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久坂部羊/著+杜海清/译
眼前是扇模糊不清、看不真切的朱漆大门。这门究竟因何而存在?
这是一扇逃生的门。
这是一扇让人绝处逢生的门。
这是一扇给人以活路的门。
事情的缘起,要追溯到1995年我刚从美国回来之后。从那以后,我的生活就全乱套了。
“庆祝木川昭介君成功接受心脏移植手术晚会”,皇家酒店凤凰厅正面横幅上写着这样几个醒目的大字。大阪最豪华酒店的大厅里灯火通明,衣着光鲜的嘉宾熙熙攘攘,看起来总有上百人吧。如此奢华的场面,于我而言,可以说是格格不入,但这一天我是逃不掉的。我不得不穿上让人浑身不自在的西服,将身子蜷缩在讲台边上的特别坐席里。
“各位,现在让我们请一直以来得到大家援助的木川昭介报告他在美国顺利接受心脏移植手术、平安回国的经历!”
态度谦恭、致辞博得满场掌声的人是“救助木川昭介之会”,简称“救助会”的会长大林宗典。他是地处北摄区的大阪印刷公司的社长,虽已六旬开外,却一头黑发,看上去精神矍铄。幸运的是,我和大林先生同在一个城市,他发起成立了救助会,为我募集了9500万日元的出国路费和手术费用。他是我的救命恩人。
想起来,这还真是一个奇缘。
我出生在大阪市西成区,从一所普普通通的高中毕业后,便过起了频频跳槽、游手好闲的日子。我母亲早逝,与关系不睦的父亲不通音讯也有20多年了。我选择在北摄区落脚,是因为那里属于繁华区域,这样,若被人问起住址,说出来总比较好听吧。但是,我栖身的却是月租仅3万日元的廉租房。
对了,我是个没有出息的单身汉,今年38岁。尽管如此,我倒也不是一个对生活有什么不满的人,只是常常似有似无地在想,我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过完这一生吧。
谁知,一个意想不到的命运转折点已在前面等着我。
两年前,我在咖啡馆干着为客人送毛巾的活。有一天,我感觉特别疲劳,身子稍微动一下就觉得心慌气喘。去医院一查,医生要我马上去专科医院做进一步检查。但是,一方面因为恐惧,另一方面也是怕麻烦,我居然拖了半年之久没去医院。慢慢地,我发现脚有些肿了,用手指一按就是个匙状的凹坑。一天夜里,我突然感觉呼吸困难,被救护车送进医院后当即被诊断为严重心脏病,转入附近的K大学附属医院。随后,我就像一件被送上了传输带的物件,转到了心脏外科。经过各种检查,我被安上了“特发性扩张型心肌病”这个拗口难记的病名。总之,这是一种心脏已经像失去弹性的橡皮筋,无法将血液充分送往全身的疾病。
主治医生川尻和我年龄相仿,医术不错。当我听他说此病已无治愈希望而顿感绝望时,他又说了一句:“只有一个可以救你的办法,那就是去美国接受心脏移植手术。”川尻先生说,当时日本还不认可脑死亡,所以无法得到活体心脏。
尽管我又看到了生的希望,但到美国做心脏移植手术谈何容易。因为不属保险范围,一切都要自费。我没有多少积蓄,出国医治根本不可能。正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川尻先生带了一位女士来见我。她叫户内美树,在北摄区管理一个名为“彩虹团”的NPO组织。这是一位精力十分旺盛的中年妇女,一口字正腔圆的大阪话如今已是很难听到了。北摄区属于大阪的富人区,人们说话的声调虽然还是关西口音,但很多人一提笔写字,却是标准的国语。
户内女士说,他们正在发起一项活动,为我筹集去美国治疗的费用,要我不用担心。她过分的热情让我诚惶诚恐。我说:“像我这样一个毫无价值的人,早点死掉也不算什么。”她听了立刻拉下脸说:“你怎么说出这种话来!任何人都该拥有一个精彩的人生!”我看她眼里似乎还含着泪水,心里不由得充满了感激。
户内女士身后还跟着一个人,就是大阪印刷公司的大林先生。他是个慈善家,为贡献社会捐了不少钱。这次为了我,他发起成立了救助会,并亲任会长。
“现在你也许非常痛苦,但到美国做了心脏移植手术后,就能马上恢复健康,所以你不用担心。一切都交给我们吧。”大林先生用手搂着我的肩膀,落落大方地说。
我的心情是既喜又怕。喜的是能接受心脏移植,有活下去的希望了;怕的是,为我这样一个地位卑微的人去募集几千万日元,合适吗?
募捐活动一开始,报社就有人来采访了。报上刊登了户内女士和大林会长接受记者采访时的照片,大力宣传了一番救助会的活动。救助会在车站前广场和街头设置募捐箱,许多好心人慷慨解囊,不到半年就募集到了9500万日元的预定善款。北摄区到底是个有钱人很多的地方。
我跟着川尻医生飞赴美国。因为是第一次出洋,耳闻目睹的一切都让我充满了新鲜感,心情是既紧张又兴奋。川尻医生为我准备了轮椅,这样我就能稍许自由地活动了。当然,这与出国观光毕竟是两回事。先生将我送入洛杉矶的一家医院后,留下一句“祝你好运”,便回国了。他前后在美国只待了10天左右。
那时,我被预期只能活四个月,在这个期限内若找不到合适的供体,就只能听天由命了。虽然只能等待,我还是焦灼不安,整天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在美国待了两个月后,终于老天有眼,找到了和我匹配的心臟。供体是个21岁的小伙子,他在旧金山遭遇了车祸,陷入脑死亡状态。一番紧张忙乱的准备工作之后,我被推进了手术室。实施麻醉,意识慢慢地远去,我觉得自己好像站在了云端。定睛一看,眼前立着一扇半透明的豪华大门。
“他生门”,大门正上方是一块写着这样三个镏金大字的匾额。这是一扇给人生路的门吗?这样想着,我走进了大门……
手术很顺利,没有出现排异反应。三个月后我就回国了。回国后我又住进K大学附属医院,在确定已彻底痊愈之后便出院了。这样,也就有了今天的庆祝晚会。
大林会长致辞后,担任救助会副会长的户内女士接着走上讲坛。
“木川君,祝贺你!说真的,在你去美国等着做手术的那段时间里,我实在是为你担心。但你挺过来了!你战胜了病魔,我为你高兴!聚集在这个会场的各位朋友,你们为木川君伸出了温暖的援助之手,我衷心地感谢你们!”
