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度强于个人
——兼读黄仁宇《万历十五年》有感

2017-11-25 05:42
长江丛刊 2017年2期
关键词:李贽文官海瑞

卢 勇

制度强于个人
——兼读黄仁宇《万历十五年》有感

卢 勇

中央集权下的封建文官制度,乃是一个巨大的磁场,处于其中的庶民乃是天子都无法置身事外,最终沦为制度的牺牲品。《万历十五年》中叙及的人物中,最为典型的示例如首相张居正,清官海瑞,以及名士李贽等。从明清历史来看,无论经由何种途径来促进社会历史的向前发展,总得有人或集团来承受或担当历史的点滴进步所相应的“惩罚”与代价,通过无数仁人志士的牺牲,以量变促进质变,不断推进历史向前发展,最终在推翻守旧制度的废墟上,重建新的制度,竭力避免历史悲剧的重演。

封建 文官制度 历史人物 命运

旧读黄仁宇先生大作《万历十五年》,颇多感慨,“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说什么才好”,如鲠在喉,想吐为快,却吐不出来。近于旧书市场闲逛,偶见一册泛黄的《读书》杂志,信手翻翻,见一篇题为《制度变迁的尴尬》文章,作者已然不记,但文中“制度强于个人”之论,却如钟撞,萦绕脑际。再阅《万历十五年》,觉着此书中叙及的种种人物之际遇,“制度强于个人”的论语乃是最好的批注。旧日读此书的在喉之鲠,竟然荡然不存。真是“得来却不费功夫”。

正如黄仁宇先生在该书自序中所说:“书中所叙,不妨称为一个大失败的总记录。其中叙及的主要人物,有万历皇帝朱翊钧,大学士张居正、申时行,南京督察御史海瑞,蓟州总兵官戚继光,以知府身份挂冠而去的名士李贽,他们或身败,或名裂,没有一个人功德圆满。即便是侧面提及的人物,如冯宝、高拱、张鲸、郑贵妃、福王常洵、俞大猷、卢镗、刘綎,也统统没有好结果。这种情形,断非个人的原因得以解释,而是当日的制度已至山穷水尽,上至天子,下至庶民,无不成为牺牲品而遭殃受祸。”尽管对黄仁宇先生所言“当日的制度已至山穷水尽持保留态度”,但对其将书中叙及人物之际运与其时的制度勾连,对我对书中叙及人物之际运的思考,却良多启迪与教益。但将各色人物的命运笼统归结为“制度”,似乎过于宏大,黄仁宇先生并未进一步根究是何种具体的“制度”,致使“上至天子,下至庶民,无不成为牺牲品而遭殃受祸”。

具体而言,“当日的制度”中最主要的乃是由来已久的根深蒂固的难以撼动的中央集权下的封建文官制度,这一官僚体制犹如德国社会学家卡尔•曼海姆所形容的那样,乃是一个巨大的磁场。这一巨大的磁场的存在,使处于其中的庶民乃是天子都无法置身事外,最终沦为制度的牺牲品。这其中,有位居九鼎之尊的由先期的励精图治到最终不得不以消极怠工方式与整个文官体系消极对立(也可说是无奈的屈服)的万历皇帝朱翊钧,有在此体系中游刃有余但最终身败名裂的首辅张居正、申时行等。其中之典型当推张居正 ,其试图对缜密庞大低效顽强的文官体制进行革新,但结果却是身故法废,十年心血付诸东流。也许在有生之年的张居正,由于熟谙这一体制其中之各种潜规则与显规则,尚能以一己之力推行自己的政治主张,但个人面对制度时的软肋,从他死后不到两年即被抄家一事中,大略也可窥见一二。至于海瑞,特立独行的海瑞,另类的海瑞,从本质上,与张居正是一类人,他们都试图以一己之力来拯救中道衰落的明王朝,只不过方式不同而已。其中,张居正以强权与权术,海瑞以榜样与无谓。殊途同归的不仅是他们自觉与不自觉的“为万世开太平”的抱负,而且也包括他们最终的命运。一正一反向当时整个文官体制叫板的两个典型,或许是“制度强于个人”的最佳的也是最令人嘘唏的注脚。但在黄仁宇先生提及的种种人物中,不得不提到黄仁宇先生所说的“自相冲突的哲学家”—李贽。这是除张居正与海瑞外的另一个典型。

应该说,以知府身份挂冠而隐的李贽,其言其行其著作,皆表明其与整个文官体制的决裂,也可看出其于张居正与海瑞之外,欲以自己的言行杀出一条血路,冲破重围。所以,李贽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绝仕为僧,欲在无路之野开拓出新路。应该说,李贽与海瑞一样,并不缺乏勇气,但其著作被视为“洪水猛兽”,在当时的制度下,只能是“似已跳出三界,终难离五行”。且不说他时常接受做官的朋友的周济,就是他自己也怀疑自己用佛门的袈裟遮掩了“商贾之行之心”,“以欺世盗名”。可见决裂如李贽,亦未在身心两方面彻底地摆脱这个巨大的磁场。其自裁气绝前,曾用手指书写王维之诗句以解释他的死因:“七十老翁何所求”。哀莫大于心死,消极悲观的情绪显然可见。亦表明其冲决网罗,与整个文官体制决裂的行动,以其“牺牲自我”而告失败与结束。黄仁宇先生如此评价李贽:“在同辈的人物中,李贽虽然享有比别人更多的自由,但是他终究没有找到他最企盼的独立地位。这种困难和冲突迫使他继续写作,笔下内容仍然不能越出这一问题的范畴。”这种境况,连同情李贽的袁中道也为之不解:既然由于对官僚政治不满而绝意仕进,那就理当息机忘世,以文墨自娱;可是,写来写去,还总是和官僚政治有关,加之名望越来越大,“祸逐名起”,这就无怪乎招致杀身之祸了。

