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峰
南方有嘉鱼(外一篇)
□陈峰
外面的太阳真是毒啊,狗啊鸡啊都板着脸挪到大树下,做窝了,那儿凉快。狗伸着舌头“呼哧,呼哧”打起精神竖着身子,半躺在地上,鸡扇着翅膀轻声“咯咯咯,咯咯咯”,知了在树上高一声低一声密密匝匝尖叫着,“热啊,热啊”。盆栽的午时花在墙上一簇簇热辣辣地开着,像暗号,约定了时间去私奔。凤仙花在墙脚边高一株低一株炫耀着自己红的粉的衣裳,过了一夜,却不知道跑到谁家女孩的指甲上去了,又开成一朵朵的花。这时候的晚饭花简直算不得花,一丛丛只有满枝的绿叶不见花的踪影,那绿叶像一把把撑开的伞,绿得人睁不开眼睛。
这是个热闹又寂静的中午,大人们都在家里午睡,小孩子被大人强按着,躺在床上,却是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一会儿滚到里边,一会儿滚到外边,像一只狗,竖起耳朵,机警地,辨别着大人的鼾声是否进入了酣眠。“呼噜噜,呼噜噜”,鼾声像缓缓拉起的风箱,许是睡熟了吧,于是蹑手蹑脚地起来了。突然大人一声干咳,“干嘛去?!”“去小便。”又只好心虚而无奈地躺回床上,吓得出了一身的汗,只好“骨嗒骨嗒,骨嗒骨嗒”摇起扇子。“呼呼呼,呼呼呼”,这次鼾声像打雷一样,应该完全睡熟了吧。于是再次轻手轻脚地飞下床沿,偷偷溜出来,猫在玩伴家门口,“喵呜喵呜”学猫叫。小伙伴们一律用手捂着嘴巴,汇合在大树下,用石头剪子布决出胜负,去抲鱼还是去捕蝉。
这大热天正是抲鱼的好时机,男孩女孩拎着脚桶,提着土箕,带着一个叫撩海的捞鱼工具,出发了。撩海,是家乡的方言,是一柄长竹竿,顶端是网兜,伸进水里能把鱼捞起来。阿海的父亲是抲鱼出身,除了家乡大大小小的河溪,还要到很远的大河大江里去抲。这个撩海当然是阿海偷偷带出来的,他有抲鱼的技术,年纪也略长于我们,于是成了孩子们的头脑。
孩子们跟在阿海的身后,雄纠纠的,在门前河逡巡。有一群小鱼欢快地出现在视线中,令孩子们兴奋,阿海把手按在嘴唇中间,压低喉咙,发出“嘘,嘘”声,立刻禁了声。方言里,这种鱼叫做差排鱼,专门在河水的浅表层活动,它有着潜水员的漂亮身姿,箭一般,摇曳来摇曳去,活络得很。有一句“桥倒压勿着差排鱼”的俗语,就是说鱼很活络,即使桥倒了,也压不住鱼。有人从家里带了一小口袋碎米,撒下去,大大小小的差排鱼冒出头来争相啄食。阿海不由分说,一伸一撩一提,鱼就进了撩海,不管大小,先捞了再说。放进脚桶里,“噼哩啪啦”一阵乱响。鱼也机灵,碎米撒的次数多了,也不上当了。只好换一处地方去撩,然后把小指粗细的差排鱼放了,太小了,让它们呆在河里再长大一些,养肥一些。
这太阳毒得简直要热死人了,阿海提议不如下河去抲鱼,也好凉快凉快。瞒着大人偷偷溜出来,大人的叮嘱还是不能忘,就是不要去大河。大人说大河里住着“河沙鬼”,专门吞吃小孩,每年夏天总有一二个小孩被“河沙鬼”拖走,大河里鱼再多,我们也不敢去冒险。
家门口的河水浅而窄,上半段一人深,下半段只有半腿深,三只土箕并排放在一起就能管住一条河了。就这样三个人管土箕,三个人赶水,人手不够的时候,两人管三只土箕,一人或两人赶水。这种抲鱼最有趣了,特别是赶水,分明就是玩,东赶赶西赶赶,嘴里念念叨叨,跟自己说话,跟鱼说话,要鱼乖乖地游进土箕里去。果然,鱼听话地游进去了,“嘶啦”一声,捞起土箕,土步鱼、泥鳅活蹦乱跳地,跳进了脚桶。这个时候,我总在想,鱼一下发现脚桶里有这么多同类,不知道有没有互相认识的,我们有表兄妹、堂兄妹,鱼有没有呢?每当我把这个问题抛给我哥的时候,我哥笑我傻,能吃鱼才是硬道理。赶了三趟后,水混得伸手不见五指,鱼也少了,于是上岸找了一处树荫休息,数数一共抓了多少鱼,每个人能分几条?
