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月下婵娟 图/山 山
清风远
文/月下婵娟 图/山 山
我遇见阿九,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那时神魔大战,飞蓬将军率天兵天将与魔主酣战,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直杀了月余。这场惨烈而胶着的战事以双方各退三千里为终结。北邙山中竖起了一道布满仙符的石墙,分隔开神魔两界。
受到重创的魔主带着手下退回西梦渊的灌愁海,飞蓬将军留下一队人马驻守北邙山后也返回了天庭。那时,我因贪爱北邙山下的十里荷花,遂不顾战乱方平,便下了界。
山中寂静,我倚着石墙坐下,掏出长箫,在这无人之地轻吹一曲。我正愁肠百结,不防空中掷下一段花枝。金灿灿的细碎小花掩映在青翠的叶片中,是木樨。馥郁的香气泼溅出来,染上我的衣襟和袍袖。我抬头,未看到那人面貌时,先和一段银铃般的笑声邂逅。
“大半夜的,你被谁欺负了,要躲到这里哭?”
一身红裙的姑娘鬓发微乱,双脚在空中一荡一荡的,怀中抱着一捧木樨,刚刚那段花枝想是她抛入我怀中的。我想反驳她,说我没有哭,不过是吹了一段《长相思》,遥寄给远在天边的人。忽然,石墙上的仙符金光大盛,那姑娘“哎呦”一声从半空中跌下,撞到了我怀里。飞奔而来的天兵只看见墙角下怡然端坐的我持一管长箫,周边并无甚异样,便又离开了,却不知我的衣袖下藏着一只毛茸茸的狐狸,那便是阿九—一只修行尚浅、父母和族人皆亡的小狐狸。
天兵走远后,她从我袍袖中探出头来,秋水般的眸光从我的手指扫到头顶,半晌才说:“我叫阿九,你叫什么名字?”
我起身,以免那法力微弱到不能保持人形的蠢狐狸绵延三尺的哈喇子滴到我的衣袍上,面无表情地答道:“扶清。”
我知道魔族素来热情奔放,但她这般直言快语还是让我吃惊。她一蹦一跳地跑到我面前,目光坦诚,“你长得真好看,我喜欢你。”我揉揉额头,简直呆住。
下山时她怕我丢下她,一路紧随。我于心不忍,回头却见她裸着的双脚已被荆棘划破。我从怀中掏出一瓶药,走到她面前蹲下,“这烟波玉是止血圣药,我可只有一瓶。”阿九痛得龇牙咧嘴,看着她可怜巴巴的眼神,我不禁俯下身将她抱进怀里。
山下客栈里,阿九吃完第三只烧鸡时,连房梁上的老鼠都露出了甘拜下风的表情。阿九伸手抹过油嘴,翻起秋水眼,横那梁上君子两眼:“无知鼠辈!”换来又一阵嘲笑。我在油灯下翻过一页书,微一咳嗽,唤道:“阿九—”
阿九讨好地蹭到我身边,掏出一只鸡腿,谄媚地说:“扶清,我专门留给你的……”她执拗地举着鸡腿,我躲不过,轻咬了一口。她微笑地看我皱着眉咽下去,得意洋洋地对隐藏在暗处的老鼠示威:“鸡腿是这个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
之后我们在北邙山下的小镇里盘桓了几日,阿九对凡间的一切都很感兴趣。她喜欢北巷阿婆卖的桂花糕,热腾腾地蒸出来时,她必定要买两块,烫得拿不稳,却一边吹气一边兴冲冲地跑回来,“扶清扶清”一路喊着,踩得客栈的木楼梯嘭嘭直响。捧到我面前时,她的小手烫得通红,一脸得意:“阿婆说趁热才好吃。”
在庙门前遇到捏泥人的老师傅,巴巴地求人家教她手艺。一坨泥巴,抹到脸上黑一道白一道,然后捏两个四不像回来,放在我的案前,满心欢喜道:“这个像不像你?”我放下书册,打量一眼,那泥人膀大腰圆,像个伏魔金刚,反问道:“这个是我?”阿九羞愧地看看我,收回泥人,惋惜道:“你那么好看,这个必定不是你……”
又一日,她不知从哪里听来传说,巴巴地拉我去放河灯。北邙山下有一条清溪,夜里飞渡着微绿的萤火,月亮悬在山的那边。阿九捧起莲花灯,对我说:“扶清,写下你的愿望,河灯便会帮你达成。”
我提笔写下一个人的名字,她是我遥隔尘烟仍挂念的白月光,是我云游四海的初衷,亦是我来北邙山的缘由。阿九跪着将那河灯送远,她温柔的侧影在盈盈灯火的映照下有种难以言喻的美。阿九问我:“扶清,你写了什么?”
