们了。我因为家里事情太多,所以学习不好,他学习成绩却不错。但他从来不让我抄他的作业,我不会做的题他会不厌其烦地跟我讲解。时间长了吧,我就觉得他还是有好多优点的,至少没我以前想的那么不堪。”翠翠的语气越来越温柔,和平时大大咧咧的她简直判若两人。
“哎!是个怎么样的一个人呢?”夏慈捅捅她。
“嗯,是个可以让我爱的人吧。”翠翠很认真地想,调皮地笑了。她说的是“爱”,不是“喜欢”。
翠翠从随身携带的钱包里拿出另一张照片。照片里的男孩子有泼墨的眼和细碎的头发,温热而修长的手指,想必也是很温和的脾气,柔和的线条,构成了一个明朗的少年。翠翠和他并肩站著,并不是很亲密,背景是河边几棵垂柳。翠翠说:“我想做一个猫一样的女孩。有时,猫会让人产生一种怜爱,也许是猫咪本身带有的一种娇嗔,那种娇贵和温柔中,透露出贵族的高傲,像是城堡里的公主,总会让人想到一些纯美。”
如果说,翠翠是一个快乐的天使,那夏慈是幸运的,因为她遇到了翠翠这个天使。
第二十三章
来昆明这么长时间了,夏慈和翠翠还没有坐过公交车,因为她们住的地方离上班的地方只要十几分钟就可以走到,饭馆买菜也就在附近不远。“五一”节放假之后,她就和翠翠坐上一辆公交车,不停地穿梭在城市的大街小巷,在不停地向前行驶中,来来回回不断地有人上车,下车,谁也不在意谁的存在,你永远无法知道下一个与你一同坐车的是哪一个,这种未知的神秘和期待,给你平淡的生活里注入了一丝温暖。
正值上班高峰期,马路被大小车辆严重拥堵。躲过风速一样的电瓶车,匆匆地走到公交车站牌跟前。站牌跟前已经会聚了一大群将要挤公交车的上班族,有些人玩着手机,有的男女在一起聊天。夏慈和翠翠焦急地望着8路公交车到来的方向。8路公交车就像蜗牛一样在拥挤的车辆中间慢慢地蠕动。虽然远远望去只不过是二百多米远的距离,但是对于处在上班高峰期的公交车来说,简直是举步维艰,只能慢慢地向前一点一点地移动。还有四五个看起来是在工地干活的工人也到了站牌,估计是要去哪个工地干活,他们各自手里拿着不同的工具。他们穿着单薄,破烂不堪,浑身都是灰。手龟裂了,脸也被风吹得黑红,而且粗糙,满脸沧桑。看样子,他们不是第一次坐8路公交,因为他们表情漠然,没有引颈期盼。他们的钱是早都准备好的,紧紧地攥在手里。
清晨的车站像磁石,而人流像纯度不高的铁粉,陌生地聚集,各有下落,被不同的公交车带走。很多熟悉的脸孔,长年累月地彼此看见,不曾说过一句话,却又不好奇。车站就是这么个地方。
夏慈和翠翠跟随人流站在站牌下,像鹅一样伸着脑袋瞅公交车上的数字。其实也不急,只是附近小店里飘出来的葱油味,或者米糕的甜腻,抑或一个背着书包的孩子,都会让她们不由自主地运动一下喉结。
突然之间,一阵大风刮来,她们感到一丝丝凉意,阴霾的天空终于憋不住下起了倾盆大雨,铃铛清脆似的雨声显得格外刺耳。
看着别人纷纷撑开了早已预备的雨伞,无奈的她们开始变得更焦虑不安,私底下当然难免不了会抱怨。过了一会儿,但是夏慈她们感觉好像是过去了几个世纪,8路车终于在大雨中若隐若现,终于不负众望步履维艰地移动到了站牌跟前,她们冒着大雨匆匆忙忙迎了上去。
又一辆公交车擦着人群边缘驶过来了,没等它停稳,人们便一起拥向前门。于是,青年的潇洒大度,教授的温文尔雅,姑娘的矜持沉静,便一齐被抛在那空落落的站牌下。只是那一个个黑发的头、白发的头、长发的头、短发的头和那戴帽子、包围巾的头,一样的在车门攒动;那一双双白的、粗糙的手,青筋暴露的手和戴手套的手,一直向上挥舞着,努力向前伸,企图抓住车门。此时,人们之间便无了高低贵贱,紧紧“团结”在一起:笔挺的西装和肮脏的工作服挨在一起,白亮的高跟鞋胡乱踏在黑色的大头皮鞋上。人们之间也没有了礼貌谦让,身体高大的在尽情发挥高空优势,身体瘦小的也在巧妙利用低层空间。上的人气急败坏,下的人败坏气急。满眼扭曲的面孔、暴怒的目光;满耳叫声、骂声和小孩子的哭声。
夏慈既紧张又有点兴奋,她生怕一不小心自己跟丢了,因此她寸步不离地紧随着翠翠,被拥挤的人流推上了车。
踏上车后,夏慈学着翠翠把1元钱纸币插入票箱时,那一声电子提示音,告诉了她,她现在已经是8路公交车里的一名乘客了。
一位老大爷上车慢了,开车的女司机厉声呵斥道:“你能不能快点呀!一会儿晚点了!”大爷听了,小声说:“哎!年纪大了,腿不听使唤了。”女司机狠狠地瞪了老人一眼,喝道:“别磨叽,快买票。”老大爷颤抖的手伸向了衣兜,拿出了一个证。这下可把女司机惹怒了:“早知道这样就不能让你上车,快坐好,别自己摔坏了再让我们赔上。”大爷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一样低着头,没反驳一句。门口的一个小伙子把自己的座位让给了老人。老人已经坐好了,女司机感觉还是不解气,狠狠地骂道:“你们这些人,没事不在家待着,非要在高峰期出来挤!”这句话可激怒了善良的乘客们。大家七嘴八舌,你一言我一语,开始谴责女司机。也许她自己感觉理亏,没敢和乘客们理论。
车内安静了下来。
有座的眯着双眼,打着盹,像一群吃了败仗的士兵,枯燥的脸上看到的只是迷茫。像她们一样站在过道上的,东倒西歪,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在抓手柄的那一只手上。
夏慈站在人群中,她站在旅客中间,抓住栏杆上的环。偌大的车厢瞬间将她包容,自己瞬间变得那么微小。仿若一粒尘埃,会觉得自己的身体很轻,摇摇晃晃地,好似坐在摇车上。
这个夏天,昆昆明的雨水格外充沛,雨一阵阵地下个不停。
天空灰蒙蒙的,有风从窗外吹来。这场持久的雨,驱走了夏日的炎热,透着阵阵的凉意。雨点敲击着车窗,清脆悦耳,伴随着隆隆的雷声,雨仿佛在跳跃、升腾,在诉说心曲,如同一曲永不终弦的天籁之音。雨从车的天窗落了下来,窗外,雨肆意泼洒,打湿了人们的衣衫,激起的是鲜活律动的生命。
望着窗外林立的高楼,五颜六色的广告牌,路旁的那树、草、盛开的花……摇曳着,传来刷刷的响声。川流不息的车辆,街道上汽车碾压发出的阵阵轰隆声、喇叭的鸣笛声,不时飘了进来,夏慈觉得很惬意。
运气不好,没有座位。夏慈和翠翠挤在门口,车开得很不稳。夏慈只好扶着座椅的后靠保持平衡,因为救命的稻草——扶手没有延伸到这里。她四处张望着,身子随着车速的变化有节奏地歪歪扭扭,翠翠却一脸悠然,看着夏慈诡秘地笑。夏慈奇怪了,她怎么就不会倒呢?于是便忍不住问翠翠:“你为什么这么厉害,不扶也不晃?”她笑了笑,说:“没什么啦,两脚叉开点,用力踩着,你也可以,不信你试试。”夏慈便让自己的两只脚分开点位置,怀疑地试了试。咦?还真可以。自己就有点自豪了,要是人人都这样,车上的扶手不是可以省了?一路相安无事,车过红绿灯了,突然猛地减速,夏慈猛地一下,向前倾去,她又赶紧紧紧地抓住了扶手。
公交车上的空调很好,夏慈就开始闭目养神。
迷糊中,感到她的旁边的通道上有鸡子惊慌的叫声,睁开眼睛一看,果然发现她的座位旁边悬垂着一个蛇皮袋,蛇皮袋被挖出三个窟窿,一个窟窿冒出一个鸡子的长长的脖子,鸡子圆圆的眼睛乜斜着,可能是不适应公交车上的环境还是被束缚了的原因,鸡子不时“咯咯咯”地互相打斗,都想冲出蛇皮袋来。夏慈抬头看看站在自己旁边这个蛇皮袋的主人,是一位40岁左右农民打扮的大哥。有一米八的个头,偏瘦,皮肤黝黑,敞开地穿一件蓝色衬衣,扁平的肚皮一览无余。穿一条浅灰色的裤子,左侧裤管挽起到膝盖,一双半旧的皮鞋。农民大哥左手提着蛇皮袋,右手拉着头顶上方的扶手,站立笔挺得像一棵松树,闭着眼睛好像睡着了似的,享受着车厢内清凉的世界。
夏慈还注意到自己的右手边有一个和她一样背着双肩背包的一位少年。少年很高,一米八几的个子,清瘦,微微弓着背,他笔直地站着,左脚微微放松,左手放进裤子的左边口袋。
少年似乎散发着一种光芒,让夏慈情不自禁想再转过头去,她的心快要跳出来了,脸也不自觉地红了。那么多的人,然而她的目光却再也不肯从少年身上转移。
前面坐着的一对青年男女,男的靠窗,女的在旁。男的不时往外吐着什么,吐个没完。哦,是瓜子壳。吐得真潇洒。潇洒地一撅嘴,瓜子壳被潇洒地往外一抛,一甩或一弹,潇洒地飞上一段,潇洒地坠落在马路。接下来又是潇洒的一吐,重复刚才的一系列潇洒过程。女的在里面,不方便往外吐,一声不吭往塑料袋里吐。可惜,要不是车上人多眼杂,他俩一定可以一齐挤到窗口,比赛谁吐得远,谁吐得漂亮!