那棵树真大,是苦楝树,果实能当子弹,夹在皮弹弓里“嗖嗖嗖”,要弹哪里便是哪里。男孩子最爱瞄准姑娘家的胸脯和屁股,引起一阵尖叫,他们更开心,也不怕被骂,一溜烟地逃得飞快,早没影了。树荫下,微微有风吹来,也吹来瓜的清香,有人说了一声,要是能吃个瓜就好了。听了这话,每个人不由分说舔了一下干燥的嘴唇。阿海鬼头鬼脑地分析,靠近河边的是根宝拐脚家的地,地里有西瓜和沙瓜,西瓜贵,一般都是上街卖掉赚钱的,偷西瓜被抓住告诉大人那就闯祸了,沙瓜贱,都是自己种自己吃。阿海说,你们给我望风,我去偷两条沙瓜,平分着吃。
阿海像猴子一样蹿过去,越小河跨田塍,迅速得手,装在草帽里,飞奔而来。亮晶晶的汗一滴一滴淌下来,也不擦,直接一拳,击中沙瓜。沙瓜四分五裂,黄亮的汁水像线一样垂了下来,三四人倚在树脚,你一块我一块,连着瓜瓤一起吃进肚子里去,甜,真甜。快吃完的时候,远远地瞥见有人来了,一瘸一瘸的,不好,是根宝拐脚来了,迅速擦嘴,处理后事。然后装作若无其事,看看云,听听风,互相挠痒痒,笑来笑去。我从裤兜里摸出一根粗线,跟他们玩起翻花绳游戏,穿个五角星给你戴,穿个花背心给你穿,穿个房子给你住……
根宝拐脚过河的时候,行动十分蹒跚,手里拿着一把铁锨。突然,他质问我们,是不是偷过瓜了,番薯藤怎么被踩倒了。然后狐疑地看看我们,看到地上的脚桶里有好多鱼,狠狠地盯着我们,要是被我亲眼看见,当心你们的狗腿!
