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书林
我还小的时候。有个叫文彬的挑担子剃头佬常来我们水月村(那时还叫大队)为社员们剃头。
我们村子的东头,有一棵大槐树,树冠快有亩把田大,横溢的树枝层层叠叠,像用树枝搭建的屋顶。树底下,一天到晚一点太阳星子都没得,热天也凉快。雨天,又没多少雨水落下来。文彬剃头佬来村子里给社员们剃头,挑担子总是放在这树阴下。他五十开外的年纪,枯瘦,显得精干。性格却与名字相反,不但没有那种文质彬彬的书卷气,反而喜欢天南地北、滔滔不绝地神吹瞎侃。他不抽烟,嘴巴很少被其它的事情占着。这或许是他特地腾出一张嘴巴来,留着和剃头的人们说话用的。
从文彬剃头佬口里吐出来的话,都是他的人生经历(也可以说是他的剃头生涯吧)。按他的话说,这些,是他一生“跑江湖”的本事儿。
我这里要说的这些与剃头有关的“江湖”事儿,都是那时候文彬剃头佬给我剃头时,或者他给别人剃头,我在那里等待时,从他零零碎碎的神吹瞎侃中,听到后,留在脑子里的。现在,我好像也有他那时候那么大的年纪了,一旦去理发,挑担子剃头佬文彬的形象和那些往事,马上就会从我的脑海里走出来,像放电影一样历历在目。
过去的手艺人,统称为:九佬、十八匠。文彬剃头佬把这一类名词还编成了歌诀,“出口成章”:“九佬”就是“剃头、削(剔)脚带劁猪,补锅、錾磨与摆渡,打枪、摸(捞)鱼和杀猪、”;“十八匠”也有口诀:“金、银、铜、铁、锡,木、瓦、窑、石、漆,弹、篾、染、画、雕,外代酿(酒)、箍、皮”。
九佬十八匠这些艺人,称“佬”的比称“匠”的少一半。文彬因自己是剃头的,名份排在“佬”之列,他则认为称“佬”的应该比称“匠”的艺人受人尊重。
有人反驳他:“九‘佬是无法跟十八‘匠比的。十八‘匠都被人尊称为师傅。比方:木匠师傅,铁匠师傅,谁在你们这些‘佬后面加上师傅二字的?都是喊的‘杀猪佬、錾磨佬。”
文彬见人们对他们这些“佬”进行贬斥,也不恼怒,他笑呵呵地与之争辩,并拿《水浒传》来证实他所说的是正确的。他说《水浒传》里的一百零八将,分为“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天罡是地煞的一半。跟“九佬、十八匠”一样,被封为“天罡”的人,就是比封为“地煞”的人本领要高强得多。
在我的印象中,文彬是一个剃头水平不算那么出类拔萃的剃头老。常来我们村子里理发,是他上了年纪之后。他给水月村的小孩子们理发,一律理的是那种既普通又简单,民间戏称为“尿罐榻子”的发型,就是在孩子们头顶上留下一块圆溜溜、黑黢黢的短发,周围剃得一毛不剩。一眼望去,好似一个烤糊了的火烧粑盖在孩子们的头上。
当我看到文彬的挑担子边上,总是挂着为女人烫发的火钳和炭火“吹风”时, 又以为他是一位有见识、有本事的剃头佬。
那时,烫发的火钳形似火剪。肯定可以当火剪用。不过,火钳交叉的下半部与火剪是有些区别的,火剪的下部是两根方型铁条,烫发的火钳下部的两根铁条,一根是圆柱型,一根则是呈半圆型的凹槽。那根圆型铁条,正好镶嵌在那根半圆型凹槽里。
文彬剃头佬说他就凭这一根火钳,一把铁“话筒”,就能把女人“单直”似衣线的头发“弄成”像狮子毛那种曲曲弯弯来。
我听了,觉得好神奇,还为他啧啧称赞。