红灯前,车与一辆奥迪车并排停下。这下好了,有新目标了!用心瞄准,他对奥迪的车顶大吐一口——没命中。不甘心,没关系,再嗑一颗,再来一次,距离确实有点远了,还是差那么一点点。很快,绿灯亮,悻悻看着奥迪车开走。不过,有什么关系,目标多得很嘛!要不是车开得太快,他一定会一心一意、集中全力吐出好成绩!
总算把纸袋里瓜子嗑完。女的把那一袋满满的瓜子壳交给男的,他随手往地上一撂。一个满当当孤零零的袋子,躺在座椅下的小角落。
公交车上人挤着人。车轮在蹒跚地滚动,路在无限地向前延长。在这像黄昏的下着大雨的清晨,急于赶去上班的人们,更用力地握紧了头顶吊杆上的拉环。人与人的堆砌,男与女的挤撞,使平时羞于搭讪的美女与帅男,前胸贴着后背,这时,都成为可能。突然司机一个急刹车,一个装扮时髦的时尚女子的脚被一个穿西装的中年男子踩了一下,她回过头来,狠狠地瞪了这个中年男子一眼,破口大骂:“哎哎哎,你挤什么挤,没长眼呀?”中年男子先是愣了一下,五官都挂在脸上没了表情,然后赶忙收回脚,一边“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地道歉,时髦女子却不吃这一套,继续恶狠狠地骂道:“对不起!对不起就完了啊!我踩你试试。”中年男子一听,顿时也火冒三丈,举起拳头,大声吼道:“你年纪轻轻的,怎么说话的!”时髦女子也不甘示弱,继续吼道:“你踩到我了,还敢嘴硬!”男子一听,更生气地骂道:“怎么,来劲了是不是!我就踩了,你要怎么样!”说完,同样恶狠狠地看了她一眼。
两人就这么你一句,我一句地骂了起来。他们整整对骂了两站。一直到中年男人下了公交车,这场“战争”才平息。
好不容易又过了两站,上车的乘客刚刚上完车。又是红绿灯,这时公共汽车戛然停住。“哎!小伙子。”女司机关掉引擎,转过头来望着后座的一位小伙子,问道:“你投不投钱?不投钱你就下车,不要耽误其他人的时间!”小伙子说:“我说过多少遍了?下一个站再给你钱。”他穿一件黑色的西装,里面穿一件白色的衬衫,配一条同样是黑色的裤子。十五六岁的样子,却皮肤粗糙、面黄肌瘦、瘦骨嶙峋,还不停地打着哈欠,一看就知道是吸毒的。女司机面色凝重:“还下一个站?你都已经过了好几个站了!难道你想坐霸王车?”小伙子不耐烦地说:“我现在没钱,下一个站是救助站,到救助站我给你!”女司机大声地说:“没钱你坐什么车?给我滚下车去!听见没有?下去!”女司机离开驾驶座,走到小伙子面前,拉扯着小伙子的一只手臂。小伙子用力甩开女司机的手,站起身指着女司机说:“我今天就不给钱,你敢打我!”说完,他重新坐下来。女司机见他不好惹,就说:“我警告你,你不下车,我就报警!”小伙子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报啊!你报啊!”终于,旁边的一位女乘客坐不住了,她走到女司机的旁边,附在女司机的耳边不知说了句什么,女司机悻悻地说:“好吧!遇上你這种人算我倒霉!”一边说一边回到驾驶座。女司机发动引擎,继续开车。
车行驶到了另一个站点,这时,上来了一群年龄像中学生模样的人。男男女女都有,几个女孩子叽叽喳喳地说个没完没了,似乎还处于兴奋状态中,那样子公交车上与大街上是没有什么区别的。他们边往里挤边相互打骂着,骂着十分难听的话,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对旁边的差不多年龄女孩说:“你说我们能不能预测未来?”“谁说不能预测未来,至少我能知道以后我的孩子姓什么,可是你就不同了,你的孩子姓什么还是未知数呢!”那小女孩毫无思索地大声回了一句:“哼哼,那是!但是,我的孩子肯定是我的孩子,你的孩子就未必了……哟!”他们的那些骂人的话要比她们的实际年龄大好多,她们的身体的发育赶不上她们的思想的成长。但是车厢里没有一个人注视她们,仿佛她们再夸张的声音与举止都挤不进所有乘客的耳朵与眼睛一样。
就在这时,有人说手机被偷了。夏慈突然意识到,就是刚刚上车的这一群人中的人拿的,当时那个小偷就站在她旁边,不是他的外表让夏慈觉得他是小偷,而是他的一双四处张望的眼睛和夏慈的直觉告诉她他就是小偷,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夏慈相信那是正确的。夏慈盯着他的眼睛,那双眼睛也盯着她,那双眼睛仿佛在警告她:“不要乱说!”夏慈垂下了眼睑,她毕竟是一个女孩子,而且在这里举目无亲,她选择了沉默。车上满满一车子的人,没有一个人愿意帮忙,他们都怕惹祸上身,怕受牵连。
夏慈沮丧,没有了刚刚挤上公交车的兴奋。突然,她感到剧烈的震动,还没反应过来,下巴就撞到前面的座位上,疼得她龇牙咧嘴。赶紧抬头四处张望,原来是被一辆私家车撞到了,那车变道开得猛了,撞到了公交车上。车上大约有二十来个人,一大半都是老人。有位老太太一颗牙齿也被撞掉了,在吐着血水。后来公交车司机下车拍了照片,报了警,跟公司打了电话,为这些乘客拦了下一辆车。他们坐在另外一辆公交车上,继续前进。
人的一生也像坐公交车,真的很惊险。
第二十四章
自国家1981年开始扶贫工作以来,经过近几十年的攻坚克难,截至目前,在2800多个县(市、区)中,仍有554个为贫困县(市、区),贫困人口为2.5亿,约占全国总人口的20%。绝大多数为中西部老(区)少(少数民族)边(边疆)穷(贫穷)地区,这些地区的人民还没有解决温饱问题,有些脱贫户一遇天灾人祸大病等还会返贫。
5月,上任不久的扎西在副省长宋晖和秘书陈永健的陪同下,一行四人挤在一辆三菱越野车上 ,经过了三十多个小时的舟车劳顿,直接到了他们从统计资料上看到的最贫困的云溪县。沿途下来,他们没有惊动一位当地县市的领导。
扎西出生于藏南山区,在贫困的小山村里生活了16年,深深体会农民艰难困苦的生活状态和对脱贫致富的渴望。因此此行,他心中有一种责任感。他希望借助自己的微薄之力,能为云溪的百姓搭起一个脱贫的支点,铺起一条致富的路。从云溪县城出发在弯弯曲曲的盘山路上走了一个多小时才来到三口塘乡,一路上,高山挺拔,溪谷深幽,曲折的盘山路犹如缠在彝族姑娘身上的彩带。天气晴朗,空气清新,天蓝得清澈,云白得纯洁,青翠的玉米伴随着星星点点金黄的向日葵,对于城市来的客人来说那算是最美丽的田园风光。但是他们看到,越往上走,玉米秆越来越细,向日葵的花盘也越来越小,植被越来越低,这稀稀落落越高越难种的庄稼或许就是贫穷的原因吧。
三口塘乡境内高山连绵、峡谷纵横、山高坡陡,属于典型的高寒、干热、河谷、岩溶地带。全乡有4个教学点是危房,小学入学率72.3%,初中入学率32.1%,去年秋季有特困生255名,想方设法才解决了133名,其余的122名全部流失。今年秋季有143名小学毕业生升入初中,而校舍、课桌凳、床等基本设施还没有着落。若不解决这些问题,将意味着这100多名学生面临失学,而这次他们要去的隆纳村海拔2000多米,全村二百多户都没有脱离贫困。
年年搞扶贫,有的地方却越扶越贫。扶贫扶什么?这是个值得探讨的问题。要探讨清楚这个问题,首先得弄清贫困的地区是怎么造成的。在农村,多少年来,各级政府致力于推广科学技术,目的是帮助老百姓尽快富裕起来,除去有些自然条件极差的地方外,大多数地方都有一种或多或少可开发利用的自然资源,但就是打不开局面,原因是老百姓懒于实施,乐于向上要钱要物要帮助。所以,贫困和自然条件差有关,更主要的是人的文化的低下、观念的陈旧,造成一些贫困地区的人思想保守、固执地近利,成为脱贫致富的最大障碍。扶贫最重要的是扶知识、见识的贫困,应该把一些钱物用于提高人的文化知识,宣传科学技术上,并且派人亲自示范一些扶贫项目,让老百姓亲眼看到,开阔他们的眼界,启发他们的思维。变给钱给,物变为让他们自己创造财物,变短期扶贫为长期致富,这才是消除贫困的长远之计。
隆纳村远离尘世的喧嚣,藏在大山深处。这里的水清澈透底,清凉如镜;这里的山形态各异,隽永悠远;这里的林木枝繁叶茂,漫山遍野;那些无人播种的茅草在这片土地上长到了齐腰深。浓密的叶子修长洒脱,浅褐、暗红、苍绿各种色彩交织在一起,还有几朵秀气的小黄花摇曳其间,细细看去,那竟然是一株“苦菜”顺着草势长到了半人多高。要知道,惯常这种植物都是匍匐在地面生长的!
