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方晨
大台,才台,我打一个筋斗云
文/王方晨
王方晨1967年生,山东金乡人,中国作协会员。1988年初登文坛,著有长篇小说“乡土与人”三部曲(《老大》 《公敌》 《芬芳录》)、中短篇小说集《王树的大叫》 《祭奠清水》等,共计600余万字。作品先后入选多种文学选本及文学选刊,长篇小说《老大》曾在台湾出版,并有作品被译介海外。曾获第十六届百花文学奖、《小说选刊》年度奖、《中国作家》优秀短篇小说奖、年度军旅优秀文学作品奖、齐鲁文学奖、泰山文艺奖等,先后入选全国最新文学作品排行榜、中国小说学会全国短篇小说排行榜。
济南有座英雄山,天天有人在那里争吵。老张多次对女儿保证,我不去英雄山,脸红脖子粗的,治那个气。女儿对老张既放心,又感激。女儿是齐鲁医院有名的大夫。女儿万般叮咛,爸,你想吃什么,想穿什么,我都给你买。
虽然退休工资不多,老张仍对生活满意。他说,我才不去英雄山,一堆疯子,咬人。他是说英雄山广场每天聚着一帮闲人,争论起来像是打了鸡血。
因为养了个出息的女儿,老张吃得好穿得好,手腕上还套了串小叶紫檀珠丸。女婿说每粒都值八百多。他数一数,我天,十四粒!
平常女儿女婿上班,老张就一个人在家。从窗口往南望,能望到英雄山。望一望也就作罢。
隔三岔五,老张就去趟老城西门里。济南锅厂原址还在,建的却是一家大超市。锅厂职工宿舍还在,是西公界街五号的刘家大院,破破烂烂不成体统。
在那里老张基本找不到老工友。他也在那里住过。他去,是为了看看五号院的旧貌。他身上穿的名牌,发式出自济南名剪,人都想不到他会是一名普通老工人。没人理他。他也乐得没人理。他在五号院宿舍附近晃悠一圈,却像没来一样,然后就回去了。心静,日子静。
没曾想这回让他在街口遇到个修鞋的。修鞋的来头挺大,一架平板车上摆得琳琅满目。关键是,那么一抬手,露出满满一腕子的珠串。黑的,灰的,红的,小叶紫檀的,嘟嘟噜噜。
别的他认不出来,但他认得出小叶紫檀。于是,他就盯着小叶紫檀瞧,瞧得鞋匠都以为自己哪里不妥。但他一转身,走了。
这样,老张就把英雄山给去了,因为英雄山下有个文化市场。那里卖的东西像破烂。破坛子破碗,都有卖。地摊上的小叶紫檀珠串,有卖五十的,有卖八十的,便宜的才卖到五块!店铺里的贵些,但也没有超过三百。
其实,老张只问了四五家。问了四五家不问了。市场上的淘宝客摩肩接踵,老张好像听到了内心的呼啸。他挤出市场,茫然四顾。
几步之外,一群人在争吵。他第一次有了加入进去的冲动。不过,到底克制住了。
女儿一回家,就发现了老张的不正常。
病了?
没病。
老张躺在床上,给女儿一个脊背。女婿也过来看。
哪里不舒服?
舒服。
老张闭着俩眼睛,在想今天的事。
鞋匠。珠串。珠串。鞋匠。英雄山。西公界。西公界。英雄山。今天的事真不少,一嘟噜,一嘟噜。
女儿女婿再怎么问,他也不能说。凭心而论,女婿是好女婿。女婿和女儿情感很不错,不知有没有碍于岳父在场的因素,反正没见两人红过脸。女婿对自己也好,不是那种过分客气,是像儿子对父亲。
从老张这里问不出来话,夫妻二人就躲在自己房里小声商量。夜又静,老张又用心,就听到了他们的交谈。
女婿说,该给爸找个伴了。我们都上班,他一个人孤零零的在家,搁谁都受不了。女儿说,不是不想给他找,是他不想。他爱干净,嫌人家邋遢。女婿说,这不想也有真不想和假不想之分,人嘛。爸要求高,咱就尽量给他找个年轻点儿的,漂亮点儿的。
没听见女儿说什么。后来女婿就说,想不想的,试探一下。
过了一会儿,夫妻二人前后来了。老张咬紧牙关。他怕自己不坚定,女婿一说给找个年轻漂亮的,就紧忙把头点了。
女婿真是好女婿。女婿是男的。男的知道男的。
可是,女儿女婿都没说给他找老伴的事,还是问他怎么了,还说计划带他去南部山区的房子住几天。这些年,济南时兴在南部山区买别墅。小产权房。女儿女婿也买了,却几乎没住过。这边有完不了的事,有闲心去那里?他不参与女儿女婿的家事,但也曾发表过意见。哼,白买。
老张被问得急了,闭着眼哼哼唧唧。女儿女婿的耳朵终于捕捉到一个名字。
孙悟空?什么孙悟空?
我是孙悟空。
女婿直起腰说,爸脑子乱了。
我是孙悟空。老张说,我一个筋斗翻过去,十万八千里。
那是神话。
孙悟空去不了天安门。
女儿问,爸,你是要去北京吧。那好说。
孙悟空从济南一个筋斗翻过去,是在库页岛,是在荷兰、克里米亚,但就是去不了北京。
女婿点点头,对女儿说,我明白了,爸这是在替孙悟空算账呢。孙悟空筋斗翻得太大,一下子翻到地球那边儿去了,别说去不了北京,连眼前英雄山都去不了。爸,您操这份闲心干嘛?这只是个传说中的人物。他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也好,两万八千里也罢,爱怎么蹦跶怎么蹦跶,与我们何干?