用火钳给女人烫发,得先把火钳放在火上烧到一定的热量,再夹住头发,让头发定型。烧火钳要掌握好“火候”,烧狠了,会把头发夹断;达不到热度,头发又烫不弯曲,即使烫得有些弯曲了,也不一致,不会成为很均匀的波浪型。
吹风更是要掌握好“火候”。烧得过热了,会把头发烫焦。烫焦了的头发,容易折断、还会分叉。达不到热度,头发不能定型,经水一洗,就会乱成鸡窝。
我虽然没见过文彬剃头佬为水月村的任何一个女人烫过发,但听他说得头头是道,以为他还是会这门手艺的。让我十分遗憾的是,水月村的妇女们,没一个人敢为人先,拿她们的头发来试一试文彬剃头佬的手艺。
自我懂事起,只要是有人找文彬剃头佬剃头,不管是年轻人,还是年长的,他都会在人们面前绘声绘色地、不厌其烦地、有滋有味地描述他的剃头生涯和他的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江湖”。
“什么是江湖?眼为江,口为湖。讲江湖,就是把眼睛看到的事情,用嘴巴讲出来。”
只有文彬剃头佬知道江湖是有重量的。“江湖重‘两斤十三两五钱四分。”有整有零。
江湖中所指的“兩斤”,不是秤上的两斤,而是地上的两京:南京和北京。这两京是朱洪武和崇祯皇帝分别坐位的两个地方。十三两,是我们中华国的十三个省:山东山西、河南陕西、四川江西、广东广西、浙江福建、云南贵州加湖广。叫花子的十三太保,指的也是这。五钱,指的是那时国内的五湖。是哪五湖呢?长荡湖、太湖、射湖、贵湖、滆湖。四分,所指四海。就是围绕我们国家四面的海。也就是东海、西海、南海、北海……
老人们有时背着文彬议论他,说他年轻时,也曾在街上开过剃头铺子。他的手艺不怎么精湛,铺子里的生意很冷清,连肚子都混不饱,才改为挑担子出门跑江湖的。
他的确去过河南,闯过湖南。老人们都知道,人,在外面谋生跑江湖,不懂“江湖”,是不行的。不然,出得去,不见得回得来。人们说这话,是在肯定文彬剃头佬懂“江湖”。
剃头佬的用具以及剃头的每一道工序,都有它的叫法。就像《水浒传》里的一百零八将,人人都有一个诨名一样。剃头佬称剃头为“扫苗”;洗头,叫“浆山”;修额壳,叫“揩光”;梳头,叫“通丝儿”;挖耳朵,叫“撺听子”;刮胡子叫“沙赖子”;给钱叫“卡巴”……还有,挑担子叫“担啃子”。
文彬剃头佬手里在给人剃头,嘴里却不住地这么絮絮叨叨,看似心不在焉,可从来不见他失误走刀,划伤过剃头的人。这说明他的“艺”还好。
文彬剃头佬与众不同的技艺,是他镗刀子的独特方式。从古至今,剃头佬“镗刀子”都是在一块“镗刀皮(片)”上镗剃头刀子的。而他则独辟蹊径——用衣袖镗刀子。
文彬剃头佬在给人们剃头时,觉得刀口有些油腻了,则会停下手里的活来镗一镗刀子。他先是用左手的食指肚和拇指肚捏住剃头刀口的尾端,敏捷地擦拭向“刀尖”,抹下那些糊在刀刃上还带着肥皂泡沫的毫毛和肤油。接着,他用握着剃头刀的右手食指和拇指扯住左袖口,把衣袖向下拉,塞进左手的空拳里,捏住。让其衣袖抻直。这时,他右手中的剃头刀子便伸向左胳膊上的衣袖,迅速地变换着剃头刀的 两“面”,在衣袖上来回地“镗”着。因为他经常用衣袖镗刀子,无论什么时候看到他的那条衣袖,总是油光闪亮,就像一块“镗刀片”。
我们水月村的见惯不怪了。外地人望着他挂在洗脸架的镗刀片不用,则用衣袖镗刀子,有些惊愕地问他:“你怎么用衣袖当镗刀皮呢?”