山是富饶的。那一块块石头、一坨坨黄泥、一颗颗砂粒、一株株小草无一不是瑰宝。人们祖祖辈辈繁衍生息都与大山密切相关。他们在山坡坡上种植苦荞、玉米、大豆、高粱、马铃薯,种植核桃、木瓜,番薯,种植咖啡、茶叶、菠萝蜜,在山坡坡上放牧牛羊,养殖鸡猪。驯养马鹿野猪和虎豹。就这样,人们常常在山坡坡上收获山歌和希望,也常常收获朴实和勇敢。一双双糙得令人惊诧的手,在贫瘠的泥土里,摸来摸去,企图可以摸到生命延续的希冀。从精壮的少年,摸到连泥土也摸不动的时候,他们消瘦的身躯,便开始选择在一堆泥土的抚摸中消融。
季节一茬一茬地更迭,庄稼一茬一茬地生长。祖辈们,在每一个土团都感受过他的体温后,倒下了。父辈们挥动黝黑的手臂,重拾起祖辈的旌旗,躬耕于沟壑的垄亩,以教徒般虔诚的心,品读着土地的贫瘠与厚重。千百年来,不知是谁将勤劳与质朴的因子,编入了农人遗传的精液,使之与土地厮守终生的人,只需很小的一片土地劳作与栖息。
一只不知名的美丽小鸟,拖着长长的尾巴,一直飞在他们的车子前面,时不时转过头来,看着他们鸣叫。不断地停在山路上,等着他们的车子行来,再振翅前飞。似乎一直在给他们带路,一直要把他们领入那雾霭缭绕、如梦似幻的深山仙境。
他们一行要到的地方是传说中“山上不长草,风刮石子跑。平地能种稻,庄稼长不好”的石头社。离村十里,乡村公路只通到村公所,由于不知道路怎么走,他们找到了村支书,秘书陈永健拿出介绍信办完了交接手续。在当地村支书的陪同下,他们一行五人沿着柏树森森的山岭之后的羊肠小道,走了两个多小时,才来到了石头社。
最贫困的一户人家,是两间盖着茅草的石板屋,约3米宽,3.5米长,墙体最矮處约高2.5米都是石片砌起来的,石片与石片之间灰路都凹进去了2到3厘米,一间做厨房客厅,一间做卧室。进门是一张又旧又烂勉强支撑着能打开的木门,旁边放着一张又旧又矮的桌子,桌子旁边配有三个旧得不能再旧的小木方凳,两个同样快散架了的小竹椅子,感觉就像是在垃圾堆上捡来的东西。像村支书这样160多斤体重的人,不知能不能坐在上面。在进门的右角落里有一个用泥土垒成的小圆灶,灶上放了一只又旧又脏的小铁锅,这就是厨房和客房的全部。卧室只一张很旧的竹板作为床,床的对面横着一根竹竿,竹竿上晾着两三件衣裤,这就是他家的衣柜与衣裤。房屋的主人是一对父子,父亲五十出头,儿子三十不到,听村支书说父子俩共穿3条短裤。他们便好奇地问村支书这3条内裤父子俩怎么换洗,村支书说,今天父亲换洗了儿子不换,明天儿子换洗了父亲不换。他们明白了,也无语了。
随后,他们又来到经常有人帮扶的特困户张朝银家。可能村子里早传遍了消息,张朝银早早地出来迎接他们。坐在他简陋的家中,他们拉起了家常。他说他的儿女们都在外面打工,只留下他和老伴两人。他已经80岁高龄了,他患有严重的风湿性关节炎,走路的时候都是跛着一条腿,见了真可怜,只有老伴一个人在地里干活。他老伴比他小三岁,个子看起来还不到一米二高,瘦瘦小小,全靠她种一些玉米杂粮之类的庄稼,养活一家人。还喂了两头猪、一头牛、一群鸡贴补家用,生活十分困难。最让他们心里难受的,是他家住的房子,实在让人看不下去。一间很大的房间,里面用竹子隔了几堵墙,门、窗户全部都没有,空洞洞的几个大洞。那么大的房子里面支着一个烧柴的火炉,山风一刮,显得冷冷清清。扎西忍不住问老人:“老人家,你们为什么不在每间房安上门窗?”他听了唉声叹气地说:“同志,实在没得办法啊!儿子媳妇挣的钱要供两个孙子读书,我和老婆子每年喂的猪卖了还要给他们贴补钱呢。同志,我们到现在都是自找自吃,没有多余的钱弄门窗。也没有力气去操这份闲心。”听了老人的话语,扎西的眼睛湿润了。他们都是早该享受天伦之乐的人了,可一切重担都落到了他的老伴那瘦小的、体弱多病的肩上,哪有力气做这些事呢?他们起身告别,老两口一直把他们送出去很远,一路感谢着。
他们去了最边上的一户人家。
锈迹斑斑的铁大门里是一个破败的院落,一小块菜地上几株青色的西红柿孤零零地挂在架子上,窗户的镜子上画满了雨水溅起的泥点,暖洋洋的太阳斜射进院子里,这里才能感觉有点暖意。现在,张祖飞就坐在这个院子里的一根大木头上,她眼睛直盯盯地坐在已经开了洞的大木头上懒懒地晒着太阳,这也是她仅能做的几件事情。大木头旁边横躺着一条狗,狗的身上和张祖飞的身上一样肮脏。对面的地上扔着一条破旧的毛毯,可能长年累月没有整洗过,屎臭味和尿骚味也掺杂其中。这是一张青黑色的脸,就像地里蔫了的西瓜蔓。头发七长八短,一绺一绺的,散发出阵阵令人作呕的味道,一群群苍蝇围着她飞来飞去,赶都赶不走。早上她丈夫要去锄草就先把她喂饱,然后再把她背出来,放在院子里晒太阳。她半身不遂,已经没有了走路的能力,她的丈夫已经伺候了她17年。两个儿子都在外面打工,只有老伴照顾她,和她相依为命。白天,老伴都要下地干活,长期都是她一个人在家,没有人陪她说话,所以她已经完全丧失了语言能力。他们试图和她交流,可是,她只会激动地大声“啊!”“啊!”“啊!”……叫个不停,却什么都表达不出来。他们只好和村支书一起出来。
从张祖飞家出来,是一条缓缓流淌的溪流,小溪潺潺,冲击着小溪中间的大青石,水声掩映在树影中,一陡峭处,形成一个小瀑布,煞是好看。他们赶紧抓紧时间在清凉的溪水里洗了一把脸。
他们顺着山径又来到一个院落,院里杂草丛生,有一棵核桃树在杂草中生长得蓬蓬勃勃,核桃树旁零乱地堆放着一堆没有烧完的柴草,路上一只灰不溜秋精神萎靡的猫缩着脖子在打盹。
门口两扇破旧的木门好像就要掉下来,旁边是一条只能供一人通过的坑洼小路。沿小路绕过去,发现狭窄的小院里有一间破旧的泥屋,墙体闪电似的撕开多条裂缝,窗户其实就是房檐下猫出入的洞。里面竟然有人在咳嗽。
支书推门而入。门洞狭小,他们只得弯下腰,侧过这时觉得臃肿的身子,才算勉强进入。
屋內像个储藏红薯的地窖,黑咕隆咚,一股霉腐的气味直冲鼻孔。
他们在黑暗中站了许久,才勉强看清了屋内的一切。微弱的光线里,他们看见一张用柏树木板和几条长板凳搭成的“床”。“床”上面挂着已经分不清楚颜色的蚊帐。姑且就叫蚊帐吧,上面密密麻麻沾满不知是蚊子还是跳蚤的血,靠近枕头的那个部分已经不知下落。床沿泛着幽暗的冷光,一看就知道这是主人的躯体经年累月打磨出来的颜色。再看看床上的用品更让人吃惊。首先发现枕头竟是用一个蛇皮口袋装的荞壳做成的枕头,蛇皮口袋的口子不是用线缝在一起,而是用一根草绳直接扎起来,蛇皮口袋已被脑袋打磨得异常光亮。一床补丁摞着补丁的棉絮,上面同样沾满不知是蚊子还是跳蚤的血,棉絮子根本分辨不出本来的颜色了。
看看这一贫如洗的小屋,看看蜷缩在角落里的干瘦老头,扎西书记心里禁不住泛起一阵寒凉。老支书絮絮地介绍,他说他的老伴十年前上山去放牛就摔死了,当时为了能救活老伴,把家里最值钱的一头牛也卖了,而且后来还落下一身债务。
扎西书记哽咽了,他赶紧递给老人一个红包。就在他们转身离开的时候,突然脚下挤过来一只脏兮兮的,似狗非狗,似猫非猫的活物。他们仔细辨认了一下,发现是个小女孩。女孩看起来大约一岁左右,全身上下一丝不挂。女孩还不会走路,看来是饿急了,哼哼唧唧在找吃的。原来这是他家的亲戚为了躲避计划生育放在他家寄养的小孩,已经快三岁了,还不会走路。
女孩原先的白皮肤早已溃烂得不成形,鼻子塌塌的,小巧的嘴似乎像裂开来一样,面目是那么的狰狞。只有那个清澈的眼睛里发出耀眼的光泽。
村支书又带他们来到石头村张卓氏老人家,只见院内干净整洁,正房左侧有一铁板覆盖的窖池,上面印有“母亲水窖”几个大字。这位老人动情地告诉他们,这是2001年6月,有一家投资公司通过中国妇女发展基金会设立“基金”,用以救助中国西部地区缺水家庭捐款修建的混凝土构造水窖。
石头村由于地处云贵高原,地势又高,常年干旱缺水,村民生活十分艰难。为了生存,女人们每天要翻山越岭到几公里以外去担水,来维持全家人的生活,由于缺水,村民们经常是一水多用,洗过脸的水再喂猪喂羊。村支书说,严重缺水的恶劣状况,导致当地农民生活艰辛、生产原始、教育落后、妇女的疾病率和新生儿的死亡率居高不下、女人们承担着数倍于正常环境下的生活重任。