阿海犟嘴,你没有亲眼看见,凭什么乱说,走,我们回家。孩子们心虚地跟在阿海后面,提着桶,等到有些距离了,才放肆地做出各种鬼脸和怪样,拍拍胸口,连呼,吓死人了,吓死人了。
母亲看到我提着鱼回家,本来想要发作的怒火变成了一句话,下次再偷偷出去,打断你的腿。我奇怪为什么大人骂小孩的时候总是说打断你的腿,撕烂你的嘴,好像不是亲生的一样,这么凶。
母亲差我去哄住母鸡,要给它喂泥鳅,母鸡不肯就范,我只好抱住它,掰开长喙,把泥鳅塞进去,母鸡“哦——啊,哦——啊”打着噎,母亲拍拍母鸡,“乖,吃了泥鳅明天下蛋。”我也学母亲拍拍它,“乖,吃了泥鳅明天下蛋,下蛋给我吃。”母亲拿着鱼刮鳞去脏,差排鱼用盐腌一下,置上十分钟,再用水冲一下,滴些酱油放进饭镬置于羹架上熯。土步鱼则用咸齑搭配着煮,我乖巧地替母亲打下手,淘米烧火,闻着鱼香,暗中咽着口水。这时候,哥哥也放学回家了,闻到了香味,要去揭锅,被母亲喝斥,饭还没熟呢。
晚饭,父亲照例要吃点杨梅烧酒,菜是极省的,筷尖蘸点鱼汤就能吃一口酒。父亲爱看些书爱听广播,肚子里装着一些奇闻逸事。他告诉我和哥哥,春笋土步鱼是一道脍炙人口的名菜,春天最得时,土步鱼最最美味的做法要数“雪菜豆瓣汤”。知道宋庆龄吗?她位居国家副主席,当年寓居上海的时候,要宴请几位来访外宾,便请大上海的名厨来掌勺烹制美食。厨师熟知江南菜肴,在宴席中专门做了一道雪菜豆瓣汤,菜绿、豆瓣白、汤清,异常鲜美,豆瓣之嫩,堪称一绝,惊得外宾目瞪口呆。我问父亲豆瓣怎么会是白的呢,豆瓣酱不是黑不溜秋吗?原来,此豆瓣不是彼豆瓣,此豆瓣指的是土步鱼双颊上的那两块腮帮肉。腮帮是鱼呼吸时活动最频繁的部分,因此最活最鲜,一条土步鱼也只有那么两小片半月形的宛如豆瓣的腮帮肉,要制成这道雪菜豆瓣汤,起码要几十条土步鱼。
天哪,这么讲究。说得我和哥哥又把吐出的鱼骨头重新拨拉一遍,看看有没有遗漏的腮帮肉。父亲说,差排鱼是馋嘴的鱼,就跟小孩子一样,什么都要去吃一下,最喜欢吃苍蝇,苍蝇中又最喜欢吃绿头苍蝇。那日晚饭后,我和哥哥拼命扑打苍蝇,去河边钓差排鱼。果然,绿头苍蝇扎在鱼钩上,一扔下,浮子就动了。哥哥眼明手疾,“哗啦”一提,三指宽的差排鱼张大着嘴一开一合,束手就擒。一下便收获了五条,比撩海捞上来的差排鱼要大出好多好多。差排鱼睁着无辜的眼睛,“呼哧,呼哧”呼气吸气,仿佛生着谁的气,我想它们肯定生自己的气,也在后悔自己的馋嘴了。
母亲看到钓来五条差排鱼,喜滋滋,盘算着要如何吃,吃几天,什么吃法。比起清蒸来,红烧差排鱼更好吃,油水也足一些,还有用豆豉蒸,用咸齑汁蒸,晒干后蒸。母亲的厨艺好得很,总能变出许多花样来。
吃过夜饭,阿海的父亲背着一领方形的竹竿鱼网,还有一架三角撑,裸着古铜色的上身,肌肉鼓鼓的,穿着大裤衩,搭着一爿毛巾,向河边走去。父亲跟他招呼:“又去扳罾了。”阿海的父亲说:“闲着也没事,捞几条鱼给孩子们解解馋。”
