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越菲
中提琴手安东·吉瓦耶夫告诉我们,格万特豪斯乐团的声音并不是来自于指挥家的棒尖。“有时候指挥一棒下去,乐团里是没有声音的。过了一会儿,声音才一点一点地从地下升起。”即使是拨弦作品,他们也有着这样的默契,在短暂的静默后同时开始演奏。这便是格万特豪斯区别于其他乐团的“声音文化”,无论是在管弦乐团还是弦乐四重奏中,他们都保留了这种独属于自己的特色。
贝多芬一生共写了十六部弦乐四重奏,其数量虽然不能和海顿的八十四部以及莫扎特的二十三部相比,但这十六部作品各有特点,开创出不同于前人的强烈个人风格,可以说是将弦乐四重奏这个形式推向了那个时期的巅峰。
2017年时值贝多芬逝世一百九十周年,上海大剧院特别邀请被誉为“贝多芬弦乐四重奏标杆级别诠释”的德国莱比锡格万特豪斯弦乐四重奏组,带来贝多芬的全套弦乐四重奏,这也是他们在国内的唯一一站演出。
和一般情况下连续演出六个晚上不同,此次演出由于剧场的档期原因,被分为了两部分:第一部分演出为9月21日至23日,第二部分为12月19日至21日。虽然缺少了一点连续性,但或许也能因此而给观众一点喘息的机会,以便更好地“消化”贝多芬的弦乐四重奏——毕竟,每一部作品的信息量都如此之多,折射出贝多芬刚劲的气质、哲理的深思、质朴的世俗以及对彼岸的祈盼……
哲学层面上“思想的宇宙”
弦乐四重奏是古典主义时期最重要的室内乐形式。由于其乐器在音色上的相近以及在音乐结构上的严谨,它成为了室内乐中最融洽、最经典的组合。虽然在弦乐四重奏中找不到交响乐般庞大的气势,看不到歌剧中宏大的场面,但它精致抒情,营造出人与人之间亲切交谈式的音乐氛围。最初,弦乐四重奏仅限于家庭、沙龙范围,是贵族雅士自娱自乐的音乐形式。之后随着历史流变,它从贵族庭院走向世俗舞台,发展成了一种最细致的表达人类情感的器乐体裁。
海顿完备了弦乐四重奏的形式。他在四重奏中加入了各种新颖的音程以及复杂精巧的节奏,使作品灵动且富于变幻,被誉为“弦乐四重奏之父”。莫扎特在海顿的基础上锦上添花,将自己孩童般天真的特性融入前辈的音乐精华中,以更抒情、更轻松的语法延续着弦乐四重奏的生命。贝多芬则完全发挥个人风格,将弦乐四重奏从技巧的变幻带入哲思与人生美学的境界。他赋予了弦乐四重奏以最高的理念、最精致的结构和最丰富的情感,用这种音乐形式编织出意味深长的乐思。如果说弦乐四重奏的开始充满着纯粹而优雅的美,那么贝多芬可以说是为其作品注入了生命的重量,使之成为弦乐四重奏宝库中最耀眼的明珠。
根据贝多芬主要的创作阶段,他的弦乐四重奏被分为早、中、晚三个时期,其风格差异很大。早期作品包括1801年出版的Op.18共六部,它们以旋律与和声为重,很明显地受到海顿和莫扎特的影响,秉承了传统风格。中期的五部弦乐四重奏包括Op.59的“拉祖莫夫斯基”共三部、Op.74的“竖琴”以及Op.95号的“庄严”。作品较早期的形式更为丰满,充满了个性张扬、激情和热情的宣泄。“它已经打破了其所处年代下对曲目长度及规格的条条框框,思想和情感的传递越发重要,表达的欲望冲破了既定规则。”贝多芬在《第九交响曲》之后创作的五部弦乐四重奏(Op.127、Op.130、Op.131、Op.132、Op.135)被列为他的晚期作品,它们不再是情绪的冲动、讴歌与宣泄,而是积淀后平静流动的那种深刻,越来越倾向于内省。“贝多芬完全摒弃了传统构架,作品所传递出的信息完全基于纯粹的哲学思想。”
就深邃程度與音乐境界而言,贝多芬的晚期弦乐四重奏无疑与当时大众所理解的其他作曲家创作的作品有着天壤之别。莱比锡格万特豪斯弦乐四重奏组现任第一小提琴手弗兰克-迈克尔·厄尔本(Frank-Michael Erben)在谈到贝多芬的晚期四重奏时这样说道:“歌德曾这样评价贝多芬的弦乐作品,‘就像在听四位知性的人对话,感觉我们可以明白他们在谈论些什么。这就意味着我们不仅仅在听音符,而是在听音符之外他要表达的东西以及编曲中所透出的超验主义思想(Transcendentalism,核心观点是主张人能够超越感觉和理性而直接认识真理,强调直觉的重要性)。”在厄尔本看来,贝多芬的晚期弦乐作品不再是单纯的娱乐,而是哲学层面上“思想的宇宙”——“贝多芬的音乐传递出了人类最基本也是最深刻的情感。”
历史从未断代的弦乐四重奏组
德國莱比锡格万特豪斯弦乐四重奏组成立于1808年,由小提琴家奥古斯特·马泰伊携手格万特豪斯管弦乐团的三位演奏家组成。它不仅是当今世界上历史最悠久的四重奏组合,更值得一提的是,由于它紧紧地同莱比锡格万特豪斯管弦乐团连接在一起,它的历史延续到今日从未断代。可以说,格万特豪斯弦乐四重奏组是目前全世界唯一没有中断过且仍然活跃于舞台上的弦乐四重奏组。
