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杰民
英国女大提琴家杰奎琳·杜普雷(1945-1987)因患一种中枢神经脱髓鞘疾病——多发性硬化症(Multiple Sclerosis,简称MS),在四十二岁时就离开了人世,而她毕生钟爱的大提琴也只和她相处了不到二十五年。因此,与二十世纪其他已离世的大提琴大师,如卡萨尔斯、罗斯特罗波维奇等相比,杜普蕾留下的演奏曲目是不算多的。2012年,为纪念杜普蕾逝世二十五周年,华纳兄弟唱片公司(Warner Classics)出版了杜普蕾生前演奏过的全部作品全集,共十七张CD。对全球无数的杜普蕾粉丝来说,这十七张CD寄托了他们对偶像的无限思念。
也许是出于对杜普蕾的热爱,正是从2012年前后一直到现在,国内一些音乐博文,以及不少“大牌”的音频/视频网站如优酷网、土豆网、爱奇艺等一窝蜂地在“疯传”一首被称为是杜普蕾演奏的大提琴曲《杰奎琳之泪》(Jacquelines Tear,法文:Les Larmes de Jacqueline),说什么“她短暂的人生只有四十二年,好像就是为了演奏这一首正好用了她的名字的大提琴曲《杰奎琳之泪》而生、而死的”;什么“匈牙利大提琴家斯塔克第一次听到这首曲子时就说,‘像她这样把所有复杂矛盾的感情都投入到大提琴里去演奏,恐怕根本就活不长”;或者什么“杜普蕾演奏《杰奎琳之泪》时,或许她的心也在淌泪,否则,她的琴声怎么会有令听者的心灵难以自拔地深陷其中的巨大魅力?”诸如此类的所谓“介绍”“评论”“点评”如潮涌一般。一些国内的热门搜索网站如百度、搜狐等也都“不甘寂寞”,忙着为所谓杜普蕾演奏的大提琴曲《杰奎琳之泪》做“注解”。
那么,正好用了杜普蕾的名字“杰奎琳”的大提琴曲《杰奎琳之泪》,究竟是一首怎样的曲子?杜普蕾演奏过这首曲子吗?实际上,只要稍稍花点时间,认真看些资料,事实就一清二楚了。
大提琴曲《杰奎琳之泪》的作曲者是十九世纪的德裔法国作曲家雅克·奥芬巴赫(Jacques Offenbach,1819-1880)。对于许多入门不久的爱乐者来说,奥芬巴赫只是一位著名的轻歌剧作曲家,他的歌剧《霍夫曼的故事》第二幕的一段女声二重唱《船歌》、轻歌剧《天堂与地狱》序曲、轻歌剧《美丽的海伦》序曲等都是脍炙人口的名作。其实,这位一生共写了九十八部轻歌剧、被称作是法国轻歌剧的奠基人和杰出代表的奥芬巴赫,年轻时是一位相当不错的大提琴演奏家。他八岁开始学习大提琴,二十多岁就以大提琴演奏家的身份在巴黎和伦敦的上层社会沙龙里甚至在宫廷里表演,取得了很大成功。
后来,尽管他不再从事大提琴的演奏,而致力于轻歌剧的创作(同时也创作了包括两部正歌剧、一部芭蕾舞剧、十二部戏剧配乐和一些艺术歌曲在内的许多其他作品),但是作为一名名副其实的大提琴家,奥芬巴赫仍然为大提琴音乐文献留下了许多宝贵的遗产,其中包括《G大调大提琴协奏曲“军队”》《G大调大提琴回旋协奏曲》、两部《大提琴二重奏组曲》《黄昏之歌曲集》和一些小品等。这些小品中就包括了1851年创作的两首大提琴曲,一首叫《夜晚》(Le Soir),是献给当时巴黎法兰西歌剧院赞助人之一的博芒子爵夫人(Vicomtesse de Beaumont)的;另一首叫《杰奎琳之泪》,是献给他的好友和“伯乐”、时任法兰西歌剧院导演的著名作家、诗人阿尔塞纳·何塞(Arsène Houssaye,1815-1896)的夫人的。他将这两首曲子汇编成了一集,标题为《树林的和谐》(Harmonies des bois)。