此时,晚饭花开得正盛,嘟着喇叭一样的小嘴巴,红艳艳的,我摘几朵用茅草串成手环,套在手腕,跟在阿海父亲后面看热闹。只见他把鱼网铺设在水中,撒点糠皮粉什么的,然后下水,用三角撑赶鱼。三角撑用竹子做,最下方的一截竹子套了一排小竹圈,赶鱼的时候,会发出“隆隆隆”的响声,鱼听到声音,惊慌地逃命,以为发生地震。待鱼游到网的上方,“哗啦啦”一声,提起网,亮晶晶的水像瀑布一样挂下来。哇,有河鲫鱼,有泥鳅,还有河虾,阿海的父亲得意洋洋的,“你给我当囡,这河鲫鱼就给你吃。”阿海的父亲家里有三个儿子,没有女儿的他最想要个女儿。每次见到我,总要开我玩笑,羞得我一下子红了脸,比晚饭花还红。可是我哥说:“真是笨啊,你答应了就有鱼吃了,吃了鱼再说。要是他要我当儿子,我就去他家当儿子。”这话我学给母亲听,气得母亲连连骂哥哥是白眼狼。
没有月亮的夏夜,黑咕隆咚的,去河边,便有些怕,好在哥哥带了手电筒。手电筒里装两节电池,一按开关,射出来的光线,一团锃亮,像舞台上的聚焦灯。手电筒用来干嘛,照鱼。对准鱼一照,鱼便呆了,特别是泥鳅,仿佛被施了魔法,一动不动。哥哥用竹夹子,竹夹子像老虎钳,一条一条把它钳住,放进鱼箩里。泥鳅给鸡吃,黄鳝上街卖,能换钱,因此哥哥热衷于去田里照黄鳝。照黄鳝得事先布好阵,蚯蚓串在麦秆上,麦秆插在田地里,蚯蚓的腥气引来了黄鳝,黄鳝游过去,观望一阵,自以为安全,便放下心来,蚕食蚯蚓。哥哥看时间差不多了,急急赶过去,黄鳝正围着蚯蚓细嚼慢咽。手电筒一照,黄鳝傻了,后悔不该贪嘴,只好睁着眼睛,看着我们用竹夹子钳住它。黄鳝可以换钱,自然高兴,但也有不高兴的时候。黄鳝跟水蛇很像,有时候,眼睛看花了,哥哥摸到一条蛇,也不知觉,怎么有些糙了呢。等醒悟过来,吓得一声大叫,东西全扔了,我跟着,一路叫爹叫娘,魂飞魄散,大哭不迭。
有一年秋天,村里突然传出消息,要修水库,要把水库里的水放干了。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连狗都知道了,吠叫声,一声连着一声,催着主人快快动身,鸡们三五成群站在门口目送着。村里的老老少少都出动了,家里的大桶小桶“乒乒乓乓”,能拿的都拿上了,根宝拐脚走得飞快,一点也看不出是个瘸子来。每个人都磨刀霍霍地去水库抲鱼,好像个个都是抲鱼能手似的,阵势比过年还热闹。
车水机“轰隆隆”响着,水越来越少,眼看着那些鱼藏不住了,性急的鱼“噼哩啪啦”地先跃起来了。男人们有备而来,穿着汗衫短裤衩,跳进水库,水在膝盖处。有的鱼大得呀,得抱,是鲢鱼,还有鳙鱼、草鱼、乌鳢鱼。有一条鱼自以为聪明得很,直接从男人荡开的领口跳进汗衫里,把那男人的胸口撞得生痛,“啊啊啊”地喊。那鱼听到了喊声,撞得更厉害了,简直是活蹦乱撞,那男人“啊啊啊”乱叫几声,向后退,倒在水中,口中还不住地喊着“这是我的鱼啊,这是我的鱼啊”。女人和孩子们大笑起来,止也止不住,站在边上还指指点点,大声嚷嚷。
只见那边有一个女人在喊:“快看快看,那边有一条大鱼,出头了出头了,快去抓快去抓。”男人们的眼睛齐刷刷地跟过去,没发现,“看到没有?在那里,在那里。”男人们的眼睛又齐刷刷地跟过去,还是没发现。有个男人指着另一个男人,油腔滑调地调侃道:“哪里有鱼,哪里有鱼,莫不是她要抲你那条大鱼?”然后那些男人们不怀好意,放肆地大笑。那个女人红着脸,不说话。一个男人兴奋地举起鱼,“抓到了抓到了,果然是条大鱼啊!”那个女人又笑了。