女儿也说,爸,我弄块湿毛巾给你敷敷。
老张睁开眼说,我没发烧。我这就起来去看会电视。
看上去老张好了,事实没这么简单。在老张眼底,有个影子,挥之不去。影子就是矫捷的孙悟空。
老张替孙悟空着急。女儿女婿在场,他不过是眼神发呆。一不在场,他就在屋子里转悠,嘴里不由自主小声嘀咕,这怎么能成?这怎么能成?
——什么怎么能成?孙悟空白有了大本事,打筋斗去不了眼前的菜市场!
老张怎么想孙悟空也去不了菜市场,怎么想也去不了英雄山。
这愁人这是!
老张能去菜市场。东边一个,西边一个,他都能去。他以为这是替孙悟空去了,可他不买菜,就像白去。他家不用他买菜。女儿女婿忙,出门就是一整天,在家吃饭的时候少。外孙女琳琳在广东上大学,放假才能回家。家里的菜也都是女儿亲自买的,有机菜,绿色菜,像老张穿的衣服一样,牌子货。
只隔一天,女儿女婿又像那天一样,围拢在老张身边。
老张心头咚咚地跳。
老张暗想,看你们哪个先开口。谁先开口谁孝顺。
果然女儿先说,爸,给您商量个事。
老张耷拉着眼皮,说吧。
女儿又不说了。
女婿就说,爸,过两天,您老愿意活动了,爱华想给你安排一次全面体检。
女儿才接口说,都跟鸿港医院的仇大夫说好了,爸。目前仇大夫是省内第一权威。他儿子就是那回我们陪你回老巷见到的仇经理。
我没病!老张说。
女儿女婿对一下眼神。女婿有撤退的意思,往后倾了下身体。
爸,您别说没病。有谁没病?女儿说,好吧,爸,我们简单测试一下。你几月几号生日?
我自己生日我怎会不知道?老张一愣。
那你说。
我,我……老张结巴起来。
告诉你多少次了,每次你都记不住。女儿说,我们不怕病,但我们得预防。
我阴历五月十八号生日。老张款款说,你阳历三月二十一,你妈是阴历的三月十号,琳琳也是三月,阳历的三月二十五。你说我,一个老男人,总记自己生日干嘛?我没看自己多贵。到我这年纪,活一天都是赚的。多活一天费一天,费粮又费布。我就没打算不老。那不实际。锅厂比我小的,先我走的,有十来个。你大伟叔,你还记得吧。才过四十,走了,又怎么样呢?我寻思,这整个济南,这世上,也就我记得他。刘大伟!我多活多少了?值。你们都平平安安,一心奔自己前程,少想我。我正常退休吧。王燕生闹着晚退,要为社会主义做贡献,发挥余热,硬不办手续。第二年,锅厂垮掉。他娘的,哭都找不着门,这岁数还在八一立交桥下面弄个炉子卖烤地瓜。我远远地看他,他见着我,嗬!晓东,你生日是十一月吧。
看,爸还记得我生日,我都忙得忘了。女婿笑说,十一月十一日,凑巧了,阳历,光棍节。
没什么别的意思。女儿说,我一年都有两次体检,你说,我老?
老张不管女儿老不老,反正老张不想去见仇大夫。老张怎么会有老年痴呆症呢?那年他才五岁,爹带他去爬千佛山,一个外国游客送他一只油葫芦,叫得那个好听,却引来另一只油葫芦,生生把它咬死了,他很伤心。多年后他给父母重提,父母说,你啥时候养过油葫芦啊。父母都不记得的事,他却记得。他到现在还能想起油葫芦的样子,圆头,薄翅,亮牙。还有油葫芦的叫声。
女儿说,爸,我明确反对忌病讳医。我给你说几件阿尔茨海默病的前兆,你自己对对号。一,你上街有没有忘记过带钥匙?二,你有没有买东西给错钱?还有穿错衣穿错鞋,自己想想,好多事。嗯,上个月的一天晚上,你在做什么呢?
我没做什么呀。老张辩解。可他分明想到上个月的九号,半夜醒来,他望着窗外的月亮,忍不住哭出了声。他尽量地压制着自己,一直到月亮从窗口闪过去。
那我问你,我们今晚吃的什么饭?
老张答不上来。吃的什么饭呢?就是饭嘛。米,菜,汤。
女婿是南方人,爱吃米饭。他顾怜女婿,吃了一辈子馒头也都跟着改了。吃了这些年大米,脸都吃得白了。
你就说一样。女儿催他。
女婿说,算了算了,别逼爸爸了。
说一样。
孙悟空。
算了算了嘛。女婿打圆场,让爸爸好好休息休息。
女儿还不罢休,说,爸爸,我发誓,要让你过上一个幸福的晚年!妈妈,请在天上看着,我会送你一个清洁健康跟过去一样正常的爸爸。
老张住的这个小区,给老张一个感觉,就是老张觉得等人们一上班自己就像看家的。在他自己家里,他是一个人。他走出家门,在小区里转悠,也常常是一个人。他给大家看家,虽然住了这么多年,跟大家几乎还是素不相识。门口有保安,也能碰到物业人员,但女儿说过,你跟保安聊什么!实际上他并没有跟保安一聊一半天,顶多就是碰见了礼节性打声招呼,或者点个头。灵犀一点,他就知道这是女儿让他注意自己的身份。小区里住的都是有身份的人。女儿女婿都有身份。他没什么身份。他穿哆啰呢也没什么身份,但他得维护女儿女婿的身份。他也不大到楼下去。因为他太像给大家看家,他不能把自己身份降到保安那个层面。
这样,老张就常围着小区转悠。顺时针。逆时针。小区外面人就杂了,三教九流,贩夫走卒。
走着走着,忽听有人大叫,张林!
