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冬成
近代汉语“吃”字式被动句浅探
◎王冬成
“吃”字被动句是汉语被动句的演变历程中极具特点和研究性的代表。本文从“吃”字被动句的起源、语法虚化过程、句式特点等方面对这一句式进行系统性考察。
“吃”字被动句是指主语是受事,由被动关系介词“吃”介引出施事,或者直接将“吃”置于动词前表示被动的句子。对于“吃”字被动句的研究已有不少,以江蓝生《被动关系词“吃”字的来源初探》中对“吃”表被动的来源研究为开端,对“吃”字被动标记消失的语音动因探索及“吃”、“喫”的对比等研究也陆续出现。
“喫”是“吃”的本字,最初的文学作品和文献资料多用“喫”,后转而用“吃”。东汉文字学家许慎《说文解字·口部》中:“喫,食也。从口契声。苦击切。”最早可考究的语例见于贾谊《新书七·耳痹》中:“越王之穷,至乎喫山草,饮俯水,易子而食。”由此可见,在汉代“喫”已表“食用”之意。从南北朝到唐代“喫”字逐渐取代“食”字,兼指吃喝两义,如:“邢文伟嫌我儿不读书,不肯与肉喫,此人甚直,可用。(唐《通典》)”在同一时期产生了“遭受”“蒙受”这一引申义,《敦煌变文集》多有用例,如:“解
事说情由,不说眼看喫杖。(《庐山远公话》)”至唐五代时期,“喫”不但基本替换了“食”、“饮”,它的“遭受”语义还逐渐发展产生了被动用法,直至宋代这一用法已经出现在文学作品中,如:“蔡卞只是扶他以证其邪说,故喫人议论。”(北宋《朱子语类》)
许慎《说文解字》中“喫”和“吃”的反切注音并不相同,意义也有差别,后随着语音的演变而读音趋同,且由于“吃”字笔画更少,字形简单易写,出于语言发展过程中的经济原则,“吃”慢慢替换了“喫”。
(一)“吃”的本义
“吃”表示饮食之义最早出现于汉代贾谊《新书七·耳痹》,南北朝时期《世说新语》中也有“一生未曾得喫”的语例,此时,“吃”只与可食用的食物类受事搭配。此语义一直沿用至今。例如:
(1)至乎吃山草,饮俯水,易子而食。(贾谊《新书·耳痹》)
(2)吃槟郎即必同吃扶留、蛤灰。(《华阳国志》)
此时“吃”仅仅只有饮、食这一个义项,基本结构为“施事+吃+受事”的主谓宾句式。施事都为能发出吞咽动作的主体,受事基本为食物、水等可食用的对象,“吃”尚未出现其他语义及语法功能。
(二)“吃”的引申义
因“吃”具有“接受吸收”这一义素,在唐代后期的语言发展中“吃”也开始与非食物类对象搭配,由这一义素“吃”的饮食义逐渐引申虚化出“遭受,蒙受”的语义。这一时期的“吃”表“遭受,蒙受”的语义程度较轻,“吃”所接宾语也大都是能给受事带来不幸,痛苦和伤害等不利影响的对象。例如:
(3)云,义存吃铁棒有分。(唐《筠州洞山悟本禅师语录》)
(4)行拳须有吃拳时。(《大藏经》)
(5)恐天下人称你云撩得李日知嗔,吃李日知杖。(唐《野朝佥载》)
(6)鹿鹿从头吃箭川(穿)。(《敦煌变文选》)。
在这个几个句子中,“吃”已具备了虚化为介词的条件,“吃”字的被动用法已开始产生。
(三)“吃”的被动义
晚唐五代时,“吃”字被动句已经出现,宋时,“吃”字被动句已发展成熟,在文献资料中,如《朱子语类》及《刘知远诸宫调》等作品中已考据出许多用例,至元明时达到鼎盛,使用的频率仅次于“被”字句。此时“吃”已经从原来引申的“蒙受遭受”义动词虚化为了被动关系介词,“吃”字被动句的结构也基本定型。如:
(7)免不得略遮庇,喫人议论。(北宋《朱子语类》)
(8)我在庄中吃打骂无休。(宋《刘知远诸宫调》)
(9)若无免贴,定然吃打三下(元《老乞大》)
(10)谢小桃假意哭道:“我怕你吃打。”(明《清平山堂话本》)
(11)且休要打草惊蛇,吃他走了(冯梦龙《勘皮靴单证二郎神》)
