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王传奇(短篇小说)

2017-11-24 23:43◎樵
唐山文学 2017年4期
关键词:姥娘佐佐木落子

◎樵 子

棋王传奇(短篇小说)

◎樵 子

当年,姥爷是小镇上的棋手,后来他把棋下到了远近闻名,又自诩为小镇棋王。

小镇是大别山腹地中一个古老而又典型的山区小镇,现在虽然已被那个号称新中国第一坝的水库吞进了肚里,但当年却是大别山中很大且很有名的一个商品集散地。

姥爷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太姥爷是个小商人,靠用毛竹扎起的竹排,顺着河流,将大别山里的土特产运往外地,再从外地把山里人生活必需的盐、烟、洋布、洋火等日用品带回山里,就这样十分艰辛地两地往返,老人家帮姥爷在小镇上置起了一份不小的家业。

可是,到了姥爷的手上,他就再也不愿像他的父亲一样去辛苦挣钱了,而是靠着上辈的积蓄,过起了游手好闲、悠哉游哉的日子。

因为姥爷从记事起就爱上了下棋,后来简直嗜棋如命,一直把棋下到了打遍小镇无敌手的地步,并终于自己封自己为小镇棋王。

当然,由于当年的交通信息等条件的制约,加上姥爷英年早逝,姥爷也只能止步于小镇棋王这样一个十分低级的层次,更大范围的比试,姥爷没有也无法去尝试。

姥爷嗜棋,也爱赌棋。

姥爷用棋成就过人,最后,自己也正是死在了棋上。

那么,我们先说说他用棋成就别人的事吧。

按我母亲的年龄推算,那应该是民国二十七年间的事。

那年,姥爷刚把如花似玉的姥娘娶回家中.新婚燕尔,姥爷当然是红光满面,意气风发了。

说姥爷意气风发,其最突出的外在表现,就是到处找人下棋——赌棋.而且,他是每下必赢,逢赌必胜,尤其是赌棋,他几乎从未给对手任何翻本的机会。

每每赌完一场棋,看着盘上的一片狼籍和对手的满脸愧色,姥爷总是故意连连叹息,叹小镇棋坛无人,叹小镇棋风不古,那神情,那模样,简直如得胜班师的大将军,很有傲视一切的味道。

没想到,这事传到了县城,却惹恼了另外一个同样嗜棋如命的家伙。

这个人,就是县城里尹府的尹大少爷。

尹府在当时那个极小的县城,可是赫赫有名,家大业大可姑且不论,据说前清时还出过一个进士呢。当然,我现在说的这个故事发生的时候,早已是民国年代了,所以,很开明的尹府老爷随着时代潮流把这位尹府大少爷送到了东洋一个岛国去留了学。正当我的姥爷到处找人斗棋而又连连喟叹没能棋逢对手时,恰逢这位尹大少爷留洋归来。

尹大少爷在东洋岛国的弹丸之地上,除学了一些ABCD,卡哇伊啦等等一些谁也听不懂东西的外,还有就是和我的姥爷一样,鬼迷心窍般地迷上了下棋。

大凡爱棋者,必爱赌棋,而赌棋的人则必有争强好胜之心,况且这次姥爷把棋赌到了这般目空一切的地步呢.这口气,尹大少爷不知便罢,一旦知道了,哪怕只是口耳相传,也决不会轻易咽下。

可想而知,两个嗜棋如命的家伙很快就杀到了一起。

三天三夜,两人直杀了个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也许是棋运不佳,或者根本就是学艺不精,尹大少爷起初还争了棋把和局,到后来可就根本没有还手之力了,这让年轻气盛的他到了怒不可遏的地步。

第三天的傍晚,一气之下的尹大少爷红着眼睛,全然不顾老祖母的苦苦劝阻和父亲的破口大骂,一股脑儿地将全部的家产押在了与姥爷的最后一盘棋上。

那可真是一场恶战啊!

棋到中盘,姥爷紧紧地咬住了尹大少爷的一条巨龙,围追堵截,展转腾挪,最后,那条长龙眼看就是奄奄一息了,只要姥爷在长龙的身上轻轻一点,那么,就分明是一条死龙,尹大少爷可就是片甲不留了……

此时此刻,场上所有的人,看门道的也好,看热闹的也罢,全都屏住了呼吸,将目光全部集中到了姥爷那张不露声色的脸上。

姥爷却不紧不慢地拿起了烟袋,很悠闲地抽完了一袋烟后,用右手的拇指,食指,中指从棋盒里轻轻拈起一枚棋子,然后用拇指将那枚雪白的云子推到食指与中指之间,两指一上一下将那枚棋子夹住,在空中稍做停留后,竟将棋子很优雅地投到了右边最无关紧要的”三.3”位上……

在场的好多人几乎是同时长长地嘘出一口气来。

而我的姥爷却在投下了那枚棋子后,缓缓地站起身,踱着方步,向门外走去。

在经过尹大少爷的身边时,姥爷停下了脚步,用手在尹大少爷肩上轻轻按了按,并俯下身去,在尹大少爷的耳边耳语般的说了一句让在场人莫名其妙的话,尔后,便扬长而去了。

姥爷的那句话是:

“和了。和了多好。回家去吧!”

