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 伟
浅析文人篆刻兴起之缘由
公 伟
文人篆刻历经元代赵孟頫、吾丘衍、王冕的推动,到了明代中晚期文彭、何震的宣弘,文人篆刻才开始真正大行于世,由此,明代的篆刻及其后来的清代篆刻构成了印学史的第二座高峰。文人篆刻兴起除了沙孟海在《印学史》中谈到的石质印材的改变外,尚有诸多因素的同时推动,方能有此蔚蔚之景。文人篆刻实现了由印人、工匠身份意识的转变,篆书的兴盛与对古印玺的收藏等也同样对文人篆刻兴起起到了很大的作用,这些因素从客观上刺激了篆刻的参与的人数及普及的范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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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孟海在《印学史》中谈到文彭在南京任国子监博士时,初用牙章,自篆其文,请别人奏刀,后得青田石数筐,遂自奏刀。在文彭之前的米芾等人还是处于篆刻的尝试阶段,而王冕史书所传已用花乳石刻印,然而石质印材的改变并没有带来文人篆刻的勃兴,只有到了文彭之后,文人篆刻才开始逐渐兴盛,这说明文人篆刻的作兴还有其他因素的介入才有可能弘盛,不然何以王冕没世两百余年后才由文国博一呼百应?
《印人传》中文彭的记载还有两点值得研究的地方,第一,文彭在最初使用的是牙章,起初并不参与镌刻,请工匠为之,这带有文人与工匠合作的性质,似乎两人不同身份地位的人经常有互动往来的。第二,文彭在使用青田石之后开始自己奏刀,那么这些用刀的技法是从何而来?文彭以后文人篆刻的兴起在使用石材亲自篆刻前首先面临的是自身身份的转换认识问题,或者由文人转向对篆刻工匠技艺的学习中或者由普通的工匠上升到具有士大夫审美品位的“印人”。无论哪一方面的转换,都出现了文人与普通工匠的相互交流,在这种不断的交流中,文人如何看待原先篆刻工匠的身份地位,这是文人篆刻首先要认识到的问题。
《春秋·谷梁传》云“古者有四民:有士民、有商民、有农民、有工民”,篆刻工匠即当时的“工民”,其地位甚至连商人、农民都不如,更遑论与士大夫之间的差距了。这种严格的等级差异到东晋时期表现得相当明显,自曹丕听从陈群意见设立“九品中正制”后,士族为了保证自己的家族以后的地位争相推举自己家族的子弟担任要职,自此形成了一个个士族阶层,这些士族阶层自命不凡、轻视他人,最重要的原因便是要维护自身门阀的等级制度。据《世说新语·简傲》记载:“王子敬自会稽经吴,闻顾辟疆有名园,先不识主人,径往其家。值顾方集宾友酣燕,而王游历既毕,指麾好恶,旁若无人。顾勃然不堪曰:‘做主人,非礼也;以贵骄人,非道也。失此二者,不足齿之他耳!’便驱其左右出门。王独在舆上,回转顾望,左右移时不至。然后令送著门外,怡然不屑。”①即便主人顾辟疆怒骂王献之“做主人,非礼也;以贵骄人,非道也”,王献之还是犹如四下无人般地独坐轿子中“回转顾望”,王献之所以不跟花园主人交谈便在于其要维护自身尊贵身份,至如子敬不为宫殿题榜,指桑骂槐德对着谢安说“魏德不长”更是说明了“巫医乐师百工之人,君子不齿”这个道理,“巫医乐师百工”所为之者,士大夫是“不齿”不为之的。所以文彭在篆刻之初首先需要克服文人原先所不齿为之的心理才有躬亲奏刀的可能。
