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学康
谢谢评委,给我诗奖。
我年少时就喜欢诗歌,喜欢读,也喜欢写,在课堂之外,读读写写,写写读读,先是觉得好玩,后是痴迷、陶醉。
其实,什么是诗?我一直懵懂。几十年了。
记得一次与几位诗友外出游玩,在山野小径上曾探寻过。
什么是诗?我虽然能意会,却不能言,遂指着几朵山野小花道:那就是诗。山野之诗,自然之诗。
天空幽蓝深远,阳光清爽亮丽,几只白鸟正从头顶飞过。一诗友指着自在飞翔的白鸟说:那也是诗。
诗友们会心地笑了。我却看见,那笑里有着自嘲、敷衍、无奈、尴尬,涩涩的,干干的。
尔后我想:那山野之花,那天空之鸟……那是你的发现?那是你的诗吗?
好久好久,我懵懂,我质疑。
细细的柳叶/拂着发热的脸/河心的月儿/含羞似的躲闪/绿色的丝点着水/织一个亮晶晶的笑靥(《初约》)
痛苦,欢乐/跳跃奔波……/这是诗人们的情绪/不同程度的假托//我,就是我/一些小水滴的组合//我的生命/是自然的/我的生命/是一首无字的歌(《小溪》)
这是我发表于1982年《边疆文学》第11期组诗的其中两首小诗,现在有读者看过后微信告诉我:“把这组诗再投稿,还是会刊发的。”看了这条微信,我心情沉重,久久悲哀。这是不是说,几十年来,我在诗歌的小路上,进展甚微,或是原地迂回踏步呢?
曾听人说,诗人的两只眼睛,其一注视人类,其一注视自然,而自然,而生命,是一首无字的歌。
诗还需要想象,思接千载,视通万里,天马行空,宇宙万象,但想象的缘起应该是大地的物事。无论想象的翅膀飞得多高多远,其投影和灵魂都在大地上。
从朦朦胧胧的海那边/什么时候你就走了//怀想如水/你的身影如水/伸伸缩缩/如海浪搓洗沙滩/想拽住你的衣襟/想拥你入怀/张着手臂的姿势/塑成一种永恒//风吹不透耳朵/花开不进视线/待身影从指缝漏干/刀锋划过感觉的时候/你的气味/就从眼里滴落下来(《怀想如水》)
我们走吧,当黄昏/还未麻醉在手术床上//我们走吧,背后的路上/那些无法抚摸的往事/被风刮走的/也许已在某朵花上受孕/并籽粒饱满/被塑成雕像的/也许正被风雨鞭笞/已灰飞烟灭//那么,我们走吧/前面的风景/已被圣人或先知描述/但谁知道呢/也许有花朵开放/也许是草木枯萎/但归根结蒂/站着不能到达风景/我们走吧(《我们走吧》)
上面两首分别发表在1992年第5期《绿风》诗刊和1994年第2期《星星》诗刊。与10年前《边疆文学》所发两首小诗比较,复杂了些,想的多了些,不再是单纯清澈的小溪,可从诗艺上看,我有进步吗?若有,所进是分还是寸呢?
面对狂傲自夸的人/我像自己做错了事/或说了谎话/又像误入鸡窝/满脸鸡虱爬(《面对狂傲自夸的人》)
是什么驱赶着/这乱世/多少苟且者/跪伏在他脚下/言不由衷/指鹿为马//寂寂黑夜/谁,饱蘸悲悯的泪水/写站立的文字(《是什么驱赶着》)
这两首小诗,最近刚写。
我真不想唠唠叨叨摘录不同时期的小诗在此展示比较,但读者会。
人们往往自认为事物每天都在成长、进步、蒸蒸日上、开创着新局面,甚至天翻地覆,一日千里,却难以正视诸多领域的缓慢进程,迂回曲折。譬如哲学、艺术、文明、人性……
多少人皓首回眸,感叹起点即终点。多少人的生活,不过如驴拉磨,重复绕圈。
我曾以为:诗之意,在于象。诗之意象,小至身边物事,可触、可摸、可感,大至宇宙万物,可观、可思、可想。意象要新、奇,是诗者自己的发现,人人心中有,他人笔下无,否则,陈词滥调,陷入前人阴影不能自拔。
其实,神灵也不能担保,我们毕生倾力所做之事,不是拾人牙慧,步人后尘?所以,李尔克说:上帝啊,我的房子没有屋顶/雨落在我的眼里//……泰戈尔说:天空没有痕迹,鸟已飞过了。
无奈乎!悲怆乎?
打开网络,翻开各种书刊,恍惚置身遍地写手,遍地诗人的时代。一些写过几首诗或出过诗集的诗人,正忙着贴标签、立山头、抢地盘、竖大旗,并在旗帜上写着“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宣言,喧嚣亮相。
每当此时,我将渺小,同时感到羞愧。
诚然,在探摸诗歌的道路上,我们又何尝不是盲人。
《盲人摸象》是中国人耳熟能详的古老寓言。
盲人摸象,摸诗之象。
只要我们诚实地劳作在探摸的路上:你摸到了象之腿,我摸到了象之身,她摸到了象之鼻,他摸到了象之尾……你说象是柱子,我说象是一堵墙,她说象是……设若我们不是太偏执,不是太狂躁,不是自以为是一副真理在握的独尊……我们就能在探摸中拼接出象之真相,诗之大象来。
最后还是谢谢,谢谢诗歌,谢谢诗歌使我几乎平庸重复的生活有了些许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