匣钵的时间

2017-11-25 09:41阿占
海燕 2017年7期
关键词:匣钵博山

□阿占

匣钵的时间

□阿占

博山的工匠

七八个外地人围着一个拉坯的工匠,看傻了眼。连呼吸都是谨慎的,大气不敢出,似乎稍有动静,行进中的坯体就能在瞬间坍塌似的。

工匠旁若无人。他利用轮盘转动的离心惯性,将一抔泥土挤压、提拉、拨高,以手法还原心象,以心象呈现世界。他用的是阴劲和巧力。他谙熟控制——控制情绪与节奏,控制加压方向,控制手的轻重起承,这种时候,控制力变成了老大,控制的好,就绝无闪失。

拉坯是坯房中最显技艺的活儿。只是,在博山并不稀罕。会拉坯的满大街都是。博山人世代以陶瓷为烟火,为传承,为生计,将泥巴捏造成造型精美的器物胎体,是基因里带的,老天给的。

手工拉坯,比之机械的模压成型,少了一成不变,多了独一无二。手工,拜情感密度所赐,看上去完全一样的器物也有各自不同的密码——或许是工匠指纹的不同,或许是眼神投注的不同,或许是心跳的不同。正是这些看不见的材质构成,让坯体不同,终于决定了瓷器的不同。

最完好的保存永远在手工活态的过程中。活态里有一片深广的生活景象与历史信息。推瓷土、揉泥、拉坯、捧坯、吹釉、驮坯、装坯入匣、满窑、彩绘、茭草……“共计一坯之力,过手七十二,方克成器。其中微细节目,尚不能尽也。”从泥到瓷的一系列工序,环环相扣,步步紧凑,任何一道出了问题,即成废品。博山工匠的勤劳付出自不待言——采土工采得瓷土,搬运工运输,早年的陶瓷作坊全部仰仗肩膀挑扛,或用独轮车运送。揉泥工干起活来和揉面有点相似,瓷土要揉至无气泡、有韧性才算好,整个过程全凭力气和耐心。驮坯则是将装有泥坯的匣钵从外面搬运到窑里。一段不到10米的驮坯路,却需要好几个驮坯师傅。巨大的窑炉,每次可烧2万多件,这是一个很有吞噬感的工作量……

博山的老工匠回忆,因为有手艺,从前再穷的人家也穷不到哪里去。

村村窑火,户户陶埏。早在宋代,博山陶瓷业已具相当规模,雨点釉、茶叶末等名瓷成为贡品,蜚声海内外,明、清时期达到了历史的最高峰。博山人家,任谁都有几件说来得意的传家陶瓷器。可能是爷爷所制,也可能是爷爷的爷爷。博山人家的族谱是立体的,器物为证,愈显峥嵘。若把邻里坊间的传家陶瓷集合起来搞个草根大展,那展,必定可以称作博山人变土为金的编年史。

所谓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博山多山,盛产煤炭,石灰岩丘陵地貌蕴藏着优质的陶土瓷土。有了上天的眷顾,手艺与智慧得到大应承,陶土成陶器,瓷土成瓷器。博山与陶瓷,互为定语。在过去的60年中,从柴窑到柴煤混烧、煤窑、煤制气隧道窑、燃油隧道窑、再到液化气窑,博山走完了窑炉进化的全部过程,为世界提供了一份瓷器烧成技术与瓷器品质的完整记录。

匣钵的时间

博山西南城郊,古窑村,已经在时间的窑炉里煅烧了上百年。时间把它烧得举世无双,时间把它烧成了一件厚重的礼物。时间把它烧得成了精,烧成了一段段谶语。

阳光斜照的下午,古窑村光影深重。那些来自于窑火鼎盛时期的家庭作坊,那些四合院与古圆窑,繁盛在一起,凋敝在一起。刘家转堂楼,侯家套院……北方民居的经典骨架还在,几进几出,苔生千重,仍有气度隐隐。老圆窑将亏损的圆满置于天空之上,不消说,窑顶的烟囱是科学依据的构成图案——也如点,成就了线与面;如时间的分号,打理着古窑村的断章。

匣钵砌成的屋墙和院墙,分割或夹击出陶镇独特的胡同风貌。如果说时间是有具体颜色的,就是古窑村狭窄的胡同、破败的圆窑、参差的匣钵墙,它们被层次渐变的灰统一了,又执拗于各自的陈词。沿着凹凸的界面,仿佛走入一幅幅消色的油画,市声骤弭。

柴窑煤窑时代,窑变这场大戏中,匣钵是个不可或缺的配角。要知道,在千度以上的高温里,不可预知的事情随时发生,为防止有害物质对坯体、釉面产生破坏或污损,各种瓷坯均须先装入匣钵,再进窑炉焙烧。这种由耐火材料制成的各种规格的圆钵,以固有的导热性和热稳定性为陶瓷献出全部忠诚。