近代汉语中“吃”字句表被动与“被”字句表被动的语法功能虚化过程基本相同,都是先由本义引申出“遭受”义,接着由具有“遭受义”的动词转变为表被动关系的介词。“被”字句先于“吃”字句成型,但是这两种句式的结构形式大致形同,具有多种的句式形态。
(一)“吃+V”式
在这一类句子中“吃”后直接跟动词谓语表示被动,这一类句式中,宾语多数为会使主语“遭受”到伤害不幸,与动作相关的词或者短语。例如:
(12)这里难看灯,一来我们身小力怯,着甚来由吃挨吃搅?(冯梦龙《小夫人金钱赠年少》)
(13)有人请好歹寻一个儿,只不教他吃凌逼便了。(兰陵笑笑生《金瓶梅》)
(14)为何宅上爹娘肯远嫁到此,吃这般折磨(凌濛初《二刻拍案惊奇》)
以上四个语例都是单纯的“吃+动词”结构,这种结构中还有“吃+V+了”、“吃+V+补语”及“吃+V+补语+了”句式,在动词宾语后跟有补语来说明补充说明受事的状态结果等,这一类句式结构复杂,表述多样,也侧面表现了汉语丰富表现力的优点。例如:
(15)被人知觉,倒吃拿了。(施耐庵《水浒全传·第五十七回》)
(16)永儿初时抵赖,后来吃打不过,只得实说到。(罗贯中《三遂平妖传》)
(17)因通判夫人妒色,吃打了一顿。(冯梦龙《一窟鬼癞道人除怪》)
(18)石丢儿说:“小牛吃打坏了,我去做。”(凌濛初《初刻拍案惊奇》)
(二)“吃+N+V”式
在“吃”字被动句中,这一类句式是运用最多,最典型的被动形式,这个句式的出现被看做“吃”字被动句彻底成熟的标志。在这个句式中,N都由名词性的语法成分充当,V既可是单个动词,也可由动词性的短语充当。例如:
(19)那蒋门神吃他一吓(施耐庵《水浒全传·第二十九回》)
(20)我的小名叫做胜仙小娘子,年十八岁,不曾吃人暗算(冯梦龙《醒世恒言》)
(21)吃他再三逼迫不过,叫过玳安来,教他后边说去。(兰陵笑笑生《金瓶梅》)
在这一类句式中,句法结构十分多样,除了如例(19)-(21)这种最普遍用法外,还有“吃+N+V+助词(了)”的用法,例如:
(22)我若认得他时,须不吃他打了。(施耐庵《水浒全传·第四回》)
(23)你若有些疏失,吃他把大名府军官都看的轻了。(施耐庵《水浒全传·第十二回》)
“吃+N+V1+V2”这类复杂的连动结构也存在,两个连续性的动词之间可插入状语补语等成分。例如:
(24)吃他拉过一边,向他身子就扎了一刀来。(兰陵笑笑生《金瓶梅》)
(25)生生吃他听奴才言语,把他打发出去,才吃武松杀了。(兰陵笑笑生《金瓶梅》)
“吃”字被动句这一主要结构中,仍然有“吃+N+V+补语”这一句式。如:
(26)那女儿吃郡王捉进后花园里去。(冯梦龙《崔待诏生死冤家》)
(27)今反吃他捉弄得这般光景,都是自取其祸(冯梦龙《小水湾天狐诒书》
(28)杨温吃那小喽啰缚将去(《清平山堂话本》)
(三)“吃+N1+N2+V”式
“吃”带双宾语的被动句式是近代汉语被动句的一大特色,“被”字句也有这样的语法结构。在这种句式中,“吃”作为被动介词的功能被进一步强化,给受事带来影响的所有因素,即近指宾语和远指宾语都被“吃”介引出来,“吃”字被动句的虚化过程就此完成。例如:
(29)吃俺一把火烧了菜园廨宇,逃走在江湖上。(施耐庵《水浒传·第十六回》)
(30)小弟不肯让他,吃那厮一顿拳脚打了。(施耐庵《水浒传·第二十八回》)
(一)动词使用及搭配
“吃”字被动句中的主要动词大都为表示动作行为意义并且在意念领属上管得着主语的及物动词。动词后面多接补语或者助词“了”,根据前人统计,在《水浒全传》中“吃”字被动句共计78例,其中“动补”式、“动补了”式和“动了”式就有53例,占66.6%,“动宾”式和“单动”式占了33.4%。例如:
(31)武松吃他看不过,只低了头不恁么理会。(施耐庵《水浒全传·第二十三回》)
(32)一年吃蛇咬,三年怕草索。(凌濛初《初刻拍案惊奇》)