户内女士用她惯常的大阪口音向大家致謝,说到动情之处还掉下了眼泪。见会场里的人们跟着纷纷拭起了泪眼,我也老老实实地低下了头。
紧接着,又有好几个人走上讲坛,对我说着“祝贺你”“我们继续支持你”“加油”之类的话,我则自始至终微笑着使劲点头,不停地颔首致谢。
过了一会儿,作为特邀嘉宾,一位身材魁梧的国会议员来到了会场。这位名叫内村志士的议员走上讲坛,先含笑环视会场一周,然后面向我说:“木川昭介君!你是医学进步的象征,同时也是全国正遭受同样疾病折磨的患者的希望之星!”
他说话声音特别大,以至于让我听起来好像是在生谁的气。是的,内村议员是有点儿生气了。从他后面说的话里我知道,他对在日本无法实施心脏移植手术早就大为不满了。
“有个美国人曾经对我说,一个日本人在美国做一次心脏移植手术,就得牺牲两个美国人的生命。一个是提供心脏的人,另一个是失去心脏移植手术机会的美国人。日本进行心脏移植手术的技术很成熟,设施也很完备,为什么还要到美国去做手术呢?对于这个责问,我当时真的是无言以对。我实在无法对他说:‘因为日本没有认可脑死亡的法律。在海外做移植手术,是因为不认可日本人有脑死亡,外国人的话,就认可了!这世界上有这样自私的国家吗?所以,必须尽快健全法律体制,争取早日实现在日本也能进行心脏移植手术的目标!”
台下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内村议员满面笑容地走下讲坛。
晚会将近结束时,最后的压轴戏是我发言。虽然我事先已练习了好多次,但临到开口心里还是很紧张,胸中那颗美国人的心脏,就像关在笼子里的兔子怦怦直跳。
“各位朋友,今天大家为了我这样一个人聚集在一起,我发自内心地感激不尽。我今天能站在这里,全是由于在场各位无私援助的结果,我获得了第二次生命。我发誓,今后一定要珍惜每一天,度过一个有意义的人生!”
话音刚落,全场就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我再次鞠躬致谢。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但不知为什么,我一心想着早点离开这里回家,就像要逃离一个危险场所一般。
回国后,在K大学附属医院办理了出院手续,我就从原先的廉租房搬入了新的公寓房。由于手术进行得比预想的顺利,所以省下了600万日元的出国费用。热心的救助会大林会长将这笔钱全留给了我,说是可用作我重返社会前的生活开支。
酒店的庆祝晚会后,又有过几次小型聚会活动,还有当地的名媛贵妇邀请我上门,说是想听听我的故事。几个女人团团围着我,如众星拱月。一开始我觉得浑身不自在,过一会儿习惯了,慢慢地也就感觉良好起来。这些名媛贵妇当然不会没去过美国旅行,但对医院的事却一无所知,更别说手术了,所以听得津津有味。
“到底是美国的医院先进啊!”
“听起来你在美国的住院生活也蛮舒服的嘛。”
“护理水平也比日本高出一截呢!”
听了我的介绍,这些名媛贵妇不住地感叹着,频频把高级点心和红茶推到我面前。
不过,也遇到过让人哭笑不得的尴尬事。
北摄区有个名为“高美野地区”的高档住宅区,一次,我被邀请到那里的一幢豪宅做客。接待我的是位很有贵妇气质的女人,据说也是救助会的成员。一同在场的还有两个看上去像是贵妇亲友的大婶。像以往一样,她们问什么,我就如实答什么。没想到贵妇竟提出想看看我身上的手术刀疤。那个刀疤在胸口正中,纵长有20厘米左右。因为手术已是四个月前的事,刀疤早已隐淡。当我撩起上衣露出胸脯时,几个女人一齐凑过来端详。
“啊,好大的伤口!”
“一定受了不少苦吧!”
女人们一边说着,一边把脸凑得更近了,“能不能稍微抚摸一下?”说着就伸出了手。
“哇,感觉硬硬的呢。”
“肌肤还挺嫩的哦。”
“散发着男人独特的气味啊。”
女人们的手指在伤疤以外的地方摸来摸去,甚至还抚摸到了大腿那里。我这人本来就生性淡泊,再说也没有自信能应对得了眼前这三个贪婪的熟女,所以心头不由得升起一股厌恶感来。但直截了当地拒绝,又怕招惹她们生气。我苦苦思索着如何找个逃离的办法。突然,我“嗯”地发出一声呻吟。
“啊,怎么了?”
“不要紧吧?”