“满窑”, 就是将装有成坯的匣钵有规则地码放入窑,是个智慧与经验缺一不可的老道活计。匣钵底以上涂抹釉,底下用稻壳铺垫,以柱状排列,柱高接近窑顶,为了让窑火充分燃烧,窑内留有“火路”。按照以中心点向四周围算,越靠近中心点温度越高,须放置高温釉陶瓷,窑尾温度较低,则适合低温釉陶瓷。

满窑通常要花一天功夫。博山工匠都知道,“满窑时,留火路,差一分也不行”。由此可见,火路何等重要。火路即匣钵与匣钵之间的缝隙,宽约四指,不能多亦不能少。五行相生,神韵天成,火路出了差错,便无法烧制出完美的瓷器。

待陶瓷成器,完成了使命的匣钵,通常被浅埋于窑口附近的泥土里,化为时间的标本。前些年,老窑口附近随处挖一挖,都可以找到各个朝代废弃的匣钵。用这些古老的废弃窑具砌墙,新墙也是老墙,生就沧桑,一切磨损的细节,使它们更逼真地表现出方死方生的神情——恰恰是这种神情能对美学做出惊人的贡献。

匣钵饱含着令人震惊的寓言主题。它像个戏搭子,用性命去成就主角,落幕了,它扑身大地,甘愿瓦解。时间的形状在出土的匣钵上找到了答案。

情致幽微的人会想到收藏,抛开流通性,去建立一份审美意义。他们迷恋匣钵的时间质感,越糙野越动人,斑驳泛起的锈铁意味,正是携道法自然之质朴。在文房在茶室,用匣钵栽种兰草、菖蒲,茶花和多肉植株,老旧、新艳形成的落差,常常带来生命无涯的宽广感受。

不是吗?匣钵逆光黯哑,老而不死,像个铠甲残缺的武士。植物生长,只要活着,就是新生。它们彼此映衬,演到了一处,这让匣钵终于在来生里获取了角色的平等。

穿过古窑村的下午,有幸遇到了属于自己的匣钵。我惊讶地发现,它倔强地保存了完好,就像从来没有破碎过一样。捧与掌心,隐隐地,窑火呼呼地燃烧起来,这一种略有分量的仪式感,将为我对话博山的历史沉积、水土纹理、民俗风物,而揭幕。

画瓷与画心

博山东南方向,北崮山村,去年晚秋,我在艺术陶瓷厂画瓷。

小工带我去素烧器坯的仓库挑选瓷瓶造型。在一片浑然的白里,我选了梅瓶、赏瓶、观音瓶、灯笼瓶、如意瓶、柳叶瓶。素烧的它们,哑然沉静,有着极好的底质,流线分寸接近完美,我若不用心迎接,不以心象行走其上,便是不够自尊了。

陶瓷器有二次烧成者,素烧,施釉,再次入窑烧成。所谓“素烧”,就是先烧陶瓷生坯的一道工序,通常需要800度完成。素烧以后,坯体的机械强力增大了,搬运的过程中不易损坏。素烧坯上作画,不致因浸湿而散裂,画起来尽可放心——素烧坯为灵感的飞翔提供了好去处。

毛笔蘸水,我把青花料调和,在素烧坯上,浓浓淡淡,枝枝蔓蔓,晕晕染染点点,展开,再展开。留白处是预感,密集处是情感的堆积。把器形与点线面结合起来,完全融在一处,画只属于这个瓶子的画,归它所有,并无二致。

四周安静,或者,我根本听不见任何不安静的声响了。笔,在笔洗里划过,留下水的声音;一条铁线完成,吁出一口气,留下呼吸的声音。

我愿意在各种器皿之间失语,把画瓷当做一次辟谷。不讲话,因为话都与瓷说尽了。我觉得,只有内心的寂静之声才配得上瓷的如磬、如玉、如镜。“人类基本的存在方式是沉默,沉默不是外在的,而是一直潜藏在我们心里。要做到自我净化和自我约束,最快的方式是沉默。想要在喧嚣中守护自己的灵魂,就要懂得沉默的意义。” 法顶禅师的玄机,在博山,我找到了。

我画了《荷语莲心》系列。画完它盛夏的婷婷出田,再画它初冬的枯美伫立,质感美感伤感都有了。尤其是荷的枯萎,如时间的风干,世事隐约在它的身体里,枝蔓凌空不乱,迎光而紫,背光深蓝——它们死的很有颜色。又或者,它们只是转换了存在的方式,这一种不朽的青春,将我的俗笔也激发出了生机。

