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烽
大厂房
■潘烽
太阳,熟稔这里的每个脸庞,每个角落,每块大大小小的金属。
来了,就不客气。这也是它每天光顾的地方。闲了,和工友们肩挨着肩坐着。携风为帕,为那些汉子们拭去脸上的汗。
抚摸着他们粗犷的皮肤,呈出母亲般的疼爱。
算算,这厂房有50多岁了,但它身子硬朗。它的根基之所以牢固,因为它的墙壁,是现在所有高楼大厦不能比拟的。墙壁,没有夹层,没有空心砖,更没有虚假。
大厂房四周都是玻璃窗,岁月黏在上面,有些模糊,但它并不影响阳光的出出进进。金属发出的气味,呈淡蓝,弥漫着,形成的气息慢慢地游动。气势大的时候,形成蒸蒸腾腾的笼障。
太阳,检阅着人与金属的律动。时而,碰撞声,嘈杂声。倏地,还会迸发一声惊雷般的声响,浑厚,刚直,回音袅袅。
大厂房吼一声,是大工业的一声呐喊,相当于最淳朴的誓言。
大厂房的举架,空旷得让人仰颅。
原来,这是个掳夺青春的地方。当然,也给青春助燃到了极致。厂房,如一个平台,让人们站上去,然后,把心敞开。他们,自豪地以工人的名义,释放出身上的力量。人在工厂,就要以力量创造财富。于是,他们的名字,虽不见经传,但也能穿越时空。
机器,隆隆地响着。日日,月月,岁岁。有了急活,制造大件,要把汗水流进夜里。被惊悚的星星聚拢过来,久久地,不愿离开。
一茬人退下去,又一茬人赶上来。
大厂房披一身铁灰,岁月老了,它却青春不减。这里,是发明创造的地方,是让人革新入迷的地方;这里,缔造了无数个美好的传说;这里,一而再再而三地填补了国家空白;这里,是培育大工匠的摇篮。那些经久不衰的故事,是鼎承中的一个组成。
钢铁,是金属的统称。其实,钢是钢,铁是铁。它们都有各自的型号,型号不同,硬度不同,用途也大不一样。
此时,正在上演的,是一部放大版的独幕剧。独幕剧往往是小剧场。这里场面宏大,交织的金属中,有合金钢、槽钢、不锈钢……钢铁,在风情万种地起舞。剽悍的气势,可穿云裂帛。坚硬的金属,如此服帖,百依百顺。
用火去哄铁,用情去喂铁,大工匠们,无愧是铁的保姆。
铁充盈起来了,兴奋起来了。最终,成为一个大件,像艺术品诞生了,亮晶晶,墩实实,立在那儿。这是——精馏塔的一个局部。像人一样有一种精神释放着。钢铁,竟然那么有情有意。
看吧,包括每一个焊点,如此细腻。再看,精神抖擞,有一种内在的东西往外释放。经过了切割、锻打,给钢铁以理智,以从容。钢铁有钢铁的豪放,钢铁有钢铁的婉约。因为它的思想,经过了1000多摄氏度高温的冶炼。
有人说,当代工人才是艺术大师!
这句话,注定会赢得大厂房一万个点赞。
焊机躲在一个角落,嘀嘀咕咕,又似喃喃。声音不大。
但是,只要有人从它跟前经过,都会获得温情的叮嘱,还有对岁月的回首。会让这些后人想起当年的大工匠们。他们,爱惜设备如爱惜生命。嘀嘀咕咕,亦是心与心的交流,且能入心入脑。留下印迹。
那声音,不急,不躁,带有定力。声音可以引暴无限的力量。在这个地方,干多重的活儿都不觉得累。
焊机,似乎在做一次关于传统故事宣讲。“争气弯头”就在这里诞生。从这个意义上说,大厂房是诠释中国民族工业发展进程的一个展馆。
送午饭的车子来喽!干点活儿,功劳大了,吃饭还有人给送到鼻子下。这在师傅那辈,是做梦都梦不到的。白白的馒头、花卷、米饭,几样可口的菜让人垂涎。粗糙的手来不及去洗了。洗它干啥,筷子夹起馒头,塞进阔圆的嘴。两腮里塞得像蛤蟆的气泡。凡是走进大厂房的人,没那么多讲究。这里绝对拒绝斯文。因劳累的消耗,肚子早就开始抗议了。
他们身上的工装并不利落。袖子挽起,扣子没剩几个。
这里,没有洗手液。有的,是一块肥皂,往铁盒子里一扔,脏兮兮的。但它能把所有的人洗干净。不洗也不要紧,他们内心里没有一点脏东西。铁桌子,像一架琴,白钢餐具碰撞,再碰撞,抒出一阵好听的类似原生态的音乐。
男男女女,兄弟姐妹,聚到一起,香喷喷的饭菜里,拌进了笑声。
一朵花,开在天上——天车女工。
头发,全藏在安全帽里。美,有时隐喻一些会更美。她是女工吗?不细看,断定固然会遭受挫折。细细地看,莞尔一笑,省去了人们往下的猜测。女工,机灵,娴熟,勇敢,自如地操纵着。
原来,电铃是会说话的呀。那铃声,脆脆的,长一声,短一声,起起伏伏。天车女工最能听得懂,像情话。铃声和手柄,如此默契。她,用操作控制器手柄画着一幅立体的画。雄浑,动感,缓慢如工笔,急促是写意。壮阔的气势,能把人看呆。