趁贵妇们抽身退后的间隙,我用手按住胸口,皱紧了眉头。
“心、心脏有点儿……”
“啊,怎么回事?”“快快躺下!”几个女人一听这话赶紧让我躺在沙发上。这样一来,先前奇怪的气氛便立刻烟消云散了。她们有的端来热水,有的用散发着香味的手巾为我扇风,人人都是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
那个时候,我还不时被邀请参加一些小型演讲会,成了当地名人。一开始我还担心自己能不能说好话,试了一次后才发现没什么大不了的。手术现场谁都不知道,再掺和一些专业词汇进去,不管你说什么谁都会相信。我学会了如何说话才能让人接受的技巧。等待手术时整天坐卧不安(其实我当时很注意调节心情)、出现脑死亡患者时的喜悦和相伴而生的复杂心情(实际上当时只觉得出乎意料的快)、对给了我心脏的美国青年发自内心的感激之情(要我感谢一个长什么样都不知道的美国人,怎么可能呢)、接受手术时的恐惧感(当时立刻就决定了手术,根本没时间去感觉什么)等,满嘴都是夸张的说辞。
当我很真实地描述快要实施手术的情景时,气氛就变得高涨起来。因为心脏被取出来后,如果不能顺利移植,病人就只有死路一条了。我说得活灵活现,大家都像在听“浪曲”一般全神贯注。
报告一结束,接下来就是招待晚宴,席上有丰盛的菜肴和酒水。我只要稍微叹一口气,大家就会关切地询问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了;只要轻轻地咳嗽一声,就会有人忙不迭地替我抚背。“是不是累了”“心情不好吗”“还需要些什么”,送上一连串关切的话语,简直把我当作皇上了。当然,我随身携带的东西有人帮着提,车马费也给得足够多,即使可以乘电车,他们也让我坐出租车回去。
这样悠闲舒适的疗养生活持續了一段时间。到第三个月,我去K大学附属医院做定期检查时,川尻医生对我说:“你可以试着找个工作做做了。”
“嗯,我知道了。”我虽这样应着,但到底做什么工作好,心里却毫无把握。再说,我还想过几天轻松玩乐的生活,所以工作的事也就不想去多考虑。正在这个时候,救助会的大林会长告诉我,可以照顾我到他的公司谋一份差事。这是个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机会,但这个好意显然是不能拂逆的。
工作岗位是印刷学徒工,跟着学油墨的单色印刷,但我总是做不好。不是弄得油墨深浅不匀,就是里面混进了垃圾,拖了整个工序的后腿。均匀地压制板型的活也老是做不好,我听别人说,我印出来的条形码机器读不了。
但是,由于我是受大林会长照顾进来的,别人也不好说什么。工友有时候见我干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还会体贴地说:“要是累了,就去休息一下吧!”我本来就不是个勤快的人,再加上天资愚钝,学东西慢,被这么一说,索性就偷起懒来。
在搬运成捆的纸张时,我知道堆得不整齐会让师傅生气,就借口道:“我胸口有点不舒服……”师傅听了立马说:“那你去休息一下,我来做。”
印刷公司车间里充满着有机溶剂的怪味,常常会引起头痛,虽然有点对不起大林会长的好意,我还是只干了两个星期就放弃了。那时,我一开口说“心脏……”,会长就爽快地答应了。
那次被熟女“袭胸”的时候也是这样,“接受过心脏移植手术”成了我的护身符。学不会技术、工作上反复出现差错之所以能得到别人的宽容和原谅,也是因为有了这个护身符。实际上,心脏是新的,既不气喘,也不心慌,但我只要一说出“心脏”两字,大家就都会给予同情。
离开印刷公司后,同是救助会成员的船越先生雇用了我。船越先生是一家专营拖把、抹布送货上门的公司的老板,跑腿的工作我以前也干过,所以这次我下决心一定要好好干。我觉得,是很多人的善心救了我的命,我理应回报社会。但是毕竟有好长时间没好好工作了,我虽然一再告诫自己不要偷懒,结果还是没有毅力坚持下去。无奈之下,我又用上了“心脏移植”这块挡箭牌,请求给予“适当的休息”。一开始我只是在茶坊、公园歇脚,后来,在走过弹球盘游戏室时,我没管住自己的脚,迈了进去。以前我很喜欢玩弹球盘,在生病前,常常在上班时间溜号到弹球盘游戏室玩得忘了回去。
刚开始的一个月,我还有所顾忌,不敢玩得太过;慢慢地便沉溺其中,工作的时间越来越少。只要一走进弹球盘游戏室,那种“噼—噗—”的声响和闪烁的灯光就会让我热血沸腾。从第二个月开始,我一走出公司就直奔车站前的弹球盘游戏室,然后一家客户都没跑就回到公司。当然,既拿不到订单,也收不回款子。我不想在将来改变这种状况,所以最后决定,还是主动辞职吧。
救助会的大林会长还在为我操心工作的事,我说“依赖关系谋职容易滋生依赖心理,我要靠自己的能力找工作”,然后就开始自己跑职业介绍所。实际上,我只跑了两次打探了一下,发现并没有适合自己做的工作。我想与其半途而废,还不如不要开始的好。于是我又将腿迈进了弹球盘游戏室。
一上手,以前的感觉又回来了,渐渐地,我又沉溺其中了。看来,尽管换了心脏,那个弹球盘魂还是没消失。一玩上弹球盘,烟也随之吸上了。川尻医生反对我吸烟,所以每次去他那里复查,我总是事先刷牙,总算没被发现。心脏不好的时候是不想吸烟的,但精神一好,坐到弹球盘前,就无论如何都想吸上一口了。一开始我还战战兢兢,但一叼上烟头,以前的感觉立即就回来了。
我每天一早骑自行车离开住所,飞快地前往一站路外位于大阪市中心的弹球盘游戏室,到那里大约9点半。为了不让人认出脸,我把鸭舌帽的帽舌压得低低的,翻起衣领,看上去活脱脱一个街头小混混。