最后,黄仁宇先生总结道:“李贽和他同时代的人物所遇到的困难,则是当时政府的施政方针和个人的行动完全凭借道德的指导,而它的标准又过于僵化,过于保守,过于简单,过于肤浅,和社会的实际发展不能适应。”确实,以传统中央集权下的中国封建社会而言,维系整个文官制度整体运行的力量,正是弥漫于渗透于整个社会肌体中的以儒家学说为核心的伦理道德。依靠道德来制驭社会是传统中国的显著特征。而其时的明王朝,更加极力推行道德教化的力量。在此基础上的整个文官制度及其运行,对个人及各利益集团制御的力量不是减弱了,而是空前的加强了。当然,正因为如此,个人或集团想要摆脱这一巨大磁场的趋势与倾向也明显加强;也正因为如此,个人或集团想要摆脱这一巨大磁场的制驭也更为艰难。黄仁宇先生认为:“本朝开国二百年,始终以四书所确定的道德规范作为法律裁判的根据,而没有使用立法的手段,在伦理道德和日常生活中之间建立一个‘合法’的缓冲地带,惟有这种缓冲地带,才能为整个社会带来开放的机能,使政府的整治措施得以适合时代的需要,个人独创精神也得以发挥。”不过,是否藉此“立法的手段”即可避免上述提及人物之宿命,是值得怀疑与商榷的。回到当日之时代,回到中央集权下文官体制空前强化的有明一代,若欲代以不同的组织和原则,从“人治”、“德治”走向“法制”,恐怕殊非易事。其难不下于在太平天国内施行发展资本主义方案的《资政新篇》。原因很简单,一是缺乏施行的必要的社会条件;二是整个文官制度及其运行的力量对来自其内外的异己,尤其是来自其内部的异己的新生力量及事物的排斥与扼杀是毫不含糊的、残酷的,也是最为致命的。这是张居正、海瑞、李贽之流遭殃受祸的根源,重要根源,也是晚清人物林则徐、康有为等遭殃受祸的根源。欲要破除封印与魔咒,在当日之时代,似乎并无良策。

俗语云:“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更何况处于强化阶段的整个文官制度,不僵不死,反倒在扼杀新生事物与新生力量方面显得更加虎虎生风。也许,对于处于其中的个人或集团来说,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在既有现存的文官制度的框架下,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充当的历史角色,并进行恰当的定位,通过与该体制的“合作”,以一种潜在的、渐进的方式来达到一定的政治目的,犹如“骆驼进帐篷”,得寸进尺,最终得偿所愿。“政治家除非代之以不同的组织和不同的原则,否则他就必须承认现存的文官制度,通过和文官合作,通过一种潜在的、同时也是缓慢的、最后也许还是不可终的形式来导向自己的政治目标”。不过,这并不意味着风险与代价的必然低廉。从长时段的历史来看,这种无声无息的“修正”与快刀斩乱麻的“革命”相比,给历史所带来的伤害与痛楚之深重程度,很难得出一个令人信服的断论,人们就此亦很难达成一定的共识。不过,从明清历史演绎的轨迹来看,有一点却是至为确定的,那就是无论经由何种途径来促进社会历史的向前发展,总得有人或集团来承受或担当历史的点滴进步所相应的“惩罚”与代价,通过无数仁人志士及普罗大众(或谓精英与草根、或先觉醒的多数与蒙昧的多数)的牺牲,契合有利的时机,以量变促进质变,终致积重难返的整个文官制度瓦解土崩。然后,在这历史的废墟上,重建新的制度,竭力避免有着惊人相似的历史悲剧的不断重演。

黄仁宇先生在《万历十五年》一书“自序”里指出,“中国二千年以来,以道德代替法制,至明代而极,这就是一切问题的症结。”据此,是不是可以开出根治症结的方子,即以法制代替道德,或者如何在两者之间找到一个恰当而艰难的均衡,然而,由于“制度的变迁是一个长远渐进的过程,答案也可能并不如此简单。”

行文至此,竟觉不甚沉重。遂止。

注释:

①后查阅知网,作者系王华伟,该文载于〈读书〉,1997(3):74~76.

②黄仁宇.万历十五年》(自序),中华书局出版社2007(4).

③其一,万历十五年后,明之国祚仍赓续七十年之久.其二,承袭明制的清朝有历时二百六十余载.其三,若“当日的制度已至山穷水尽”,入关的清该是“柳暗花明”,然历史的发展并非如此.

④参见黄仁宇.万历十五年[M].中华书局出版社,2007:189~219.

⑤参见黄仁宇.万历十五年[M].中华书局出版社,2007(190).

⑥黄仁宇.万历十五年[M].中华书局出版社2007:199.

⑦参见黄仁宇.万历十五年[M].中华书局出版社2007:199.

⑧黄仁宇.万历十五年[M].中华书局出版社,2007(211).

⑨黄仁宇.万历十五年[M].中华书局出版社,2007(211).

⑩王华伟.制度变迁的尴尬[J].〈读书〉1997(3):74~75.

11黄仁宇.万历十五年(自序),中华书局出版社,2007(4).

12王华伟.〈制度变迁的尴尬〉〈读书〉1997(3):76.

[1]黄仁宇.万历十五年[M].北京:中华书局出版社,2007.

[2]王华伟.制度变迁的尴尬[J].读书,1997(03).

(作者单位:贵州师范学院)

卢勇(1977- ),男,贵州纳雍人,穿青人,同济大学法学院法理学专业博士生,贵州师范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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