文彬剃头佬总是乐呵呵地答非所问:“铁匠师傅的祖师爷,李老君打铁时,从来不用铁砧,都是屈着膝盖当铁砧使的。”
人们听后都摇着头,笑而不答。他独辟蹊径的镗刀方式,一直被人们当作谈资和笑料。
剃头佬的祖师爷叫罗祖,住在荷花山。荷花山上的罗祖养有两只虎—— 一只“行山虎”,一只“坐山虎”。“行山虎”是长期在外头跑,走村串巷,寻找剃头人的“挑担子”剃头佬;“坐山虎”是常年呆在剃头铺子里不出门,等剃头人“行上门来”,“蹲铺子”的剃头佬。文彬特别强调:“行山虎”精通“江湖”,“坐山虎”对江湖狗屁不通……
挑担子剃头佬,顾名思义,就是剃头工具一担挑。一担剃头工具:一个洗脸架子,一把座椅。走到哪里,有人剃头,歇下来,一切现成,马上就可以“开刀”。
“洗脸架子”谓之“青龙”。分上、中、下三层。底层的空间里用来放木柴或炭;中间是一个特制的铁炉子,可烧柴、炭;炉堂上面是一个白铁制成的圆水箱,用来煮水。圆水箱上放着一个小脸盆。这个脸盆既是水箱的盖,又的洗面的盆。洗脸架一侧立有两根支柱,夹着一面镜子,镜子下面,嵌有一个长方形的小木盒,是用来装洗头的肥皂的。支柱上端楔着一根横档,除晾洗脸服子外,还挂着一块“镗刀皮”。
文彬是用衣袖当镗刀皮的,这块镗刀皮,对他来说,如同那聋子脑袋上长着的耳朵——只是一个摆设,没得一点用场。
“座椅”称为“白虎”。梯形。椅子的腿间,分別做有三个大小层次分明的梯形抽屉,抽屉里盛着剃头工具、剃头佬出门换洗的衣服。椅子的靠背是活动的,靠背后面安有一根撑棍,撑棍倾斜的角度越大,那椅背下降的程度就越低、越平。剃头佬给理发的人削胡须时,撑棍支得很远,椅背向后倾斜得几乎与座椅平行,理发人似乎仰面平躺着,如躺在床上一般。据说,挑担子剃头佬的洗脸架子和座椅,是剃头佬的祖师爷罗祖上了三次终南山,才请动鲁班出山,打造了这套“担啃子”。
剃头佬文彬每每挑着他那担“青龙、白虎”来到村头的那棵大槐树下,不管有人没人,他总是不慌不忙地歇下“担啃子”。先把“青龙”的“肚子”打开,加些柴火或者木炭,烧着洗头水,再把“白虎”放平。若没人来,文彬会自顾自地坐到白虎的身上,闭目“等神来”。要是有人在场,不管这人剃不剃头,他都会把白虎让给别人坐,自己在一旁找点事做,说些闲话。剃头的人在他的“白虎”上落座后,他会立即走到身后,把双手伸到剃头人的胸前,把那衣领下的第一颗扣子解开,再把衣领朝颈脖子内反卷好,接着,打开围苫布,不管上面有没有头发,习惯性地抖两下,这才给系上。系围苫布时,他带子勒得比较紧,让剃头的人感到有自缢的那种感受。剃头人若要求他放松点,他总是有他的理论:“围松了,头发茬喜欢从脖子里钻进身上,劳动中会很难受的。”
文彬剃头佬一手拿着理发推子,一手抚着你的头开“刀”时,他的嘴巴就像现在的自来水笼头打开了,话语如自来水一样,往外“长流不止”。一个头落到他的手里,不摆弄个把小时,不得“收手”。
那年,文彬剃头佬挑着“担啃子”在湖南常德跑,一连三天没有开张。第四天,想换一个湾子去揽活,因为心情不太好,加之前两天的路上不说什么老虎,就连老鼠都没碰到一只,换肩时,随便掉了个头,错把“白虎”挑在了前面。不巧,这路边却有一家剃头铺子。
屋里的“坐山虎”看见外面的“行山虎”挑错了担啃子,认定文彬是一个半吊子货。“坐山虎”操起围苫布,急忙跑出门来。不问三,不问四,双手把围苫布抖开,拦住了“行山虎”。
文彬剃头佬见到有人拦路,方才惊醒:坏了,“担啃子”挑错了头——遇到了“拦路虎”。
“担啃子”的“青龙”应该永远占据在剃头佬前面,是不能挪在剃头佬的背后头的。那“白虎”呢,只得长期屈居在后。
挑担子剃头佬挑着“担啃子”换肩,与那些挑夫是不同的。挑夫换肩,扁担从后脑袋下的肩上顺过去,换个肩膀就行。担子前头换到后头,不会有人管。剃头佬的“担啃子”换肩不那么随便,而是要把头从扁担底下绕过去。要保持“担啃子”上“青龙”的位置,始终占据在“白虎”的前面。
他见有人拦住了,只得果断决策:你猛虎拦路,我就跨虎上山。来了个随机应变,乘机把“担啃子”掉了个头。在他把白虎换到后头时,“担啃子”把那个拦路虎剃头佬摆在了一边。文彬三步并作两步地跨过了那个剃头铺子的门面,便歇了下来。面向那“拦路虎”,赔着笑脸。
那剃头铺的剃头佬看出了文彬是个跑江湖的人,闪在一边,给文彬打了一恭,便问他:“师长哪里来?”