他们还注意到,村里几乎所有成年人的牙齿都是黄褐色的。据村民讲,该地区不但干旱缺水,连仅有的一点地下水,由于水质含氟量较高,导致成年人几乎都是氟斑牙,还有一些老年人的腿脚也变了形。
他们还在村民家中了解到,由于“母亲水窖”的成功建造,村民不再为吃水难发愁。有了水之后,家家户户在房前屋后种植了各种时令蔬菜。农闲时,男人们外出打工,女人们则在家喂养一些鸡、鸭、猪、羊,用来改善生活。
带着沉重的心情,他们走在坎坷的山间小路上,枯黄的草几乎盖住了小径。如果不是亲眼目睹,他们真的不会相信!同行的人们不想说话,他们的心都在流泪。这些孤寡老人病魔缠身,丧失劳动能力,在缺水的山区,贫瘠的土地上,依然热恋故土的精神,令人动容。
石头小学位于村子地势最高的地方,原本是一间废弃的石头房子,在一排一排的石头上搭起一块块厚厚的木头,就成了课桌。黑板直接就是在墙上糊上一块大致呈长方形的、染黑的水泥,便成了一所能容纳30多个孩子的小学。
一路上,听村支书介绍,这里总共只有一个老师,一间教室,一间教室里却总共有三个班,全部的课程都是由这一个老师全部完成。不过他们开的课程并不多,只有语文和数学两门课程。村民们都习惯把石头小学叫“民校”,而把村上的学校叫“公办学校”。
他们到达学校的时候,代课老师陈根正在给孩子们上课。走进教室,30多双眼睛突然齐刷刷地回头望着他们一行五人,那些眼睛在仅靠一盏白炽灯照明的昏暗的教室里熠熠发光。
陈根告诉他们,石头社这个小村以前没有学校,孩子们想上学就得步行两个多小时到隆纳村中心校去。然而山路险峻,雨季时更是泥泞非常,连马、羊等家畜都偶有跌落山崖摔死的情况发生,家长们便不愿让孩子冒险上学。
“现在虽然有学校了,但是教室太小,村里还有一半的孩子仍然处于失学状态。”陈根老师说。
对于这些散落大山之间的村寨而言,交通不便是他们日常生活中必须面对的一个大难题。以石头社为例,这里的孩子读完小学三年级必须翻山越岭去10公里之外的三口塘小学,而且石头社的路还是“晴通雨阻”,到了下雨天几乎是无路可行。
陈根老师的生活颇为艰辛,没有手机信号,没有生活来源,平时靠老乡接济的土豆、青菜、玉米面为生。他待下去的最大动力是老乡们的尊重和支持,30多个学生都是留守儿童,没有家长监督他们回家做作业,所以,他从来没有布置过一次家庭作业,所有的作业都在课堂上完成,学生做完作业就要批改完,他们不懂的当场讲解。陈根老师说:“留守儿童问题是近年来一个突出的社会问题。作为一名老师,每天在这个群体里穿梭,亲眼目睹了他们在艰难的困境中踱步,他们多舛的命运犹如风雨中无根的浮萍一样,飘散在浪潮迭起之间,经受着暴风雨的洗礼。游离于惊滩险谷之中,顽强地保存着一点点微弱的呼吸。每次家访回来,我都会有一种隐痛如虫豸般吞噬着我的心房。再度闪现那简陋的居室中肮脏的身影,我仿佛看见一枚青涩的浆果在季节的枝头上几欲滑落,顿时苦涩我无尽的惆怅。莫名的余悲瞬间笼罩着我没用的身躯。我渴望有一种柔嫩的阳光穿越凝固的空气,去抚平被生活折磨而遗留的创伤。然而,每次测验结束,也会有一种感动如蚕丝被般温暖我的心灵。那一份份可喜的成绩摆在我面前,宛若被四月放飞的风筝,用一种忘我的热情去触及蓝天的梦想。当生活的磨难已变成一种潜藏在内心深处的拼搏时,我感觉到人世间的沧桑竟被他们诠释得美丽这般。”顿了顿,陈根老师继续说:“每每这个时候,我就觉得,一切孤独、艰苦都值了!”
有一个读小学三年级的小女孩,叫王茂,今年才9岁,她每次考试都是第一名,每个学期都被评为“三好学生”。问及她的家庭,王茂眼睛开始湿润了。这孩子,向他们哭诉了自己辛酸的家庭。她说自从她记事起,她的父亲就没有了,妈妈早就嫁了人,留下了年幼的姐弟三人给爷爷奶奶带。爷爷奶奶现在已经70多岁了,再加上他们家还有一个眼睛瞎了40多岁一直没有结婚的伯伯也需要他们照顾,所以正当求学年华的她,过早地担负起生活重担。王茂说她不到五岁就学会了带弟弟妹妹,还帮着爷爷奶奶到地里干活。什么农活她都会干,到现在基本上包揽了整个家庭的活,当起了一家之主,她全家六口人的生活全靠她来安排维持。由于家庭的极度贫困,使她从小就很懂事,使她学会承受任何贫穷与困苦的本能。说完这些自己还是孩子的王茂早已泣不成声。所有在场的人眼角都沁出了泪水。
在教室里,扎西书记满怀深情地问孩子们:“孩子们!再过几天就是六一儿童节了,你们在六一儿童节有什么心愿?说出来,爷爷可以满足你们!”
一个六七岁样子的小男孩站了起来,他说:“爷爷,我最大的心愿是讓同学们能在六一儿童节每人吃两个鸡蛋。”
沉默了好一会儿,扎西书记说:“好!我答应你们。”他这样说的时候,眼泪几乎流了下来!是啊!仅仅是两个鸡蛋,在他们看来微不足道。可在农村,在那些寸草不生的土地上,两个鸡蛋意味着的是多么难以企及的幸福!他们从来不知道都市的繁华!不知道麦当劳和肯德基为何物?
他们把随车带过去的10箱盒装方便面全部给了这些孩子们。孩子们都说,从来没有亲眼见过盒装方便面。他们发现,孩子们把开水倒进方便面,然后直接把未开封的调料包丢进里面,他们不知道调料包要撕开然后倒进去。但是,孩子们说,他们从来没有吃过这么香的方便面,很香!
太阳开始下山的时候,他们结束了扶贫调研。当他们一行人即将启程离开这块熟悉而又充满歉疚之情的土地时,人们不知打哪儿知道了这个消息。一会儿,扎西书记和另外几个人就被男女老少围了个水泄不通。他们有的手里抱着鸡,有的提着腊肉,有的拎着鸡蛋,还有的是背着土豆。人群中,一位80多岁的老奶奶手里握着两个水分已经干得差不多、皮已经变得皱巴巴却舍不得吃的苹果。当扎西书记凑近老奶奶时,只见她颤抖的双手捧着两个苹果,就像捧着两个宝贝似的,断了线的泪珠直往下掉。她说:“书记!我活了一辈子还没有见过你们这么大的官来看过我们。你是第一个到我们这个穷地方来的省城来的大官。你不嫌弃我们穷苦老百姓!”扎西毕恭毕敬地从她手里接过她的这份“厚礼”。瞬息之间,扎西书记那感情的潮水就像脱缰的野马再也无法控制,他眼里含着热泪劝乡亲们各自拿回自己的东西。他说已经收下了老奶奶送的苹果,就是收下了全村人的心意。
出来时,隔壁久无人住的房子前有一条狗。他们从距离它四五米的路上经过,它便抬头看他们一行人走,面无表情。但当他们走出几十米时,那条站立的狗默默地跟上了他们。这是一条黄白花狗,身圆腿短,脸色忧郁,尾巴短而卷翘。
一路上他们谁都没有说话,走访调查中,那一双双被贫困和疾病折磨得无神的眼睛,闪着泪花、透着无助、流露出焦渴的企盼,让人心如刀绞!
到了村公所,回到三菱越野车上,扎西书记对副省长宋晖和秘书陈永健说:“回去以后,我们要大力勤俭办一切事情,做好打基础利长远的事。如何让十分有限的资金和资源发挥最大效用,是我们面临的一大问题。我们严格要求各地不准搞劳民伤财的‘形象工程,不准搞沽名钓誉的‘政绩工程。必须要克服困难、挤出资金,勒紧腰带办教育、惠民生。”
第二十五章
车子进入省城,扎西让司机径直把他送回了家,没有再回省委大院的办公楼。一次次远行,让扎西体验到了家人的牵挂,更让他尝到了家的温暖。
许婧骑着电动自行车,来到家门口,她把自行车放在院子里,提着菜,轻轻地用钥匙打开了家门。几十年来,她已经习惯就这样轻手轻脚地回家。换好拖鞋,直接朝厨房走去。卧室的门没关好,从门缝里传来有节奏的鼾声。再一看,丈夫那双运动鞋整齐地放在门口。她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赶紧再放轻脚步一路无声地走进厨房。
女儿也随后悄悄跟进了厨房,她压低声音对许婧说:“嘘!妈妈,小声些,是爸爸回来了!”
“哦!”
扎西已经懒懒地欠起身子,喊道:“朵朵——”
女儿责备说:“妈妈你看,把爸爸吵醒了,你没看他累的。”
扎西已经走出卧室,他说:“我都睡了一个多小时了,够了。”
女儿跑过来抱着爸爸撒娇地说:“爸爸,赶紧洗个澡吧,你都快成乞丐了!”