他愣了。他不知道张林是谁。多少年了,他心里都把自己叫老张。我说那个老张,你可不能惹咱家女儿生气。我说老张,咱家女婿对你也够可以的。我说那个老张,咱越老就越得自重。
不对么?他管自己叫老张。
张林!有人又叫。
他转过了头,看见一个沿街挑着个红红绿绿的自制木架卖旅游纪念品的。手机套。纪念章。小贝壳。小石头。还有手串,恍惚就是小叶紫檀的。
红绿后面的一张人脸,似曾相识。
不认识我啦,我王燕生啊。那人说。
老张疑道,你干起这个来啦?
比卖烤地瓜强。老王得意地说,卖烤地瓜得弄辆车子,每天四处搬弄,老大不便。城管来了那才叫狼狈。现在我弄这个,只要不妨碍交通,公安法院也管不着我。而且……我说老张,你不会失忆了吧。找不着家门了?
瞧你说的,我还老年痴呆了呢。
你痴不痴呆我不知道,但我敢肯定,你失去了人生的方向。老王说,爱华大侄女把你养成了资产阶级金丝雀。
快别扯了。老张阻止道,你过得怎么样?
我过得好啊!老王抬高了声音。关键是,我又找回了失去的青春。
又娶了?
嗨!说哪儿去了。原配还活着呢。老王一拍大腿说,生命是有限的,但把生命投入到人民的事业中,就是无限的。走,跟我去英雄山参加大辩论。
老张不想去。老张说,我还得回家。
你那家不就是一个鸟笼子?老王说。可我的家是个大有作为的广阔天地。不瞒你说,张林,这些年来,济南城发生的任何大事都找得着我。反日保钓,声援占领华尔街,还有这个转基因的事,场场集会都少不了我。我讲不得长话,但我喊得了口号。如今王燕生不再是谁家屋檐下的大燕子,他长成了一只老苍鹰。我跟大时代结合在一起,每天过得快乐又充实。再瞧你,空虚,迷茫。张林,向我学习,莫要虚度夕阳红。
老张不语。
老王却越说越兴奋。放下身架,丢掉顾虑,跟时代在一起,跟民众在一起,跟我在一起。老王闪闪眼睛,我说呀,这比你再找个年轻大丫头都更幸福。
孙悟空。
孙悟空碍着你啥了?
一个筋斗。
可不,一个筋斗到了。
老张就跟老王去了英雄山。
到了那里,一抬头,看见英雄山上的纪念碑好像一根竖起的棍子。逆光,看不清上面的字。他眨巴了一下眼,若有疑惑。
收回视线,就看见眼前分布着好几拨人,果真个个脸红脖子粗的。也有看客,看客都站在外围。一棵去了头的大杨树树干上,挂着个MP3播放器,在播放电脑音频软件合成的乌克兰战况分析,痛斥某国的干涉。
争论得最热烈的,是靠近报栏的那一拨。中间立着个老头儿,比他还老,留着满嘴花白胡子,门牙少一颗,穿着件邋里邋遢的绿上衣,在慷慨陈词,缅怀工人阶级逝去的光荣岁月。工人阶级享受免费住房免费医疗,工人阶级是老大哥,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
隔着三四米远呢,老张就闻到了从老头儿身上飘来的一股酸菜般的臭味,不由得后退一步。
看我的。老王说着,挤进人群。坚决反对钓鱼!老王激昂地开宗明义,钓鱼就是世界上最不讲人道主义的一件事。
刚才的老头儿被打断,很不满意地说,老王,我这儿说正事儿,你不要胡乱打岔。
原来他们认识。老王不服说,反对钓鱼这件事,我一天不讲我就难受。
绿衣老头儿说,你反对吃狗肉我赞同,反对钓鱼我认为是无理取闹,要反对你加个岛字。
凭什么你反对吃狗肉?就你说的是正事儿?你李根元想当爱狗人士,等吃饱了饭吧!老王反唇相讥,大拇指竖起来,朝老张一指,爱狗人士,人家这位!
那老头儿瞥一眼老张,只瞥一眼。钓个鱼你都能扯到普世价值了。老头儿嘀咕。人道呢。鱼有四条腿?
你长了四条腿当然不讲人道了。那是什么的道,在场的可都清楚!老王的目光扫了人群一圈。大伙儿说说,是什么道呀?
