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娄炳成
梦回宋朝
□ 娄炳成
北宋是中国封建社会最值得称道的朝代,也是一个最不幸的朝代。这个朝代,有史家肯定的辉煌灿烂,有士人赞颂的仁政善举,有政治的清明、经济的繁荣、文化的发达、科技的进步,也有不尽人意的地方。特别是“靖康之耻”,倾覆了堂堂帝国,葬送了大好河山,使中原百姓处于连年战火之中,民不聊生,望眼欲穿,渴盼统一,至今依然令我们唏嘘感叹。
宋叶梦得在他的《避暑漫抄》中记载:“艺祖受命之三年,密镌一碑,立于太庙寝殿之夹室,谓之誓碑,用销金黄幔蔽之,门钥封闭甚严。因勑有司,自后时享(四时八节的祭祀)及新太子即位,谒庙礼毕,奏请恭读誓词。独一小黄门不识字者从,余皆远立。上至碑前,再拜跪瞻默诵讫,复再拜出。群臣近侍,皆不知所誓何事。自后列圣相承,皆踵故事。靖康之变,门皆洞开,人得纵观。碑高七八尺,阔四尺余,誓词三行,一云:‘柴氏子孙,有罪不得加刑,纵犯谋逆,止于狱内赐尽,不得市曹刑戮,亦不得连坐支属。’一云:‘不得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人。’一云:‘子孙有渝此誓者,天必殛之。’后建炎间,曹勋自金回,太上寄语,祖上誓碑在太庙,恐今天子不及知云。”
这段文字记载的主要意思是说,宋太祖赵匡胤在密室立了一块“誓碑”,在上面镌刻了三条誓词:一是凡柴家的子孙后代犯了罪,不得用刑,即使犯了谋逆造反大罪,也只能在监狱里赐其自尽;二是不许杀害士人官员,以及上书给朝廷提意见的人;三是我的后辈子孙有违背此誓言的,上天一定会惩罚他。
我们知道,赵匡胤是从柴氏宗室手里夺取政权的。历史上,凡取代前朝而立者,不诛杀前朝皇室的人很少,赵匡胤是极少数之一;而“不得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人”,从秦始皇起,到清末帝溥仪止,这是中国历史上唯一的一个封建朝代。
赵匡胤是武将出身,他从柴氏孤儿寡母手中夺取政权,建立了大宋朝,所依仗的就是自己握有兵权,他深知“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的真理。他不杀柴氏宗室,是因为当时的柴氏宗室,对他的新政权没有现实威胁,至于以后,随着大宋政权的不断巩固,其威胁就更小了。他善待柴氏宗室,就出于这种考虑;特别是,他要用这种怀柔政策,让天下人认为他是仁义之君。他以“杯酒释兵权”的方式,解除了他手下拥戴他黄袍加身的将领们的兵权,也就铲除了柴氏宗室复辟的基础,同时也杜绝了武将以他的成功为榜样,再行举事的可能性。
那么,赵匡胤“不得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人”,是出于何种考虑呢?首先,不排除他有以此收买笼络士人之心的想法,他对自己代周而立还心存些许不安,惧怕士人之口、文人之笔,对他口诛笔伐,给后人留下骂名。其次,他以武将出身的经历,尤其是他成功的经验,看到“秀才造反”,别说“十年不成”,就是多少年也不会成功的,西汉末年的王莽虽说是一个特例,那也和他赵匡胤的历史机遇一模一样,是时事造成的。第三点是,儒家主张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安定的社会秩序,虽然不主张造反,但维护的是造反成功的现政权,不会对现政权的合法性提出质疑;尤其是,对施恩于士人的朝廷就更加感恩戴德了,决不会说三道四。
在北宋之前,中国的士人,包括所有的文人、读书人、知识分子,是被统治者视为呼之即来、挥之则去的附庸,是被统治者“用之为黄金”、“弃之如粪土”的人。然而,在这块深藏于密室的誓碑上,居然有一行字,写着“士人不可杀”。在此之前和之后,没有任何一位皇帝这样说过,这样做过。所以,这个赵匡胤,的确值得普天之下的士人讴之歌之,怀之念之。
