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方
这天,杨自健拨了个电话,没料到,拨错了。还好,接电话的是自己的老同学马卫强。
杨自健有些不自然,讪笑着,说自己拨错了,本是想拨给老婆马小卫的,一下子看走了眼。
马卫强就哈哈大笑,笑完说:“可见我跟小卫有相通处。”
杨自健有点倒胃口。当年马卫强追求马小卫,就是反复强调:小卫,我們俩相通处太多了,你应该选择我。
但是马小卫还是选择了杨自健。说马卫强那张嘴太厉害,以后吵架吵不过。
见杨自健没说话,马卫强又笑,说:“别酸啦,人家已经是你老婆了,你还吃个什么醋?怎么讲你也算是我妹夫,是不是?这样心情可以平复了吧?”
杨自健只得笑了,说:“老夫老妻了,还有什么酸?反正你也是我的手下败将。”
马卫强说:“这个不叫败,是搭不搭配。比方,我老婆跟我就更搭。而且……更漂亮,是不是?”
杨自健想,那倒是。马卫强后来找的老婆简直像个明星。但他不愿自贬老婆马小卫,想罢便说:“别得意啦!我忙,挂了?”
马卫强说:“急什么。好久不见,怎么样,什么时候一起喝个酒?”
杨自健想,是了,毕业后,两人一直没有机会碰面。他分到派出所,马卫强当了交警,既不在同一城市工作,也不在相同岗位,各忙各自。自己成天管着张家两口子打架,李家钥匙忘带,赵家丢了娃娃,孙家老太钱被骗,诸如此类。马卫强呢,站在马路中间指挥交通,胳膊甩得都比别人粗。都是泡在陈芝麻烂谷子里的人,事业的雄心里装的全是琐事,怎么说以前也是上下铺的老酒友呀!想完便说:“好呀。你过来,这边同学多。我请你吃火锅。我们这里跳神火郭店的火锅,相当有味。”
马卫强说:“火锅还跳神?这名字鬼呀。一言为定,哪天去你那里跳大神。我带好酒,你带马小卫。”
一番说笑,两人挂了电话。
这是江南派出所和岩城交管中队两个年轻警察的对话。
屋外天色阴沉,寒风凛冽。一副要下雪的样子。冬天已在深处。天冷时,心里有火锅,还有酒,仿佛立即就暖和起来。
杨桂花低头扫马路。天很冷,戴着手套,手指头也是僵的。
抬腿踏上路边水泥坎,即是超市大门前的小广场。此处人多脚步乱,总比别处脏。杨桂花只管马路,不管超市门口,但她每逢扫到这里,仍然会顺便把上面的垃圾扫掉。
一个穿蓝花棉袄的人从她身边走了过去,杨桂花眼角的余光不仅看见她棉袄的蓝花,还看见她脚上那双红色皮靴。
一分钟后,地上一只小包抓住了杨桂花的眼睛。她弯腰捡起,捏了两下,立起身四下望了望,并没有人。于是她抬腿踏上台阶,朝前走了几步,举起包,对着超市的小广场大声喊道:“谁的包掉了?”
有几人迅速朝她张望。穿蓝花棉袄的女人也回过了头。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袋,然后大声说:“哎呀,是我的!”
只有她一个人回应。
杨桂花打量她几眼,眼光落在红鞋上,她想这个人刚才的确从那里走过。便伸手把包交给了迎面向她走来的蓝花棉袄女人。她没打算看小包里的东西,也没有问那女人里面有什么。
蓝花棉袄的女人接过包,使劲地夸杨桂花,说了一遍又一遍。杨桂花说:“你真想谢我,就送一面锦旗到我们所吧,或者写封感谢信。”
蓝花棉袄的女人赶紧说:“没问题。我当然应该送锦旗。”
杨桂花便从身上摸了一张旧信封的纸头,把她所在的环卫所名字和电话以及自己的名字都写在了上面。
蓝花棉袄女人离开前拥抱了一下杨桂花,说:“这世上难得还有你这样的好心人。”
杨桂花目送着她进了超市的大门。心想,不就是个零钱包吗?手上捏着包里也没几个零钱哩。
但无论如何,这也是杨桂花特别愉快的一天。她想,有了锦旗,或者是表扬信,所里就不会再劝退她了吧?这东西,比包里的钱重要。
杨桂花受聘到环卫所扫马路,已经十七年了。今年她满六十,所里领导放话出来,说春节后无论如何都得让她回去。杨桂花想,回去了,每个月没有工资,日子该怎么过呢?
火车终于轰隆轰隆地离站,李小莲长吐一口气。
天色已暗,车厢外黑漆一片,城里的灯光在黑暗里明明灭灭,一晃而过。冷风不大,在黑夜里像是飘着,尽管年年都来,但依然冷得陌生。
李小莲想,怎么会这么冷?
妈病了,得人照顾。姐姐电话说,她婆婆住进了医院,家里两个孩子丢不开,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李小莲只好提前从南方回来,年终奖金显见得泡了汤。但妈是自己的亲妈,人比钱重。
李小莲辞了工,离开南方,踏上回家的路。经过省城转车,她原想留一天,打听有没有合适她做的事,像超市收银员呀推销员呀什么的,这些都是她做得来的。爹娘越发老了,孩子也该上学。她想,离家近点,来去方便,路费都少花不少。
但在某一瞬间,她改了主意。
李小莲给姐姐发了一个短信,说自己当晚即回,让她帮忙找个人去火车站接一下。她的到站时间是半夜一点。从火车站走到家,有一个小时的路。更深夜寒,窄路僻巷。不久前出过事,传说得很吓人,她不想自己也撞上个什么鬼。
时间在火车上慢慢地流逝。哐哐哐的声音压倒其他。车厢很安静,李小莲心里有些混乱。惊喜和惶恐,都袭击着她。她不停地喝水,又不停地跑厕所。她知道自己心乱的理由。但这理由只有她一个人知道,所以,她又不停地告诉自己,一切都很好。这是偶然,也是天意。既然如此,就不会遭报应。
夜本静谧,但火车疾驰声和风声,像剪子的两片刀口,将这份静谧剪得稀碎。李小莲全无睡意,她的心随着车轮在飞奔。
江美晴深更半夜睡不着觉。她反复告诫自己,我不应该烦。家里有钱,不会在乎她不小心丢了东西。
外面寒天冻地,风却不大,甚至吹不动屋后的万千树枝条。万籁于是俱静。
躺在床上,江美晴辗转反侧。纵是自己给自己一万种暗示,她的心仍然静不下来。
晚饭后,保姆翠红在厨房洗碗,洗得稀里哗啦,隔着墙都能听出她在使气。江美晴有点恼怒,正想训她几句。便这时,她突然发现戒指不见了。
于是不计翠红的洗碗声,开始找戒指。那是一只钻戒。是钻石戒指呀!江美晴想。
几天前参加同学聚会她还戴着,此后家里并没来人。昨晚,翠红朝她借钱给儿子看病,她没有答应。翠红板下面孔,往常的粉脸瞬间转暗,把她的不高兴全部挂出。然后……钻戒就丢了。居然这么巧?巧得她不得不起疑心。
首饰盒里所有比它便宜的东西全在,唯独不见了戒指。
那一年,郭跳神递给她一个首饰盒,说这不是婚戒,只是一点小礼物。她看了看首饰盒里的价格表,吓一大跳,说这么贵重的东西送给我?我还没答应跟你交朋友呢。郭跳神笑道,你就算拒绝我,也不要拒绝钱,是不是?放心,这只是一个纪念,送给你就绝对不准备要回来。跟交不交朋友没关系。江美晴不介意郭跳神对她有无真心,她看到的是郭跳神真的有钱,而且是太有钱了。有钱的最大好处,就是能把小日子过得大舒服。至于钱是怎么赚到,江美晴想,关我什么事呢?