狗道呀。有几个人笑着说。
老王说,你不承认狗道,可我能承认鱼道。瞧,我是人的时候,你不能让我不舒服。我是一条鱼,你也不能让我不舒服。你一杆子甩下去,铁钩子钩住了我的嘴,我疼,越动越疼,又不能不动。作孽!我他娘疼死了。有谁说说,钩你嘴你不疼吗?铁钩子有倒刺。疼,不一般的疼。你不收杆还好,你一收杆啊,哎哟,亲娘唻!还有那大善人,连筋带肉把钩子取出来,把我给放了,你得了情趣,养了性,可我嘴唇被钩烂了。我嘴开始溃疡,我不能吃东西,我不能喝水。我也弄不来消炎药,水里没消炎药。我嘴巴子发炎了。我病了,最后肚皮一翻,死了,很难受地死了。死都不让我死得痛快,你还有人心?我坚决反对没有鱼道,没有人道,没有狗道的行为!李根元,你从不给我说话吧,瞧着,我给你说话了没有?
你骂我!老头儿暴跳。
货架一直在老王手中豁啷响。老李,你有本事找出我骂你的一个字,我把王字倒写。老王说,一边暗暗给老张使眼色。
老王高明,骂人不带有脏字的。众人齐道。
老头儿脸上挂不住,大吼,王燕生,我给你拼了!
老王早抓住了老张的手,大叫一声,跑!拉着老张哈哈笑着跑离了人群。老头儿就跟一些人在后面跺着脚唱:
拿起笔,做刀枪,
集中火力打黑帮,
谁要敢说党不好,
马上叫他见阎王。
滚滚滚,
滚你妈的蛋!
一口气跑到北边马鞍山路上,老王才停住。老张跟着这一阵跑,气喘吁吁,脸色通红。老张平时是总端着的,因为是住在女儿家里,在女儿面前倒还不算太顾忌,关键是在女婿面前,要老有老的样子。这些年来,不觉中连走路都走出了老须生的台步。
你看你看,这像小孩儿呢。他嘴里嘀咕着,蛮难为情。
老王正色说,这一帮疯子!你不跑,他们真的会动手。去年有个退休的山师大老教授,不过说了句发动文革不好,就被打得满地找牙。嘿嘿,我嘛,也跟着狠踢了两脚。算起来,我年轻时打过不少人,但还真没打过老教授。我得过回瘾。趁着乱呢,事后也没人找我。法不责众。老李是领头,直接给弄进去,关了七天。他这个人呀,给弄进去好几次了。他倒很愿意进去。儿女都不孝,见天嫌弃他。我给你说,就凭你这身哆啰呢衣服,你以后轻易不要跟他们搭茬。万一说了,说到一起,就说。说不到一起,就跑,别顾臭架子。
老张还在难为情似地说,你看,像小孩儿呢。
怎么样?心里觉得年轻了吧,筋骨活络了吧。喏,热血都上脸了呢。老王说,咱人老了,就得学会发声,学会找乐子。说话儿,可乐呢。你自个儿回吧,我还得卖东西养命。有我带你,隔三岔五来一次,你就知道,这比什么药都管用,比亲爹是大夫都强。拜!
货架豁啷响。拿了我的给我送回来,吃了我的给我吐出来。他摇头晃脑,嘴里哼哼着。
隔了三四天,老张无事,站在阳台上往楼下望,忽然发现小区入口似乎有人争执。他本不是好热闹的人,冷静看了半天,也没想到是老王来找他,被尽职的保安拦住了。老王见进不去,就仰脖子朝楼上喊,张林!张林!老张隐约听到是在叫自己,才想起是老王,忙下了楼把他领到家里。
一进老张家门,老王就不走了,瞪着俩牛眼,半天才问一句,这是你住的吗?老张说,咱老了不过是寄人篱下。
老王说,这哪是老张家啊,皇宫啊这是。
老张哼一声说,你是没见过皇宫。
老王郑重说,张林,我得批评你,这是爱华闺女家,你张口闭口寄人篱下,爱华闺女对你怎么不好了?人老,关键有一条,要省事。
老张讪讪道,我不过是随口说说。接着老张让老王坐,老王不坐。
我来看一眼今生就足够。老王说,你赶紧收拾了,我陪你去英雄山。
老张疑道,收拾什么?
老王说,那帮人啊,仇富。看你这身衣服,眼珠子滴血,先烦了你。你又长得白,心里又先叫了你汉奸,这还有好儿?亏你不戴眼镜。去找件旧茄克来。
好不容易老张才从柜子里找了件颜色灰暗的衣服穿上,老王打量一下,还是摇头。
不像汉奸,倒像起了卖国贼。他说,要不,换穿我的?话说着,就把自己身上的衣服脱下来。
房门一响,却是老张女儿返回家来。女儿来拿忘在家里的东西,不动声色看了老王一眼,急匆匆地,拿了东西就走。老张这才想起向女儿介绍老王,可人已不见了。显然,女儿没认出老王来。
在老王的催促下,老张穿上了老王的衣服。老王把老张的旧衣往身上一穿,忍不住说了句,别扭死了。还说,给我个碗,我就是丐帮帮主。
两人一起朝外走,老张忽然想起自己手上戴的珠串,正要摘下来,老王说,这个戴着吧,不值钱的。说得老张心里好不是滋味。
跟昨天的有惊无险不同,老王不想惹事。领着老张听人辩论唱红歌,辩论美国国债,辩论高房价,议论某高官在济南的审判,老王都没想插话。老张初次涉足,更没想到发表高见。老王穿了老张的那衣服,脸还是那张脸,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一根儿一根儿都像用尺子量过一般,却没让人感到有害,也便没人怎么注意。
这里听听,那里听听,老王就悄声问老张,觉得有意思吧?你来就当看玩物。老张虽没觉得多么有意思,但也点点头。那些言论,他听着似有觉得赞同的,也有觉得没甚道理的,却因为并不怎么关心,就懒得去想,神情依旧淡淡的。
站在一群人后,老王撺掇老张,你说你说,来两句。
老张双唇像是铁铸的,别说没话,有话也说不出口。
重在参与。老王捅一捅老张的腰。你不参与就没乐子。
在老王的一再撺掇下,老张暗暗急了,额头上似乎要冒出汗来。
王燕生,从哪里捡来的衣服?老王的一个熟人发现了老王,转头问道。
什么捡来的!买的。
那人凑上来,紧瞅了瞅。吓,牌子货。带洋字码的。他断定。你饭吃饱了没有,你还买牌子货?
