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伟明
评聂绀弩周啸天曾少立三家诗
滕伟明
记得《星星》诗刊在一九九七年发表了周涛的《新诗十三问》一文,对新诗的前途表示忧虑。我在《四川文化报》上进行了评论,认为新诗是舶来品,它拒绝吸收传统文化的乳汁,应是行之不远。一晃就是二十年,我惊奇地发现,新诗并没有消灭,它的反传统精神更加强烈了。我对旧诗界比较熟悉,又慢慢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旧诗界却有不少人在借鉴新诗,看来他们的态度比起新诗界领袖人物要温和得多。例如杨逸明、星汉、刘庆霖,他们的构思就往往与新诗合拍。不过,这篇文章说的是聂绀弩、周啸天、曾少立三家诗。
写这篇文章之前,我略微翻了一下文学史,发现新诗界并不是一开始就反对传统。闻一多《死水》:『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清风吹不起半点漪沦。不如多扔些破铜烂铁,爽性泼你的剩菜残羹。』这里既有韵又有律(闻一多把它叫做『音步』或『音顿』)。贺敬之《三门峡》:『望三门,三门开,黄河之水天上来。神门险,鬼门窄,人门以上百丈崖。』一望就知道他受了李白古风的影响。最奇怪的是戴望舒的《无题》:『说的是寂寞的秋的清愁,说的是辽远的海的相思,假如有人问起我的烦忧,我不敢说出你的名字。』『我不敢说出你的名字,假如有人问起我的烦忧。说的是辽远的海的相思,说的是寂寞的秋的清愁。』很显然,他在做一个实验,看能不能用新诗弄出一首词来。我受到启发,索性自度了一首《照影子》词:『晓风残月几声鸡,烟笼十里堤。万言都在眉峰里,我和你。一生报答是嘘唏。』『一生报答是嘘唏。我和你,万言都在眉峰里。烟笼十里堤,晓风残月几声鸡。』这说明,新旧诗是可以相互借鉴的,只可惜新旧诗人坐在一起推心置腹认真讨论的机会实在是太少了。
大概是在十年前,我认识了周啸天,他送给我一本诗集,我翻开一看,集子里有很多古风,我很喜欢,就陆续在《岷峨诗稿》上发表他的作品。后来偶尔闲谈,他说他的风格的形成,是受了聂绀弩的影响。我这才重新翻读聂绀弩的作品。
对于聂绀弩,理论界颇有微词,这里就不讨论他的思想内容了。重新翻看之后,我在思考,他的作品有没有文本价值。过去我把聂绀弩的风格称为『醉拳』,即不承认他是正宗武术,现在看法有点变化。聂绀弩同时弄新文学和旧文学,在蹲牛棚的时候,他的憋屈总得发泄,用什么文体呢,当然旧诗是首选。从『生来便是放牛娃,真放牛时日已斜』(放牛)看,从『行李一肩强自挑,日光如水水如刀』(周婆来探后回京)看,他完全可以走正宗的路子,可是他不走,他偏要『装怪』,于是『散宜生体』就出现了。
我们先来看他的《拾穗同祖光》:『不用镰锄铲镢锹,无需掘割捆抬挑。一丘田有几遗穗,五合米要千折腰。俯仰雍容君逸少,屈深艰拙仆曹交。才因拾得抬身起,忽见身边又一条。』内容很简单,就是与吴祖光一起拾麦穗,但是语言表现形式很独特。首先,他选用了律诗最忌讳的『费词』的手法,即故意集中『败笔』以形成新的风格。你看一大堆农具,一连串田间劳作,有这必要吗,他偏要硬抬出来。接下来,他大量使用典故,『五合米要千折腰』,这是从『岂能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儿』变化而来,但是充满新意。恭维吴祖光长得漂亮(像王羲之),嘲笑自己长得丑陋(像曹交,另外的地方他又说自己像堂吉诃德),这是故意增加难度,使你觉得他的文字有『嚼头』。