抲鱼结束了,鱼们不情愿地躺在一处,离开了水,就像被人剥光了衣服,羞得闭上了眼睛。各家的桶早就排好了队,主人站在旁边,伸长头颈朝前看,这么多鱼让每个人的脸上都泛出了油光,亮晶晶的油光。
阿海的父亲把鱼提到彩英阿婆家里,阿婆正念着被小孩子称为“脚底经”的经,“脚底脚底,波罗脚底,波罗生脚底。”“阿婆,这是分给你的鱼,给你放哪里?”“侬再辛苦一些,去大河,把鱼放了。”阿婆放下念佛珠,做了记号,走出来对阿海的父亲说。弄堂里刚好吹来了一阵风,阿婆玄色的衣裤宽宽荡荡,鼓满了风。
要怎么处理这些鱼呢,一家人围着一堆鱼,谁干嘛谁干嘛,明确分工。为了剖鱼,父亲特意买了一把大剪子,“嚓嚓嚓,嚓嚓嚓”剪鳍剪翅,干脆利落,母亲掏出鱼泡泡,我一个个收集起来,“啪啪啪”满地踩着玩,隔壁邻居家也传来踩鱼泡泡的声音,“啪啪啪,啪啪啪”此起彼伏,真有些过年的意思了。母亲把这些鱼分成堆,一部分晒鱼干,做熏鱼片,一部分腌起来,糟起来,好几个月都不用买荤菜了。
那时候爱去河里淘米洗碗,水面漂着油花花,鱼张着嘴啄一下啄一下,我手提淘米箩浸于水中,只一歇,鱼就围拢来。有时,我玩着玩着,一时忘了情,翻入水中这样的事也会发生,好在门前河浅得很。第一次翻入水中哭得稀哩哗啦,多翻几次后,便没事一样,自己迅速爬上岸,看看有没有被小伙伴看见,这时候想来鱼肯定在水中看到我的笑话了。
大人们捕溪坑鱼的方法很多。最简单的是先察看一下,选择一处鱼活动多的水域,用溪坑里的石头筑成一道堰坝,用破脸盆把里面的水舀干,鱼们躺在湿润的河床上,翻着白眼挣扎着,束手就擒。还有一种办法是选择一个小水潭,用刀割岸上紫红色的辣蓼草一大把,拌上沙子把它们捣烂,辣味的汁水渗透在沙子里,撒在河中,河里的鱼吃了汁水,像吃多了酒的醉汉,踉踉跄跄,一时昏昏沉沉起来,动作慢了半拍,也忘了羞耻,自己竟脱了衣服把白亮的身体浮在水面上。大人们只须用小土箕一兜就逮住了,这种投机取巧的方法会引来村里年长公公们的骂声。
一年四季循环着,鱼从来不记恨,怎么捕也捕不完。在惊蛰过后的某个夜里,一声雷鸣滚过天际,雨倾盆而下。第二天醒来下床,发现门前河的水已经没过埠头了,连声问母亲,什么时候下的雨?母亲说,半夜里,你呀,睡得跟死猪一样,就是把你买掉也不会醒。
哥哥动了心思,背着鱼叉和鱼箩,带我去草籽田里,家乡把紫云英叫做草籽。草籽初长成的时候,嫩叶嫩茎的草籽用咸齑汁焯一下,碧碧绿,吃起来有股甜味在里面。等紫色的花开败时,草籽烂在田里还能做肥料。