尹大少爷满脸煞白,呆坐在棋盘前,双眼死死地盯着眼前的棋盘足足有一个时辰,然后怪叫一声,轰然倒在了地上……

家人们七手八脚地将尹大少爷抬回了县城家中。

三天后,尹大少爷再度从小县城里消失了,此后好长时间都没有人再见过他。

后来听说,尹大少爷是重返当年留学的那个东洋岛国,而且还改入了岛国的国籍,并改名叫伊藤什么,潜心研究棋艺,数十年后,在中国与那个岛国的某个擂台赛上,这个伊藤还一度夺冠,终成一代名士。

有人看见,就在那次夺冠后,他曾回过一次小镇。

撵走所有的陪同人员,他只身一人来到了姥爷的墓前。

伫立良久后,他给姥爷献上了一大捧鲜花,并深深弯下腰去,一行泪水十分清晰地打在了姥爷墓前的青石板上。

这些,我的姥爷当然是无从知晓了。因为与尹大少爷赌过那场棋后仅短短不到几年的时间,姥爷便在另外的一场赌棋后,丢掉了自己的性命。

那是民国三十四年的春末夏初之时。

那时,中国人已在历经数年的浴血奋战后,把那场抗击外来入侵者的战争打到了曙光初现的地步。这从当年那些驻扎在小镇上的“矮子军”(小镇人对入侵者们的蔑称)惶惶不可终日的神情上也已经露出了些许的端倪。

当年,驻在小镇上的“矮子军”有一百来号人,领头的是一个叫佐佐木的军官。

这个名叫佐佐木的异国人,虽是个军人,但据对我姥爷的故事感兴趣的人后来考证,在其国内,他却可能勉强算得上是个书香之后。战争闲暇之时,也爱弄个琴棋书画什么的,以显示其儒雅的风度。在被派驻到小镇上后,因小镇地处大别山的腹地,战事较少,平时比较清闲,听说小镇上有姥爷这么一个自封的棋王,怎耐得住性子,多次上门挑战,要与姥爷手谈一番,其实就是要一争高下,比个输赢.

遗憾的是,姥爷这个时候很是看不起这些个子矮小的外国人。特别是听说就是这个叫佐什么木的军官强行霸占了一个从他们国内来的,而且才刚刚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时,更是对他们反感,所以,每次都以种种借口拒绝了佐佐木的挑战.这当然让佐佐木对我的姥爷恨的牙痒。之所以没有像有些电影和小说里描写的那样,一气之下,将姥爷拉去一杀了之,关键是因为除了这个佐佐木一向以文雅,亲善自称外,更重要的是,当时,我的太姥爷还是小镇的维持会长,佐佐木和他的部下们在小镇上的安全及一些日常供给,还得靠着我的太姥爷,否则,恐怕我的姥爷早也就人头搬家了。

但佐佐木一直没有放弃要与姥爷一决高下的念头。

随着战争尾声的接近,佐佐木的这种念头愈加强烈了。因为他知道,如果再不找机会与姥爷比试一番,他极有可能将带着遗憾离去。

那次,恰巧佐佐木和一支路过小镇的抗日武装打了一仗,且或真或假地抓了几个他们称之为俘虏的人。

佐佐木让他的士兵们把这些人连同一个落地棋盘及两把太师椅子一同带到了我姥爷家的门前。

佐佐木十分客气地请出了我的姥爷,用手指了指棋盘,又指了指那些被反剪双手的人,然后才让翻译告诉我的姥爷——他,目前是驻扎在小镇上的最高军事长官,要与姥爷这个小镇棋王,大战几个回合。如若姥爷再不与他比棋,那么,他就让他的士兵们当着姥爷的面,把这些俘虏统统杀掉,并将曝尸三日。

姥爷那天是很懵懂地被人拉出大门的,看到自家门前的阵势,着实吓了一大跳,在终于弄懂了佐佐木的意图后,他竟绕着佐佐木转了一圈。他还真没想到,这个一向以儒雅自居的佐佐木会是这样一个无赖。

接下来发生的事,更加让姥爷出乎意料了。

当姥爷犹豫再三,终于答应比棋时,佐佐木却又提出了一个古怪且无赖之极的条件——两人比棋,以三盘定局,他每赢一棋,将释放相同比例的俘虏,若他三棋皆赢,则将放掉所有的俘虏,但姥爷也必须自断自己的拇,食,中三指……