不要小看人!老王有点生气。
孙悟空。老张嘴里轻轻跑出三个字。
我王燕生阔过。老王说,你又说孙悟空。
一个筋斗。
孙悟空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是中国人儿都知道的。
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也到不了英雄山。老张说。
那得看孙悟空从哪儿来。老王说,他从十万八千里之外来,一个筋斗就到了。看咱们老祖宗的这本事!老美,北极熊,小鬼子,哪个比得过?说着,恍然明白过来,两眼灼灼放光,紧盯住了老张。
你说,老张。接着说,老张!
孙悟空本事再大,能到十万八千里之外,但到不了英雄山。老张说。
你的意思是,孙悟空住在了你家?老王说着,已经按捺不住紧张起来。孙悟空三不知来到了大济南。嗯,就这样说,老张!说下去!
孙悟空要到英雄山,可不能打筋斗。老张渐渐沉浸在了自己的思路里。孙悟空有本事也使不上。孙悟空只能走着跳着来英雄山。
可不嘛!市政府号召广大市民绿色出行,孙悟空再打筋斗,资源浪费嘛,显摆。老王说着,扫视一下众人。老张说的还真是这么个理儿。你孙悟空一个石猴子无父无母有什么好显摆的?
孙悟空一个筋斗来不了英雄山。老张慢慢说,我琢磨着,他得再一个筋斗打回来。
旁边一个长着招风耳的中年人连连点头说,对啊!孙悟空出趟门,还得算计好打出一个等腰三角形来。孙悟空本事大嘛,但能省事的不见得就能省。
孙悟空要是算计不好,那就一辈子到不了英雄山。老张说,英雄山就在眼前,可他就是到不了。
这可急人得是?招风耳说着,就一个劲儿扯自己的大耳朵。光凭打筋斗,别说英雄山,孙悟空哪里也去不了。十万八千里的尺子,你有?没那么长尺子,谁能量那么准?失之毫厘,差之千里。结果呢?要去哪里,还得走着去。
孙悟空白长了那么大本事。老张说,没用!
说完,一扭头,挤出人群。老王呆了一刹,还以为他要走开,可他走到一旁的台阶上,立马蹲了下来。这个样子就像一个老农民刚锄完一垧地,也像一个老工人刚车完一块钢铁铸件。他没掏出长烟袋来,也没掏出一棵烟,但神情却一派歇了工的惬意,眼神迷离着,脸上竟然泛起一抹胭脂红!
老王上前,也在老张跟前蹲下来。老王也把眼睛眯了。他觉得自己就像在看年轻姑娘。悠悠地看。紧他看。
过了一会儿,他才深有感触似的说,张林,是这样的。你得发声。你发声了不是?这不就爽了么?你越不发声越郁闷。想当年,我爱上了锅厂的刘玉美。刘玉美长得美,刘玉美又是技术员,一个亲叔叔当着厂里的副厂长。我自觉配不上她。我不敢说,话烂肚子里。刚爱上她时我一百二十五斤。爱上她才三个星期,我一百二十斤。爱上她一个半月,我一百一十斤。最后我一百斤,她答应了刚进厂的大学生周四眼。周四眼跟刘玉美结婚,我打定主意郁闷一辈子了,可我遇上了爱说话的赵银桂。说实话我看不上赵银桂。赵银桂发了声,所以赵银桂到现在还是我老婆。张林,不要小看这说话。人一说话,全身的血都跟着流。这血一流哇,你就不会老了,手脚心儿就不会凉了,胆子就大了,你就不会烦了,眼前也就有了个俏模俏样的小妮子。干他娘,白看!你看的小妮子,多大?
老张支吾,你呀,就爱胡说。
我爱的是刘玉美。老王说,压抑着心底的兴奋。比当年在锅厂还小,年方二八,豆蔻年华。
老张站起身,要回去。
发声!老王在他后面喊。记住。哎,别走,我还没告诉你我是怎么做的。这么着,一个钓鱼的人来买我的烤地瓜……下次跟你细聊。
貌似女儿女婿都忘了让老张去找仇专家检查的事,老张更乐得忘掉。老张在家里,就像又回到了女儿让他去做检查之前。
风平浪静持续了一星期,女儿突然比平时回家早了半下午。除了收拾家务,什么也没干。晚饭是打电话从外面的饭店叫来的。女婿本没说回来,吃到半截,女婿却回来了,三个人就一块吃。女婿说,现在当官的都不敢在外面吃饭了,查得紧。女儿说,外面的饭有什么好?老张看一眼他们的碗,说道,不让你们在外面吃饭,是党中央总书记心疼你们。女儿女婿都像没听明白一样,他却什么也不说了。
吃完饭,老张要离开餐桌,女儿抬头说道,爸,客厅坐着,有话说!