《杰奎琳之泪》是两首中更为著名的一首。对于以创作乐观、欢快、诙谐、优美的喜歌剧而闻名的奥芬巴赫来说,这首凄婉感人、让人听了就会为之动容的大提琴曲在他的作品中确实是罕见的。至于为什么取名为《杰奎琳之泪》?杰奎琳又是谁?至少我尚未查到可证的资料。有趣的是,2010年1月5日,有位叫哈莱(A. S. Haley)的美国人在一篇博文中发表了题为《杰奎琳之泪》的短篇小说,杜撰了奥芬巴赫为他的“小女儿杰奎琳”写了这首《杰奎琳之泪》。小说写得很感人,然而作者声明,“这只是小说,并保留版权”。事实上,奥芬巴赫一生中从未有过一个女儿叫“杰奎琳”。
那么,名字倒是叫“杰奎琳”的杜普蕾演奏过这首《杰奎琳之泪》吗?答案是否定的!翻遍杜普蕾生前所有的录音资料(包括公开出版的各种音/视频资料)和文字资料,都找不到所谓的杜普蕾演奏的《杰奎琳之泪》。问题是,网上传得那么火热的杜普蕾演奏的《杰奎琳之泪》是从哪里来的?其实,来源也是很容易查到的。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期,时任巴伐利亚广播交响乐团首席大提琴的维尔纳·托马斯-米富内(Werner Thomas-Mifune,1941- )为了纪念他所崇敬的大提琴家杰奎琳·杜普雷,对奥芬巴赫的《杰奎琳之泪》进行了改编,同时又改编成乐队伴奏的版本,题献给杰奎琳·杜普雷。1995年,德国Orfeo唱片公司推出了一张题为《夜晚的和谐》(Harmonies du Soir)的CD(Orfeo C 131 851 A),其中收集了由維尔纳·托马斯-米富内担任大提琴独奏、奥地利指挥家汉斯·施塔尔梅尔(Hans Stadlmair, 1929- )指挥慕尼黑室内乐团演奏的奥芬巴赫的《杰奎琳之泪》。
由此,这首乐曲就开始在国外的一些音乐网站上传播。不知国外哪位好事者莫名其妙地将它杜撰成了由“杰奎琳·杜普雷演奏的《杰奎琳之泪》”,这就更让一些不明真相的国内“杜粉”们趋之若鹜,在网上疯炒。近几年,一些不知情的乐友也向我“推荐”过这首《杰奎琳之泪》,我都一一告诉他们,这不是杜普雷演奏的,而是大提琴家维尔纳·托马斯-米富内演奏的。尽管这位大提琴家名气并不大,然而这首《杰奎琳之泪》他确实演奏得无与伦比。同时,我也告诉他们,韩裔美籍女大提琴家张汉娜演奏、意大利指挥家安东尼奥·帕帕诺指挥罗马圣塞西利亚学院乐队伴奏的这首乐曲的版本同样非常感人。
后来国外的各种音/视频网站已开始陆续“改正错误”,但大多数国内音/视频网站却“依然故我”,继续误导网民和广大爱乐者。
无独有偶,近两年许多网络媒体和微信公众平台上又出现了一个所谓“出自”1998年根据杰奎琳·杜普蕾的姐姐希拉里(Hilary du Pré)与弟弟皮尔斯(Piers du Pré)合著的传记《狂恋大提琴》(A Genius in the Family)改编、由安南德·图克尔(Anand Tucke)执导的英国电影《她比烟花寂寞》(Hilary and Jackie)中,“杜普蕾自己创作的”,或者“为杜普蕾而写的”,或者是“由杜普蕾演奏的”大提琴曲《殇》(也叫《光影》)的音/视频。这个音/视频同样是铺天盖地,许多网络媒体还将它宣传为“让全世界都落泪”的一首大提琴曲。那么,《殇》(或《光影》)真是英国电影《她比烟花寂寞》中“杜普蕾自己創作的”?真是“为杜普蕾而写的”?或者是“杜普蕾演奏的”吗?答案都是否定的!首先,电影《她比烟花寂寞》中根本就没有任何一段配乐是当下在许多媒体上疯传的所谓《殇》,也没有任何资料显示杜普蕾创作过音乐作品,她只是一位单纯的大提琴演奏家。其次,也没有任何资料能证明这首大提琴作品是为她而写的。第三,在所有杜普蕾生前演奏的曲目中,根本没有这首叫《殇》(或《光影》)的作品。既如此,那么这首在网上和微信上疯传的《殇》(或《光影》)究竟又是怎么回事呢?