文彬一听,知道这个“坐山虎”剃头佬开始和他盘“春典子(即讲江湖)”来了。手艺人“吃规饭,讲规礼”。文彬家在湖北,不能说是从湖北来的。剃头佬自有他们的规矩和说法,答道:“我从荷花山上来。”
那个剃头佬见文彬还懂得点规矩,接着又问:“师长哪里去?”
文彬又答:“百云去了紫云来,方有神仙降下来。身着挑包手把铒,口里喃喃叫道哉。不会烧丹和炼药,神仙刀铒游四海。”
文彬对答如流,没打一个嗝。湖南常德的那个剃头佬听后,改变了当时的主意,对他也有了些客气。又问文彬:“师长把刀有几年?”
文彬答:“若问把刀有几年,磨却江南砖(指镗刀石)百片,使尽黄河水万斗,走尽江湖不记年。”
湖南常德的剃頭佬想以这“三难”来给文彬一个“下马威”的,结果事与愿违。他不得不进屋端出一碗茶来敬文彬:“黑云聚集白云开,一朵仙花空中来。今日得见师长面,香茶一杯来相待。”
口干舌燥的文彬,这时不仅只想喝茶,肚里也是饥肠辘辘,巴不得湖南的剃头佬马上端碗饭来给他吃。
文彬接过茶盅,要喝又不能喝。不用诗词答谢人家,这茶是万万不能喝的。他只得假装斯文,忍住饥渴,以诗句相答:“茶留三江客,招待五湖宾;都是罗家子,何必讲礼行……”之后,湖南常德的剃头佬不得不把文彬剃头佬请进他的铺子里去叙“同行之谊”。
文彬剃头佬进到湖南剃头铺子时,第一眼看到了湖南剃头佬的镗刀石,“赤裸”地放在条案上。文彬的心里暗自高兴——这几天的生活有了着落。湖南剃头佬的这点疏忽,让文彬当作了“把柄”。文彬落座后,极其镇定而又带讥讽地对湖南的剃头佬说:“门师好忙。”
湖南的剃头佬听了,并没弄明白文彬说的“门师好忙”指的什么。当时,剃头铺里一个剃头的人都没有。这“好忙”从何说起?那湖南的剃头佬还当文彬的这句话是句客套话,暂时没把那话往心里去,连忙回说:“不忙不忙!”
文彬见湖南的剃头佬没弄明白他的意思,只得进一步提醒说:“门师你穿得这么工整,怎么不给师父穿件衣裳呢?”