江美晴收下了钻戒,也交出了自己的身心。
嫁给郭跳神,江美晴一直觉得是自己的一个意外。高中时她中意同班学霸吴恒。可吴恒考上大学去了北京,从此跟她断了联系。江美晴自恃有几分姿色,可她何尝料到她的姿色竟抵不过一纸文凭。那一阵,她的失落感很深,夜夜仰望星空,长呼短叹。郭跳神便是在这个时间段频繁出现,大手笔送给她昂贵礼物,完全不介意她是否愿意交往。江美晴想,这就是真情呀。
然而,就是这只昂贵而有真情的戒指,今天却莫名其妙地失踪。
睡不着觉的江美晴越想越烦。夜已更深,她还是隐忍不住,给出差在外的郭跳神打了个电话。
夜很深了,郭跳神在岩城谈完事,自己开着车回酒店。
天太冷,他不想赶夜路返回省城的家。到酒店泡个热水澡,睡上一大觉,明早再驱车回返,从容而舒服。生意虽然要做,但火急火燎反而做不成事。郭跳神一直都觉得自己人生的节奏掌控得很好。
郭跳神开的是火锅店。店名叫“跳神火郭”。取意即是他郭跳神的火锅店要火,他郭家也要火。果然。这名字一挂上墙,店子就开始火。现在,他已经开了三十五家连锁店。全国多地都有。郭跳神经常跟老婆江美晴说:起码全国旅游不愁饭吃是不是?
郭跳神和老婆江美晴是高中同学。郭跳神对自己这桩婚姻相当满意。毕竟江美晴长得漂亮,而他却相貌平平。最重要的是,江美晴给他生了个儿子,儿子完全继承了江美晴的基因,大眼睛,白皮肤。抱着儿子的那一刻,他明白男人为什么都想找漂亮女人。越是丑男,越要找漂亮的。虚荣不过是很小很小的理由,通过基因改变后代外貌才最为要紧。这一点,根本不需要人去教导,男人天生就明白这个道理。
江美晴没工作,生了儿子几年后,又给他生了个女儿。女儿更是人见人爱。郭跳神想,这辈子还图个什么呢?多赚点钱,让一家人日子过得富裕,儿女将来读精英学校。他们能有出息,这就比什么都好。自打有了这个念想,郭跳神心里变得相当踏实。
夜深无人。小城市就是这样,到了半夜,除了路灯半明半暗地在空中发呆,其他什么都没有。
再拐一个弯,只需直驰几分钟,即可到酒店。这是县城最好的酒店,虽然只是三星,但在这样的大冷天,温暖还是足够的。
雪开始下落。花片很小,一沾玻璃,随即成水。郭跳神喜欢下雪,雪天里的火锅店从来都是客满。瑞雪兆丰年,但瑞雪更旺火锅。只是他想,今年的雪怎么下得这么早呢?
怀着这样的念头,郭跳神有满心喜悦。路口即到,他的车拐弯了。这条路不宽,浓荫密布。路灯的微黄光照,都被树叶吃进到阴影里,路面便显得十分幽暗。
这时候,他的手机蓦然响起。手机搁在副驾上,他侧过头,边拐弯,边拿起了手机。他的视线脱离了前方。
手机那头是江美晴的声音。她在哭泣,说钻戒丢了。
李小莲走出了车站。下雪了,雪花不大,但飘在脸上,依然冰凉。
火车上,她接到姐姐短信,说她女儿也发烧,她脱不开身。爸爸说,天色太晚,麻烦别人不好,他会亲自去火车站。李小莲想,父亲身体不好,长年关节炎,越是天冷,走路越是无力,况且,头也不能受凉,一凉便疼,怎么能让他深夜出门呢?但一转念,其实家里除了父亲,也没别的人可以出得来。更深天寒,找其他人,也的确不方便。这么想着,她在心里长叹一口气。
李小莲的丈夫三年前得矽肺死了。婆家穷得叮当响,她便带着儿子回到娘家。把儿子交给自己的爹娘总归放心,姐姐嫁在同村,搭帮着可以一并照应。安顿完,她便跟着村里人到南方打工去了。每三个月给爹娘寄钱回去,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吃好点,钱由她来赚。老小身体都好,就是对她最大帮助。但李小莲能赚多少钱呢?南方工钱虽多,开销也大。光是租房,便去掉半个月的薪水。好在李小莲人聪明,找了个单身在外的男人一起住。她负责做饭并陪睡,男人负责房租,伙食费均分。不谈婚姻,只为省钱。这样子,两个人都如释重负,打工的日子,便轻松了好多。
李小莲站在车站门口四处张望,一直没有看到父亲。她担心跟父亲两人走岔,便绕着车站转了几个来回,仍未见人。李小莲有点急了,心想,接个人到处跑什么?找不到出站口,大冷天的,就站在车站大厅里不也挺好?
一个小时都过去了。该上车的,该接人的,都差不多走空。车站渐次变得清冷。人少寻人易,但是,李小莲仍然没有看到父親。她只好给姐姐打电话。姐姐急了,说爸爸早就出门了。我亲眼看到他走的。夜晚没车,他说早点去,几十分钟就走到了。
李小莲心里格登一下,说:“不会出什么事吧?”
姐姐说:“能有什么事?爸爸老农民一个,一看就是穷光蛋,就是抢劫,也没人想到抢他,是不是?”
李小莲想想也是。可是爸爸在哪里呢?
挂了电话,李小莲继续找人。她心里有些恼怒,说是本来是你来接我,现在倒变成了我来找你。人老了,怎么就这么笨呢?
车站有铁路警察,见李小莲一直在转来转去,不觉眼光多了警惕。李小莲忙上前打问,说有没有见一个老人家。长得如何如何,走路不稳什么的。路警说没有。李小莲有点急,说:“那是我爸爸,专门来车站接我,我现在怎么都找不到他了。”
路警说:“你确认他到了车站吗?”
李小莲说:“我哪知道?我家里人说他早出门了。”
路警说:“那他就不一定到了车站。”
李小莲说:“他不到车站能去哪儿?
路警说:“会不会到附近麻将室或者发廊什么地方去了?发廊小姐急等钱时,什么人都拉。”
李小莲便有些气:“他一个老人家出来接女儿,怎么会去那些地方?你积点口德好不好?”
警察说:“我是看你找不到人,帮助你打开思路。我是男人,比你更了解男人,尤其是老男人。”
李小莲说:“狗屁胡说!”
她愤然骂了一句,便走开了。
一晃离下车已快两小时,接人的父亲仍然未见。李小莲急了,又忙不迭地给姐姐打电话,姐姐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两人便来回商量以及推测。
那个被她呛过的铁路警察过来说:“我帮你四周看了,没有老头。你光打电话有什么用?叫家里喊人帮忙四处找找。这大冷天,万一路上摔一跤,没爬起来呢?”