“是啊,赶紧去洗,我去准备晚宴迎接大人回家!”
女儿站在一旁,调皮地撇了撇嘴,轻轻地进了厨房,她要跟妈妈一起准备晚餐。
“朵朵,你去看书吧,听话,妈妈一个人能搞定。”妈妈说。
“哎呀!老妈,我都看累了,你老人家权当让我休息会儿嘛!”女儿撒娇道。
妻子许婧今年剛好50岁,身材虽稍稍发福,但皮肤依然光洁细嫩。鸭蛋脸上闪动着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给人的感觉是极富于青春活力的女人。虽然皱纹悄悄地爬上妻子的眼角,强占了她的额头,但是随着括弧不断的加深,50年的年轮,两鬓及额前就已夹杂着丝丝的白发,从这洁白的发丝中,见证了岁月的沧桑与磨炼。妻子许婧是北京一个杂志社的主编,已经干了三十年的编辑,在北京也有一定的知名度,曾在电视台接受过记者的采访,现在是享受“三五”政策提前刚退了休,写有一手端庄漂亮的字。妻子特别温柔,温柔似水。每当扎西心情烦躁、心火燃烧之时,妻子总是不急不躁、轻声柔语,就像那夏日清凉的雨水,温润他的烦躁,湿灭他的心火,让扎西心归平静。因工作的压力,扎西时常失眠。每每醒来,便无了睡意,脑子里一片混沌,理不出个头绪。而每当此时,他的手会不由自主地去寻找妻子的手,抚摸妻子的手,以舒缓自己身心的压力,平复自己无序的思绪。因此,也时常把妻子从睡梦中弄醒,但妻子从不恼怒,只是轻轻地问:“又睡不着了?别想得太多了,来搂着我睡吧。”多少年来,扎西就是这样在梦中醒来,然后又在妻子双手的安抚中睡去。
还记得初见妻子,是在扎西进大学的第二天。许婧来到他们宿舍,她身材苗条,穿着一身黑白套裙。那时候,她很迷人,一头亮丽的秀发,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哦,对了,还有扎西永远也忘不了的,比她身体任何地方都重要的,那就是她的微笑,她的微笑很有魔力,能够将世界改变,也改变了扎西。
许婧自我介绍是扎西大二老乡,问扎西什么需要帮助的没有,说话语速较慢但吐字清楚,思路很明晰。他们之间没有初见陌生人的胆怯和腼腆,扎西那个时候特别喜欢和她说话。后来,听同学们说她是学校文学社的编辑,同时又是班级干部,更是对她刮目相看了。有事没事的,愿意和她谈生活、谈文学、谈家庭。晚饭后,和她一起漫步滨河路,侃大山、聊理想、说故事;星期天,约上三五个老乡参观风景胜地、或爬山欣赏大好河山、或骑车游览城市风光。后来,参加的老乡越来越少,到后来,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也不知道从哪个时候起,他们就开始恋爱了。大学时期,是他们人生最难忘怀、最挥洒自如的美好时光。
青春的时光很短暂,充满诗意和快乐。
回忆是个贼,它窃取扎西记忆里的空间。还记得那年他们刚刚结婚的时候,他和妻子没有车也没有自己的房子,住在不足二十平米的两间小房子里。扎西每天骑着“小巧玲珑”的自行车去上班,不分冬夏他每次回首往往就能看见妻子站在窗前看着自己骑车远去。这辈子跟着自己,妻子吃了太多苦,自己也没什么可补偿她的,只好将这一切深深地记在心上。也感谢缘分,今生能够与她结为夫妻,想起他们一起走过的岁月,有感动,有感恩,但最多的还是对妻子的愧疚。如果下辈子还能够与她相遇,自己一定会将所有的全部偿还。
女儿德吉梅朵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从小到大,爸爸扎西都是她心目中的神。他慈祥却不失威严,身居要职,却两袖清风。女儿今年才21岁,在中央民族学院新闻系读大四,现在正在家里复习准备接着考研。也许是在爸爸扎西的影响下,她自小学三年级开始,就涉猎文学作品了。是爸爸为她打开了一个异常广阔丰富而又让人惊奇的世界:“替天行道”的梁山好汉、知恩图报的侠女狐仙、出身贫贱却敢于抗争的烈性女子……那一个个栩栩如生、个性鲜明的人物形象。他们的命运和遭遇,他们的不幸和痛苦使女儿开始了对人生的思索,并渐渐悟出了一个人生真谛:人人都想掌握自己的命运,但在不可或知的生活里,很多时候,人们对自己的命运却又无能为力。于是,悲剧诞生了,多少善良美好的心灵也随之毁灭了。
“妈妈,明天过母亲节,您给我奶奶买什么礼物?”女儿一边帮妈妈洗菜,头也不抬地问道。
妈妈许婧也笑着说:“我是你的母亲,你先说给我买什么礼物?”
女儿笑了,她振振有词地说:“我现在先不给您买礼物,因为我奶奶还健在,所以我只给奶奶买礼物。等以后奶奶不在了,我再给您买。”
爸爸听到了,心里有些嫉妒,就笑着问女儿:“什么时候是父亲节呀?”
女儿调皮地说:“下个月。因为爷爷不在了,所以礼物我就直接送给爸爸。”扎西和妻子都会心地笑了。
可能是近一个多月需要处理的事情特别多,再加上这几天下乡亲眼目睹贫困乡村这些穷苦老百姓过的苦日子,所以女儿发现这几天爸爸明显苍老了许多,枯黄而消瘦的面颊、沉郁而黯淡的双眼,时常让人酸楚迷离。而且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爸爸早已戒掉几十年的烟又开始吸了。她不经意间看见爸爸紧锁眉头,大口大口地狠狠地吸着烟,好像有很多很多的心事似的。女儿看到爸爸吸烟的那一刹那,她的心真的好痛好痛!当时她就有一个愿望,不让爸爸再吸烟了,一定要让爸爸快乐起来!
这一天,扎西看到女儿堆在书桌前的一大堆书,便关切地问:“这学期,能不能考上?”女儿故意犹豫了好一会,狡猾地对爸爸说:“只要你答应我一个条件,我一定考上!”爸爸喜出望外,激动地说:“你说吧,你说!不要说一个条件,十个条件爸爸也答应你!”爸爸一向就很宠女儿,一听说这个学期就能考上,激动得连连点头。女儿望着爸爸,神秘地说:“只要爸爸把烟戒掉,我保证今年就考上!”爸爸爽朗地和女儿拉钩:“好,好!一言为定,不准反悔!”
看到女儿认真的模样,扎西有点心疼。为了减轻女儿的心理压力,他故意轻松地问女儿:“孩子,你怎么就不是个神童呢?”
女儿想都没想就说:“哎!老爸,因为你不是神父啊。”扎西无言以对,妻子许婧忍不住笑出了声来。女儿小时乖巧可爱,老爱腻在他们身边叽叽咕咕像小鸡啄米似的讲悄悄话。童言童语,煞是有趣。
“爸爸,妈妈,你们绝不能先老,一定要等我长大了,我们全家和奶奶一起老!”女儿说。
室内响起了一阵笑声。
扎西坐到母亲身边,母亲正在看电视,他给母亲削了一个梨,说:“妈,你咳嗽好点没有,咱们不吃西药了,明天我就让医生给你换成中药,你要多吃梨啊。”
母亲从扎西手里接过梨,慈祥地看着儿子,点点头,没有说话。
扎西又说:“妈,你在昆明住得惯吗?这里是南方,气候跟北京是两码事。北京四季分明,而昆明一年四季温暖如春,所以北方人来昆明特别容易感冒。”
母亲说:“自从前几天你走后,咳嗽倒是减松了些,只是我的心一直慌得很厉害,每天晚上都睡不踏实!”
扎西挽着母亲的手说:“妈,等我忙过这阵子,我们去医院彻底检查,看看是什么原因引起的。”
母亲说:“嗯。”
许婧和女儿下厨做饭,三下五去二,一桌丰盛的晚餐就摆满了一桌。
远处缓缓升起的暮色依然无法遮挡晚霞的娇羞,迷人的景好似一幅油画。落日的余韵悄悄地洒在扎西的脸庞。此刻,他的心中泛起了波澜。明天,会是怎样的一番景象?