鸣铃……轰隆隆,会合一美妙的交响,让人心动神驰。
铁,脱离地面而腾起,迈着太——空——步,一派雄纠纠。
天车女工,眼睛不眨,静止如雕。完成了整个操作后,走下天车,摘下安全帽,一瀑黑发,扬扬洒洒。汉子们过来,逗着她,姐:从床上下来了?天车上,有时被称做床。女工,那一双毛绒绒的大眼睛,一笑,再笑,上下睫毛往一块挤,几乎合拢。笑,更迷人,更芬芳。这是最温暖,最和睦,最具有可观赏价值的一瞬。开心的笑,还有许许多多经典的故事,一并被大厂房收藏了。有的,已经变为另一种形式,在档案馆里陈列。
往事,那么端庄,那么严肃。可它又那么慷慨,把思想的启迪送给每一个在它面前久久伫立的人。
淬火,一抹云烟,色彩幻化,浓黛蜕为深蓝。继而,淡青洇为鲜黄,如五金销熔。一轮元气十足的太阳,在炉膛中如火鸟,飞翔,展翅。刚一亮相,就金光灿烂,不可逼视。
这是一次伟大的嬗变。庄严与神圣之感,盈满心胸。
黑黑的铁,如同人,洗澡,净身,干干净净地面对世界。钢铁,出奇地温顺,但不世故。由暗红到红色变软,再到橙黄,从1100摄氏度到1600摄氏度,终于迎来了融化的景观。可一经冷却,比最初还要坚韧不知多少倍。
早起的铁,承载着更光辉的使命,奕奕而去。当它行至另一个地方,身影高昂,岿然。朝着它所面对的世界,笑笑。歌吟如诗,激情难抑。
一块铁,是一瓣花,一块铁,是一条授带,一块铁,更是一座桥,可以通向世界。仰见,铁会心跳骤然加速。肌肤裸,筋骨露。再粗、再糙,当他成为换热器或者塔罐的时候,去完成人所赋予它的神圣使命。
钢铁,如正直的人,不仅金刚怒目,而且还将剑拔弩张。
有震撼人心的力量,也有静若止水的安宁。
从一个大厂房诞生,又到另一个大厂房安营扎寨。大场景里融进钢铁的心愿。换一个角度去想、去看,铁,像植物,穿顶而过,直冲云端。于是,铁就有了不是铁的名字——高塔林立。
大厂房,墙壁,玻璃,透明,如镂空式的艺术品。
一本书告诉我,介于爱与被爱的一种情,叫“魅情”。铁,充满了梦幻、魅惑、渴望和期待。安静中,伴着如蝉翼般动听的机鸣,不时可遇见逡巡四周的人。他们表情严肃,恍若游走。其实,身上的责任沉着。人,在最悠闲的表象里面,可能藏最累的核。
不是吗,这里也是个让人视觉膜充血的地方。
技术改造,永无止境。少投入,多产出,是个永恒的期待。多少人痴迷,把昼与夜连在一起。创造,最能唤醒人们身上的神性。
数据、草纸、草图、电脑软件、安全帽、星星、黎明、朝阳,汇聚了内心里多少酸甜苦辣。殒落,升起,再殒落,再升起,苦思冥想,让人夜不眠。为了工厂这个家,也为了自己的家。智慧像鸟儿,和空旷的大厂房紧紧地、紧紧地依偎。大厂房,则是它最温暖的巢。
人的意志,一经与钢铁相融,就会比钢铁还坚硬无数倍。
金属果然让人敬畏,它给这群人的是朝气蓬勃,还有善于对劳动的信仰。那么,大厂房注定是他们精神的皈依。铁无情,让人视觉膜充血,再充血,火上来了,吃了药片都不能抑制;铁有情,它给予人们畅想和快乐,给予人们以振臂高呼的理由!
这里,多一些安谧,就多一些富庶。
大厂房用思念作证,他们也曾有过浪漫的事儿。
一家人开着车,到远方去。慢慢地吃,慢慢地玩,节俭的日子里,也有消费的洒脱。他们口袋里,哪怕一分钱都是干净的,都是汗水的结晶,当然,包括大把的创新奖。有时消费都来不及,因为四肢总被活儿压着,工龄假因忙碌,而一年一年被废除。
终于,迎来一个假期对全家人的拥抱。开着车子,拔腿就走。车上,装着满满的幸福,奔向充满诗意的远方。
优雅地坐在海边,把心安放在一个角落。那会儿,不可避免地又想到了大厂房,还有大厂房里,红、黄、蓝管线的承载与走向……因为,尚有许多没能解除的焦虑还在那儿,不动不移。东方熹微,黄昏霞照,面对大海,得以彻悟,不断修剪生命的荒芜。
一时千载,千载一时。这会儿,我想到了曾读过的诗:敢在时间里自焚,必在永恒里结晶。这诗句,是对现代创造价值的人们,最好的刻画。
笑容,优雅,自信,是一个人最大的精神财富。有了这些,就有了全部。大厂房里的人们最懂得,精致的人生,总是与钢铁相伴。行走四方,攒足力量。梳理万千焦灼后,挟着快乐和畅想,启动了回归的车子。
似乎听到了呼唤,唯有大厂房和钢铁,最能预知他们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