李小莲这时方醒悟,忙跟姐姐说:“赶紧喊一下村长,在村里找几个人,沿着爸爸出门的路,一路找找。”
这时候的天,都开始有点发白了。雪也大了起来,路面敷上了雪层。
江美晴一夜没睡好,半梦半醒间,一只钻戒不停地在脑子里晃动。仿佛一口钟,嗡嗡嗡,不分时间,不分场合,持续不停地敲着。
天蒙蒙亮,有轻微的门响声,江美晴蓦然清醒。这是翠红。
她侧起耳,仿佛听声。她听到翠红蹑手蹑脚进到厕所;又听到翠红冲了马桶。然后听到她蹑手蹑脚地开抽屉拿钱。平常买菜的钱,都放在那只抽屉里。
翠红每天一大早都会出门买菜。
在她换鞋时,江美晴脑子里突然蹦出一个念头,像是有人拨了开关,她的脑子蓦然通亮:万一翠红拿了戒指,趁着买菜带出去,岂不就永远找不回来了吗?
这个念头来得奇快,快得江美晴几乎没有思考的过程。她突然就喊了起来:“翠红!”
她的声音尖锐而凶狠。正在换鞋的翠红吓了一跳,忙缩回脚,踢踏着拖鞋朝江美晴卧室走去。还没到门口,江美晴穿着睡衣开门出来。
江美晴恶狠狠道:“我的戒指丢了,是你拿了吧?”
翠红呆住了。发呆的样子更像是做贼心虚。江美晴见她如此,心里便存有八成确定。
江美晴冷笑道:“这是很容易判断的事。家里只有我们两个大人,又没外人来过。我的戒指不见了,只有你做得出。”
翠红此刻缓过劲来,她说:“美晴姐,你不能这样诬赖人呀。我在你家做了这么久,你看我拿过你们东西没?”
江美晴说:“小的东西,你拿没拿我不计较,买菜贪点小钱,我也不在乎。可是这个戒指对我来说太重要了。是郭老板结婚前送给我的。你知道值多少吗?二十六万!你恐怕以为跟路边的塑料戒指一样,几十块钱?”
翠红吓着了,结结巴巴地辩解道:“不管是几十万还还还是几十块,我都都都没有看到过。”
江美晴说:“你没看到过?前几天我戴它去参加同学聚会,你还说,好大的钻石。”
翠红怔了怔,她想起了。她是问过这个话。她确实是见过。于是忙又解释:“你戴着时见过,以后就再没见过。”
江美晴说:“又撒谎。回来时,你还说你同学一定都眼馋死了吧。是不是?”
翠红一想,这话她也说过。可是,她并没有撒谎,后来她真没见过。翠红的嘴笨拙,一时觉得自己说不清楚。于是只好回答说:“反正我就是没有拿。”
江美晴说:“好哇,你不认账,那我就报警。如果你承认拿了,交出来,我就算了,你在派出所没有案底。但如果你不承认,由警察审问出来,那你就会判刑。反正你男人在坐牢,你也跟去一起坐,说不定牢里给你们豪华大床房哩。”
翠红大为生气,说:“你你你,你也不能瞎说八道呀。我怎么会拿你的东西?”
江美晴就只是冷笑,心想,只要报警,吓也要吓死你。
翠红说着说着,开始哭泣。她不怕江美晴说她偷东西,怕的有人提她男人坐牢。一提心里就委屈得慌。一家人本来就够倒霉,还要被别人说三道四。现在老板娘竟然当她的面说出这么刻薄的话,她实在有点受不了。
江美晴最讨厌人哭。她平常没事上网,在网上就经常发表那种“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的言论。她觉得一些人没本事,只会装弱博同情,这种人她最烦。翠红的哭泣,让江美晴顿生恼怒。她心想你装什么可怜,你越这样,我越不饶你。
江美晴说:“你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难道我冤枉了你?我没打没骂,只是质疑一句,你就这样?好,既然觉得自己委屈,那我偏要去报警。走,你有胆跟我到派出所去!”
翠红哭泣,除了委屈,原本也是想用眼泪让老板娘缓和一下。等她脾氣发完,再去解释。不料老板娘却越发起势。翠红是个脑袋不灵光的人,这种人往往认死理。一旦犟起来,怎么都不愿回头。
翠红用手背把眼泪一抹,说:“走,王八蛋才不敢去派出所。”
天微亮,郭跳神便起了床。他一夜无眠,几乎眼睁睁地看着灰蒙蒙的光渗进黑暗,然后一点一点地把黑夜稀释成白昼。
雪更大了。他吐了一口气,嘴上道着“瑞雪兆丰年,大雪旺火锅”。他反复地念着,像是念咒语。
出了门,他的心绪仍然不安。雪地路滑,开车便格外小心,车速慢到后面的车不耐烦。有一辆奔驰不停地按喇叭。郭跳神想,你就是把天按破,老子也不得快开。
平常一个多小时的车路,他开了两小时才到省城郊区。看到立交桥,突然想起,今天是弟弟郭敬神的忌日。郭跳神想,难怪我今天不对劲。
他立即将车拐了弯。
弟弟的墓就在立交桥附近的山边。天色太早,墓地旁边的小店还未开门,他使劲敲门,叫起了浑身冒着热气的店主。买了几枝香和一叠纸钱,店主拿出一个仿制的苹果手机,说买个手机吧,没事可以发个短信,说不定回了呢?他笑了起来,店主也笑。他想弟弟这辈子什么都赶时髦,却连苹果手机都没用过,也是蛮亏。所以他拍拍店主的肩,将这只手机买下来。
上山的路是他熟悉的。墓碑都像列队一样,整整齐齐地排列。天冷,又是大清早,墓地无人。郭跳神走着走着,不觉黯然神伤。
他心情恍惚起来,心想,你怎么会死呢?我怎么让你死了呢?他曾经与弟弟有过最后一次见面。弟弟说:“哥,你放心。我都扛了,没你的事。你也别再干了。我没老婆孩子,你就替我把爹娘接进城里来住,富贵点养着,这也是我们俩当初干这行的目的,还烦代我给二老送终。我们赚下的钱,足够这辈子开销。另外,张师傅和他女婿,是因我们下狱,他们家的人,你能照应就照应一下。”
郭跳神面前浮出弟弟的神情,他眼眶里不觉有了点泪。他想,我怎么能带你走这条路呢?太穷了不应该是理由。我怎么能让你承担我的罪呢?赡养父母也不应该是理由,对不对?郭跳神似乎从未这样反思过。而这天,冰冷山上那座孤单的坟墓,让他突然心有深疼。
他接受了弟弟的意见,说:“在牢里表现好一点,争取早点出来,到时我会让你过更好的日子。”他以为没有命案,坐一些年牢,弟弟即会出来。万没料到的是,警方认为弟弟这一团伙贩运时间长,毒品数量大,危害严重,对于头目,必判死刑。
于是,弟弟便成了这座山上孤零零的一个坟墓。枪毙的那天,他把自己关在弟弟的房间里,一整天,不吃不喝。他知道,弟弟这条命是他送走的。一直以来,他对爹妈说,弟弟出国了。几个月后,爹妈还是从村里人那里得知了弟弟之死。他们并未对他责怪,只是沉默许久,不愿与他说话。两个人的晚年并不快乐,因为儿子是死囚,这个结果让他们抬不起头来。没有尊严,人很难活得长。于是,他们陆续得病而死,无一活到六十岁。郭跳神知道,尽管他赚了钱,但一家人都因他的决定而改变了命运。
站在弟弟的坟前,郭跳神一边点香,一边烧纸,他的心思混乱,情绪低落。他说,老弟,是你保了我这些年的安稳日子。如你有灵,还望继续保我。
然后,他把那纸制手机也在坟前烧了。临走前,又点了一支烟,插在弟弟的坟头。
离开时,郭跳神频频回头,每回头,都能看到一缕轻烟,在弟弟的坟头缓缓地上升。他想,事至如今,我能有什么办法。这么久了,上天难道还会记得惩罚我吗?老弟,你要继续保佑我。
李小莲离开车站时,天已经开始发白。街上零星有了行人。她的父亲还没有见到。姐姐已经找了村长。夜半时,天冷,村长不想多事。到了凌晨,李小莲又电话央求,村长才爬起床来,说是在村里找了两人,一起沿着通向火车站的道路寻找。
天大亮时,李小莲和村长派出的两个村民碰了头。他们都没有看到李小蓮的父亲。李小莲急了,说:“就这一条马路,怎么会把人走丢呢?”
