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严欢
用“千呼万唤”来形容乐迷对安娜·奈瑞贝科(Anna Netrebko)到访的热切期待,想必毫不为过。作为当今乐坛最炙手可热的女高音歌唱家,安娜的中国大陆首演可谓未演先热。早在2017年初,她将来访的消息便在乐迷间不胫而走,只是关于演出的城市、场次等讯息迟迟未见确认和公布,一直处于扑朔迷离的状态。所幸安娜这次没有让我们失望,炎夏时节终于盼来她此行尘埃落定的喜讯。在这次包括迪拜、东京、首尔、悉尼等地的巡演中,启用不久的江苏大剧院有幸成为她在中国的唯一一站。
从曲目安排的几经修改,就不难察觉安娜对这场音乐会的高度重视,即使相较三天前东京场次的选曲,她仍稍作调整,想来定是希望将自己最佳的演唱状态和对角色多元的驾驭能力呈现给初次谋面的中国乐迷。在最终确认的曲目中,安娜独唱的咏叹调虽仅四首,但每首风格却都相当不同,既有她最近在歌剧舞台的核心剧目,也有她过往独唱会中的保留曲目。其中所涉的角色从阿德里亚纳·勒库芙露尔、阿依达到图兰朵、鲁莎卡,皆关乎相应歌剧的剧名主角。敢于将这些因人物的形象、性格各异而演唱情绪转换颇大的曲目集中于一场音乐会中,她定是有备而来。再加之选自威尔第《奥赛罗》和《游吟诗人》中的重唱片段,内行的听众自是一眼就能看出这套曲目的“含金量”。
近年来,安娜从音色到角色正发生着很大的变化,完成了从抒情花腔女高音到抒情戏剧女高音的华丽转身,而她的人气更是高开高走,所到之处无不受到乐迷们的最高礼遇,10月6日在江苏大剧院的这场音乐会亦是如此。当乐队奏毕威尔第的《纳布科》序曲,安娜率先闪亮登场,观众席中瞬间爆发出的掌声与喝彩声,宛若时光倒流,带我回到那个属于卡拉斯、苔巴尔迪等大家的声乐艺术的黄金时代。如此尚未亮声先赢掌声的阵势,对我而言是留存在唱片中的记忆,如今于现场重现,足见安娜非比寻常的魅力。
与丰满的体态变化同样明显的是安娜的嗓音。她以《我是上帝卑微的侍女》(选自齐莱亚的《阿德里亚纳·勒库芙露尔》)开场,从一开始那华美的音色就引人共鸣。她的演唱在保持抒情本质的同时,音质更厚了,音域更宽了,也以更细腻的情感唱出剧中阿德里亚纳这位女明星光鲜亮丽的外表下那颗虔诚的心。特别是末句中瞬息间由渐强至渐弱的音量变化,让歌声如一缕飘渺的青烟消逝于剧院上空,却又久久萦绕耳畔,挥之不去。一曲唱罢,我即意识到:我们等来了安娜最好的时刻!