我们再看他的《推磨》:『百事输人我老牛,惟馀转磨稍风流。春雷隐隐全中国,玉雪霏霏一小楼。把坏心思磨粉碎,到新天地作环游。连朝齐步三千里,不在雷池更外头。』这是『反话正说』,『装怪』的意味更浓。既然当了『右派』,当然有『坏心思』,现在要像磨麦一样把你磨个粉粹。『环游』句是说绕着磨盘转。『雷池』句是说自己绝对守规矩。把简单的事故意说复杂,这就是聂绀弩所追求的新意。
聂绀弩其实是在写新诗,但他偏要把它塞进旧诗的茧壳里,造成一种『陌生的熟悉感』,这大概就是『散宜生体』的特点了。
周啸天集子里也有很典雅的东西,如『三苏名重,岷江源远,眉山如画。遥想当年,一门双桂,小乔初嫁。』『去来弹指匆匆,惜风月,悠闲无价。唤起词仙,衔杯屏妓,为予清话。』(柳梢青)就很清丽。周啸天获鲁奖的时候,网上一片嘲讽,只有李子站出来为之辩护,说周啸天集子里有好诗(大概就是指上面那种),你们攻击的只是他的臭诗。心意是好的,但未必说准了。周啸天有意学习聂绀弩,但有自己的风格,姑且叫做『欣托居体』罢,而『欣托居体』恰恰要用他的『臭诗』来作说明。
反复翻读《欣托居歌诗》集,可以判断他的确是在写旧诗,可是他大量使用口语,使他的作品明白如话,又成为他的特点。周啸天不装怪,他的新颖处在于他的人文关怀特别突出,一般人不敢想,也不敢动笔。说是『臭诗』,那是活天冤枉。
先看他的《洗脚歌》:『昔时高祖在高阳,乱骂竖儒倨胡床。劳工近世闹翻身,天下久无洗脚房。开放之年毛公逝,香风一夕吹十里。银盆滑如涧底石,兰汤浑似沧浪水。健身中心即金屋,中有玉女濯吾足。大腕签单既得趣,小姐收入颇不俗。别有蜀清驻玉趾,转教少年为趋侍。游刃削足技艺高,捏拿恭谨如孝子。君不闻钱之言泉贵流通,洗与为洗视分工。沧桑更换若走马,三十河西复河东。尔今俯首休气馁,侬今跷脚聊臭美。来生万一作河东,安知我不为卿洗?』这怎么就是『顺口溜』呢?这怎么就是『臭诗』呢?说是『臭诗』的人攻击他这诗是在『捧臭脚』,用这样陈腐的观念来诋毁人文关怀,真可谓『不知好歹』,乌足言诗?说是『顺口溜』,大概是指诗中出现了『大腕』『跷脚』『臭美』等字眼,这就是『俗』,不能登大雅之堂。且慢,请仔细看看,能把『大腕』『跷脚』『臭美』等字眼与『竖儒』『金屋』『蜀清』等字眼整合在一起,这需要有多大的功力!就说『河东』一词,出现了两次(第二次是『河东狮吼』的意思),作者不加说明,可见相当自信。周啸天常说,读到什么份上就能写到什么份上,他腹笥甚广,却努力创新,努力与新诗看齐,这种勇气是值得称道的。
再看他的《葡京赌城》:『人生何处无博弈,胜败由来事不期。丈夫赌命报天子,股市平地有险巇。曾经沧海伤怀抱,荡子归来天欲老。邓公一言九鼎重,五十年间马照跑。东方赌城数葡京,葡京风水甲澳门。年输巨亿作国帑,赌王乃能均富贫。堂殿中西聚文物,件件美奂连城璧。七尺珊瑚只自惭,石崇休夸富敌国。门前居民迹如扫,挥金十九大陆客。海角归来说双规,使我达官失颜色。』这很能代表周啸天古风的特点,它是多主题的(一国两制,澳门福利,贪官双规),它是冷静观察的,它是从容叙事的。正因为如此,周啸天几乎达到了『无事不可入』的地步,他的题材可说是是空前多样。《邓稼先歌》也是多主题的,但受到最猛烈的炮轰,作者无可奈何地告诉记者:他们把对体制的仇恨发泄到我的头上。噫,选材可不慎欤!