10点钟弹球盘游戏室一开门,我便抢先进去,先在大厅走上一圈,对各个台盘上的小钉布局瞄上一遍。要能准确地将钢珠滚入“入赏口”,就必须选择那种纵向排列有两根最关键的钉子,并与其左边的两根钉子构成四角形状。以前那种至今让人留恋的“导弹7-7-6D”虽然是种难打入的机种,但因为是全模拟机型,只要吃准钉子和台盘的角度,就能轻易取胜。那天我从2000粒钢珠起步,在开始的20分钟里一一掷入,开盘吉利,中了一个“大满贯”。随后我一鼓作气,不想竟是手气大好,“大满贯”连连。下午,又是连续多个“一发即中”,共赢得七个“大满贯”。这天,我满载而归,总共投下了7.4万日元,赢得钢珠约3.64万粒,最后换回了10.6万日元。
此时,我出国治病募捐来的钱还剩400多万日元。减去每个月10.8万日元的房租和住房公用费以及照明取暖费、伙食开支,眼下只要一心一意赌弹球盘游戏,生活应该不成问题。要是真到了身无分文的地步,那就申请生活保障补助吧。以前在弹球盘游戏室认识的熟人中,也有几个是依靠生活保障补助过日子的。那个时候我身体还不错,觉得申请政府救济有点过分,现在则有了心脏移植这块王牌。只要我说身体虚弱,无法干活,应该很容易申请到生活保障补助。
人真的是不知道在哪个转角就会撞上幸运之神。当我不得不接受身患重病这一事实的时候,我想自己的这一生也许就此完结了。而在幸运地做了心脏移植手术之后,我不但拾回了一条命,还过上了不劳而获的悠闲生活,这实在是老天有眼啊。
但是,这世上并非事事都让人称心遂意。
我平时玩弹球盘都习惯在阪急车站前的“极乐馆”。一天,不知怎么回事,我改变了主意,到JR车站前的“玛丽雯2”过瘾了。我在弹球盘前坐定,用手头的2000粒钢珠开始了一天的游戏。这天的手气之好简直有点邪乎,一上手就连连得分。中午在附近的面店休息片刻后,下午继续大战,八次命中,亮点频频。当我看到屏幕打出“权利发生中”的字幕时,不禁“哇”地叫出了声,高举双手做出胜利的姿势。正在兴奋当中,我突然感觉自己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回头一看,不禁傻了眼:救助会副会长户内女士像个鬼似的正撇着嘴站在我身后。
“你这小子居然在这儿鬼混,嘴里叼着香烟,还玩‘扒金库!大林先生不是要你自力更生找工作吗?”她的话里充满了怒气,我赶紧掐灭烟头开始辩解。
“我……我只是想换换心情而已。”
“怎么换换心情,我看你是一早就沉迷在这里了。”
户内女士怒气冲冲地看着我的脚边,四个钱箱都是满满的。我又想着使上惯用的伎俩。
“对不起。我今天心脏不舒服,怎么也不想去职业介绍所。”
“你在骗谁啊?心脏不舒服,能从早晨开始玩‘扒金库到现在?”
被她这么一问,我哑口无言,看来无论用什么可怜的表情也无法消解她的怒气。
“我们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开展救助会活动的,你知道吗?为了让你去美国做心脏移植手术,我们连续好几天,不管风吹雨打,拿着募款箱站在车站前广场募捐。我们制作了旗帜和铁皮胸章,在街头不住地扯着嗓子鞠躬,从早到晚不停地请过路人掏钱捐助。这份辛苦,你明白吗?”
“我……真的对不起!”我一脸诚恳地道歉。
但户内女士好像不肯轻易放过我,“这是严重违反义务的行为,我得好好想想该如何处理。在我联系你之前,请你好自为之!”户内女士用盖过店内嘈杂声的声音发出一阵连珠炮般的斥责后便走了。别看她现在在NPO之类的机构举止高雅,但以前好像搞过学运什么的,原先的人品并不怎么样。我的心情坏到了极点,但也没有办法。那天我赢了2.2万粒钢珠,赚了4.82万日元。
三天后的一个晚上,我被大林会长叫到高美野的地区会馆见面。
会议室里10位救助会成员围坐成U字形,正面坐着大林会长,他的一边是户内女士,另一边是川尻医生。
我被要求坐在三面桌子围着的正中间,就像法院里的被告,四周射来的都是严厉的目光。户内女士第一个站起来,像往常一样,用浓重的大阪口音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各位,木川君回国至今快半年了。如果从他接受心脏移植手术算起,已9个月了。尽管如此,他到现在还没个正当职业,整天过着游手好闲的日子。大林会长、船越先生好不容易照顾着安排了工作,他做了没几天就不干了,说是要自己谋职,但我们根本看不到他想找工作的样子。更糟糕的是,他平时一大早就抽着香烟,整天沉溺于弹球盘游戏室。”
说着,户内女士用手拍了拍桌子,全场所有人都皱起了眉头。
“这种行为能允许吗?今天把大家叫来,就是想一起商讨一下木川君今后的生活该怎么办,拜托各位了!”
户内女士坐下后,只见大林会长双臂交叉着搁在桌子上,用一本正经的口吻问我:“刚才户内女士说,你整天躲在弹球盘游戏室玩,这是真的吗?”
“不,我并不是每天都玩弹球盘,只是那天恰巧是早上去的。”
“你撒谎!木川君几乎每天都要去阪急车站前的弹球盘游戏室,这是我居住在大阪市区的朋友皱着眉头告诉我的。木川君,你要知道你的脸谁都认识,因为大家都见过你。”对我瞪着眼说这话的,就是那个高野美的熟女贵妇,估计还在对我那天拒绝她的诱惑耿耿于怀。
“还有人在高级澡堂见到他呢,而且不止一两次。”
“有人看见他白天在JR车站背后的‘立饮屋喝得酩酊大醉。”熟女贵妇的两个朋友在一旁添油加醋。
户内女士接着提高了声调:“还不止这些呢。木川君在美国等着做手术的时候去过脱衣舞场和赌场!这是我打越洋电话从吉米·荒川口中问出来的。”
吉米·荒川是川尻医生回日本后照料我的一个日裔美国人。那时,我正在为能不能找到合适的供体心脏坐卧不安,心情非常不好,是荒川设法取得了医院的允许带我出去,并不是我自己去的。但现在对着救助会的人做这样的辩解显然毫无用处。
拖把、抹布配送公司的船越先生强压着怒火说道:“木川先生,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看待大家為你付出的善意的。我们为了拯救你的生命,无偿地牺牲了时间和劳力。为了回报这份善心,你应该做出哪怕些微的努力。这既是对为你募捐、为你操心的人们的一种礼貌,也是一种报恩,你说对吧?”