剃头佬把镗刀石是当作祖师爷看待的。磨过刀子后,要立刻用布片把镗刀石包起来,一刻也不能裸露。
湖南的“坐山虎”这下子才明白过来——他刚才正在磨刀子,看见门前经过的“行山虎”挑错了“担啃子”,忙放下手中的活,去阻拦门外的“行山虎”,正在用镗刀石,没顾得上用布片裹上。
湖南的剃头佬见文彬拿到了他的“过错”,只得立刻给文彬赔礼。并留文彬吃住了三天。这三天,剃头铺子里的所得,都得送给文彬做盘缠。
剃头佬有规矩,人的一生中,只有两个头最为重要。一是给新生的婴儿剃胎头,再就是给老去的人剃寿头,这两个头称为人生的“有始有终”。
剃这两个头,都有些讲究。
给新生的婴儿剃胎头(即新生儿第一次剃头),特别是遇到生头胎的人家,不管生的是儿子还是千金,一家老少都像得了一个财喜。做爷爷奶奶的请剃头佬来剃胎头,也要择个好日子,把剃头佬请到家里后,先得煮四个红糖鸡蛋剃头佬吃。剃头佬吃这鸡蛋,不用讲客气,这鸡蛋是赏食。吃了,嘴巴一抹。
剃头佬吃了鸡蛋,给婴儿剃胎头前,要说几句祝福话。按行话说,叫“祝词”。 “祝词” 是什么样的?祝福的话、恭维话、吉利话。祝词也有老规矩,不要编,像放在锅里的粑粑——有现成的。“婴儿今剃发,吾来诵喜词:瑞起霭门机,宅舍现光辉。”这几句话,算不得诗词,倒也有些吉祥。说得东家心情舒畅,皆大欢喜。之后,东家给剃头佬喜钱,出手也大方——都是晒垫(指大面额的钱)票子。
婴儿剃下的胎头头发,不能随便丢掉。要收集在一起,用面粉做成包子,蒸熟了给狗子吃掉。这样,孩子长大后,才会有“狗”的胆量和勇气。
文彬剃头佬的心有些“花”,他给婴儿剃胎头时,色心总是控制不住。要求孩子的母亲给孩子喂奶。他的理由是——孩子吃奶,才不会动,免得剃伤婴儿的头皮。其实,他是想借少妇给婴儿喂奶之机,好“偷窥”婴儿母亲的乳房。文彬看女人的乳房看得多了,总结出女人的乳房有“三十六种”——有的像鸽子,有的像酒壶,有的像口袋,有的像包子……归根结底,漂亮女人的乳房,比那些丑女人的乳房要白净,得体一些。文彬认为哪个女人的乳房好,会想方设法地去碰一下。他要碰女人的乳房很容易,婴儿吃奶时,头是与母亲的乳房紧紧地挨在一起的。剃头佬要用手稳住婴儿的头,因此,文彬的手也就有了接触女人乳房的条件和机会。一般的女人,文彬只会用手背摩蹭那么一两下,打探光不光滑。要是他认为特别漂亮的女人的乳房,会想方设法地用指肚去碰,并且还会下意识地“摁”几下,感受是否柔软。一个有意,一个无心,碰了就碰了,那些少妇人却不以为然。文彬呢,心里却是得到了另一番享受的滋味!
文彬剃头佬还会治孩子的“夜嚎”症。有的月子里的婴儿,每天白日里憨睡不醒,夜晚却啼啼哭哭不止。这种现象,我们这里俗称“夜嚎”症。
文彬剃头佬去给婴儿剃胎头,遇到哪家的孩子有夜嚎症,他会“自告奋勇”地要东家拿出“文房四宝”来,为之书写那治“夜嚎”症的符咒。那咒符很简单,四句“童谣”而已:“天惶惶来地惶惶,我家有个夜嚎郎;过路君子念一遍,一夜睡到大天亮。”这几句话,文彬烂熟于心,也没一个写不出来的字。文彬小时候练描红,手聪好,写得字很顺眼。比某些中国书协会员的“墨宝”还好看。
写好的咒符,张贴在路边的树上,过往行人念了,孩子就不会哭了。文彬的字好,行人见了不免会多看上两眼,并且会念上几遍,粗通文墨的人,还会赞叹一番。直到现在,水月村的人,仍在沿用这种习俗治婴儿的夜哭症呢!