碧绿的草籽尚未开花,被水围困在田里,哥哥穿着凉鞋绾起裤脚,试了深浅,水刚没上他的脚板面,于是唤我也下田。我一下田,一条河鲫鱼“哧溜”一声,从我脚板面游过,我兴奋得大叫起来。哥哥眼疾手快将鱼叉射过去,“中了,中了。”我抓起鱼,好大的一条河鲫鱼啊,足有四指宽,白白的鱼鳞亮晶晶的,这么大的鱼也不知怎么游进草籽田里。哥哥说是昨晚的暴雨让河水大涨以致于溢到田里,那鱼便随河水游了过来。那天在草籽田叉到八九条鱼,后来叉到的鱼个头小了,母亲用野葱烤鲫鱼,一缕缕的野葱盖在鱼身上,那香气香得连狗啊鸡啊猫啊都急了,围着饭桌转圈,抬头看着我们的嘴巴晃来晃去,晃来晃去,随时做好飞扑的准备。那天的河鲫鱼每条都有鱼籽,黄黄的鱼籽嚼得满嘴都是小颗粒,又糯又丰腴。母亲说,这个季节叫春光时,正是鱼产籽的时候,这个时候抓鱼最罪过,一颗鱼籽就是一条小鱼呢。
多年后,我在《史记》中读到“乃丹书帛曰‘陈胜王’,置人所罾鱼腹中”,老师说,这“罾”是一种鱼网,名词作动词用。我的眼前一下子浮起了阿海的父亲扳罾的样子,“哗啦”一提,水,瀑布一样挂下来,鱼,活蹦乱跳的。可惜,阿海的父亲在一次出海抲鱼中,没有回来。
风吹在脸上像一把小刀子,吹得脸上豁起了一层皮,短而糙,像一条条萝卜丝卧在脸上,搽了好多天的蚌壳油才能恢复光滑。这该死的冬天,这么冷,而父亲偏偏选中这么冷的天,扛着锄头去田畈,种蚕豆。
那蚕豆种是从当年的鲜蚕豆里挑出来,品相最好,晒干晒燥。用尼龙纸里三层外三层密不透风地包裹好,盛在饭篮里,高挂在屋梁上,防蛀防虫咬。哥哥可不怕,再高也防不了他,一条方凳再布上一条小矮凳,叫我牢牢地按住凳子,不晃动。他爬上去,红着脸,颤颤惊惊地拿出一把来,跳下,吁了一口气。这蚕豆种有什么用?放进火熜里,焐一下,然后蹦出来,香气四溢,解馋呢。还能和小伙伴玩弹豆游戏,豆子躺在地上,人跍着,大拇指和食指圈成O型,然后,奋力一弹,豆子飞出老远。如果碰巧撞上另一粒豆子,那就是打中了,就是赢了。这游戏可不能让大人看见,看见了,这蚕豆从哪里来,谁说得清楚。
父亲用锄头把地刨开,把蚕豆种放进孔里,再盖上泥土,那泥土就是蚕豆的棉袄,它就这么睡在地里。这么冷的天,蚕豆会发芽吗?别担心,等春风拂过山冈,春雨润过土地,那初生的芽儿就会试探着从地上冒出来,施施然,伸个懒腰。觉得这阳光的温度是友好的,那么就开始大着胆子,今天一个样,明天又是一个样,直到蚕豆花开出来,像一羽羽的黑蝴蝶,多热闹呀,上下翩飞在枝叶间。不多时,枝丫间也生发出一节节的豆荚,小小的,短短的,最后长得大大的,长长的,显现出粗壮的个头。终于,在立夏前后,大人把它搬上餐桌做了主角。
彩英阿婆在自家门口晒着太阳,瘪着嘴唱起“蚕豆开花黑良心,玉米开花一撮毛,芝麻开花节节高,南瓜开花金钟罩……”蚕豆花的边缘白白的,正中镶着一圈黑,那黑像是鬼脸,看上去森然可怕。唱词中“黑良心”这三个字不友好,它讨好你,给你吃,却落得这名声,真是不厚道。好在蚕豆浑然不觉,不然它肯定生气,不再长大。