“对!我们可不是为了让木川先生玩‘扒金库才帮助他做心脏移植手术的。”
“是啊,我们也不指望他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业来,至少成为一个能自食其力的社会人吧。”
女人们七嘴八舌地埋怨着,大林会长咳嗽了一声,问我:“木川君干活一累,就以心脏移植为由提出休息,现在身体怎么样?”
“嗯,还是不怎么稳定。现在就觉得很累,还有点气喘。”我这样答道,但随即闭上了嘴巴,因为我发现川尻医生正瞪眼看着我。
像是事先算计好似的,大林会长转过头去询问川尻医生:“木川君的身体状况到底怎么样?”
“他每个月定期体检,他的心脏毫无问题。心跳数、心排血量、射血分数等都正常。”
“也就是说,可以不用考虑心脏移植的影响了?”
“是的,与健康人无异。”
我突然感觉胸口一阵憋闷,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攫住了似的。但此时谁还会相信我呢?
大林会长双眉紧锁,摇了摇头,“木川君心脏恢复正常是件令人高兴的事;但从另一个角度说,也让人为难。曾赶来参加庆祝晚会的内村先生也非常关心木川君的生活状况,他说,木川君恢复了健康却无所事事,这是个问题。”
国会议员先生怎么也关心起我的事来了?
户内女士像是代表了所有在场的人,瞪眼看着我慷慨陈词:“将木川君送到美国所花的大笔医疗费用,是无数好心人捐出来的,是大家的爱心钱、血汗钱;而你却整天沉迷于‘扒金库游戏,自甘堕落,不思进取。你这是要把大家的爱心、善心置于何地?”
被她这么一说,我顿时感觉自己是个不知羞耻的人,简直无地自容了。那么多人为了我这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付出了爱心,而我却糊弄大家,只知道自己玩乐。我开始厌恶自己的行为,像枯萎的花朵一样耷拉下脑袋。
户内女士继续穷追不舍,“你是否还记得内村先生说过的话?救你一人得牺牲两个美国人的性命。想到这一点,你应该发愤图强,做出双倍的努力,难道不是吗?你在那天庆祝晚会上是怎么说的?今后要好好珍惜每一天,度过有意义的人生——你这是在信口开河吗?”
我无话可说。
“眼睛别光盯着地上,你倒是说话啊!”
面对劈头盖脸的斥责声,我不由得将身子缩成了一团。我低着头,用细小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道:“对不起,我一定反省思过。从今以后要好好努力,认真过日子。”
“哼,总算想明白了,那就从明天起赶紧找工作吧。没人监督的话,恐怕你会偷懒,那就由我来陪着。还有,生活的方方面面也得改头换面。你既然想明白了,那我代你向大家保证,弹球盘游戏再也不碰了,香烟当然也要戒掉,酒每星期只喝两次。今后要过健康、正派的生活,好好工作,做个堂堂正正的社会人,无愧于自己的人生。”
户内女士一口气说完了这些话,大林会长赞许地点点头,川尻医生则冷眼注视着我,而其余的人都是面带满意的笑容看着我。
从此以后,我便开始做出让人感动的努力。
被叫到会议室后的第二天,户内女士,还有两个救助会会员来到我居住的公寓,带着我一起去了职业介绍所。在没有征求我任何意见的情况下,他们就定下在一家名叫Y产业的建筑桩基公司做工,公司的业务是在建筑工地将长长的桩子打入地下。大概是怕我做跑外勤或销售之类的工作容易偷懒,他们又从川尻医生那里取得了允许我体力劳动的许可。他们甚至跟着我来到公司,与相关负责人窃窃私语,想必是觉得我这个人不可信赖。
被公司录用后,户内女士对我说:“你是在没有任何健康问题的前提下被录用的,所以不要向任何人透露心脏移植的事。”
果然,他们怕我又会借口心脏移植在工作上偷懒而做了防范。
我第二天就去工地上班了,干的是运土的活——将挖起的沙土装入独轮车,然后送往运土的卡车。一个毫无经验、年近四旬的人做这种活肯定不会得心应手。果然,我从一开始就因使不出力、掌握不了平衡而招来了怒骂声。“让开!”“别挡路!”“别磨磨蹭蹭的!”耳边常常传来比我年纪小的人的呵斥声,这不仅使我精神上感到痛苦,而且一天活干下来,累得半死的我还得做整理和清扫工作,因为白天做工效率差,得补偿。搭乘小巴回到公司的时候,身体都快散架了。
第二天,当我又犯老毛病,想偷懒不去上班的时候,户内女士打来了电话:“你可不能半途而废啊!”我感觉她对我在这里的工作情况了如指掌,所以及时打了预防针。
这还不够。晚上她带了几本书刊来到我家,都是我看不太懂的东西。杂志是政治、教育之类的月刊。她甚至要我买报纸看,而且必须从第一版读起。一天活干下来累得要死,谁还读得进社论之类的文字。她还带来CD唱片和DVD光盘,音乐是古典音乐,电影是经典老片,毫无趣味。体力劳动再加上难懂的图书和古典音乐,我一会儿就进入了梦乡,犹如听了莫扎特的摇篮曲。
户内女士不忘时时检查我的生活。早晨是几点起床的?有没有乱花钱?电视都看些什么节目?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情她都要过问。
除此之外,包括大林会长在内,那天会议室里声讨我的救助会的人也轮番出现在我身边。
“最近好像干得不错啊!”“只要你去做,哪有什么干不成的!”“我们在支持你,加油!”