前面说过,姥爷爱棋,而且,喜欢用一种优雅的手姿下棋,其全部的优雅就集中在他右手的拇指,食指和中指上。

每次下棋,临到姥爷落子时,他总是用这三指从棋盒里将棋子轻轻拈起,然后用拇指将棋子慢慢推倒食指和中指之间,食指和中指上下交叠,夹住棋子,再缓缓放到盘上.这不仅是落子的过程,也是姥爷进一步思考的过程,同时,更是一个享受的过程。

凡亲眼看过我姥爷下棋的人都说,姥爷落子时的那个神态,那个姿势,简直好看到了无人可比、无人可仿的地步。最好的佐证就是,我的如花似玉的姥娘就是在偶尔一次看到姥爷下棋时的优美姿势后,不顾家人的反对而死心塌地地嫁给了我的姥爷的。

现在……

那天的第一局棋下得特别的慢。

倒不是佐佐木的棋艺有多高,问题出在我姥爷的身上。

据当时的目击者们回忆,那天,姥爷拈起第一个棋子时,手就出现了平时少有的颤抖,好像拈起的不是一枚小小的棋子,而是在吃力地抓起一个很重很重的铁坨似的,完全没有了平时那种傲视一切的风度,这让小镇的长辈们在多年后对我讲述这个故事时,还不停的摇头叹息,很是为姥爷那一时的失态而惋惜。

那局棋的变化也十分诡异,颇有点风生云起,波澜壮阔的味道。

懂棋的人都看到,姥爷的白棋有好几次看似必败无疑了,可又在姥爷凝重阴沉的脸色和连连的叹息声中起死回生了。

第一局棋从晌午一直下到太阳落山,耗时大半天的时间,这在姥爷最近的下棋史上是绝无仅有的.当姥爷收尽最后一个官子时,尽管佐佐木有点不相信似的瞪大了双眼紧紧地盯住了姥爷,却仍不得不推枰认输。

后面的两局棋却快的多了。

第二棋开局后,姥爷好似拿定了主意,一点也不再犹豫,虽说不是落子如飞,却真的没有过多的思考,而且,那神态,那姿势,也完全回到了平时和别人赌棋时的样子。

第三棋,姥爷更是没费吹灰之力,只到中盘,就把棋下成了定局,本已无需再多落子,可佐佐木却犯了迷糊似的,还在那儿死乞白赖的坚持走着棋子。

这次,姥爷终于失去了耐心。

他轻蔑地看了佐佐木一眼,伸手将棋盒抓了起来,在手上掂了掂,轻轻的却又快速的将盒中剩下的棋子一下全扣在了棋盘上,然后,像往常和别人赌棋一样,缓缓地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一字一顿地对佐佐木说:

“你——输了!”

说完这话,姥爷便直接走到了那群被绑着的人的身边,冲他们一抱拳,朗声说道:

“实在对不住了,几位爷们,那什么,士可杀不可辱.不过,有我棋王陪你们一道上路,也值了,对吗?”

说完上面的话,他自个儿走到那几个人的身后,与他们站在了一起,并且十分滑稽地捡起地上拖着的绳头,在自己的双手上胡乱地缠了几道……

令人奇怪的是,当时佐佐木并没有恼羞成怒,而是铁青着脸,一脚将棋盘踢翻后,恶狠狠地一挥手,让他的部下们把那几个俘虏连同我的姥爷一起押回了他的司令部。

据说,那晚在佐佐木的司令部里,这个侵略军的头目又让人摆出棋来,还要与姥爷再战一番,可姥爷却连眼睛都没睁开一下。

大概是第二天的凌晨时分,小镇外响起过一阵沉闷的枪声。

天亮后,我的太姥爷,太姥娘领着我的姥娘找到镇外的那条山谷,在那几个横七竖八的已死去多时的俘虏的身上赫然看到了一只人的右手,经太姥娘和姥娘的反复辨认,最后确认那只手正是我姥爷那只平时用来下棋且姿势优雅的手,但却没能找到活着的姥爷或者是死去的姥爷尸首,最后不得已,只好将姥爷的那只手捧回,装入棺木……

姥爷的葬礼并不隆重。

那天还下着毛毛细雨,可小镇人无一例外地都随着那口只装了姥爷一只手的棺木到了姥爷的墓地。

其实,我们在姥爷坟前祭奠只是姥爷的一只手而已,但我们却一直永远地隆重地祭奠下去。

不是吗?

樵子,本名汪松涛,供职于安徽省六安市霍山县司法局,业余时间从事文学创作,先后在《唐山文学》《散文百家》《参花》《牡丹》等文学刊物发表小说、诗歌多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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