我没说话。“我写的是你,我祈求上天,让阿九与扶清岁岁年年。”小狐狸直言不讳。我听到扑通扑通的心跳声,来时我就知道,魔族最擅长蛊惑人心。
我决定离去时,北邙山已开始下雪,阿九踩着厚厚的积雪送我,北风吹得她直打哆嗦。她跟在我身后,偶尔吸溜一下鼻涕。我让她回去,她执拗地低着头不吭声。
我加快脚步时她也跟着跑起来,我叹口气,停下来,看着细小的雪花飞扑到她脸上,“没有多少修为,偏偏还要逞强……”
阿九冰凉的小手突然揽住我的脖子,瘦削的狐狸面贴到我胸口。她的眼泪温热,隔着我的衣衫慢慢冰凉。她哽咽着说:“扶清,不要抛下我,我会用功修炼,你要我怎样我都会听……”
有好几次,我的心都在动摇。我掰开她纤瘦的手指,想从此远离她,终止我一开始就定好的计划。然而,我再也没有机会后悔。起初是我设下的陷阱,到最后步入其中的却不止阿九一人。
我的小狐狸阿九和我站在云朵上,眼里尽是笑意,尽管她并不知道我要去哪里。我将她的双手握进我的手里,“阿九,我要去鹰飞崖取落魂钟,因为我在仙界犯了错,天帝命我以此赎罪。”
“落魂钟啊……”阿九神色有些黯然。但马上又明媚起来,“我们回到仙界是住在你常说的清风苑吗?”她像是在骗自己,重复起我描述过的景象来,“清风苑里春天开满了粉红的桃花;夏天桃枝上结出青色的果子,门前的湖中芦苇翠绿,莲叶田田,白鹭拍打着翅膀扶摇而起;秋天枫叶殷红,菊花满坡;冬天我们就生一炉火,绿蚁新醅酒,烤一只香喷喷的山鸡……”
鹰飞崖是天下最险峻的山崖,崖上藏有落魂钟,只有魔族公主才能取下它,也只有拿到落魂钟,神魔两界的战火才能真正平息。而阿九并不是法力低微的笨狐狸,她是魔族的九公主。她什么都知道,但仍然愿意配合我将这场戏演下去。
只因有个仙君揽臂接住了她,只因有个仙君在她痛到不行时为她敷了一瓶烟波玉,只因有个仙君许给她一场梦—拿到了落魂钟就带着她回到清风苑,春天看花,秋天赏月,夏天在芭蕉叶下吹凉风,冬天围炉共饮……
将落魂钟抛给我时,阿九说:“因为阿爹要用我的血来祭落魂钟,所以我才偷跑出来,谁知道扶清也是要我去拿落魂钟……”
山崩地裂的巨响截断了阿九的话,被取走了落魂钟的鹰飞崖开始摇晃塌陷,黑色的地狱之水扬起滔天巨浪,灭顶而来,将我的阿九一寸寸吞没。
我不知道会是这样的,阿九。我是想要和你回清风苑的,阿九。我听到有人在嘶喊:“阿九—阿九—阿九—”那一定不是我,那样肝肠寸断,那样悔恨,那样动情,那样绝望。而她再没有听到,她瘦削而清丽的狐狸面露出一个向往的微笑,在咆哮的洪流中隐约唤着:“扶清……”
我是广华仙君,我的未婚妻是容色倾尽天下的仙族公主碧华。天帝说,广华仙君取到落魂钟之日,便是与碧华公主完婚之时。可最终我没有娶碧华,我回到了清风苑。春天看桃花,夏天在芭蕉叶下吹凉风,八月十五的时候就折一枝木樨,冬天生起一堆火,烤一只山鸡,想象身边坐着一只小狐狸。然而我唤了千万声“阿九”,却再也唤不回那个说爱我一生一世的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