最是江南的一池枯荷啊。那些年的那些不可复制,荷枯在秋风里,又标本一样嵌了一池,池水皱了,映出印象派的灰蒙天空。

从宣纸到瓷胎,从平面到立体,从氤氲到不渗,从水墨到釉料,平素里熟知的浓淡干湿有些脱缰,釉面光滑,笔墨不易驻留,却也徒生沉凝清透之美。亟待经过火的烧炼,成或不成,都是人做天成的惊喜。

果然——窑,是个秘境,也是一个幻境。它给泥土以火,以生命,窑变涅槃。经过一千多度的高温,颜色釉获得了还原,《荷语莲心》系列有了姿态有了灵魂,还原了我的莲境、禅境、意境和情境,由内而发的清澈、澄明,更是对谨慎之心的要挟。

火痕落灰之舞

距博山40公里的上小峰村,撒于鲁山西北麓,在苹果树和栗子树的深处,陶艺家大可租下一处农家小院以及三四间平房,用作陶艺工作室。经过大半年的改造,开阔处建起了小型柴窑,窑口向东,能迎来山里升起的第一缕阳光。都说窑的形式决定着火的路径,决定着落灰的方向,决定着坯体上自然灰釉的光泽与纹理——这样一个凭山听风的窑,必得自然灵性。

鲁山曾是元、明、清三朝的皇家养马场,山体庞大,一山绕着一山的雾霭,一山笼着一山的云影,一山染着一山的青黛。大可在工作室里看山望云,总是望不尽。秋天的山已经不绿了,光秃的灰色枝丫各取走势,托于天空之前,不知是谁构图了谁,谁装裱了谁。云,轻轻地叠了几层,有光透下,有水湮开,远远近近都是深深浅浅的灰。山高处传来了啾啾的鸟鸣,但不见踪影。

开窑之前,大可正儿八经地搞了个祭窑仪式,俗称“暖窑神”。窑门上方贴了用黄裱纸写的“风火仙师”,两边贴了“风助火力”和“火借风威”,窑前供桌上摆了祭器和供品,就差在窑墙两侧插上两面窑旗了。

山里的冬天来得特别早。一烧窑,就暖和了。炉火摇晃、炫目、飞舞,朋友们每聚于此,一边听火苗噼里啪啦绽放,一边陪着大可经历窑变一瞬的惊喜。

柴窑外的空地上,松木、槐木,在窑侧跺得半人多高,一根根,一行行,一列列,齐整而妥实。因粗细接近,横切面直径相仿,它们就像连续纹样,重复着素朴的美。晾晒了三两个月,水汽已经散去,只待火膛里燃烧,化灰成烬,和火焰一起穿烟道入窑,以最轻柔的姿态飘落在陶坯上,去赴那前世的密约,像还魂,像复生。

在博山,柴烧是一种古老的烧制方法,落了灰,走了火,都是神来之痕,天选之迹。完全燃烧后的木灰,极轻极轻,窜入窑内,随热气流飘散,自然依附在坯体之上。当温度高达1200℃以上的时候,熔化或未熔化的木灰。自身所含的铁元素开始与陶土发生反应,在陶器表面形成“自然落灰釉”,或光润温泽,或糙野生动,是任何一种釉水都不能到达的。

柴烧,有自己的脾气。每一窑,都不提供重复的答案。陶器的竖立和平放,受火面与背火面的变化,都将留下不同的火痕和落灰。即便是一模一样的陶土配方,即便是一模一样的薪柴,也绝不会有着相同的出窑一瞬。可以说清楚的原因包括——加柴的速度和方式、薪柴的总类、天候的状况、空气的进流量等细微因素,一起合力影响着窑内陶器的变化。说不清楚的原因,正是随机而天选,不预期,作品的自我生长多有意外,是为柴烧最迷人的部分。

柴烧一窑,三天三夜,之间须不眠不休轮班投柴。三天三夜,守着一窑炉火,守着秘密,守着神往。夜里最有意思。温度达到千度以后,窑室里的所有器物都变得红彤明透起来,大可说,那一瞬间,他相信了万物有灵。而窑外,是零度以下的清冽,月亮当空悬挂,山体铺满碎银。最静的声音就是薪柴燃烧的声音。大可和友人三四一起通宵守窑,喝酒吃肉,脸膛红灿,拉起了二胡。

前两窑都是实验和实践。也只能如此。等到了第三窑,灰烬复活了,敦厚、内敛、浑厚、古拙等溢美之词才开始真正地附着在陶器上。大可痴迷起来,他发现,柴烧的自然天成与自由人性如出一辙,它依然完好地保留了最原始的美学流程,技巧变得不再重要,整个过程看似是人与陶土的对话,其实是与天地在对话。

“只有专注于当下,才能听到材料的意愿。每一件陶器都有自己美丽的方式。”大可说,开窑之前,他会呼吸急促、汗毛倒竖、心跳加快,对于艰辛创作的结果的预想本身,总是如此盛大。

责任编辑 刘佩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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