两个村民也都姓李,一个叫李水旺,一个叫李大金。虽然出了五服,但到底都是族人。按规矩,他们应该管李小莲的父亲叫三伯。两个人也很着急。
李大金说:“三伯夜晚特意出来接人,按说不会往别处去呀。”
李小莲说:“可不是?”
李水旺性子慢,半天才说:“会不会出车祸?我这眼皮出了村就开始跳。”
李小莲说:“呸呸呸!你放什么臭屁呀!像我爹那样的人,一辈子小心,马路上走,总靠着边,还慢,会出啥车祸?这么大的马路,夜晚能有几辆车?”
李水旺嚅嚅道:“这不是下雪么?路滑呀。”
李小莲说:“我爹出来时,下雪了吗?那时滑什么滑?你就不能说点吉利话?”
李小莲一番呛词,震得李水旺不敢吭气了。倒是李大金忍不住,说:“小莲姐,这不是没找见人吗?水旺哥也不是咒你爹,是提醒你。我们不妨去警察局打听一下,如果没有什么事,起码图个心安。三伯人好,我小时肚子饿,三伯总会给我一点吃的,他老人家对我有恩。要晓得他老人家没出事,我心里才会舒服点。那时我们再找就是了。”
事至如此,李小莲觉得只好这样。
他们一起去到交警大队。问到昨晚到今晨,有没有车祸。值班交警立马说:“你们找人?男的女的?”
李小莲忙说:“男的,是个老人家。昨天夜晚出来,失踪了。”
交警说:“今天一清早,发现一起车祸,正是一个老人家。已经送到殡仪馆了。是马卫强去的现场,叫他带你们去看看。”
他说着大喊了一声:“马卫强!”
李小莲脸色立即煞白,她腿一软,险些站立不住。李大金忙扶了一把,急道:“姐,别急,还不见得就是哩。”
那个叫马卫强的交警揉着眼睛出来,嘴上道:“喊什么呀,忙了几个钟头,五分钟还没睡到哩。”
交警说:“他们找人,没准就是你刚才处理的那个。”
马卫强立即振作了一下,看了看李小莲几人,说:“哦,你们稍等一下。我去拿一下东西。”
几分钟后,李小莲一行便跟着马卫强坐上了去殡仪馆的车。一出门,李小莲的眼泪就止不住。她自己说:“不会的。不会是我爹。”
马卫强告诉他们,死者躺在马路中间,应该是被车撞的。撞他的车跑了,因为下雪,痕迹都被遮盖,查找有难度。而且这个老人有点惨,估计半夜就撞了,清早的路,都是白的,有几辆车只怕都没有留意到,直接辗过。也不晓得是晕倒后被车辗死,还是被撞死后,又被辗压。又或者被撞后并没死,结果被冻死,再被辗压。总之,人肯定是死了。最后的结论,还要法医来鉴定。
听到这番话,李小莲更是哭得凶。
李水旺说:“要是这样说,就不会是三伯。因为三伯去火车站,不需要过马路。”
李大金说:“是的哦,三伯怎么会去过马路呢,从村里过来,到火车站,进了城,是顺路,根本不过马路的。”
马卫强说:“对的,出事地点,就是火车站附近。凌晨四点半,我接到的电话。死者身上没有任何联系方式,我也在急着找人哩,你们来得正好。”
李大金朝马卫强翻了下白眼。
好在李小莲头脑混乱,她根本没听清交警马卫强说了什么。她在想李水旺和李大金的话。从村里到火车站,进了城后,顺着边走即可,根本不需过马路。又想凌晨四点,自己在做什么呢?那时天黑得厉害,外面空无一人,她不敢轻易离开车站。似乎正在焦急地跟姐姐通电话,让她到村里找人。
殡仪馆的早上,并非冷冷清清。倒是人来人往,像市场一样热闹。李大金嘟噜了一句:“怎么这么多人死呀。”
马卫强说:“老的不去,新的不来。”
李小莲有些后悔了。她想我爹怎么能到这里来呢?这个人肯定不是。我爹人善,不会那么背运。她觉得宁可冒着风雪在外面继续寻找,也不应该来到这里。这不是咒爹吗?李小莲心里骂着自己。
然而,冰柜拉开时,李小莲第一眼看到的是深蓝色的羽绒服,接着看到了同色的羽绒裤,然后是黑色皮棉鞋。这都让她眼熟,因为都是她买给父亲的。
李小莲腿一软,来不及哭,便晕了过去。
杨自健早上健身,跑完步,直接去上班。雪还下着,每走一步,身后就多一个脚印。杨自健觉得自己浑身的热气,足可驱散飘下来的雪,所以,他也没有戴帽子。
走到派出所门口,见有两个女人在那里。一个气势汹汹地来回走动,一个蹲在地上边哭边嘀咕。两人也没遮没挡的,任雪花落在身上。
杨自健进门一刹,突然停住脚步,说:“这么大冷天,你们这是找人?”
走动的妇女即江美晴站下说:“找警察!我要报案。”
杨自健说:“法制观念还挺强的。我就是警察。有话进来说,外面太冷了。”
江美晴对着蹲在地上的女人即翠红说:“起身走呀。不是要到派出所的吗?怎么不动?”
翠红说:“走就走。谁还怕了?”
两人跟在杨自健身后,走进派出所。杨自健见她们俩说话都没好气,便想,女人们吵个架也要报案,想着便说出了口。
杨自健说:“姐妹俩吵架,是不可以报案的。”
江美晴说:“谁说是姐妹俩了?你有没有看清楚?我跟她怎么是姐妹俩?你看衣服水平低,看皮肤总看得出来吧!上班这么晚,对人连基本判断都没有,怎么当警察的?”
杨自健说:“哗,好快的嘴。告诉你,我看皮肤水平更低。”
派出所是三年前盖的,窗户开得老大,玻璃却是单层的,夏天死热,冬天死冷。尤其接待室,空间略大,房门一推,冷气嗖嗖直往脸上扑。
杨自健让两个女人坐下,开了空调,又倒上一杯热水,然后说:“暖和一下,这样说话利索一点。”
江美晴说:“零下八十度咱也能把话说利索。”
杨自健笑道:“零下八十度咱们全都是僵尸,好不?说吧,什么事?”