格万特豪斯四重奏组的成员都是从格万特豪斯管弦乐团的各个声部中精挑细选而出的。至今已有超过一百位顶尖艺术家效力过四重奏组,其中包括首位演奏门德尔松《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的小提琴家费迪南·大卫(Ferdinand David)、首位演奏勃拉姆斯《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的小提琴家约瑟夫·约阿希姆(Joseph Joachim)以及首位演奏柴科夫斯基《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的小提琴家阿道夫·布罗茨基(Adolph Brodsky)等。
早在1961年,格万特豪斯弦乐四重奏组就完成了贝多芬《升C小调第十四弦乐四重奏》(Op.131)的录音——该曲象征着弦乐四重奏的最高境界。他们还是首个完整演释贝多芬弦乐四重奏的组合。四重奏组曾获德国唱片评论家奖“年度最佳室内乐奖”,其出品的贝多芬弦乐四重奏唱片被德国《今日古典》杂志称为“标杆级别的诠释”,四重奏组本身更是被誉为“全世界最优秀的四重奏组合之一”。
除了在德国本土音乐厅的演出以外,格万特豪斯四重奏的身影也经常出现在欧洲其他国家的室内音乐节中。他们曾为日本明仁天皇、英国王储查尔斯王子献上私人音乐会,还曾陪同联邦德国总统罗曼·赫尔佐格(Roman Herzog)到阿根廷参与国事访问。2006年6月,西班牙国王胡安·卡洛斯邀请格万特豪斯四重奏组来到马德里皇宫,使用现由西班牙皇室所持有的斯特拉迪瓦里制作于1709年的提琴演奏。
2004年由NCA唱片公司出品的贝多芬音乐集(Beethoven Box)云集了格万特豪斯弦乐四重奏组四代音乐家——1916年、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以及当今一代音乐家的演奏,从中能听到音乐的发展。“在我们这个团体的发展历程中,并没有特定的哪一个阶段对我们的音乐创作影响更深,而是我们悠久的历史以及漫长的发展过程作为一个整体幻化成一种巨大的灵感,并成为立柱,支撑起今日的格万特豪斯弦乐四重奏组。”现任第一小提琴手厄尔本如是说。
格万特豪斯特有的“声音文化”
厄尔本向我们介绍道,格万特豪斯乐团的每一代音乐家都有着一个基本的共通点:发展于乐团独具特色的声音文化。那么这种“声音文化”(Sound Culture)究竟是什么呢?
对此,也许格万特豪斯四重奏组里的两位“外来”演奏家最有发言权。
现任大提琴手莱昂纳多·弗雷·迈巴赫(Leonard Frey Maibach)来自法国。他告诉我们,乐团的弦乐声部在拉到每一个乐句的结尾时,声音都会往上扬,而其他乐团从来没有这样,“比如在我们法国,就没有这种‘古典式的收尾”。一开始,他按照通常的方式拉,他的同事就对他说,“我们不这么拉”,随后教他正确的拉法。“就这样,我掌握了在一支德国乐团里拉琴和在一支法国乐团里拉琴的不同方法。”
四重奏组的现任中提琴手安东·吉瓦耶夫(Anton Jivaev)五年前从美国来到了德国。在他看来,格万特豪斯乐团和其他乐团最大的不同,就是他们的声音并不是来自于指挥家的棒尖。指挥家只是指示(indicate)一下这个音乐可以到哪里,然后由乐团自己来决定具体到什么地方。而且,音乐开始的时候,并不是指挥家的棒尖下去的时候。“有时候指挥一棒下去,乐团里是没有声音的,新来的指挥常常不明白那是怎么回事。过了一会儿,声音才一点一点地从地底下升起。”即使是演奏拨弦作品,他们也有着这样的默契,在短暂的静默后准确地、不约而同地开始演奏,因为这个音乐是如此深地扎根于他们的血液之中。无论是在管弦乐团还是弦乐四重奏组中,他们都保留了这种独属于自己的“声音文化”。
厄尔本补充道,乐团的“声音文化”来自于著名的莱比锡音乐学院——那所1843年由门德尔松创立的德国最早的古典音乐学院。当时门德尔松兼任格万特豪斯管弦乐团的总长(Kapellmeister),于是把许多乐手都招进学校里去学习传统的演奏方式。“谁要加入这个乐团,先要去莱比锡音乐学院里学习,这是乐团多年以来的传统。”当然,现在情况不一样了,目前格万特豪斯管弦乐团有来自十七个国家的乐手,大家都学得很努力,力图以最快的速度融入整个乐团。
莱比锡格万特豪斯弦乐四重奏组的每一位成员都同时担任格万特豪斯管弦乐团的乐手。当被问到在交响乐团里演奏和在四重奏里演奏有什么不同时,厄尔本笑着说:“在交响乐团里演奏就像驾驶一辆公共大巴,后面拉着一百多号人呢,要转个弯或者停下来都不太容易,需要花费一点儿时间;而在四重奏里演奏,就像驾驶一辆F1赛车,无论你要向左还是向右,都非常敏锐、灵活,因此你也要非常当心,每一个动作都是毫米般的精确计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