(33)这雷横已是衔愤在心,又见母亲吃打。(施耐庵《水浒全传·第五十回》)
(二)浓郁的口语色彩
“吃”字被动句具有极强的口语色彩,与“被”字被动句多数用于叙述语言不同,“吃”字被动句只有极少数用于叙述性语言,在众多文学作品的叙述性语言描写中,用“吃”字句的语例远远少于“被”字句,“吃”字被动句大多出现在人物对话中,例如:
(34)张万户看罢,顿足道:“我被这贼用计瞒过,吃他逃了!”(《冯梦龙《白玉娘忍苦成夫》)
(35)石丢儿说着:“小牛吃打坏了,我去做。”(凌濛初《初刻拍案惊奇》)
(36)来兴说:“……小的穿青衣抱黑住,先来告诉五娘说声,早晚休吃那厮暗算。”(兰陵笑笑生《金瓶梅》)
(37)谢小桃假意哭道:“我怕你吃打!”(《清平山堂话本》)
(三)适用于对受事不利的语境
“吃”字被动句所描述的内容都是会对受事带来不幸痛苦等不利影响的事。因为“吃”字句的被动用法是由“遭受”的致使义素引申而来,受事主语都处于并不自愿的被动承受状态,所以产生了“吃”字被动句这一特点。相较而言,“被”字被动句虽然大部分也介引对受事主语不利的事物,但还有一部分是有利的影响或者单纯的被动关系。例:
(38)想昨夜那厮一路上把言语撩拨我,被我略用些小神通,虽不害他性命,却也惊得他好。(罗贯中《三遂平妖传·第六回》)
(39)众人被劝,只得吃了。(冯梦龙《三孝廉让产立高名》)
(40)被他千思万想,想出一个计策来。(冯梦龙《卖油郎独占花魁》)
(41)却见一所败落寺院,被风吹得铃铎响。(施耐庵《水浒全传·第五回》)
(一)“吃”字句被动用法消失的语义动因
汉语词汇中的词无论是具体的词汇意义还是抽象的语法意义,都具有一定语义。“吃”属于汉语语汇的基本词。
1.基本词具有极强的稳固性:“吃”表被动的“遭受”义是通过隐喻途径引申而来,与此同时,它的基本义“饮食”义仍然并行使用并且一直是“吃”的最主要语义。因此,“吃”作为表被动关系的介词,它的虚化程度远远没有达到“被”字所具有的程度,这也使它的消亡具备了可能性。
2.汉语所具有的排除机制作用:语言在发展过程中,排除机制符合语言发展规律,它不但体现在语义上,甚至在语法、语音上都有体现。“吃”的“饮食” 这一基本义在日常使用中,会自动排斥其它义位,再加上“遭受”义的虚化程度并不高,更加使它被替代的可能性大大增加。
(二)“吃”字句被动用法消失的语用动因
汉语被动句古已有之,许多被动句式在汉语发展史上都只是惊鸿一瞥,如上古汉语的“于”字式、“为”字式、“为……所……”式、“见”字式及最普遍的“被”字式等,发展到近代以后,除了“被”字式及“为……所……”这两种被动句式外,其余大都消退了。近代汉语又产生了一批新的表被动的句式,如“吃”字句、“给”字句、“让”字句及“叫(教)”字句等。被动句是汉语中极为重要,使用频率极高的句式之一,汉语中表示被动关系的虚词极多,在语言的使用中,表示被动用法这一功能自发地向某些被动虚词集中,使这些词语集中的承担起表示被动关系的作用,由此一些短期兼职表示被动的句式作用和影响就会逐渐变小,直至消退。“吃”字被动句直到晚唐才出现,并且表示被动关系也只是“吃”字句的“副业”,而最重要的被动句式“被”字句早在先秦就已出现,无论是从句式发展成熟度还是使用频率来说,“吃”字句都远远不足以支持它持续发展下去。
“吃”字被动句在汉语发展史中就如绚烂流星,以极快的速度发展,并达到繁荣的程度,再骤然消失。“吃”字被动句的虚化过程与“被”字句的虚化过程、句式结构近乎一样,通过对“吃”字句的仔细研究,分析它的起源和发展,结构特点及消亡原因,能够发现汉语被动的特点,了解近代汉语发展过程中被动句式的发展情况,丰富汉语被动句式的研究。
作者单位:四川大学 6100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