给“老去”的人剃头,一般只剃前头。死亡的人都是仰卧着的,脑后的头发压在头下,不好剃。偷懒的事儿,无师自通。剃头佬文彬是不想,也不愿意把一个死人的头翻过来倒过去地折腾的。水月村的风俗也不允许:死人的脑后不剃,叫做“留后”。喻意留有后人、让“老者”之家中有人传承“香火”,让后人兴旺发达。凡剃头佬在给死去的人理发前,都得大声地问主家:“留后不留后?”主家听到这一语双关的话,心理早有准备,不假思索地回答:“留后、留后,要多留些后!”这一问一答不打紧,死人后脑勺上的头发剃头佬不用剃了。主东讨了吉言,剃头佬得了便宜,两厢情愿。
文彬往往在津津乐道地讲到这些时,还会得意地搭上一句:这种做法,是他们剃头佬的祖师爷罗祖跟“鲁班”仙师学的。春秋时期的鲁班师傅给人家做屋上梁后,要把斧头从屋上丢下来时,总会问上一句:“后头有人没?我来丢斧头的。”这时,东家的妇人,早等在梁下。正准备筛糖茶答谢从梁上下来的师傅,听到师傅的问话,事不宜迟地回答:“后头一大路人呢!”
木匠师傅上梁时,问“后头有人没有?”跟剃头佬给死人剃头时,问“留后不留后?”同出一辙,有异曲同工之妙。
文彬剃头佬时不时地冒出来的这么一句文绉绉的话来,不光说他懂得一点“江湖”之类的事儿,说明他还有那么一点文化知识。
过去剃头,下刀是有讲究的。有歌诀:君剃前,民剃后,尼姑和尚分左右。当剃头的人坐在剃头佬的“白虎”上,剃头佬就得睁眼看人。看这个坐在白虎上的人,是当官坐府的还是黎民百姓。凡人,都以百会穴为分水岭。百会穴就是人的头顶。剃头佬在下刀前,都要用左手拇指按住剃头人的百会穴,以此为“分水岭”。认准人后,按规矩下刀。
给出家当和尚、做尼姑的男女剃头,不能说剃头,要称“剃度”。剃度时,也要念些词语。词句也有规矩,称作《十剃诗》:“一剃天地人合,二剃父母升天,三剃自身智慧,四剃本师慈贤,五剃斩出烦恼,六剃法轮常转,七剃佛光归体,八剃饱学归禅,九剃佛门兴旺,十剃益寿延年。”
剃头佬给人剃头时,只能站在别人的两侧和后头,也不能从人家的面前经过。这叫做“把剃头佬看得比剃头的人矮三分”。
在那个年代,农民的体力劳动较重,在劳动中,农人以剃头为一种偷闲方式。劳动期间,剃个头,享受一个多小时的休息,不会被队里扣工分,同伴也不会责怪。除此之外,在劳动时间,恐怕再没其它的借口去休息那么长的一段时间。
文彬剃头佬给人剃头,算得一视同仁,官民平等,童叟无欺。他不管一天能剃几个头,只要手里有事做,嘴里有话说,剃头的那些工序、手续都会一一做到,不会“偷工减料”。
文彬在给剃头的人削面时,先拿出一把小毛刷来,在“青龙”上的面盆里“打湿”,再在那块肥皂上来回地涮上两遍,使毛刷沾上一些肥皂沫。再涂在躺在那白虎上的剃头人的胡须处。涂得剃头的人满嘴、满腮都是肥皂泡沫。接着,再把毛巾放进热水里烫热,稍微拧一下,以不滴水为好。把这热毛巾敷在涂有肥皂沫的胡须上,用手将毛巾捂严实,留出鼻孔出气。毛巾里藏着腾腾热气,焐得人好受用。做好这一切,然后才提起剃头刀,先在衣袖上镗两下,开始给人削面、刮汗毛、理眉毛。文彬手里的剃刀,在剃头人的脸上一遍又一遍地刮削汗毛,他的嘴一遍又一遍地讲述他的往事。剃头的人闭着眼睛,平心静气地感受着他削面的舒适,漫不经心地听着他讲那些江湖俚语。这种特殊的“小憩”方式,让剃头人感到特别的惬意。不知不觉,还有了些睡意。