一个站得住的诗人,他首先必须做到独立思考,其次必须形成自己独特的语言风格。但作者的独立思考是靠他的语言表达出来的,所以语言反而成为作者成功的标志。周啸天的语言与聂绀弩不同,聂绀弩是故意把简单的说复杂,周啸天是故意把复杂的说简单。他用了很多典故(例如曾经沧海难为水,荡子行不归,天若有情天亦老,石崇斗富),但都作了最大程度的降解,『努力与新诗看齐』,我认为他是成功的。他走过了胡适的《尝试集》,也走过了吴芳吉的《白屋诗稿》,形成了成熟的『欣托居体』。『欣托居体』的特点就是给读者造成一种『熟悉的陌生感』。这种『陌生感』也不是真的陌生,而是我们没想到,或者不敢写。例如『人妖』,我们大多是鄙夷的,不屑一顾的。人妖也是人,周啸天是以博爱平等的情怀去表现他们的,绝非骂题,此之谓『人文关怀』,恰恰是值得赞许的。
认识曾少立(李子)要比认识周啸天早得多,从网上看见他的《咏血管》就喜欢上了。后来读到他的《今天俺上学了》:『下地回来爹喝酒,娘亲没再嘟囔。今天俺是读书郎。拨烟柴火灶,写字土灰墙。』『小凳门前端大碗,夕阳红上腮帮。俺哥和俺姐,一去一年长。』(临江仙)更是喜欢。那时我把他定位为『乡土诗人』,还想认真写一篇评论。可是,北漂生活改变了他的风格,使他变得孤独和失落,你看他的《喝火令》:『日落长街尾,西山动紫岚。繁华气色晚来膻。旋转玻璃门上,光影逐衣冠。』『买断人前醉,飘零海上船。高楼似魅似蹒跚。一阵风来,一阵夜伤寒。一阵星流云散,灯火满长安。』这时李子还是李子,他实践了他的艺术主张,第一是『有事』,第二是『变形』,第三是『合理想象』。这时他在语言的独创上,反而进了一步。你看『驱驰地铁东西线,俯仰薪金上下班』,像不像聂绀弩的『青眼高歌望吾子,红心大干管他妈』?都是把白话硬塞进旧体诗的茧壳里,而且这个茧壳还很精致。再后来,他喊出了自己的口号:『远离青史与良辰。』我就知道他走上了『另类』的道路,但他营造的『李子体』,偏偏要用另类作品来做代表,弄得我无所适从了。
《采桑子》:『亡魂撞响回车键,枪眼如坑,字眼如坑,智者从来拒出生。』『街头走失新鞋子,灯火之城,人类之城,夜色收容黑眼睛。』还好,大体还看得出来这是从电脑打字中生发的感慨,不是天马行空。估计这时他读过顾城、舒婷、北岛、海子的作品,故意要写得朦朦胧胧,叫你找不着北。
《临江仙》:『你在桃花怀孕后,请来燕子伤怀。河流为你不穿鞋。因为你存在,老虎渡河来。』『你把皇宫拿去了,改成柏木棺材。你留明月让人猜。因为你存在,我是笨男孩。』无凭无据,这完全就是天马行空了,除了叛逆情绪之外,我们感觉不到什么。这时的李子,真有点走火入魔了。他是故意把玻璃渣、瓷瓦碎片、锈钉子搅点胶水,硬塞进传统诗的模子里面,形成一种怪诞的文体,例如『伟哥』对『伊妹』之类就是,此之谓『叛逆情绪』。唉,不管他吃了蜘蛛还是吃了螃蟹,我还是喜欢他。但是如果由我来编当代选本,我宁愿收他前期的作品(乡土作品与北漂作品)。
『存在的都是合理的』。『李子体』颠覆了词体,颠覆了词语,故意叫你搞不懂,仍然算是一体,我给他下的定义是『给读者造成荒诞的陌生感』。
『散宜生体』『欣托居体』『李子体』都是新式语言的开拓者,他们都受了新诗的影响,我们应该承认他们已经另成一派,就叫『新潮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