在家乡,把蚕豆叫成倭豆。相传在明朝,到了蚕豆饱满成熟的季节,倭寇趁着洋流侵犯家乡的沿海一带。百姓不堪其扰,便想了一个办法,将收获的蚕豆撒在倭寇上岛的必经之路上,把辣蓼制成的白药粉也撒上,使蚕豆发酵腐烂。倭寇上岛踩踏后,双脚便陷进泥地里进退不得。埋伏的百姓见此,便冲将出来,把倭寇打得落荒而逃,蚕豆立了功,于是叫成倭豆。还有一种传说,明朝廷派戚继光来此抗倭。一次剿寇时,戚继光为鼓舞士气,当众宣布:“杀敌以蚕豆计数,战后以蚕豆数论功行赏。”战斗结束后,军民上缴蚕豆,戚继光不仅给予重赏,还把那些蚕豆赏给杀倭寇的军民。那些得到重赏的军民,用棉线把这些蚕豆串起来,挂在胸前以示光荣。不知底细的人问挂蚕豆干什么,他自豪地回答:“这一颗颗都是倭寇的头啊!”从此以后,每逢蚕豆上市,大人们就用线穿了一大串挂在孩子的脖子上,孩子因为挂的是“倭头”而感到自豪。方言中“头”与“豆”字音相似,渐渐地,人们就把蚕豆叫作“倭豆”了。
蚕豆,因为是立夏那天的必吃菜,所以也叫立夏豆。而罗汉豆,这一叫法,想必在鲁迅先生的《社戏》里已经众所周知了,家乡也这么叫。大人们常常会把刚上市的蚕豆用一条线一颗颗串起来,结成一个圆圈,熯在饭镬头,熟了,晾凉,拿出来套在小孩的脖子上,那是多么地引人注目,父母对孩子的疼爱可见一斑。那孩子,摘一颗,又摘一颗,吃得脸上眼中都是得意。那脖子上的蚕豆一颗接一颗像叠罗汉一样。蚕豆的叫法在家乡也有来历,说是蚕豆成熟的时候,正是蚕事开始的时候,于是叫了蚕豆。清代有慈溪人严恒曾写过一首诗叫《蚕豆》,起首两句就是,“田家豆熟逢蚕月,小荚丛生竟类蚕。”不过,据《中国蔬菜名称考释》里解释,“它扁平,略呈长筒或葫芦形,状如‘老蚕’”,故称。说法各持己见,但有一点是定论的,那就是蚕豆是西汉张骞出使西域带回来,所以有些地方叫它胡豆。
蚕豆种起来省事,几乎不用怎么去伺候它。你把它种在四四方方的田里也好,种在边边角角的位置也好,从不挑肥拣瘦,深得乡人的喜欢。于是在田头旮旯,随处可见,这边有几株,那边又有几株,都长得精精神神。清代乡人孙事伦也曾写过一首《罗汉豆》,“倘具大慈悲,普济人间食。”对这种平凡的食物寄寓了极大的希望。
蚕豆的青春期很短暂。春春期的时候,是多么地飞扬跋扈,豆的顶端嵌着一枚青青的月牙儿,有人叫它嘴喙,也有人说它像戴了顶帽子。这时候的蚕豆是可以连着皮一起吃的,嫩而不粉,鲁迅先生说盐水煮罗汉豆最好吃。对的,最好吃的莫过于清煮,把它当闲食,淡口吃。可母亲不乐意,她要把它当成一道菜,能下饭的,于是她要做成一道酱,叫豆绒酱。把蚕豆从豆荚里请出来,豆荚像沙发一样,里面软绵绵的,像一片云彩,天上的云彩裹着豆子,能不好吃吗。摘掉豆的帽子,剥出豆肉,两片豆肉就成了豆绒,又青又翠。所需的食材是正上市的小笋,切成薄薄的圆圆的小圆圈,还有调味的咸齑,切成碎末,三者混入一锅,滚起即勾芡,就是一道美味的时令菜。豆绒酱只有在上市的时候才能这么吃,过了季,就徐娘半老。那剥开的两片豆绒就成了豆板,用油汆它才服帖,油汆豆板是父亲用来下酒的。那豆绒酱浇在碗里的白米饭上,拌开来,一碗饭几乎不用费什么力气,一骨碌滑进肚里。这时,母亲笑了,仿佛某种计划得逞了。立夏那天,鲜蚕豆是不可少的角色,做成豆绒饭。豆绒饭是糯米加豆肉,如果有条件,再加几片咸肉,一起焖。熟透后,用铲把饭和豆绒、咸肉搅在一起,那豆绒早已没有了招架之力。一碰,就软绵绵,和糯米饭不分彼此,白色的米饭,青色的豆绒,咸肉油汪汪的,油肉透明,白肉红艳艳的,这一锅饭该有多么的好吃啊。可是村里也有人没这口福,隔壁的小伙伴阿龙居然吃了新鲜蚕豆差点要了命。据说是吃太多了,又是呕吐又是腹泻,撒出来的尿是酱油色的。他母亲吓得连忙讨了救护车去县城,灌肠洗胃才捡回一条命,从此以后,他家再也不让蚕豆进门了。