他们假装正好在路上碰到,若无其事地打探,然后说些这样的话。我嘴上说着“啊,是”,挠挠头,赶紧寻机逃离。我不知道他们究竟是在支持我还是在监视我,反正觉得浑身不自在。
干活的事慢慢适应了,可队里来了个可恶的工头,他将我视作眼中钉,老是和我过不去。他将脏污的工作服分给我,还藏起我的手套,有时悄悄地开走小巴,把我丢在工地上。正当我再次冒出辞职不干的念头时,户内女士和大林會长又把我说服了。这两个都是能说会道的人,我要争辩也说不过他们。没办法,这活只能继续干下去。每天都遇到不顺心的事,又没地方散心,我常常感觉疲乏不堪,心情渐渐变得郁闷异常。
到后来,人感觉疲劳但就是无法入睡。书报看不进去,电视也看不了多久。半夜睡不着了就起床在房间里转悠,这样一来,心情更加烦躁,神经也变得敏锐起来。因为被禁酗酒,也就无法用酒精来安抚情绪了。
救助会的监视依然如故。在便利店会有人查看我的购物篮;在公寓出口会碰到询问我去向的人。我还发觉窗外有晃动的人影,路上有我一走近就停止说话的人,还有检查我投入邮箱信件的人,大家都用异样的眼光看我,好似有心灵感应。
我明白了!那意思就是:你的心脏并不是你的,而是属于救助会和所有捐款的人,你必须报答这种善意,认真地活在这个世界上,为世人竭尽所能。
我一下子恐惧起来,想蒙上眼睛、掩住耳朵逃离。做了一次心脏移植手术,却背上了个奇怪的包袱,这种烦恼还不能和任何人说,一说出来又不知会受到怎样的责备。我受不了失眠的折磨,便躲过户内女士的监视,去邻街的一家医院看神经科。医生说是患了忧郁症,给我开了抗忧郁和帮助睡眠的药,但一点效果也没有。我又去找了另外的医生,他给我开了不同的药,服了觉得稍微有一点效果,于是我连同上次配来的药一起服用。这样一来,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我感觉自己已不是原来的自己,而是受着他人的操纵;我无法摆脱这种处境,只能任人摆布。
我的人生究竟是谁的,接受过心脏移植的人就没有自由生活的权利了吗?救助会的那些人说,他们可不是为了让我玩“扒金库”才募捐的。那是为了什么呢?是要让我为社会贡献力量吗?是要让我具备良好的教养,拥有高尚的趣味,心怀天下事,作为社会的一员过高尚的生活?我今后的人生得为了这些人的需要去消耗?
我不需要这样的人生。
于是,我下定了决心。我决定,先就我的不中用对救助会的人表示歉意,然后不乏讽刺意味地表明我的态度,让这一切尽早结束。我到处跑医院,蓄积了上百片安眠药,这些药应该够了。
我企求的,是永眠。
不管蓝的还是白的,我将积了多日的安眠药片通通吞下去。我感觉胃里积了好多小石子。为了不让它们吐出来,我揉着腹部,安静地躺在床上。
我的人生究竟是什么,现在再想这个问题已是毫无意义。原先,我就是个平庸之辈,因此,也就根本没必要做什么心脏移植手术。美国的医生虽然替我换了一颗心脏,但他却无法替我换一种人生。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你无法要求医生做到这点。但我的人生却从此开始走了调。
身体开始失去知觉,耳朵也像被厚厚的手掌遮住了似的,听到的声音变得含糊不清了。朦胧中,有一种不同于瞌睡的不快感觉弥漫开来。我快死了!别了,这无聊的人生。我在这样的胡思乱想中失去了知觉。
忽然,我眼前又出现了那扇半透明的朱漆大门。这回门额上的镏金大字像是写着“给他人以生路之门”。我一下子怕了,大叫一声返身就逃,连声音也变了。
后来的事情就一点都不知道了。我慢慢地恢复了神志,发现自己居然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还打着点滴,看来是没死成。
我睁开眼,见护士正定睛看着我的脸。
“想呕吐吗?”
我轻轻地点点头,又闭上了眼睛。感觉一阵尿意,我低低地说了声:“想上厕所。”
“不要紧,插着导尿管呢!”
被这么一说,确实下腹部有异样感,这让我想起刚做完心脏移植手术后的感觉。那个时候也插了导尿管,挺不舒服的。
我还想说些什么,但觉得脑袋沉沉的,开不了口,随即又是一阵睡意袭来。半夜里,在一会儿醒来一会儿又睡去的过程中,我的意识渐渐地清晰起来。后来一打听,我居然昏睡了三天,在洗胃和打点滴的時候还犯精神错乱,闹腾了一阵子。
听说那天我吞了安眠药以后,在昏睡状态中大喊大叫,公寓里的人只得报警。因为留有遗书,所以马上就能判断是自杀。他们叫来了救护车,把我送进了附近的医院。
头脑清醒后,我首先担心的是会不会被户内女士、大林会长责骂。因为遗书上写有“我被剥夺了自由”之类的话,而自杀等同于公开与救助会的人决裂。
我之所以这样做,也实在是没有办法呀。
但是,救助会却没有一个人来医院看我。是不再对我感兴趣了吗?若真的是这样,倒反而是好事。
在我恢复意识后的第三天,一个有点面熟的男子走进了病房。此人脊背挺直,长相精悍。
“您好。我是社生党的雨宫真司。”
我想起来了,他是电视里经常露面的国会议员。社生党是在野党,我见过他在电视上慷慨陈词的模样。这样一个有头有脸的人物怎么会来医院看望我?