气氛顿时就紧张起来,老张根本没想到抗拒。老张在朝客厅走的时候想到,自己其实怕女儿。一直就很怕。他不怕老婆。老婆温驯如绵羊,逆来顺受,但老婆生了个喜爱对爹有话直说的女儿,对病人倒不怎么着。反正是对自己爹,女儿有么说么。当爹的也没觉得不正常,更没觉得大逆不道,但当爹的面对女儿,其实是早有了畏怯。女儿一张口,当爹的不由得就哼哼唧唧起来,自觉主动把自己变成了不明事理的毛孩子。
过去老张怕女儿,但不生气。现在老张心头隐隐的,有了恼怒。那天女儿让他去找人检查有没有老年痴呆症,明明是老年痴呆症,到她嘴里就成了那个样子。什么阿海,阿默……你以为老张没读过英文书,就听不懂了?你不是喜爱有话直说么?那你说啊,你爹就是个傻子!你爹就是白痴,二半吊子。你爹没你想象的那么脆弱,让谁一说傻子就受不住了。爹无比坚强!
老张在沙发上坐下来,故意把眼睛闭着。过了一会儿,女儿过来了说,爸呀,我是想跟你谈谈了。你多长时间没去会所了?听着还算客气。
女儿去年给老张办了张小区活动会所的金卡,可老张不喜欢那里,总共去了没几次。老张是玩着老济南街巷里的游戏长大的。打尜,斗拐,滚铁环,弹玻璃蛋儿,抽陀螺,捉迷藏,摔片将,下四棋,他都喜欢。就是不喜欢会所里的那些个,最不喜欢拿一根棍子往桌洞里捅球。
老张努嘴不答。
女儿说,说过你多少次了,不要出小区乱逛。万一走不回来,再者磕着蹭着,你怎么办?我和晓东怎么办?琳琳怎么办?会所里的运动又文明又有趣,出汗有人给你擦,渴了有人给你端水,就是摔倒了还有地毯接着,不比你大街上胡蹓跶强?
老张一副拿定主意不开口的模样。
女儿说,爸,你不承认是吧。你是不是想气我?那好,那好。
老张忽然听不到女儿的动静了,悄悄把眼睁开一道缝。女儿已走开了。还没等把眼皮重新合上,女儿拿着一件衣服冲过来,说,爸,这是谁的衣服!
老张心里应声格登一下。衣服是老王的。他每次穿着老王的衣服出门,回来后就把衣服脱下来藏在褥子底下,不曾想还是被女儿翻到了。他支吾一声。
我在问你,我给你买的杰克琼斯呢?女儿说,你是不是送给了别人?你知道那衣服多少钱?那可是我从新加坡给你买来的,晓东都没穿过。哼,你还随便把陌生男人领到家里来!
老张不由分辨道,那不是陌生男人,是你王伯伯,你应该认识的。
我不认识什么王伯伯李伯伯!女儿说,告诉你,我就不允许你在家里乱搞。
女婿忙走过来劝和,算了算了,爸爸都说清楚了。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林晓东,你以为这还不严重吗?女儿质问女婿。
别说女婿,就是老张也从来没听到过女儿的这种语气。老张的身子一软,就倒在了沙发上。
给我坐好听着!女儿说,你这样下去,是没把我们放在心上。爸,你就是要让我的心,这里搁一瓣,那里搁一瓣。爸,你有什么要求,你提嘛。没人不让你提。现在我们家还有这个条件,我们会尽量满足你。
老张低低呻吟一声,依旧没从沙发上直起腰来。
你看爸不舒服了。女婿见状,忙提醒女儿。爸,上床躺着吧。女婿说。
女儿不理。你说,你穿上要饭的衣服,去哪儿了?女儿咄咄逼人。
女婿想开玩笑。还能去哪儿?爸去微服私访了呗。
你是不是去英雄山了?女儿问。叮嘱你多少次了,不要去不要去,偏不听。也不看看,那里都是些什么人?
女婿说,过了过了,爸不过是去看一眼。爸又没去搞辩论。
孙悟空!老张突然叫出口来。
女儿女婿一愣。
老张直起身子。我要发声!我要发声!他说。
女儿女婿各自一脸讶异。咦?女儿说,谁不让你说话啦?
孙悟空本事再大,光会打筋斗也不管用。老张说,孙悟空要去英雄山,远吧,不远,孙悟空少说得打两个筋斗。一个筋斗打出去,一个筋斗再打回来。他要是算计不好,他打十个筋斗也没搭。
老张觉得自己的大舌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好使,简直不是人肉长的,是电子牌的,高科技的,云计算的。在女儿女婿尚未回过神的时候,他还没忘问一句,你们说是不是?
趁他们愣着呢,老张一伸手把女儿手里的衣服给抢了过来,往身上一披,说声自己去散步,就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这是晚上,女儿女婿不用担心他会去英雄山。他下了楼,出了小区,走在街上,迎着习习晚风,心里说不出的痛快。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老张处处用一个耄耋老人的标准严格要求自己,确实早了些。老张还年轻着哩。
老张一眯眼,哟,眼前就一十七八大丫头。
娘的!