一个月后,蚕豆便进入了暮年。进入的暮年的标志是它的帽子由青转黄,摘掉嫩黄色,那一轮月牙儿是黑色的,像弯弯的一条睫毛。这时候,剥掉它的壳,里面的豆肉是黄了,吃起来是粉粉的,做成豆绒酱显然是不合时宜了,做成蚕豆煲,或葱油蚕豆,还是光光鲜鲜的一道菜。
老蚕豆晒干晒燥,收起来。平时有菜的时候,不露面,来了客人,一时没了菜,它就出来救急。将蚕豆炒熟,再用开水泡一下,倒上咸齑滷,在饭镬头一熯,那香味透着咸香和焦香。城里的客人没吃过这道地道的土菜,连连叫好,忙问这叫什么菜,菜名也简简单单,叫咸齑滷豆,客人学了去,如法炮制,可是他忘了炒豆这一关,便只有咸香而没有焦香。
蚕豆可以孵成倭豆芽,倭豆芽与咸齑煮,不放油,味道也美。“绿绿被头,黑黑枕头,一只手骨,伸出外头。”这是一道倭豆芽的谜语,绿是它的颜色,黑是它的帽子,孵成后,顶端豁开,白色的芽出来了,像一只手。倭豆芽比蚕豆大了一倍,吃起来很粉,这道菜深得牙口不好的老年人喜欢。
小孩子的牙口多好,牙齿简直是一把武器,吃起炒豆来,“喀啦啦,喀啦啦”地响着。这豆炒得纯粹极了,就干锅,什么也没有,这叫掼煞豆、石板豆,炒前炒后只是改变了颜色而已,一点也没开口,紧紧闭着。一颗豆含在嘴里盘来盘去,需把它软化了才能咬开。如果和小砂石一起炒或放进盐里炒,那叫炒倭豆。小砂石和盐摩擦着蚕豆的表皮,痒得不可支了,才开了口,亮出白白的身体,招人喜欢。有一回,村里放露天电影,哥哥和我装了一口袋的炒倭豆。黑暗中,吃了一颗又一颗,捂着嘴,不让人看到也不让人听到。要是让小伙伴们看到或听到,向你索要几颗,能不同意吗?吃着吃着,感觉肚子里有一股气要冲出来,憋不住了,不好,要放屁了。幸亏电影场人多又吵,没人知道是谁放了屁。正在暗中庆幸,一股臭气在空气中飏开来,好些人捏着鼻子,头转来转去寻找臭气的源头。哥哥用眼神问我,是不是我放的屁。我红着脸,眼神是怯怯的。突然,小伙伴阿三拉着我的衣服说,“她一直偷偷在吃放屁豆。”众人的眼睛都盯着我,真让人丧气,这炒倭豆多吃了是要放屁的。哥哥站起来,跟阿三辩解,“屁乃肚中之气,哪有不放之理。”大人们用手扇扇空气,呸呸几下,继续看电影。
村中的一方小池塘,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冬日的阳光下,它成了金色的池塘。小伙伴们低头寻找小石子,向池塘里掷去,“橐”地滑向远处。我从衣袋里,摸出一颗炒倭豆,头高高仰起,嘴巴张得老大,豆子直直地落进嘴里,“咯嘣”一声,“咯嘣”又一声。
责任编辑 刘佩劼
当代诗歌
主持人:古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