第二十六章
扎西出生在一个叫中坝的小村庄。
扎西的娘在他有记忆的那时起,就已经不年轻了,并且梳了一头的灰白发丝,绾在脑勺后结成一个髻,用一个黑色的罩网住。她洗头发时,总是坐在天井里用红石板硌起来的石台边,面前放着一个黑色的泥瓦盆子,里面的水换了几次变清了时,她才用毛巾擦干发丝,可那发丝还是灰白,到后来几乎全白了。冬天或者春秋季节比较冷的天气里,娘就在头顶盖一块对折在一起的像毛巾大小的头帕。小时候匍匐在娘的背上,觉得娘的背像摇篮也像行驶的小船,些许的颠簸只是为了让他更舒服一点。扎西在娘的背上欢呼,在娘的背上打闹,就像个不安分的小猪。很多的时候都会在娘的背上进入梦乡。那时他经常瞅着娘的圆髻出神地看,觉得那白色的发髻里好像藏着一只雀动的燕子。
上学以后,和娘在一起的时间少了,也不太在意娘罩在还是网里的圆髻。有一年一个周六的下午,扎西从学校回来。娘拄着拐棍站在门口,秋天的风带着些许的薄凉,像是从天堂吹来的,扬起娘头上的银丝。他看着风中娘清瘦龙钟的身影,不由得一阵心酸。他扶着娘往家走,发现娘脑后的圆髻已成为纯净的白色,像是将谢的白莲,白得素雅却已没有了白莲的鲜艳。
中坝是一处山清水秀林密的好去处,而老房子正是掩藏在山沟深处树梢里的院落。扎西记得他们家灶房屋角有一棵石榴树,几年前回去看到它,忽然觉得它是那么的矮小。树干歪斜着,枝叶稀拉拉的也没有多少,显得无精打采。这和他三十多年前的记忆有多大的差别呀。记忆里,这棵树又高又大,枝干挺拔,长圆的叶子又绿又密,堆成一座小山。小时候,每当石榴花在浓荫中探出头,开得火红火红,仿佛穿着红裙的仙子,把简陋的屋院映照得明丽一片时,娘总是蹲在青石板地上,把年幼的他揽在怀里,慈祥的脸上满是甜蜜。娘指给他看那满树绚美的花儿,一遍遍告诉他,娘是5月出生的 ,石榴花是她的花朵。扎西仿佛看到了年幼时的自己:歪着小脑袋,瞅瞅石榴花,又瞅瞅母亲,似懂非懂地扭头将脸紧紧地贴在母亲脸上。
每到傍晚,娘便会坐在厨房的矮凳上,拿着一把笨重的斧头劈柴。薪柴燃烧时,发出了一种很好闻的气味儿。娘拿着一把蒲葵扇,猛力煽风,风势一强,火势便旺,那原来涩涩硬硬的柴,便在旺旺的火中转成了绚烂的金黄色。“沙沙沙”的声响,伴着菜肴的香味,飞满了整间厨房。兴味盎然地坐在一旁的他,总在这一刻强烈地感受到家的温馨。由于家里经济情况不好,所以煮的都是很普通、很简单的菜肴。然而,全家人坐在简陋的木桌旁,捧着沾了锅气的白馍大口大口地吃着,总觉得扒入口里的每一口馍、每一筷菜,都是人间的美味。
娘爱讲故事,他就是在娘的故事中浸泡大的。
他们的学校和他们的家隔着一条河。扎西永远不会忘记那个冬天的早晨:吃早饭时,娘说:“外面这么厚的雪,不好走路,今天我送你去”。这时,娘推开门,风卷着雪花,狂暴地扫荡着山野、村庄,撞开了人家的门窗,摇撼着古树的躯干,把破屋子上的茅草大把大把地撕下来向空中扬去,把冷森森的雪花撒进人家的屋子里。娘两只手,通红通红的,手指像煮熟了的大虾一样。娘从锅里端出一碗滚烫的老甜酒,他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光了。
“吃好了没?”娘看着扎西问道。
“吃好了。”
“走!”
“嗯。”
娘背起扎西的书包,手里牵着扎西,踩着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河边。
“慢点啊!”娘一路叮嘱着扎西。
来到河边,他们才发现,河中央的冰,碎成一块一块的了,漂浮在水面上,向前方望去,足有500米远。娘蹲下身子,扎西就趴在娘温暖的脊背上,鼻子贴着娘混合着汗水和泥土的清香,倾听着娘蹦噔蹦噔的心跳,看着娘仄着身子一步一步插在水里慢慢向前移。他仰头看已经走到河中央的娘,娘从嘴里、鼻孔里喷出来的团团热气凝成了一层层霜花儿,冻在眉毛上,那张脸像熟透了的柿子,通红通红。只见她,双手紧紧搂住扎西,铆足了力气,一路向前,她的下半身已经全部被河里的水湿透,她却浑然不觉。陡然间,扎西感觉到一股暖暖的东西在心间流淌起来。
“啊!”的一声,吓了扎西一跳,原来,娘不小心一脚踩在尖石头上,划破了脚。
終于到了岸边了,扎西一边背上书包,一边向后面看。他转过身,一挥手对娘说:“娘!我走了,你衣服湿了,快回家换吧!”
“啊!”娘愣了一下,随后喜笑颜开,拍了拍硬邦邦衣袖,说:“没事,呵呵,你去吧!”扎西报以微笑,转身冲向了学校。
他一边跑一边偷偷回过头去,娘的身子正慢慢矮下去,一只脚高高地抬起来,身子努力伏下去,用嘴去吸脚心的血,又将脚上的茧子和泥片一片一片揭下来,偷偷地向河里扔。
他赶紧背过身子,疾步快走。
高考时候,考场是设置在区那里,坐车要两个多钟头。那时他们遵照学校的安排,统一提前一天到考场那边。离开家时,是娘送了他一程又一程。那是六月天的大中午,赤日炎炎。娘没有打伞,头顶烈日,穿过一条又一条街巷,帮他找车拦车,几乎忘记了此时的自己还是一个重感冒一个星期的病人。最后,当扎西坐上车时,跟娘挥手再见,任凭他怎么劝说让她赶快回家,娘都总是笑笑说:“没事的,到那里,别紧张,要放松,不要有压力啊。好了,我会回去的。”车驶出了好远,扎西才颤颤巍巍地回头看看母亲站的地方。这时,他仿佛还看到一个娇弱的影子站在树荫下,在向前方凝望。天啊,莫非娘还没走么?他拼命地睁大眼睛,努力朝后看。潜意识告诉他:是的,没错,没错,那就是娘,她还在那儿!
娘很苦,八岁时丧母,十来岁就得支撑一个家,关于这些,娘从来不说。扎西也只是听到长辈们约略提起,为了活着,娘很小就得下地干活。娘虽然不识字,但是娘心灵手巧,只要她见过的花花草草、猫猫狗狗,在她的画笔下样样活灵活现。水仙、牡丹、菊花均是她的拿手好戏。娘画的画,色彩绚丽且不拘一格,想到那儿画到那儿,张张灵动美妙。妻子时常夸奖娘:“娘,您真厉害!咋就画得那么好呢?”娘眯着小眼儿说:“我也不知道,反正都是心里出来的。”随后,娘脸上便绽放出花儿一样的微笑。
娘不单画儿画得好,针线活也叫绝。自己剪样、纳底、做面、画眉、画眼、缝须。不几日,一双栩栩如生的虎头鞋就做好了,着实令人赞叹不已。
娘是个爱美的人,穿戴从来是干干净净,利利索索。什么衣服配什么鞋,什么帽子搭什么围巾,包括什么样的耳环,什么样的手镯,娘都有自己独特的审美。尤其每天早上,一定要把头发梳理光亮,不见一丝凌乱才肯出门。
娘和父亲结合于上个世纪20年代,父亲长年在外面干活谋生,聚少离多,作为留守农村家中的娘,既要承担抚育年幼的孩子的责任,还不能耽误地里的农活。扎西有三个姐姐,只有扎西一个儿子,扎西最小。由于孩子多,劳力少,娘每日勤勤恳恳地劳作着,忙碌着,奔波着,辛苦着。为了让他们姐弟几个能够吃饱穿暖,健康成长。尽管自己在家吃了不少的苦,受了不少的委屈,但在父亲面前,娘从来没有一句怨言。儿时,扎西很少见到父亲,所以父亲在他的记忆里只是一道模糊的想象。每逢过年的时候,父亲才会准时地回家过年,不论风雪,不论暴雨,父亲总是披星戴月地赶回老家,与他们一起过年。
那时候,他们最期盼的便是过年。因为,父亲每次回来,不论早晚,不论阴晴,都会给扎西带来喜欢的书籍,还会给他带回帅气的衣服。在那个青葱年少的时代,父亲的回家,总能带给他欣喜,带给他快乐与期待。娘和姐姐们也是和他一样的期待父亲回家。刚到阴历的十二月份的时候,便开始了日复一日的数日子,等候父亲回来。也每每是那个时候,他们全家人的脸上都挂满笑容,张罗着父亲爱吃的食物,准备着过年的货物。每次过完年,父亲便会背着娘和姐姐们给他准备的好吃的东西又去到那个遥远的地方,继续忙碌。娘就会牵着扎西,和姐姐们一起把父亲送去好远好远,娘和他们站在父亲离去的地方,久久不忍离开。
娘常说,扎西是她的希望。很多她没实现的理想,很多她曾经未能完成的梦想,希望他可以实现。那时候,扎西虽是懵懵懂懂地听着,一脸朦胧地看着娘痴醉的沉思,但心中还是暖暖的,默默告诉自己,自己是娘的希望,不可以让她失望。
娘68岁那年,父亲去世了。
父親出殡,娘没有去。扎西转身看见母亲一个人站在屋檐下,木讷,痴呆。这个没有出过远门的老人,知道什么是生离死别。娘也许想到的是要让父亲走得安静。他走过了一段田埂,再过了一段田埂,娘还在屋檐下。
送葬的人们回来,娘还在屋檐下。看到扎西,反倒安慰起他来。娘的言语不多,拍了拍他的肩,又去忙活。是的,该忙活着午饭了,得让乡亲们为父亲的下葬而忙活的人做饭。扎西没有吃饭,想到父亲冰冷的坟墓,他放声痛哭。诉不完的痛,泣不完的伤,似乎要把这十几年以来积聚的思念和愧疚一股脑涌出。
娘陪着他流泪,还不住地劝慰他,说父亲在天上看着我们呢,他肯定不想我们伤心难过。泪水朦胧中,扎西仿佛看见父亲正朝自己走来,在夕阳里,拉长的影子,一直延伸到天的那头。
从十三岁以后,他享受到的母爱和回报娘的孝敬,同样是残缺的——游子的天空没有满月。
谁也看不见谁,谁也听不见谁的声音,谁也不知道对方正在想些什么或做些什么——他与娘简直像生活在两个世界,或两种时空。每年回家探亲,总发现娘老了许多。前年是皱纹多了,去年是头发白了,今年是牙齿掉了……顿时有天上一日、人间一年的恍惚感,触目惊心。他简直不敢如此想象下去,于是转而安慰自己:娘健在就是一种幸福。虽然天各一方,她的心跳无时无刻不在震撼自己的耳膜。就像冬天的鸟怀念远处的树巢,娘的音容笑貌是他流浪生涯中最隐秘最柔韧的寄托。
落日黄昏里,娘坐在老屋的门口,双手拄着拐杖,下巴放在手背上,望着远处。白发在风中轻轻飘动,不时拂过娘布满褶皱的脸。娘的眼神似乎有一丝的期待,更多的却是平淡,甚或空洞。娘单薄的身躯,仿佛这微风就能将娘吹走。娘,一天一天拄着拐杖站在村头盼望他的娘,你别再流泪了。千里之外的娘,你别再衰老了。请你一定站在原地,别动,等扎西回来!