杨自健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坐在了她们对面。
江美晴一直气鼓鼓的,不只是丢了戒指,更是被翠红顶嘴给气的。这下子,叫这个警察一逗,倒忍不住笑了起来。
翠红在她家做了好几年,当初是郭跳神带回来的。郭跳神说这乡下女人的爹和老公都坐了牢,是被郭敬神带下水的,一家人还要活命,收留她也是帮她一家子,工钱开高一点。江美晴知道郭敬神的事,心里一酸,就答应了。翠红老实勤快,两人相处得不错,孩子也照顾得挺好。几年中,也时有小错,说一句,从来没有吭过声,今天却大口大气地跟她顶嘴。有保姆这样呛主人的吗?真是邪了门。何况丢戒指的是自己。自己是受害者,倒被一个保姆硬顶了一顿。
听到江美晴笑,翠红白了她一眼,完全笑不出来。她心里就一个字:冤。
翠红觉得这个字在她心里一直发胀,快要胀出她的心口。她好想把这个字大声喊出来。前几天监狱通知她去狱中医院探望丈夫。他已經坐牢几年了,还得坐三年才能出来,但是他却查出了白血病。丈夫到此时,才告诉她,他根本不知道送的什么货。岳父说跑长途,叫上他途中换个手。他只知是“敬神餐厅”的海鲜,却不知海鲜箱的夹层下藏着毒品。翠红说,我爸知道吗?丈夫迟疑了一下,说他应该知道。因为海鲜的夹层箱是旧的,显然用过多次,而岳父与那些人,也显得很熟。取货时,他觉得哪里不对劲,周围人紧张兮兮的,但他以为走私海鲜,没有想过是贩运毒品。翠红说,你先前怎么不跟警察讲。丈夫说,讲了。没人相信。翠红说,为什么不信。丈夫吞吞吐吐地说,因为支付的运费是一万块钱。警察说,跑一趟车,就能给这么高的工钱?运什么东西会给这么多钱?你没想过?翠红说,你不是说只五千块吗?丈夫低下头,吞吞吐吐说,我爸病了,急着用钱。我只想拿到这笔钱,也就没多想,以为是岳父面子大。翠红说,儿子也有病,你怎么不朝他想?拿了钱,你扣下一半,倒是把家甩给我一个人撑?翠红很气。丈夫悄悄拿钱给婆家,比他平白无故地坐牢更让她生气。她走前,也没好话。说你活该。你做了亏心事,就得有报应。回家后,就光想着那五千块钱。暗骂道,你拿走两千块也罢了,居然一拿就是一半!你爹娘是人,我跟儿子就不是人?越想越委屈,连哭了几晚,也没化解开心里这个结。正想趁买菜回娘家跟母亲诉苦,却不料老板娘却诬她偷了戒指。冤冤冤,三个字,撞得她心口都是痛的。
杨自健终于听明白了江美晴和翠红二人来派出所的原因。他看了看翠红。翠红脸上有愤怒也有悲伤。她一直在强忍自己不插话,同时在强忍眼泪水。杨自健不觉对她有几分同情。他想人穷被欺只能忍呀。
江美晴说:“家里没有第二个人来。你说,难道我的怀疑没有理由?”
杨自健说:“你把家里全都找遍了?”
江美晴说:“找遍了。”
杨自健说:“你戴戒指出门后,确认戒指已经放回了原处?”
江美晴迟疑了一下,说:“我印象中是放回了。”
杨自健说:“我听出来了,你不能确定,是不是?”
江美晴说:“好像放回去了。”
杨自健说:“还是不确定。我问你,你之后有没有再出门?”
江美晴说:“出去过。那天太阳挺好,我就带宝宝去晒太阳,顺便到超市买了点东西。没走远。”
杨自健说:“那有没有可能在超市被人偷了?”
江美晴断然回答道:“绝对没有可能,我推着儿童车,小孩在车上,我很注意不让人靠近,因为我怕不小心碰着孩子。”
杨自健想了想,说:“你把你的路线画一下。在超市呆了多久?”
江美晴在他递上的所辖内的地图上找到自己的家,然后她划出了她出门的路线,边划边说:“一个小时左右吧。”说时突然想,未必我真的带出去了?
杨自健看了一下,说:“的确没有走多远。我们会帮你查录像。但是在没有确凿证据前,你不能先预设是她拿的。”他说时一指翠红。
江美晴依然语气强硬道:“我知道她正缺钱花,前几天找我借了钱的。因为我没有借,所以她就偷。这就是我的根据。你要我不怀疑她,我也做不到。”
杨自健有点恼怒了,说:“查出来才放狠话也不迟?你有点钱就可以这么霸道?”
见警察帮忙自己说话,翠红忍着的泪,这时候流了下来。
郭跳神进城时觉得时间尚早,他恐怕骚扰到老婆孩子,便先去了总店。
隔得老远,便能看到“跳神火郭”四个大字。白天里,没有灯光,还低调一点,到了晚上,暗色的天空下,这四个大字跳着红光,才是一派的灿烂。
这个名字是一位测字先生帮他起的。开始他想叫郭跳神火锅店。牌子刚要挂,爹死了。死前最后一句话,说郭跳神呀,你给老子……。他急忙赶回老家。左邻右舍都在推测郭爹爹最后想说什么。村里有个测字先生,一直在外游荡。老了,便回归乡里。早年下大雪,他的房子已垮,重建无钱亦无力,便寄住村尾牛棚,平常谁也不待见他。这一刻他出來打圆,说郭爹爹定是说你给老子找块风水好地。人都要死了,不就图这个?大家信以为然。郭跳神也顺势请测字先生看风水,丧事均照他的意见办。自弟弟死后,父亲就没再跟他说过一句话。郭跳神知道,父亲咽下去的半句话,一定不是这个。落葬后,办酒席,郭跳神让测字先生坐在自己旁边。测字先生脸上有笑,先说:“看你印堂,有一股邪火。”郭跳神忙问:“什么邪火?”测字先生说:“你爹心里也有火。”郭跳神说:“怎么讲?”测字先生说:“哪有人死前连名带姓喊儿子的?平常他这么叫你?”郭跳神想了想说:“平常喊我跳子。” 测字先生说:“就是了。”郭跳神说:“那咋办?”测字先生说:“把他的火挪出来。不然,压在心头,再好的风水,也没用。”郭跳神说:“怎么挪?”测字先生打量了他一下说:“你也有火,都要挪走,不能让你爹那股火头又挪到你身上。眼下你最希望哪里火?”郭跳神说:“我正要开火锅店哩。里面有个火字。”测字先生说:“火锅的火,是不一样的火。”郭跳神说:“哦?”测字先生说:“你那火锅店,叫啥名?”郭跳神说:“就叫郭跳神火锅店。”测字先生猛地把酒杯“叭”地一砸桌上,大声道:“成了!”郭跳神忙说:“怎么成了?”测字先生说:“要得叫‘跳神火郭火锅店。这两把火,定会火你郭家又火店子。”郭跳神一听,果然不错。给了测字先生一千块钱,回来即改了名字。早先他弟弟开的“敬神餐馆”,一直不温不热,他们当时志不在餐饮,不赔就当赚。他接手后,改叫了“跳神火郭”一名,火锅店竟莫名地旺了起来。旺到他无法收手,规模扩了又扩,一连扩到开连锁。郭跳神每年回家给爹妈扫墓,都会专门去探望测字先生。他家乡下屋子空着没人住,他甚至让测字先生就住在他的屋里。郭跳神说:“我家您就放心住着,起码大冷天上个厕所您老不用到外面去吹冷风是不是?”