“木川先生是心脏移植的牺牲者,真是吃了不少苦头啊!”
雨宫议员屏着气一字一顿地说。我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只是眨巴着眼睛看着他。
“我已读过木川先生的遗书,是报纸记者弄到手后私底下给我看的。”
我一听,这下坏了。这要是泄露出去,还不惹起户内女士的熊熊怒火?雨宫议员像是察觉了我的心思,柔声地对我说:“别担心。你只是个牺牲者,根本不用担心什么。但你被逼到自杀的绝路上,这可是个非常严重的问题。我们准备彻底追究救助会成员的恶劣行径。”
他在说些什么?我听不明白。雨宫议员轻轻咳嗽了一声,继续说道:“救助会的大林披着慈善家的外衣贿赂政客,捞取好处。他的伎俩是通过不正当投标,大量接受政府机构的印刷品订货,然后提出追加费用。此外,他还在生产车间使用有毒溶剂,严重危害了员工的身体健康。他挂上救助会会长头衔,纯粹是欺世盗名。大林准备以自共党的内村为后盾,在下届选举中一炮打响,因此,他需要木川先生过上正儿八经的生活。如果接受救助的病人是个弹球盘游戏迷,他怎么说得出口呢?”
难道有这样的企图?怪不得他们对我这么热情!我不由得恍然大悟。
“再说副会长户内美树这个人。据我们调查,早在两年前,她就成了大林的情人,那时正好是木川先生心脏病变得严重的时候。大林本来就有跻身政界的图谋,于是发起成立救助会,意在用作贴金宣传。”
这两个人常常有奇怪的眼神交流,但没想到是这样的关系。
“另外,户内女士似乎还有将救助会活动写书出版的打算。她想用报告文学的形式让大家知道,木川先生在许多好心人的帮助下接受了心脏移植手术,重新开启了精彩的人生。听说她还自己到出版社主动推荐。”
原来如此!难怪她要逼着我读难啃的书,听古典音乐,看经典电影。雨宫议员还告诉我,户内女士责备我老是跑到弹球盘游戏室,她自己却也是那里的常客。在JR车站前的“玛丽雯2”发现我,很有可能她也正好来这家店玩,不然不会那么巧。她当时可能没想到会遇见我,之所以发那么大的火,一定是输得很惨吧。
“主治医生川尻这个人也有问题。他曾为大林治过心脏瓣膜症,受过大林好几次招待,两人关系密切。当他听说大林意欲进入政界,参选急需可资利用的政治资本时,便积极寻找需要心脏移植的患者。此时,木川先生出现了,于是,他便协助户内女士一起推动建立救助会。”
“也就是说,这一切从一开始就是有预谋的?”
“是的。他们建立救助会并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他们自己。一旦移植成功,他们就想给木川先生施加压力,按照他们的需要来操控你的人生。这是绝对不允许的事。那些盘踞在救助会的家伙都是些戴着慈善面具的利己主义者。”
雨宫用他在电视中常见的口吻怒骂道,我听了也油然升起了对救助会那帮人的愤怒。以前我还有所顾忌,心里总是惴惴不安的,现在,我怎么都不怕了。
“谢谢您让我知道了这么多内幕。但您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这是因为救助会那帮家伙激起了我的义愤,他们的手段太卑劣了。我要剥去他们伪善的画皮,揭露他们的阴谋,引起社会的反响。”
“您的意思是,要将事情的真相在报纸上公之于世?”
我担心自己沉迷于弹球盘游戏、借口心脏不舒服消极怠工的事被捅出来,那多丢脸。雨宫议员像是看透了我的心思,他说:“别担心。木川先生不愿让人知道的事一个字也不会出现。只要把你被逼自杀这件事披露出来就足够了。”
我是悲剧的英雄,所以不适合公开的事可以不报道。如今再没有什么比自杀者和自杀未遂者更能博得世人的同情了,到哪里都能得到人们的保护。
雨宫议员自信满满地继续说道:“我们是独立采访。救助会有些女性成员爱拔高救助会的活动,到处吹嘘。她们夸大其词地宣传说,木川做了心脏移植手术后延长了生命,现在重新开启了精彩人生。为了达到正当化的目的,救助会强迫你过所谓有意义的生活,这完全是本末倒置。这些家伙是为了自己开心才加入救助会的,而在这些伪善者中最卑劣的人则是自共党的内村志士。”
雨宫议员终于话归正题,滔滔不绝地说起来:“内村现在的目的是要制定承认脑死亡的脏器移植法,眼下正好是他发挥的机会。这个法律要是被通过,高龄老人、阿尔茨海默症患者、重度残疾人士等弱势人群就有被戴上脑死亡帽子的危险。内村话说得好听,说是一心一意想拯救需要器官移植的病人,实际上是为了自己留名百世。”
确实,脏器移植法现在有个别名叫“内村法案”,怪不得他在庆祝晚会上如此卖力。雨宫议员继续猛烈抨击内村议员,但后面的话比较难懂,我不太明白是什么意思。
正在我听得似懂非懂的时候,雨宫议员突然握起我的手,上下晃动着说:“所以说,木川先生,你一定要和我站在一起,阻止内村的脏器移植法出笼。你是心脏移植活着的牺牲者。接受过器官移植的人都像你一样,不是自卑得抬不起头来,就是被强迫接受所谓的精彩生活方式,因为他们是靠着别人的脏器活在这个世界上的。这不是真正的人生,你不堪忍受而自杀证明了这一点。人需要尊严和自由,为了杜绝牺牲者,就应该坚决阻止承认脑死亡这种卑劣法律的诞生。”
听起来,雨宫议员的话里已有了更深一层的意思,我开始感觉有点不舒服,因为他说话的口气里满是对救助会那些人的彻底否定。不管怎么说,求助会还是有一定功绩的。
“嗯,您的話我还真听不太懂。我可以按自己的意志活下去,是吧?”