袁宏道在《三袁随笔》中说道:“古今好尚不同,今薄技小器皆得著名,铸铜如王吉、姜娘子,琢琴如雷文、张越,窑器如哥窑、董窑,漆器如张成、杨茂、彭君宝,经历几世,士大夫宝玩欣赏,与诗画并重。”②明代的商品经济虽然未有南宋如斯发达,然明代文人阶层的享乐程度较之于宋朝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宋代文人曾几何时如此关注“铸铜”“琢琴”“窑器”“漆器”这类玩意,而明代的文人竟然把这些本是的文房之中独自宝玩、鉴赏的物件拿出来大谈其精工与否,甚至将其与诗画等同。而徐巨源说:“当神宗时,天下文治向盛。若赵高邑(南呈)、顾无锡(宪成)、邹吉水(元标)、海琼州(瑞)之道德风节,袁嘉兴(黄)之穷理,焦秣林(弘)之博物,董华亭(其昌)之书画,徐上海(光启)、利西士(玛窦)之历法,汤临池(显祖)之词曲,李奉祠(时珍)之本草,赵隐君(宧光)之字学,下而时氏(大彬)之陶,顾氏(名字不详)之治理,方氏(于鲁)、程氏(君旁)之墨,陆氏(子冈)攻玉,何氏(震)刻印,皆与古者同敝天壤。”③徐巨源在给友人的信中所述晚明文化之风气与东晋时期王献之不与园主交谈截然不同,这一时期文人与工匠可以走得很近,这些精通技艺的能工巧匠也能进入文人的笔墨之中,成为后世熟知的对象。而信中所讲的何震便是由普通印人转换为文人篆刻的代表人物之一。除了徐巨源对何震甚有关注外,冯梦祯在《快雪堂集》中也有记述,其在文中对何震的印章推崇备至,说他所刻之印“俱奇古有致,宝用至今”④文人之间对工匠的认同,提高了印人的地位,由此文人介入篆刻事业之中也就不足为奇了。
篆刻离不开篆书,普通的印人由于文字功底不够,往往只能沦为普通的镌刻手,而文人较之于工匠对篆学的熟稔度更高,所以历代文人印章不少是文人亲自落墨,然后再交由印人刊刻的。普通印人不识篆学,往往不得笔意,古法无存,文人刻印较之于普通印人的优势便在于其对篆学的研究是普通印人所无法企及的,这样刻出来的印章较之于匠人的更具天趣。
当然,并不是所有文人都有研习篆学,但就明朝而言,学习篆书的人不在少数,这对文人篆刻的发展起到了不小的推动作用。自元代赵孟頫复古书风一开,各个书家争相书写六体书,甚至还有研习大篆之人,明代承元朝余波,对篆学甚为关注,据现有资料可知,明代有代表性的书家有以下几位:周伯琦、朱孟辨、李东阳、乔宇、徐霖、程南云、金湜、景暘、滕用亨、陈登、邢一凤、李登、陈沂等人。其中周伯琦乃是由元入明之人,入明之时业已皓首白发,实属元明篆书之传承者。这些书家聚集于明朝南都金陵一代,形成了一个良好的学习篆书的氛围,这些人之间多有相互交流学习的记载。这些都多活动于明朝前中期,在文彭开始自己篆刻之前便有如此之多的书家开始从事篆书的研习,虽然这些书家并未能摆脱李斯、李阳冰的窠臼,独树一帜,然众多的实践对篆刻的发展还是不容小视的,其中徐霖与文彭父亲文徵明过往甚密,两人书画唱和颇多,文徵明往来金陵、吴门,时携文彭、文嘉与金陵书家交游,文彭习篆刻印不能不说多少受徐霖等金陵书家的影响。
姜绍书在《韵石斋笔谈》一书中论及明代印章兴盛时曾说道:
迨明时,风雅之士博综篆籀鸟迹、蜗涎游泳上古,铁笔之妙莫过于文三桥彭、何雪渔震,三桥如汉庭老吏字挟风霜,雪渔如绛云在霄舒卷自如,徐髯仙霖、许高阳初、周公瑕天球皆系书家旁及篆体,印文章法心画精奇。⑤
姜绍书认为明代印章能取得较高的水准就在于本朝文人热衷于研究“篆籀鸟迹”,对上古的器物莫不关注故而有了篆刻的发展,文彭、何震等人自是篆刻界的高手,然其中徐霖、许初、周天球系由于对篆法的熟稔,所以其印章的章法布局相当巧妙,故能与之颉颃上下。具有同样观点的还有詹景凤,其在《詹氏性理小辨》对篆书对篆刻的影响有着极高的认识:
印章今俗呼为图书,此缙绅学士所不能无者,顾刻者,易言之,此佣刻耳。要非人品高旷,博学精诸家篆法,不能刻而佳也。汉人入手便成佳观,良由其时未有分隶,人人皆习篆法,非若今日篆法废置,又非若今人苟且从事也。予少时曾刻意为之,遍访天下名家,凡有藏汉魏晋唐旧章,无不遣书一一印来。又收集古刻篆文及诸篆书,已谙各篆体乃讲刀法。是时许太仆元复篆法最精工,其用刀笔又精,工刻红白二文,颗颗精妙。⑥