火锅店早上不开门,大厨们都没来。只有值班的两个杂工正懒懒地整理着厨房,准备又一天的开张。见郭跳神一大早露面,都吓了一跳。郭跳神忙说:“今天不查你们。我是来找点吃的,帮我下碗面去吧。”
郭跳神吃面时,接到江美晴的电话,说是在派出所。
郭跳神心一紧,说:“你一大早到派出所干什么?”江美晴说:“报案。我的钻戒不见了,我难道不要报案?”郭跳神松了一口气,说:“警察怎么讲?”江美晴说:“警察讲,这么贵重的东西,他们一定会查的。”郭跳神说:“别麻烦人家了。搁穷人家是个大家伙,搁我们家,也不算个什么。”江美晴说:“对我来说,太贵重了。你忘了你是在什么时候给我的吗?”
郭跳神放下手机,叹了一口气。他想起弟弟郭敬神的神态。郭敬神说:“骗女孩要下狠手。”说着在他新买的戒指价格前加了一个“2”。写完说:“你送给她时要说,她跟不跟你都送她了。钓鱼得这个样子钓。”
之后果然成功。他告诉郭敬神这个结果时,郭敬神大笑得仰倒在床上。那个声音和姿态,一瞬间都浮上心来。
郭跳神想,贵重?到底什么东西最贵重呢?
他不知道这句话是说给自己听的,还是说给江美晴听的。
李小莲醒来时在殡葬馆的卫生室。她茫然几秒,马上记起了躺在冰盒子里的父亲,跳起来就往外跑。
一旁的马卫强忙不迭地按下她,说:“不要着急。听我详细说给你听。刚才两个村民,有你家电话,已经去通知你其他家人了。”
李小莲的眼泪哗哗地掉,她说:“你说,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马卫强说:“我凌晨接到的110通知,说有人报警,东山南路有车祸。那时天还没亮,我赶紧跑到那里。报警的是一位女教授。她说因为有雪,她的车开得慢,看到前面的车在这里颠了一下,就准备绕行。绕到一半,觉得不对劲,便停车下来看,这时才发现雪下有人。因为夜里雪下得大,隔远一点,几乎看不清楚雪堆有多高,开得快的司机可能都没在意。当时她能看到上面的车辙,说已有车辆直接从人身体上辗过了。到我看到时,雪已经把那些车辙再次覆盖了。这时候的人已经僵硬,我当时推测多半是深夜出的事。但是到底怎么出的事,一是要看监控录像,二是要看法医检查。甚至不排除另一个可能,即死者也可能是路滑摔跤后,爬不起来,从而冻死。”
李小莲喃喃道:“我爹不应该走到马边中间去呀。他是去火车站,不需要过马路的。”
马卫强说:“你说得有道理。如果你父亲是到火车站,那他是不需要过马路。但是有没有可能,他走错了路?以为要过马路呢?”
李小莲回答不出来。
李大金一旁说:“不会。上次到车站接村头大爹爹,是我陪三伯一起来的。三伯特意跟我说,顺路走,千万别过马路。他还说,开车的司机性子野,被撞一下,死了倒算,没死就害了一家人。所以三伯绝对不会过马路。”
李小莲说:“是呀,我爸爸出门少,会怕车,一向都躲车躲得远远的。他不会去过马路。”
马卫强觉得他们讲得有理。但事实是,他去现场看到的李三伯却躺在马路中间。他说:“这样,两位乡亲在这里陪着李女士,也等其他家人,我马上去调看一下录像。现在设备先进,没有查不出来的死因。”
李小莲说:“谢谢警官。我们必须得要一个真相,就是我爸爸到底是怎么死的。”
說到这个死字,李小莲终于哭出了声。
这个死原先离她很远,眼下却摆在了她的面前。父亲才六十几岁,按理尚在壮年。开了春,他就要去给家里翻地施肥插秧,立夏前,还要修整屋顶上的瓦,秋收时,打谷扎捆晒场全是他的事,而冬天一到,杀猪过年没有父亲操持,谁都做不了。可是现在,他却躺进那个黑暗冰凉的盒子,永远都出不来。
杨自健骑着摩托到交通大队。天很冷,路也滑,但他还是浑身轻松。
任务简单,不是危险的凶杀,也不是搅得让人心烦的民事纠纷,更不是让他完全没有成就感的家庭调解。而是追寻一粒昂贵的钻戒。他想,啊,这么贵重的戒指,他还从来没有见过哩。当年向马小卫求婚,他送出的戒指才一千来块钱,想想觉得自己好寒碜。得幸马小卫说,她要的是这个人,不在乎戒指的贵贱。杨自健想到马小卫当年的话,心里就有一股温暖。
停好车,杨自健给马小卫打了一个电话。说晚上下班想接她出来吃饭。马小卫说你发的什么疯?杨自健说,昨天不是告诉你马卫强给我打电话了吗。那小子对你贼心不死,我得让咱俩的关系再巩固一下。马小卫说,我嫁都嫁给你了,你还巩固个什么?晚上回家吃饭!我要做红烧排骨。花什么冤枉钱?你嫌钱多,打进我的卡里。杨自健忙说:“遵命!”
杨自健心情很好。平常跟交警大队各种办案往来多,他很容易调看到江美晴出门那天的录像。
马路并不宽,江美晴一个人,推着儿童车,行走速度很慢,她脸上呈现着轻松。这是衣食无忧备受宠爱的女性才会有的轻松。儿童车上坐着一个胖乎乎的小女孩。她两只胳膊不停地上下晃动,往来的汽车像是她指挥下的乐队,她的自得其乐很容易逗人发笑。杨自健看得很开心,他老早想要一个孩子,但是马小卫说,先过几年二人世界,三年后再说。他只好服从于老婆。他想,而今服从老婆是男人的必须。
江美晴到了超市,从马路进超市,要上一道马路牙子。江美晴弯下腰,将车轮抬了一下,然后从容地朝超市大门走去。监控录像只录马路,看不到超市门前的小广场。杨自健只好快进。
江美晴说,她在超市呆了约一小时。杨自健按她的说法快进了约一个小时的时间,再次观看录像时,果然放了一会儿便看到江美晴推着孩子再次进入了监控区。她几乎是沿着原路回返。在下马路牙子时,她再一次弯下腰,稳住车轮子。此时的儿童车颠了一下。她疾手一扶,一个小物件从她的包里掉了出来。
杨自健忙停下,他放了慢镜头,果然看到一个小东西,似乎是一只小钱包,从江美晴包里掉了出来。江美晴没有发现,推着孩子走了。
杨自健叫了一声:“嗨,就知道你冤枉了人家!”
那么,这个小包会不会其他人捡去了呢?他继续往后察看。
其实时间很短,大约只有二十分钟左右,一个清洁工大妈慢慢扫地而来。杨自健想,她会看到这只小包吗?果然,大妈在扫到江美晴掉东西处,盯睛看了一下地,然后弯腰捡了一样东西,这正是江美晴掉的那只小包。
她捡起了小包,直起身体,望了一下,然后踏上马路牙子,朝着超市大门的方向走去。她的身影消失在监控录像外。但这没关系,杨自健已经锁定了她。
杨自健回到所里,即给江美晴打了电话,叫她带着翠红一起来派出所。江美晴惊喜道:“找到了?”