“当然。”
“如果身体不舒服,也可以不干活?”
“是啊。”
“可以去玩弹球盘游戏?”
“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你是个牺牲者。以后尽管大摇大摆地去游戏室,那是你的权利。”
雨宫议员紧紧握了一下我的手,走了。
一个人留在病房里,我的内心五味杂陈。也许正如雨宫议员说的那样,我是个牺牲者。但是,如果没有救助会的帮助,我去不了美国,也不可能接受心脏移植手术。现在我还活着,全是因为救助会伸出了援助之手,我应该懂得感恩。
但是,救助会的人又剥夺了我的自由,非要我过体面的生活不可,这又是强人所难。把我叫到地区会馆,然后群起而攻之,这也是让人无法忍受的。我是把救助会里的人都当成了好人才咬紧牙关干活,努力过正经的日子。
但事与愿违。救助会的人都只是考虑自己的利益,那我也只好同样如此了。如果把心脏移植只看作是我自己事的话,那我同样做一件事,旁人就不该说长道短。所以,以后不管别人怎么说,我都要畅快地玩弹球盘游戏,过自己想过的生活。
一个星期后,我出院回到自己的家。
我将钱包插入后裤袋,骑上自行车直奔以前常去的弹球盘游戏室。我是心脏移植的牺牲者,是个曾被逼入自杀境地的人,谁都没资格来对我说三道四。
实际上,救助会也确实没人来找过我,倒是雨宫议员来了几次电话,向我提出各种要求,比如能不能来参加聚会、可不可以接受报社的采访,等等。这同以前救助会的人想利用我时如出一辙,所以我总是以心脏不舒服为由,能推托就推托。再说,我现在多了个护身符——“自杀未遂后遗症造成的精神性痛苦”,拒绝的理由就更充分了。
那是个晴空万里的日子,刺眼的阳光像刀子般明晃晃直泻大地。
我想在去弹球盘游戏室前,先去一趟车站对面的便利店买包烟。车站前的马路上车来人往,非常拥挤,面包车、小卡车晃着车厢驶过铁路道口,两旁则是骑自行车的家庭主妇、推着步行辅助车的老婆婆和推销员模样的男人在匆匆赶路。
此时列车将至的警铃响起,横道栏杆放了下来。我没什么急事,就在道口停住了脚步。
驶来的是特快列车,越来越近的轰鸣声混合着警铃的电子音,听上去就像铜管乐中的喇叭声。今天我会在哪台游戏机上决一胜负?——我的思绪一边在弹球盘游戏室上游走,一边无意地看了一眼铁轨。
就在特快列车轰然驶来,快要通过眼前的时候,我一眼瞥见车轮底下有个什么东西忽地闪了一下。
!
……
记忆就在那里中断了。现在,我第三次隐约看见,在云端有一扇半透明的朱漆大门。
不知怎么一回事,列车驶过时,一块带着铁锈的铺路石子直击我的额头。是顽童恶作剧,还是眼前疾驶而过的列车弹起的?我不清楚。我当场摔倒在地,被救护车送到医院,但没有苏醒过来。
不过,还有心跳。这并非完全的脑死亡,需要人工呼吸,在生命支持系统的维系下可以维持生命。
我的意识离开了躯体,停留在这里。与地面上的生活不同,这个地方没有时间感觉,既不觉得困,也不感觉饿,只有一种像意念般没有轮廓的东西。朱漆大门敞开着,但我只能站在门前,既进不去,也走不了。
这扇门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这样想着。一晃15年过去了。这期间,有几个人从我眼前走过。他们那沐浴着淡淡的光线、显得半透明的身体飘进了这扇门。他们的脸部表情有点奇怪,有的还带着半信半疑的神色。难道国会已通过了脏器移植法,在日本也能做心脏移植手术了?尽管雨宫议员拼命叫喊着阻止,但好像还是没法阻挡时代的潮流。
走进门的人并不多,还有不少像我这样站在门口,或原路返回的人。也有进了门却遇到意想不到的情况而手忙脚乱、张皇失措的人。还有人好不容易进了门,却遇到交通事故而转到了别的门……
眼前的人好眼熟。啊,是大林会长。他没看我一眼,只是拼命地朝朱漆大门走去。但他就是进不去。结果,他只能绕过这扇门,朝另一扇门走去。他患有心脏瓣膜症,难道是恶化了?他借着救助会抛头露面,频繁活动,究竟图什么呢?
还有其他形形色色的人从我眼前走过。他们都沉默不语,所以我无法知道他们在想些什么。只是,在进了门的人的背后,可以看见人影在晃动。有哀求的人,也有发怒的人、嬉笑的人、神情悲伤的人,他们定是一些以某种形式与心脏移植发生关系的人。
提供脏器的人及其家属,对接受移植的人有什么期望呢?他们希望受助者为社会、为他人竭尽全力,成为出类拔萃的人物?至少不希望他成为一个DV男,或有酒精依赖症的人吧,更别说沦落成一个罪犯了,不然真不知道自己干吗要捐出脏器。
不仅是提供脏器的人、负责治疗的医生和护士,还有开展救助会活动的人,他们应该也各有各的想法吧。这样想来,就不单单是心脏移植,所有摆脱病魔纠缠重获新生的人也许和我的处境是一样的。得到救治而重获新生的人,今后应该怎么活下去呢?
我不知道答案。所以,我既不能进这扇门,也无法返回,只能裹足于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