文彬剃头佬给人削面,不仅是面,不仅是脸,不仅是额壳,连人的眼角、耳轮、耳垂、耳洞,凡是剃头刀能到的地方,他都不会放过。乃至人的颈项至肩上,也会通通地被他刮上一遍,从上到下,有先有后,依次而来,有条不紊。
文彬剃头佬总是对人说,剃头剃头,剃的是头。整个头都在皆剃之列,不仅仅是那几根头发。
最后,他还会将你鼻洞里的鼻毛给剪光。以免它像稻田里高出稻谷的稗子一样,疯长出鼻孔洞来,影响人的雅观和形象。
要是给上了年纪的人剃头,他不要吩咐,剃完头后,必然给掏“耳朵”。给老者挖耳朵时,文彬要先戴上他那副老花眼镜。那眼镜断了一只“脚”,他从女人鞋篮里找来纳鞋底的一根索子,用剪子剪成适合的长短,一头扎在那个断了爪的脚上,另一头则绑在那只爪上,要用时,就把那根索子箍在后脑勺上。
文彬剃头佬挖耳用的工具较多。除“挖耳签”外,还有“绞刀、毛刷、撬子、镊子”等小工具好些种。不用时,它们都被装在一个竹筒子里。这些个小工具和竹筒都是文彬自己动手制作的。那竹筒,别看它现在是古铜色的,油光锃亮,可当时是取一节青竹做成的。青竹两头的竹节均留着,将其分成长、短两段。那节短的,长不过寸许。竹筒的总长,也不过那些小工具的长短而已。文彬先将那节长的竹筒口,劈出一道止口,再把那节短竹筒口的内壁凿掉一些,正好盖在那节长竹筒的止口上。大小合适,不紧不松。那小毛刷,是文彬从鸭子身上扯下的绒毛做成的。事先要削好一节细竹签,再用丝线把鸭绒毛绑缚在竹签的一头。挖耳签也是,先找一根铜丝,将铜丝的一头捶扁,然后,再打磨,稍微弯曲成一个小圆勺。做绞刀,更显他的耐心和细心。制作这种绞刀,要有“铁杵磨成针”的刻苦耐劳、持之以恒的精神。文彬剃头佬的那把绞刀,是用一把跟随他多年的剃头刀做成的。那把剃头刀钝得不能再用,他用錾子将剃头刀的厚背錾掉,先用磨刀石粗磨,磨了七七四十九个早上;再用镗刀石细镗,又镗了七七四十九夜晚。那把剃刀,最后只剩下韭菜叶那么宽,那么厚了,他方才住手。
文彬将那些挖耳的小工具分别夹在左手的几个指缝里,用左手的食指和拇指肚揪着剃头人的一只耳朵,右手握着的绞刀,深度适宜地探进剃头人耳洞内,凭他熟练的手感,轻快、适度地转动着绞刀。用以削掉耳内的须毛或刮掉沾附在耳壁上的耳屎。那绞刀是一把既尖又鋒利的小剃刀呢,弄不好,不仅会捅穿耳膜,还会划破耳壁。技术难度很高,那是要用心掌握和手把持的。
文彬剃头佬给上了年纪人们挖耳朵时,人们的那种惬意的神情,让我好想感受一下。有一次剃头时,我壮着胆子对文彬剃头佬说:“给我挖一下耳朵吧!”
文彬剃头佬当即揪着我的耳朵,说:“小孩子耳朵不能挖,会挖成聋子的。”我不知道是真是假,在大人面前,还有些胆怯,也不敢强求。我还真怕把耳朵挖聋呢!
文彬死后,嘴巴还是咧开着,脸上还是带着微笑,好像还在向人们传授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江湖,讲述着他认为值得炫耀的人生往事。
如今,永月村那棵老槐树仍在,前年还被市林业部门挂上了一块“保护古槐”的牌子。水月村的人们有事无事,还是喜欢来这里聚集。我每每来到这棵老槐树下,总会想起文彬剃头佬来,好想他来给我挖一次耳朵。我已到了能挖耳朵的年龄,还经常向人们讲述着文彬剃头佬的那些江湖事儿……
责任编辑 丁东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