连老张自己也没想到,自己这些日子常去英雄山的事情,就这样在家里给公开了出来。自己本来就属劳动人民嘛,自己本来就不是金丝笼里的金丝雀。现在终于冲破牢笼,穿上人民群众的衣服,回到了人民群众之中,跟英雄山下的人民群众站在一起。什么身份,都见鬼去吧!
不过,老张这个人民群众,不像别的人民群众那么关心时事。国际风云,他所知了了。国家大事,他云里雾里。眼跟前儿的,是济南的事,他觉得还都挺好。比如有人说济南不够美,他看到的都美。南有群山连绵,北有膏腴之野,泉水如同无尽福泽,抑不住地汩汩喷涌。冬天嘛,也不甚冷。夏天虽热,但有不热的地方。处处山阴,都不热。千佛山陡崖下的寺庙里,你去睡一夜?得盖被!那年女儿带他去西安,游了骊山华清池。一去那里,却恍然回到了济南。这不跟济南一样的么?房子都建在了山坡后面。皇帝的消夏避暑之地,选在山阴处,不是没道理。道路建设扒来扒去没完,路面也挺平的。
老张就热衷一件事,反复讲他的筋斗云。
孙悟空去英雄山的路,在老张和好奇听众的共同推演中,已增至十几条。一,孙悟空会伸缩法嘛,可以把自己两腿变长。二,孙悟空变成鸟,直接飞过去。三,孙悟空变成一只苍蝇,附在老张身上,让老张带过来。四,孙悟空干脆把英雄山移到老张家小区算啦。五,孙悟空拔根猴毛,变出几只小猴和一顶轿子,让小猴们把他抬过去。六,孙悟空变成轿子得啦,让小猴直接抬轿子。七,还抬什么轿子,抬孙悟空吧……相形之下,孙悟空翻筋斗的大本事,真真的没用了。但是,老张的讲述,仍旧只从筋斗云讲起。
老王曾告诉他,当初自己也是这样。当初老王也是避着英雄山走,像他卖烤地瓜时刻避着城管。那一天,他忽然觉得自己对钓鱼有话说。钓鱼的人,你们想没想到鱼嘴被钩着,鱼有多疼?有来买烤地瓜的,他对买烤地瓜的人说。没来买的,他对匆匆的路人说。最后,他来到了英雄山。英雄山,不缺听客。听客不是一个两个,而是一群两群。最初,他还觉得不甚好意思,就只管说,不管听,简直就是闭着眼说。后来才练出了从容,越说越兴奋,越起劲。还没张口,不过一眯眼就看见个小丫头,是目前的这个境界。
老张在英雄山下讲筋斗云,乐此不疲。
俗话说,常在河边走,哪得不湿鞋。那天他糊里糊涂,就上了一辆大客。大客载着许多人,沿经十路一直开到东边市政府门口。大红横幅一扯开,忙坏了市政府门口的警察。别人闹嚷嚷呼喊口号,他没喊,只装了装样子。好不容易等到统一撤离,他已吓住了,回到家里呆坐了半天。
女儿女婿不让他去英雄山,担心什么?这还不明白?可是他们一直担心的事情,说发生就发生了。
老张从心里觉得对不起女儿女婿。他还穿着老王的衣服呢。
几天后,老张睡到半夜,隐约听到耳边有动静,还以为是自己在哭,一下子就醒过来了。他记得上一次就因自己在睡梦中哭泣,不巧让女儿给听到了,结果女儿就断定他得了老年痴呆症,还要拉他去找什么仇大夫做检查。说实话,这让他心里很不快。现在他支楞下耳朵,就听到哭声是从女儿房子里传出来的,低低的,乍一听好像他生前的老婆在哭。
女婿在温声软语劝导女儿。你不要着急嘛。女婿说,琳琳马上要放假了,等她回来由她陪着爸爸,可能就会好了。
女儿抽泣着说,放假才有几天?琳琳还要考研,哪有那么多工夫每天陪一个老头子?你看爸爸整天像丢了魂一样,我不心疼,我妈也会心疼。
女婿说,早就说嘛,爸爸的事情得有个长久之计。我再说出来,你又不爱听。
我不爱听,就是不爱听。
你不爱听我也要说。抓紧给爸找个伴儿吧。
只要不是我妈,什么样的伴儿我也不喜欢。
这方面你表现得很自私。女婿很不客气。给爸找伴儿的事情,不能是你不喜欢,而是爸喜不喜欢。
我不能把没有生我的女人叫妈。
感情是可以培养的。女婿说,我们就尽量比着咱妈的样子去找,你接受起来也容易。
你是说给爸找个老太太?
老太太也有长得少相的。女婿忙说,我见过六七十的,还打扮得好像三四十的呢。现在的整容技术你又不是不了解。
女儿又哭了。我不想找个妈像妖怪。
你的观念得改。女婿说,你不喜欢年轻的,爸还不喜欢?