杨自健说:“还不能这么说。但已经比较清楚了。你们马上过来一下吧。”
只半小时,江美晴便开着车,载着翠红一起过来了。江美晴说:“要快点,我让我妈帮我看着孩子哩。”
杨自健马上打开电脑,调出录像。他直接放到江美晴掉小包处。
江美晴惊道:“哎呀,那是我的零钱包。怎么会掉出来呢?”
杨自健说:“你要想想,你的戒指是不是放在了零钱包里。”
江美晴回忆了一下,她有点不好意思,望着翠红,她说:“我跟同学聚会回来,好像是把戒指放进零钱包了。对不起,翠红。”
翠红没做声,她的眼圈又红了。杨自健很高兴这个结果,说:“好了,这个案子解决了一大半。翠红被你冤枉,这个可以确定了吗?”
江美晴说:“我是冤枉了她。戒指一丢,我心里就乱了。”
杨自健说:“翠红,你主人已经给你道歉了。这事不大,你就算了吧。江女士,建议你来点实惠,这个月给人家加点工钱。你们俩的皮就不用再扯了。我们好全力去找回东西。”
江美晴忙说:“可以可以。这个月工钱之外,我另外给你一千块钱奖金。可以吧?”
翠红点了点头,觉得这个警察还蛮会体贴人的,与其继续跟江美晴扯皮,不如要点实惠。
杨自健说:“那好,下面我们要去找另一个人。”
他说着,继续让她们看录像。看到清洁工捡起小包时,杨自健按了暂停。他指着清洁工说:“现在,只要找到这个清洁工人,就能知道戒指的去向了。”
翠红突然叫了起来:“那是我妈呀!”
翠红一直没怎么说话的,蓦然的一声叫,杨自健和江美晴都吓了一跳。杨自健这才发现她叫出来的声音粗壮而沙哑。
江美晴定睛看了看,说:“是你妈?这个扫地的老太婆是你妈?看来我也真没冤枉你。从你这儿,又落到你妈那儿了?”
杨自健说:“两码事。现在更容易了,我们直接去找你妈。她叫什么?”
郭跳神坐在吉宝4S店里,他突然有点心神不宁。他对自己说,这辈子大江大河都过来了,小沟小坎又算什么。
郭跳神开的是宝马X5,开了三年,他觉得特别顺手。车子像是能够随自己的心意,心意到哪,车轮就能到哪。现在,他要把车头变形处修整一下,再上一道漆。4S店老板是他的朋友,每次去“跳神火郭”吃饭,他都提供最好的位置和食材。朋友之间,什么都好说。
时间太早,朋友没来,修理工都认识郭跳神,客气地喊着“郭老板”,接下车便开始整修。郭跳神则坐在贵宾室里上网打游戏。游戏打得不顺畅,他显得心不在焉。眼光落在贵宾室的吧台上,上面什么吃的都有。咖啡、茶和酒,你想要什么,吱一声就会有人送过来。他想这就是当有钱人的好处呀。不然,站在路边店修车,风一吹,满脸满鼻都是沙。当过了有钱人,谁还想过那样的日子?郭跳神最初进城来,蹲在马路边修过自行车,他最羡慕的地方,就是对面马路边的汽车维修店。他想头上有个顶罩着,下雨淋不着,刮风吹不到,该有多好。后来骑车的人越来越少,而城管也不让摆摊,他只好收了摊子。经老乡介绍,去到贸易公司当采购员。干了三个月,便发现老板的货有蹊跷,但他没有吱声。有一回警察来查库房,老板措手不及,他则不声不响地把货藏进了公共厕所的顶棚上。警察没查到什么,疑惑地问了老板几句话,便走了。他把老板带到厕所,从顶棚上拿下他觉得有问题的货。老板拍拍他的肩,一句话没有说。过了一天,老板请他喝酒,给了他一笔钱,说:“兄弟,你这回帮了我,我也要谢你一把。”他说:“帮自家老板,是应该的。”老板说:“我也不回避你了,但你千万不要走我这条路。以后你当什么都不知道。一旦走了,就是死路,难得回头的。”他说:“既然这样,老板您为什么还要走?”老板叹了一口气,说:“我是没办法。当年我爹胃癌动手术,我妈又长年瘫在床上,我妹妹是个神经病,一个家全靠我来支撑。我是走投无路,知道吗?”他说:“那现在呢?”老板说:“现在,我爹死了。我花钱请我舅舅一家照顾我娘和妹妹。我讨了老婆,有了孩子。老婆一家子也靠着我,没钱不行呀。再说了,一旦有了钱,就不想再过没钱的日子了。”当时他就想,我就是从未有过钱,也不想过没钱人的日子。但他没讲出来,只是说:“有事需要帮忙,您就吱个声。”老板到底出了事,判了无期。老板在监狱里,跟他老婆说,公司你当老板,账上的事,交给郭跳神,这人可靠。可惜老板的老婆太懒,管不了公司,转眼就离婚重新嫁了人。而郭跳神业已知道老板的路径,那一年,他弟弟在工地跟人打架,要赔对方医药费,他没办法,只能效仿他的老板,走了相同的路。只是,最后死的是他弟弟。
朋友十点多钟才赶来。进到贵宾厅就说:“你怎么不吱一声就来了?我一眼看到了你的车。怎么啦?撞了什么?”
郭跳神说:“昨晚不小心撞了一头牛。牛没事,车倒有事了。唉,又谈了一个连锁店。应酬太累,开车差点睡着了。”
朋友笑道:“一大晚上撞什么牛呀!车头右边有一块凹了,但漆没伤到什么。你知道我的为人,我不问,你也别说。我们口径一致,是撞到牛了。”
郭跳神也笑,说:“不然我怎么一直等你来?就是要这句话!这天冷得,过来吃火锅吧,我备点好酒。这日子吃火锅最舒服了。”
朋友说:“没问题。我们全家就爱你家店的火锅。”
郭跳神笑道:“那就好。车扔在这儿,你给我找辆车用几天。”
朋友说:“好说。就开我那辆路虎吧。”
郭跳神到家时已经是中午。此时的江美晴情绪大好,说:“你回家太好了。我的戒指可以找到。这下我就放心了。”
郭跳神说:“为了个戒指,深更半夜打电话,一大早又报警,把人吓得不轻。”
江美晴说:“如果是翠红拿了,难道我不报?你吓个什么?”
郭跳神说:“那就更不应该报,她拿了就拿了,算不上什么。人家男人还在牢里哩。如果他一家缠上我们,死的就不知道是谁了。何况,人家最后也是清白的吧?”
江美晴说:“我才懒得管这些。我的戒指我必须找回来。她没拿可是她妈拿了,还不是一样?下午我们还得跟警察一起上她家去要哩。”
郭跳神说:“那也就是赶个巧,人家翠红哪里知道她妈会捡到?你讲点理好不好?说老实话,如果不是你三更半夜一个电话,我也不至于……”
他说到这里顿住了,不由怔了几秒钟,仿佛在想什么。
江美晴说:“我丢了贵重东西给你打电话也不行?你什么意思呀?”