今夏的萨尔茨堡音乐节中,安娜又一次挑战自我,主演了威尔第的《阿依达》。众所周知,这个兼具抒情性和戏剧性的角色是考验女高音全面实力的“试金石”,安娜以她一贯出众的表现证明自己担得起这份重任。本场音乐会她以该剧第一幕中的《凯旋归来》一解我们这些无缘音乐节现场的乐迷的渴望之情。虽仅一曲,她仍是入情入戏,从一开始就让大家走进阿依达复杂、矛盾的内心世界。此刻的她仿佛就是阿依达的化身,在对拉达梅斯的情感和祖国的热爱之间做着艰难的抉择,融入了更多戏剧性的歌声时而恳切温柔,时而痛苦无奈,将听者的心与人物悲剧性的命运紧紧连在一起。得益于过硬的技巧,安娜在每一个声区都能做到游刃有余且流畅贯通,她的演唱声音层次之细腻、音色变化之丰富,足以令人称羡,更可贵的是她始终让这完美的技巧服务于角色的塑造和戏剧的发展,寄情于声,刻画出阿依达心境的跌宕起伏,叫人不禁为之动容。同为公主,普契尼的图兰朵由外至内皆与阿依达截然不同,舞台经验丰富的安娜在短时间内调整好情绪,以契合人物形象的冷艳之声唱出图兰朵在全剧中最重要的咏叹调《在这座宫殿里》。如果说一开始她表现出的还只是图兰朵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高傲的话,那么随着嗓音中戏剧性因素的不断增强,那愈加激昂有力的演唱,更凸显出该角色的咄咄逼人与复仇心切。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安娜在音乐会中独唱的最后一首咏叹调:德沃夏克《水仙女》中的《月亮颂》。此刻的她又和先前判若两人,用声醇美、用情真切,充分发挥出自己擅长的抒情风格。她早年在同一曲目的录音中所流露的那份多愁善感,在此被更为稳重优雅的格调所替代,演唱时乐句的推进自然流畅,情绪从容,且总以浓淡相宜的音色对比将水仙女鲁莎卡对王子的思念和对爱的憧憬娓娓唱来,那美妙的歌声让我回味无穷。
四首咏叹调之外,安娜在本场音乐会中还与她的丈夫、男高音尤西夫·伊瓦佐夫(Yusif Eyvazov)以及男中音埃利钦·阿兹佐夫(Elchin Azizov)合作了数首歌剧重唱片段。从《夜幕已深》(选自威尔第《奥赛罗》)中依偎在丈夫身旁倾诉着爱情的甜蜜的苔丝德蒙娜,《缄默无语》(选自莱哈尔《风流寡妇》)中与心上人情话绵绵、互诉衷肠的汉娜,到《宁静的夜,这样的爱情》(选自威尔第《游吟诗人》)中身处情敌之间万般无奈的莱奥诺拉,她的演唱是那样具有说服力,使这里的每一个角色都栩栩如生,也借此印证了自己的“全能”。
相较之下,男高音伊瓦佐夫在音乐会中表现平平。作为一位抒情戏剧男高音,他的音质挺拔有余而柔韧不足,音色也缺乏应有的变化,这让他塑造的角色难免予人以“千人一面”的印象,较易产生审美疲劳。而能欣赏到男中音阿兹佐夫兼具力量和美感的演唱,则属意外之喜。亚戈的阴险毒辣、斗牛士的踌躇满志、达尼洛的风度翩翩,一一再现于阿兹佐夫有魄力、有神采的歌声中。他与安娜在《缄默无语》中跳起华尔兹,舞姿优雅,情投意合。
音乐会虽已过去数日,但当我写下这些文字时,安娜美妙的歌声仍在耳边回荡,她在舞台上的熠熠光彩也不时浮现眼前。我不由想起安娜的伯乐、指挥大师杰吉耶夫对她的评价“舞台上的她,可以悲痛欲绝,可以风情万种,迅速的角色切换让人难以置信”,这无疑也是对她当下艺术状态最佳的写照。精湛的歌唱技巧、对角色的敏锐把握、非比寻常的个人魅力,正是这种种因素的相辅相成,才造就了这位今日乐坛万众瞩目的Diva。她似乎生来就属于歌剧舞台,即使这次是在音乐会中演唱,她从声音造型到举手投足仍未曾脱离剧情和角色本身,塑造出一个个丰满生动的人物形象。如此字字走“心”、声声传“情”的演绎,若非置身现场,实难深切体会。在我看来,她甚至试图将这些女性各不相同的命运环环相扣,使之构成一部崭新的“歌剧”,最终也以自己极富感染力的演唱和表演收获了又一次成功。
有人曾说,歌剧的未来不是让千里之外的人来看安娜·奈瑞贝科这样的大牌明星,那将是歌剧的死亡。我却认为恰恰相反,较之热衷于不断以标新立異的制作夺人眼球(有时更适得其反,变得不伦不类),如果我们的舞台上能多一些如安娜般演唱声情并茂、台风光芒四射的明星,必会在以其个人魅力让观众重回剧院的同时,也让歌剧艺术历久弥新,不断焕发出新的光彩。
美哉,安娜,期待与你再相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