木门吱呀呀地被推开,仿佛打开了另一个世界。那不是他的老娘吗?一个老态龙钟的老太太坐在堂屋门西旁的小凳子上打瞌睡,仿佛他的开门声并没有惊扰娘,倒是惊醒了娘脚边的一只小黑猫,小黑猫忽地一下起身,“喵,喵,喵……”冲他叫嚷起来。娘睁开眼睛看着面前的他,一点一点地惊愕。
“娘,是我,是我回来了。”话一出口,一股酸涩涌上心头。他半跪在娘身边,把娘拿拐杖的手拉过来,紧紧地握住。他分明感觉到娘的手在微微地颤动,她开始看着他,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他不知道娘能不能看清他的脸,看清自己儿子的脸,他看见娘浑浊的眼睛里仿佛一下子变得更加浑浊,他不知道那是不是娘的老泪。
娘抽出右手,颤颤巍巍地摸着他的脸:“是小四儿?小四儿回家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扎西扑向娘的怀抱,母子俩放声大哭起来。娘的头发已经全白了,皱纹爬满了她的脸,牙也几乎掉光了。记忆中的娘已然变换成了面前憔悴的老人!
晚上,扎西和娘坐着无语。忙了一天的娘准备洗脚睡觉,看到满头白发和满脸皱纹的娘,想想娘这几十年来为了他们这个家,为了他们姐弟四人所付出的一切,扎西百感交集不由自主地蹲在娘面前,给娘倒好洗脚水,试试水温,脱掉娘脚上破旧的袜子,把娘长满脚茧的一双大脚放到水盆里。当他的双手按在娘那双皴裂的双脚上时,他感觉娘猛地一颤。想想他们小时候娘不知给他们洗了多少次脚,而他这是第一次给娘洗脚,扎西内疚的眼泪在眼眶里闪动。当他抬起头看到娘脸上露出发自内心的微笑而眼眶中闪烁着泪花时,他的眼泪终于流了出来,没想到他的一个小小的回报换来了娘难得的开心。
入夜,扎西睡在娘那条大炕上,跟娘聊着自己在城里的生活、工作。说着说着,他便进入了甜甜的梦乡。天已发亮他才醒来,睁开蒙眬的眼睛,扎西惊呆了,娘坐了一夜。她就那样坐着,目不转睛地端详着他。整整一个晚上!娘就那样看着自己心爱的儿子!
他的泪水夺眶而出。娘,我的亲娘!
第二十七章
阳光透过窗户,苍白地照着狭窄的小屋,翠翠躺在床上瞅着天花板发呆,那副模样像一个奄奄一息的病人。正是炎热的夏天,外面的气温高达摄氏38度左右,但是翠翠睡在被窝里都觉得寒冷,她在被子里捂得厚厚的,可就是不出汗。她没有想看医生,她承受不了高昂的医药费用,她需要用钱的地方太多。她要靠自己的年轻气壮来抵御这烦人的小病小灾。
她一会儿流鼻水,一会儿又得擤鼻涕,弄得鼻头红红的,就像用辣椒水浸染过似的,微麻还有点辣的感觉。眼睛可能也受到了感冒的影响,一擤鼻涕,眼角的泪水就会不自觉地出来,尤其是左侧的眼角。耳朵在擤鼻涕的时候也嗡嗡的。看不到脑袋里发出嗡嗡声音的飞机,但那个声音确确实实地存在着。还有喷嚏,不知啥时就那么大口地来一下子,“阿嚏”。有时来了但是张大口还是打不出来,那可就是真的别扭死了。
夏慈也没有办法,只好翻出所有衣物,搭在翠翠盖的被子上,然后她就坐在床上,看着她,让她睡去。
下午,翠翠醒来的时候嘴唇干裂,脸色乌黑。夏慈把稀饭放在她的面前,可是她连看也不看一眼。她一句话也没说,泪水沿着脸颊往下滴落,身子开始烫得就像燃烧旺盛的火炉。夏慈也哭了,泪水大滴大滴地落在床上,这个时候夏慈是很焦急的,她看着她小声地说:“翠,你不要傻了,不能再熬了,起来我扶你去医院。”她什么也不说,微微地摇了摇头,夏慈只好用冷水打湿毛巾学王幺奶给翠翠敷额头。夏慈还是第一次这么做,她的手有点抖。不一会儿,她拿起敷在翠翠额头的毛巾,毛巾有些干而且滚烫。“夏慈,你去弄一瓶冰的矿泉水来。”翠翠说。“嗯。”夏慈嘴里答应着,跑出了门。
可能昆明每个夏天都是这样,早晚天气凉爽,大中午天气热得不像话,太阳仿佛要把人世间的一切都融化。在骄阳下挥汗如雨,夏慈想象着如果此刻旋开一瓶冰镇过的矿泉水,还没喝她就能保证有一种清凉。那种如泉涧林谷间特有清幽气息,会在顷刻弥漫于心胸,更别提那水进口瞬间的那种快意。冰冰凉凉,任你多大的火气,就在这一泓清波间灰飞烟灭,剩下的只是心里大叫的痛快。
从贴身口袋里摸出一沓毛票紧紧攥在手心,细细数了三遍,仅有两块一毛钱。这可是承载着滋润的渴望,不敢奢求平日里经常看见别人爱喝的红茶果汁汽水果醋,哪怕多看一眼都不敢,她知道自己的钱只够买一瓶矿泉水。
一个头顶着宽大的遮阳帽的女孩大声地喊叫,吸引了走在炎炎烈日下的夏慈,他从行走匆匆的人流中望去,就看到女孩望着她咧着嘴大声喊叫:“矿泉水,各种冷饮……”
她一喊叫,夏慈还真觉得,在宿舍里折腾了这么久,果真有些口渴。她满身大汗地站到女孩面前,女孩拿起货架上的一瓶绿茶,夏慈摇了摇头,用手指着一瓶矿泉水问:“多少钱?”
女孩笑吟吟地答道:“两块钱。”
夏慈抬头:“哪里有这么贵?”
女孩摆出一副不以为然的架势:“我们这里都卖这个价。你想买就买,不买就算了啊!”
夏慈攥着手里的钱赶紧逃离。
一个五岁左右大的小男孩走进了夏慈的视线,手里抱着一个橄榄球似的夏慈叫不出名字的大甜瓜,一边啃一边擦着留到衣服上的汤汁。夏慈不禁想起了自己小的时候也差不多是这样子,临出门前要带好吃的东西,回来后衣服上就都是風干了的果汁印。王幺老爷还常常笑她说:“你这衣服上是印的世界地图吗?”长大了这些习惯就慢慢变好了,越长大越懂事多了。
一声孩子的哭啼,引起夏慈的惊觉。放眼望去,街道上是一片散乱。站着、坐着,有的干脆蹲着、急匆匆地走着,什么样的人都有。在这拥挤的街上,两个年过半百的老人格外醒目。他们就在离夏慈不远的地方,他们在台阶下放了两个包,两位老人就坐在包上。老伯六十岁左右,花白的头发有些凌乱,两眼掩饰不住长途跋涉的疲惫。他怀里还抱着一个两三岁的小孩儿,黑葡萄一样的眼睛紧紧盯住一个阿姨手里拿着的蛋糕。大妈坐在右侧,面色蜡黄,但那精致的五官,仍隐约可见当年的风采。她右手平伸着,五指分开,不时地颤动一下。老伯一面招呼小孩,一面提醒老伴,并不时地伸出手来示范。
夏慈顾不上看这些,她快步来到一家小超市。夏天的超市,饮料占了“半壁江山 ”。小超市里好几排货柜里陈列了红红绿绿、大大小小、五花八门的瓶装饮料。她流连在货柜间,如同徜徉在花丛里。当转到纯净水矿泉水饮料货架前,眼前突然一亮:好一个清亮亮的水晶世界。
一排排晶莹透明的矿泉水,仿佛受检阅的战士,雄赳赳地站立着,带着自信的微笑,精神盎然。夏慈仿佛看到他们来自大山深处,含着深山的赤诚,流着山泉的激情,带着丛林的活力,映着蓝天的纯净。他们汲取了天地日月精华,也许在那个寂静的世界等了几百年,修炼了几个轮回,盼望着来到人间,一展通体的纯净与生机。
她要了一瓶结冰的矿泉水,这里只要一块五毛钱。夏慈觉得走远一点挺值得,因为她节约了五毛钱,她暗暗高兴。她突然想起故乡老鸦沟的山泉来。那种山泉,随处都有,行路之人渴了就俯身双手从溪涧中捧起来喝个足,哪里像现在文明时代,一瓶瓶装起来卖钱呢。俗话说得好,“人穷志不穷,家穷水不穷”。这话夏慈最听得进。老家的人因为长年挑水辛苦,就用一根根长长的木槽,连接起来,从最靠近屋子的山边,引来细小的一缕清泉,从厨房窗外把木槽伸入,滴在一只大缸中。这才是涓涓滴滴的源头活水,一天能接很多缸。所以她的故乡家中的人洗衣、做饭、洗菜都用这个水。
走在热闹的大街上,喧哗声、车鸣声、吆喝声汇成一片。“啪!”一对情侣随手丢下一瓶没有喝完的矿泉水,他们还回头不经意地看了夏慈一眼,扬长而去。
他们离大街上垃圾箱仅一步之遥。
半瓶矿泉水遗落在街头,大街上人来人往,你一脚,我一脚,好似一个个运动员在球场上精彩地踢着足球。矿泉水瓶在路人脚下来回移动。当然这些把矿泉水瓶当足球的路人,不分男女老少。更有趣的是,有些不懂事的,调皮的孩子把矿泉水瓶当棒球打,还有的把矿泉水瓶当篮球,往垃圾箱里投。可惜的是由于发挥不佳没有投进去,便一走了之。
“噢!”一声尖叫!引起了夏慈的注意,是一位小朋友,高兴得活蹦乱跳,一不小心踩到了矿泉水瓶,滑倒了。他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拾起矿泉水瓶,就往地上扔,随后又踏了几脚,转身走了。
这时,不知就从哪儿窜出一个身手敏捷的大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这半瓶矿泉水捡了起来,然后迅速揭开瓶盖,用力一挤,残存的水喷出足足几米开外,最后将它丢进了一个早已准备的环保袋里。
到了宿舍,夏慈端着个盆走了出去,她重新到外面的水管里接了一盆水,再把结冰的矿泉水原包装放进水里。她蹲在床前,用手摸摸水温已经和冰差不多了,她再把毛巾打湿,拧干,因为水太冰,她怕惊醒翠翠,所以在自己的手心里捂着,过后再展开,在空气里抖抖,重新叠起,哈口热气,才把它放在翠翠的额头上。还用一只筷子在水杯里沾上水,来回地抹着翠翠干裂的嘴唇。夏慈不停地翻转着毛巾,给翠翠的嘴唇沾水,而翠翠一言不发,继续昏睡。
下午,翠翠醒来了,她的感冒症状居然奇迹般地消失了。
翠翠又恢复了活力。
见翠翠身体已经没有什么大碍,夏慈這才想起了中午买回来的那一瓶矿泉水。她很兴奋地从盆子里捞了出来,里面的冰都已经全部融化。她心想,这可是第一次买的电视广告里的东西,一定很好喝吧!