有好些历史学家们,说北宋灭亡的主要原因是“重文轻武”,这是不够准确的。北宋的灭亡,有着诸多方面的原因,并不仅仅是“重文轻武”造成的。而事实也是如此,“重文”没有错,“轻武”倒未必。
中国文化,其伟大精神,辉煌灿烂,博大精深,传统悠久,生命力之蓬勃顽强,是因为具有超越历史时空历经万劫而不灭的能量。是否视文化为民族生命,视士人为国家栋梁,视文人为宝贵财富,是衡量一个朝代优劣好坏的最高的标准之一。中国没有西方世界奉为国教的宗教传统,政教合一的统治架构,中国人从来都是持泛神论的实用主义者,信仰不一,供奉不专。但不能因此就说,五千年以来,中国人没有信仰,没有宗教。其实,中国人的信仰,就是对自身文化的信仰;中国人的宗教,说到底,也就是尊孔尊儒,是以文化人的老祖宗为崇拜偶像的。
在中国历史上,有宋一代,对于文人比较优容,也比较信任,其人事政策的始源,是与这块在建隆三年(963)所立的誓碑分不开的。崇文抑武,在赵匡胤之前,焚书坑儒的秦始皇做不到;以儒冠为尿壶的汉高祖做不到;动不动就拿文人祭刀的魏武帝做不到;甚至连唐太宗也做不到;因为,李世民征讨一生,武是第一位,文是第二位,这是他必然的排序,也是历代最高统治者的必然选择。而赵匡胤能作出历朝历代都未有过的改变,应该是他总结了唐末至五代的二百年间,战乱频仍的历史经验,所做出的正确选择和决定。
陈桥兵变当上皇帝以后,如何改变唐末五代以来,各地藩镇节度,相互割据,军人统领行政,胡作非为的弊端,如何消除动辄刀枪相见,兵燹成灾,中央政权失控,天下大乱的现象,成了他念念不忘之事。他曾经对赵普感慨过,“五代方镇残虐,民受其祸。朕令选儒臣干事者百余,分治大藩,纵皆贪浊,亦未及武臣一人也。”在他眼中,一百个文臣的贪浊,其危害性也不如一个武将的作恶。所以他下决心要用文人治国理政,于是,就有了这块誓碑。虽然是最低程度的安全保证,但却给文人从政为官、发挥才干、敢于直言、恪履职守,创造出了宽松的氛围和良好的环境。
因而,就有了宋词,有了《资治通鉴》,有了《太平御览》、《太平广记》、《文苑英华》和《册府元龟》;有了中国四大发明中的活字印刷术、指南针和火药的发明及其应用。涌现出了欧阳修、苏洵、苏轼、苏辙、王安石、曾巩等伟大的文学家和沈括等伟大的科学家。沈括的《梦溪笔谈》是中国科学史上的坐标,是沈括一生社会和科学活动的总结,内容极为丰富,包括天文、历法、数学、物理、化学、生物、地理、地质、医学、文学、史学、考古、音乐、艺术等共600余条。其中200来条属于科学技术方面,记载了他的许多发明、发现和真知灼见。他出现在宋代,决不是一个偶然。
赵匡胤实行的是文人治国,为了笼络士子,开宝三年(970),他给主持科举的礼部下了道圣旨,命他们整理近十年以及后周乃至后汉的举子档案,统计一下,看历经15次考试全部终场还没考中的究竟有多少人。礼部经过仔细核查,列出了以司马浦为首共计106人的名字。赵匡胤大笔一挥:这些人实在不易,得了,统统赐本科进士出身。在宋朝,这种进士有个专门的名称,叫做“恩科进士”,即皇帝开恩特赐的进士。赵匡胤这次“恩科”玩得大了些,但也不是没有道理,起码能看出这位大政治家治国是何等灵活,笼络人才是何等大手笔!这种情况,在历朝历代,也很罕见。
所以,北宋的文学艺术和民间文艺,也得到了空前的发展。
一是民间文艺场地甚多,统称为“瓦舍”,在瓦舍里设置的剧场称作“勾栏”(或称勾阑、勾栏等),专指为演出场所。据《东京梦华录》记载,北宋汴京遍布瓦肆。街南桑家瓦子,近北则中瓦,次则里瓦,其中大小勾栏五十馀座,另外还有朱家桥瓦子,州西瓦子,州北瓦子等。大的瓦舍可容数千人。瓦肆主要分布在御街至杀猪巷、马行街、潘楼街、右掖门外街巷等。
二是“小唱”盛行。这种演唱一般是歌者一人执拍板清唱,有的也用若干简单乐器如筚篥、琵琶、箫、笙、方响等伴奏。歌者有男有女,但以女性为主,宋人且以女性演唱为本色。“小唱”是宋代最普遍的演唱形式,从市井勾栏瓦合的商业表演到皇家宫廷宴会、官府宴会、士大夫雅集宴会,以至于士人家宴,无不采用。《东京梦华录》卷五记载京瓦伎艺有“小唱李师师、徐婆惜、封宜奴、孙三四等,诚其角者”,这都是擅长“小唱”的著名歌妓。“小唱”这种唱词形式大受听众欢迎,在勾栏伎艺表演中占有重要的位置,商业性质也非常鲜明。