我看你是喜欢妖精。
你就是我不拉皮儿的小妖。
女儿不哭了,可是房间里一点动静也没了。
老张在床上再睡不着了,后来老张就悄悄起来,蹑手蹑脚出了房门。时辰还早,小区里没人。来到小区门口,发现门卫趴在桌子上打瞌睡,不想惊动他,就弯腰从拦车杆下钻了出去。
女儿是好女儿,女婿也好,琳琳也好。女儿哭,让老张心痛。
济南的大街好寂静,偶尔才开过一辆车。老张沿街往东走,最后去了泉城公园。他小心地走到树林深处,发现长椅上搭着一堆布,走近了才看清是个睡着的流浪汉。他没惊动他,转头去了湖边坐着。
天渐渐亮了,老张一摸脸,脸上都是凉凉的露水。该回家了。不能让女儿女婿牵挂。女儿有时候对他凶一些,也没什么。女儿是齐鲁医院有口皆碑的好大夫,她对病人凶过么?女婿也是好女婿,给他找老伴也会想着尽量给找年轻的,真是男人知道男人的心。听听,万不得已给找个老太太,也要找个不太老的,还要什么拉过皮儿的。这知心知意的好女婿,给他摊上了。虽然买珠串,给他说花了大价钱,但珠串这玩意儿,以他劳动人民的眼光来看,不论卖多少钱,还就是一玩意儿!老王货架上多着呢,嫌便宜都不买,老王喝西北风去。想来女婿也不过是随口说说。再者,是哄他高兴呢。这也是好心啊。老张一世为人,经风历浪,可不能事事计较。
街上已有了车,还不算多。行人也有了,也不多。随着女儿家的临近,老张渐渐觉得自己脚步铿锵起来。锣鼓夹子打着点儿一般,老张的脚步就都走在了点上。耳朵边儿呢?好像有人按点儿喊着什么号令。他起初听不清。阳光从他背后照过来,照满了街道。他抬头看到了他家小区里被阳光照得红彤彤的屋顶,猛地听清了,脑子里是有一个人像在戏台上一般,反复念白,我打一个筋斗云,我打一个筋斗云,我打一个筋斗云……神秘的声音其实跟了他一路。
孙悟空一个筋斗云,十万八千里。
老张去了英雄山。
这回老张来得过早。这个时辰英雄山下多的是锻炼身体的市民,老老少少少、红红绿绿、互不干扰地做着各自喜爱的运动,扭腰的,踢腿的,跑步的,舞剑的,耍棍的,踢毽子的……老张说,孙悟空打筋斗到不了英雄山。没人理他。可能因为他声音不大,像喃喃自语。锻炼完的人陆续离开,英雄山小市场摊主也渐渐上满,等待开张。孙悟空本事大么,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他说,这得看他到哪里去。
只有一个在山顶纪念碑下吊完嗓子的大胖子,欧美型的,听见了就惊奇地点头说道,咦,老先生,还真别说,您这是一大发现哩。胖子嗓门高大,很多人就都听到了,纷纷驻足打问详情。大胖子中气十足地说,这老先生的发现,还真是那么回事儿!要不怎么小国家不能发展大飞机,不能发展核武器呢?嗖一下,飞出去了。咣一声,砸别人锅里了。众人不免向老张投来包含赞赏似的目光。老张照旧说自己的,不管东南西北风。
忽然,一群人从北面的路口刮风一样涌了过来。领头的人手持扩音喇叭哇哇叫。原来他们在纪念今日历史上某领袖的重要讲话。领头的人所发出的一声声不明的质问和整个人群的喧嚣,完全盖住了老张的声音。老张就像哑了,但老张把眼眯了。其实老张一直在发声。他只是忽然就达到了老王的境界。他看到了小丫头!年方二八,豆蔻年华,而且这小丫头是谁呢?
能是谁呢?
是他老婆,是活着的老婆。是活在二八的少女!
穿过五十年岁月,他重又看到了老婆青春绰约的身姿。
他也像年轻了,脚踏岁月烟云,向那少女走去。少女也发现了他,亲切地温暖地微笑着,向他伸出手来。两只年轻的柔嫩的手,也就握在了一起。
……
土豪!一声顿喝,惊醒了老张的迷梦。但已经迟了,他手上的小叶紫檀珠串已经被一个疯疯癫癫的人一把抢了过去。
哇,好值钱的玩意儿!那人叫道。不是剥削阶级,谁戴得起这玩意儿!话说着,把珠串戴在了自己手上。
老张一见,红了眼,叫一声,是我的!就扑上去。
那人急忙躲闪。哈,老土豪一身哆啰呢!
还给我!老张厉声说,是我女婿买的。
那人不给。女婿?哼,一家子都是反动派。他说。
老张死死抓住了他的胳膊,他极力挣脱不开,就猛地将老张一推。老张没打筋斗云,打了一大趔趄,就朝地上倒下去。在倒下去的过程中,又一眼瞥见了老王。老王正从人群中向他飞奔而来,但没等老王赶到近前,就觉昏天暗地,什么也不知道了。
再次见到老王,是在齐鲁医院里。老王、女儿、女婿都在,还有一个英俊的便衣警察。女儿当众责备他,让你不要去英雄山,你偏去!老王也责备他,让你穿我的衣服,你偏不舍得这个哆啰呢,这下好。女婿诚恳表扬警察,幸亏有警察同志在场,谢谢,谢谢。警察警告他,去英雄山不要携带任何贵重物品,不要参加任何争论。少说话,能憋死?
爸,好些了吗?女儿低头问。
老张侧脸不答。
记住这次教训。女儿黑面说。
老张自顾低吟,嗯哪,我一个筋斗云。
瞧,没完了你。筋斗云!说你是孙悟空,好了吧。女儿说。女儿小声嘀咕。拉倒吧,有你这样的孙悟空,可娇贵着哩。
老张不禁眯了眼……小钹水底鱼,大台,才台,才大八,才台,哩格啷当,哩格啷当,娘的,好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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