她想打开这一瓶矿泉水尝尝,能喝上矿泉水一直是她的梦想。每当夏慈在大街上看到喝矿泉水的人 ,她都会偷偷瞄一眼, 真羡慕那些有钱人。在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之后,夏慈终于下定决心打开这瓶矿泉水亲口尝一尝, 她甚至有点激动了。
她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把给翠翠捂额头的毛巾淘洗干净,再把盆子里的水端出去倒了,然后,郑重其事地走过来,坐在床边上。
夏慈拧开瓶盖,将矿泉水轻轻递到嘴边,刚喝了一口,还没来得及下咽,忽然就皱起了眉头,“哇”地吐了一地。她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什么东西?一点味道都没有。擦干嘴巴,用手指着矿泉水,非常气愤地告诉翠翠:“我买到假货了!”翠翠说:“不可能吧,你在哪个店里买的?”“超市啊!不信你尝尝,这饮料掺水了!”夏慈说。
“夏慈,矿泉水就是这个味儿啊!”翠翠尝了一口苦笑着说。
夏慈手里捧着水,心里五味杂陈。
是一汪怎样的水?夏慈把它轻轻放在手心,在太阳下,那颗光芒四射的恒星不过是灿烂的一点,在掌心移走,岁月的纹路给了它流年的印痕。
晚上20:00左右,从小区楼上飘下来的鸡蛋炒饭的香味弥漫了整栋楼。不知是哪家把蛋炒饭真炒成了天下无双,勾引了她们的食欲。这一段日子,她们的工作就像一块掉落的玻璃,零碎不堪。在黑暗的夜色里,她们的鼻子确实强过了眼睛。老天,她们多么想吃蛋炒饭啊!
无论在什么城市,蛋炒饭总比最便宜的盒饭都要便宜一点。比如昆明最便宜的盒饭是五块,那么蛋炒饭可能就是四块,盒饭是四块,蛋炒饭可能就只要三块。对于一个出门在外什么都要花钱的打工妹来说,价格便宜很重要。她们实在是不敢花太多钱在口腹之欲上,能有胃口吃饱了就行。蛋炒饭的组成当然主要就是饭和蛋,如果运气好的话,老板还会给你放点蔬菜,比如红萝卜丝包菜丝什么的。那样维生素也有了,多好的东西啊!
翠翠说,将来她要嫁个有钱人,过着幸福日子,天天吃方便面,天天吃面包,天天吃蛋糕。其实,这也不能说明翠翠俗,她就是从小就穷怕了,而且,天底下有谁不爱钱啊,只是她有勇气说出来而已嘛。不过说实话,现实生活中她真要找个有钱人还真是难啊。站在大街上看着满大街跑的有派头的男人也不少啊,可是真轮到翠翠却一个也逮不到。40多岁的男人吧有是有钱,不过呢人家也是有老婆孩子的了,破坏人家家庭的事她再怎么喜欢钱也不能那么缺德啊。做人还是要讲原则和道义的。30多岁的吧那就更不好找了,大都事业刚刚起步,也没有什么钱。除非他是含着金钥匙出世的,而且除非你是章子怡,要不像翠翠这样的小小的餐馆服务员哪有机会认识富家子弟。所以理想和现实还是有距离的。
夏慈下意识地摸摸贴身口袋,她已经数了无数遍,兜里只剩下六毛钱了。幸好今天是老板娘跟她们放假的最后一天了,明天就可以在餐馆吃饭了。她忽然有种想哭的冲动,而这时,翠翠毫不知情地凑上来:“夏慈,晚饭我们去吃面包吧。”
看着她流着口水想吃面包的样子,夏慈忍不住想笑。她犹豫着说:“翠,你去买吧,你帮我带两个馒头回来,我只剩下六毛钱了,你帮我先垫着,发了工资我还给你。”
翠翠见夏慈真的没有钱了,就说:“为了补偿你生病这两天照顾我,走,夏慈,我请你吃面包。”
当翠翠把夏慈带到她们下班经常路过,但是从来没有进去过的面包房的门口时,夏慈的眼珠子差点没掉地上,她使劲掐着自己的胳膊,证明自己不是在做梦。多么幸福的时刻啊!
走进期待已久的面包房,迎面就是扑鼻而来的烤面包的香味。她们都喜欢这个香味,非常喜欢。每次从餐馆回家经过这里,这一家面包店里总是涨溢着烘焙的香味,她们有时不买什么也要站在外面闻闻香味。每天晚上,她们下班回家,如果碰上面包出炉时刻真是幸福,连街上的空气都一时喧哗轰动起来。
正好是面包出炉的时候。她们进了店,正好看到大师傅捧着个黑铁盘子快步跑着,把烤得黄脆焦香的面包神话似的送到她们眼前。夏慈猜他一定是大师傅,因为他身穿白衣,头上还戴着一顶烘焙厨师专门戴的帽子,年纪很轻。
夏慈尤其喜欢那种粗大圆涨的麸皮面包,她真想买上一大堆,一辈子闻它那香喷喷的麦香都闻不够。她什么都不知道,眼前她只知道在这个杂乱的世界能走进长街,去伫立在一间面包店里等面包出炉的一刹那,是一件特别幸福的事。
翠翠说她记得以前学做过一种叫作“鱼面包”的面包。那种面包,形状像鱼,里面却藏满了浓浓的奶油。翠翠说做鱼面包要把一个大面團平分成九段,然后把每段面粉都搓成长长的一条儿,用扎麻花辫的方法,把这些长长的“面条儿”扎成三条长长的“麻花辫儿”,再把这三条“麻花辫儿”的两头捏住,做鱼身子。做好鱼身子后,就开始做鱼头。拿一团面团,用擀面杖擀得扁扁的、大大的,再用这扁扁大大的“面饼”包住三分之一的鱼身子。接着照做鱼头的方法再做一个大面饼,从面饼上切下一个大三角,把剩下的贴大鱼身子的另一端,当尾巴。从切下的大三角上切出鱼鳃和鱼鳍,贴到鱼上。最后给鱼做个眼睛,切出嘴巴,给鱼鳃、鱼鳍和尾巴切出条纹,一条活生生的面包鱼就展现在你眼前啦。鱼做好了,还要放入发酵箱里发酵,需要五十分钟。发完酵后再涂上黄油,有些部位还要撒上芝麻。最后放入烤箱,只需十分钟,香喷喷的面包鱼就烤好了。
从小到大,夏慈都没有吃过面包。
厚而大的麸皮面包,简直不知道应该先从哪里下嘴,但是她们几乎是脸埋在里面就开动。吃得差不多了,她们几乎是同时抬起头来才发现,邻座有一个女孩儿在忘情地欣赏她们的吃相。女孩酒红色头发,天蓝色大圆墨镜,金色的口红,黑色的抹胸,黑色短裙,黑色渔网袜,白色长靴。在面包店隐约可以看到她结实的左腿上有一只猴子图案的文身。猴子的尾巴很长很长,沿着膝盖向下盘绕,一直伸到白色长靴里面。
夏慈和翠翠也发现了女孩,女孩不再看她们。她们却依然盯着她腿上的猴子尾巴看,目不转睛地看,直到女孩吃完面包离开的时候,她们还蹲在地上追随着她左扭右摆的步子看。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