原来,2002年由广东巨星影业、海南菲尔姆影业联合摄制的四十集古装电视剧《乌龙闯情关》中有一首由台湾唱片制作、编曲、配乐、作曲创作人徐嘉良作曲、李岩修作词、陈冠蒲演唱的名叫《太多》的片尾曲。同年,这首《太多》再次被用作张庭、徐峥主演的二十八集电视连续剧《穿越时空的爱恋》片头曲,随着电视剧的热播而一炮走红。后来,它又被台湾四十集电视剧《新蜀山剑侠》选作主题曲,被亚洲多地区合拍的四十集古装电视剧《倩女幽魂》(2003年版)选作插曲,被由上海东锦文化传播有限公司出品的由黄晓明、李冰冰等主演的四十集神话电视剧《新聊斋志异2》(2007年版)选作主题曲。这样,这首《太多》被反复使用在电视剧中后,传播的速度越来越快,传播面也越来越广,特别是在爱看武侠影视剧的年轻一代中流传极广,成为一首红极一时的坊间流行歌曲。在作为《倩女幽魂》的插曲中,它被改编为大提琴曲,由台湾女大提琴手韩慧云演奏大提琴,从此也就有了现在网络上被炒得火热的器乐演奏版本。
一首名叫《太多》的电视剧中的歌曲,经过作曲家改编成器乐曲,再经过一番“包装”后,它那低沉回荡、孤寂苍白的旋律,好似一个饱经苦难的心灵在倾诉,在述说生命的短暂与不幸。将它改名为《殇》(或《光影》)是无可非议的,应当承认,乐曲改编得还是不错的。然而,明明是徐嘉良作曲的一首原创作品,却被无中生有地与杰奎琳·杜普雷挂上了钩,实在有点匪夷所思。滑稽的是,这首乐曲原本的演奏时间只有两分三十五秒左右,后来突然出现了一个将乐曲重复三遍后拼接在一起的长达八分二十秒的所谓“加长版”。更妙的是,居然还配上了由杜普蕾演奏大提琴、巴伦博伊姆指挥乐队伴奏的似乎是“现场演出”的视频版本,当然,人们只要稍稍注意看一下,这个视频伪造的原形就会暴露无遗。实际上,早在2012年5月7日,徐嘉良先生就在他的个人网站“徐嘉良音乐网站”上公开声明,这首乐曲是他的作品,“所谓此曲是杜普蕾演奏实属毫无根据的误传”。
直到今天,无论是所谓杜普蕾演奏的大提琴曲《杰奎琳之泪》,还是所谓杜普蕾演奏的大提琴曲《殇》(或《光影》),仍然还继续在国内的许多网络媒体和微信公众平台中“发酵”。看着那数不清的听了这两首曲子而为杜普蕾感伤、流泪、夜不能寐的“杜粉”们的“点评”,看着那些争先恐后地在网上分享着所谓杜普蕾演奏的音/视频链接,一方面为我深深敬重的这位女大提琴家高兴,因为在离世快三十年的今天,能在拥有近十四亿人口的中国拥有如此多的粉丝,恐怕是她生前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然而,另一方面,我心中也不免有些痛楚,这两首杜普蕾明明没有演奏过,甚至与她一点关系都没有的乐曲,却被无端地强加在她身上,这能说是对这位杰出的女大琴家的热爱、尊重和怀念吗?那些为此推波助澜的网络媒体和微信公众音乐平台,包括一些被认为是“专业人士”“资深乐评人”的人,难道不应该为自己长期以来误导不明真相的网民和爱乐者负一点最起码的责任吗?
在杜普蕾的葬礼那天,粉丝们用鲜花铺满了十几公里的路为她送行。三个月后,在纽约卡内基音乐厅为她举行的由祖宾·梅塔指挥的专场纪念音乐会上,这位大师指挥到一半就泪如雨下,以致演出无法继续,整个音乐厅沉浸在深深的悲伤气氛中。大师甚至宣布,为纪念杜普蕾,他“以后不再指挥埃尔加(的大提琴协奏曲)”。他说:“不堪回首的第一主题又在我耳边响起,那是杜普蕾拉给自己的宿命之歌。为什么是这首曲子?为什么是杜普蕾?音乐就是这样,它会锁住你的记忆,哀恸时让你不能自拔……”
是的,杜普蕾是永远值得怀念的,但不是用“子虚乌有”的所谓她演奏《杰奎琳之泪》或《殇》来纪念,这就是作为无数“杜粉”中一个的我在这篇文字中所要传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