三是“嘌唱”出现。所谓“嘌唱”,南宋人程大昌在《演繁露》卷九中说:凡今世歌曲,比歌郑、卫又为淫靡,近又即旧声而加泛滟者名曰嘌唱。对于“嘌唱”的这种演唱特征,耐得翁在《都城纪胜》“瓦舍众伎”条中也曾经记载说:嘌唱,谓上鼓面唱令曲小词,驱驾虚声,纵弄宫调,与叫果子唱耍曲儿为一体。一方面“嘌唱”有鼓板等乐器伴奏,显得很热闹,另一方面,“嘌唱”在演唱方面又“驱驾虚声,纵弄宫调”(即添加“泛艳”),显得纵情恣肆,声乐结合起来,自然给人一种急管繁弦、活泼恣纵的“淫靡”之感,但它贴近市民的现实生活,以至于“与叫果子唱耍曲儿为一体”(即为一类),成为在瓦肆勾栏和街头巷尾广泛流行的一种歌唱艺术。
四是“杂剧”开始兴起。杂剧,是在宋代诸宫调基础上发展起来的一种文学样式,是一种把歌曲、宾白、舞蹈结合起来的艺术形式。宋代“杂剧”逐渐成为一种新型表演形式的专称;这一新形式也确实称得上“杂”的,包括有歌舞、音乐、调笑、杂技,它分为三段:第一段称为“艳段”,表演内容为日常生活中的熟事,作为正式部分的引子;第二段是主要部分,大概是表演故事、说唱或舞蹈;第三段叫散段,也叫杂扮、杂旺、技和,表演滑稽、调笑,或间有杂技。代表人物有张翠盖、张成弟子、薛子大、薛子小,俏枝儿,杨总惜、周寿奴等。
五是“傀儡戏”“皮影戏”高度繁荣。用木偶来表演故事的戏剧,表演时,演员在幕后一边操纵木偶,一边演唱,并配以音乐。根据木偶形体和操纵技术的不同,有布袋木偶、提线木偶、杖头木偶、铁线木偶等。木偶戏是由演员在幕后操纵木制玩偶进行表演的戏剧形式,在古代又称傀儡戏。中国的木偶戏历史悠久,三国时已有偶人可进行杂技表演,隋代则开始用偶人表演故事。皮影戏,亦称“影灯戏”。用纸或皮剪作人物形象,以灯光映于帷布上操作表演的戏剧,是东方一种优美的民间戏曲艺术,中国被誉为“影戏的故乡”,“皮影戏”被世界公认为“电影的鼻祖”。
六是建立了国家级画院。北宋初年,在宫廷中建立翰林图画院,征召大批画家到画院供职,为宫廷服务。宋徽宗时,画院发展鼎盛。北宋的李成、范宽、郭熙、米芾和米友仁父子,以及南宋的李唐、马远、夏珪等人,都是闻名于史的画家。李唐好作长图大幛,风格雄伟有气势。他作山水画,先施墨色,再着青绿,他的这种画风对于南宋一代山水画家的影响很大。
总结地说,北宋王朝的开创者,是中国历史上唯一没有经过战争,而是以和平方式过度取得政权的。正因为没有战乱动荡,所以社会比较稳定,生产得到持续发展,使北宋开国之初的几十年出现了国富民丰的大好局面。因此,在统治集团的灵魂深处总感到这一切来得太容易了,所以他们表面上提倡节俭“以备边费”,准备打仗;实质上却沉湎于繁荣兴旺的盛世温床,大享太平清福,过着骄奢淫逸的日子。宋太祖赵匡胤在开国之初大力提倡清廉俭约,使五代十国遗留下来的荒淫奢靡之风得到扭转。可惜的是这位“点检作天子”的皇帝,在清廉这个事关大局的问题上做得很不彻底,甚至有点两面派的味道。赵匡胤为了防止王公贵胄功臣宿将夺取他的权力,曾多次在群臣面前说:“你们要多择好田宅市之,为子孙立永久万世之业;多置歌儿舞女,厚自嘻乐,以终天年。”这就等于公开告诉下属群臣:你们尽情地享乐吧,只有这样我才能放心你们不会夺取我的皇权。属下心知肚明,皇帝让我们享乐,我们何乐而不为呢?从此以后,北宋的君臣上下,就在这种俭约与享乐的矛盾状态下生活着,后来愈发滑向大肆享乐的泥潭而不能自拔,一发而不可收拾。
奢靡之风日甚一日,长年累月持续下去,使北宋逐渐由富而贫,由强而弱,最后产生了严重危机,民不聊生,军备废弛,社会矛盾激化。奢靡之风严重败坏了社会风气,腐蚀了广大官吏和军人,贪污腐化、卖官鬻爵、挥霍浪费横行,逐渐丧失了民心,终于成了导致了北宋灭亡的非常重要的原因之一。所以,南宋爱国将领岳飞说,文官不爱钱,武将不怕死,何愁天下不太平!
选自“中国作家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