詹景凤在此就说道自己曾经为了学习篆刻倾力学习篆书篆法以及不遗余力收集汉魏晋唐的印章来供观赏的经历,他还认为篆刻之中更应注重的是篆法,而不是刀法,只有先明了篆法才可以继续学习刀法,否则无徒取则,在这里他用了两个例子来论证自己的观点,一是汉代人,二是许初,他认为汉人印章能取得成就在于当时人都习篆书,现在的印人或者文人篆刻家要想突破便需要从这方面入手,之后他用了本朝许太仆——许初作例子,认为他篆法很讲究,布局精妙,然后才加之刀法纯熟,故能朱白印章都能做到精妙的境界,由此可见,文人篆刻之兴起莫不与文人习篆的风气息息相关。
文人想要刻印首先需要有良好的范本作为参考,古印玺的收藏也恰在此时发生,与此同时金石学的介入也对古印玺的收藏及文人篆刻的兴起多有联系。古印玺的收藏最主要的一个方面便是将其作为印谱,自明末文人始奏刀后,各种各样的印谱竞相出现。如甘旸,玩古甚深,喜攻篆隶六书,精于鉴赏,嗜镌锼,每有佳处,辄勒之金石。辑有《集古印正》,纠正时人翻印古谱,鲁鱼莫辨,古意索然之弊,并著《印章集说》论说印章之道。又如云间顾从德,也是不遗余力地收藏古印玺,后将自己所收藏的印玺于1573年出版成印谱,名曰《集古印谱》,这是首次以原印铃出的印谱,有“印谱之祖”之称,其后他又将他人与自己所收藏之古印在原有基础上进行增补,以木板翻刻成谱,名曰《印薮》,甘旸对顾氏出版印谱甚为赞誉,认为他打破了刻印没有楷则的局面,篆刻者自此以汉为师。
又当时文人之间博古好雅之风盛行,从文人的书斋摆设蔓延到金石藏书,造成这一原因主要是由于士大夫逐渐变得富有起来,富有之后,自然是修治园林、蓄养歌姬、赏玩古物了。士大夫除了收藏各种各样的古董器物外,更重要的是在争相标榜“博雅”的风气下涌现出一大批的篆刻者:
梁溪邹督学(迪光)曰:今之人帖括不售,农贾不验,无所糊口,而又不能课声诗、作绘事,则托于印章以为业者十而又九。今之人不能辨古帖、识周秦彝鼎而思列名博雅,则托于印章之好者亦十而又九。好者恃名而习者恃糈,好者以耳食,而习者以目论,至使一丁不识之夫,取象玉金珉,信手切割,又使一丁不识之夫椟而藏之,奉为天宝,可恨甚矣。⑦
这些篆刻者不是为了精研此道而投入篆刻之中的,这些人无外乎就是为了获得更多的名声罢了,虽然为了取得“博雅”名声而投身印章之中,但是也不乏因此风气而真有致力于此者,不管是真好此道还是假好此道,总之在文人自相标榜“博雅”的浪潮中,文人篆刻确实是兴盛起来了。
文人篆刻在多方面因素的作用下,从明末到清末呈现出一个井喷的时期,文人篆刻的理论和技法不断得到完善发展,可以说文人篆刻的的兴起既是文人自身努力的结果,也是社会环境造就的一个结果。
注释:
①刘庆义.世说新语[M].北京:北京联合出版社,2015:130.
②袁宏道,袁中道,袁宗道.三袁随笔[M].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1996:160.
③徐巨源.转自周亮工《书影·卷一》:《与友人》[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4.
④冯梦祯.《快雪堂集·卷三十一·题何主臣符章册》,万历四十四年(1616)黄汝亨朱之蕃等刻本,见《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一六四册[M].济南:齐鲁书社,1997.
⑤姜绍书.《韵石斋笔谈·卷上·明印章》,文渊阁四库全书本[M].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1999.
⑥詹景凤.《詹氏性理小辨·卷四十二·真赏》,载于《四库存目丛书》,影印南京图书馆藏明万历刻本,子部112 册[M].济南:齐鲁书社,1997.
⑦周亮工.《印人传·卷一·书金一甫印谱前》,康熙十二年(1673)周氏刻本[Z].
咸阳师范学院)
公伟,男,汉族,研究生,咸阳师范学院于右任书法学院,研究方向: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