郭跳神一挥手说:“算了算了,懶得跟你扯。滚一边去。”
江美晴见他如此,怒道:“我怎么了?我惹了你什么?你发火也要有个由头好不好?”
郭跳神说:“你少说点废话可以不?给你钱,让你过富婆日子,你还不消停。没见过你这样的女人。”
郭跳神说着自己进了屋。
江美晴气坏了,眼泪瞬间就流满了脸。郭跳神待她从未如此粗暴。她想,这一天终于来了。男人有钱就变坏,这话说得不错。男人钱包鼓胀时,他的得意会一直从口袋爬到脸上。而此刻,无数女人便会奋不顾身地扑向他们。郭跳神一定在外面有了人,不然他怎么敢这样对待自己?
这个念头一起,江美晴的各种想法就如涌泉,根本止它不住。她开始盘算,如果郭跳神在外面包了小,自己得设法抓到实据。一旦有了证据,就要求离婚。她属于无过错方,那么,一半以上的财产就能搞到手。两个孩子离不开娘,郭跳神还必须付两个孩子的生活费。一个孩子一年不得少于六十万,将来上学读书,还要追加。她江美晴才不怕没有男人哩,她怕的是没钱。有了钱,再找一个男人,只是时间早晚问题。而没有钱,一个离了婚并生过两个娃的女人,你就算姿色出众,谁还会要?这个世界就是这个样子,活在这世上,就得跟它配合。
江美晴想清了这些,掏出餐巾纸,沾了沾脸上的水,眼泪转瞬即干。她想,那个钻戒我必须找回来。
李小莲开始为父亲忙碌丧事。
村里人纷然哀叹她父亲的不幸。都说这样的死,是老天不公。李小莲和母亲决定要好好为父亲操办一下。要请山上云中寺的和尚做法事,还要找吹鼓班子过来唱丧。李小莲眼睛一直通红,想想就哭。因为,不是她突然改变回家时间,不是这个时间恰在深夜,不是她的父亲前去接她,又怎么会有这样的死亡?
而她为什么要改车票呢?为什么就不能按原计划坐次日早上的车走呢?想到这些,李小莲总会大汗淋漓。难道这就是报应?但是,她苦思苦想,仍不能理解父亲为什么会走到马路中间。
丧事终究是要花钱的,酒席自己做不了,得请镇上餐馆承包。父亲人缘好,客人定会不少,虽然可以收到一些礼金,但想必还是不够丧事的开支。姐姐哭丧着脸望着李小莲,然后说:“爹死,是因为你的缘故,你得出大头。”
李小莲沉默了一会儿,方说:“爹死了,妈还在,我们姐妹不能为这个伤了和气。你能出多少出多少,剩下的,我来解决。”
次日一早,李小莲赶到县城。
城南有家叫金手指的首饰店。老板是李小莲的中学同学,姓田,叫田浪仁。田浪仁喜欢吹牛,一吹牛就喜欢带出他的口头禅:“我田浪仁呀。”但他偏又口齿不清,那个“浪”字很容易让人听成“烂”。所以,几乎所有认识他的人,都叫他“田烂人”。
田烂人当年想跟李小莲好,李小莲嫌他好吹牛,直接拒绝了。田烂人倒也没死缠烂打,只是说:“你将来没找到好人家,会后悔的。”
李小莲一脚跨进首饰店大门时,脑子里浮出田烂人的这句话。想完暗道,我后悔个屁呀。就算你成了田富人,我也不会跟你。
一个细腰的小姐迎向李小莲,热情道:“这位大姐来得正是时候,店里刚刚进了新款的金项链,这款式是东南亚目前最流行的。”
李小莲说:“田烂人在不在?”
售货小姐们都心知肚明,只要是有人直呼田烂人这三个字的,多半是他的发小一类,这些人绝对不能得罪。于是细腰小姐说:“呀,找我们田老板呀。在的在的。大姐在这儿喝点水,我去帮您叫老板。”
说罢一扭一扭地进到店子后屋。三分钟不到,田烂人便满面春风地出来,走路都像用的小碎步。田烂人说:“我一听丫头介绍,就知道是你李小莲。怎么样,看我的店子,悔不当初吧?”
李小莲说:“悔你个头呀。我今天是找你帮忙来的。”
田烂人说:“我知道你家里最近有事。县城都传遍了,你爹真是不幸呀。”
李小莲眼圈一红,说:“是呀,都是我害的。我爹来火车站是为了接我,没料到会遇上这样的灾难。”
田烂人说:“哎呀,你给我打电话就好了。我开个车,直接送你回家,也就十几分钟的事。”
李小莲说:“以前我爹也常来接站,谁想到会这样子?”
田烂人说:“这也是命,霉运来了,门板都挡不住。也只能节哀顺变了。你说,有什么事?能帮上的,我绝对帮你。”
李小莲说:“家里要办丧事,得花不少钱。哎,你别急,我不是来借钱,我是想兑换一个首饰。”
李小莲说着,拿出一只戒指。田烂人接过戒指,眼睛一亮,说:“钻戒呀。这款不便宜哦,你老公送你的?”
李小莲说:“是呀,结婚时送的。现在没办法了,我想抵给你。你先把钱支给我,卖了它,你一样也能收到钱。”
田烂人不太相信地说:“你老公这么有经济实力?死早了也是可惜。”
李小莲说:“啰嗦个什么,换不换?”
田烂人望了望李小莲,似乎在揣摸什么,然后说:“这东西不便宜呀,我们县里人,一个个穷哈哈的,谁买得起呢?”
李小莲说:“别跟我瞎叫,你连个有钱的朋友都没有?说吧,这个值多少?”
田烂人说:“你老公不告诉你他是多少钱买的?”
李小莲说:“我哪知道,那死鬼没跟我说。”
田烂人便有模有样地到一台小天平上称了一下,又拿在燈下照了一照,然后说:“大概能值两万块吧。”
李小莲心里一亮,没有想到它会值这么多。便说:“咱们是同学,我也信得过你。你说多少就是多少吧。”
田烂人想了想,仿佛下决心,说:“我田烂人呀,这辈子讲的就是一份情意。这个忙,算我帮你了。你家情况,也是特殊。我一分钱不赚你的,当我是积德行善吧。”
李小莲这一刻觉得田烂人还不错。田烂人留下了戒指,当场通过手机银行将钱转到李小莲的卡上。只一分钟,李小莲便接到了短信通知,钱到账了。她趴在柜台上写了抵押书,两人货款两清。
李小莲怀着欣喜和感激出了门。
杨自健带着翠红一起去找杨桂花。江美晴说她也要去,翠红没阻拦,杨自健也没阻拦。
杨自健本想径直去环卫所,让所长把杨桂花叫回来。翠红跟他商量,说:“能不能先别闹到单位去?所里正在找碴子,想让我妈退休。我妈要是退休,家里就完全没有了经济来源。我一个人也养不了我妈跟我儿子,我带你们直接找她本人好不好?”
江美晴一想到翠红的父亲和老公都还在牢里,如果她妈再没有经济来源,没准会给她添很多麻烦,便帮腔道:“是呀是呀。找回东西就行,没必要先弄到公家去。”
杨自健想想,这事不大,就同意了。
他们在杨桂花的卫生辖区找了一个茶馆,坐了下来。翠红便去叫她母亲。江美晴说:“今天这单,我来买。”
杨自健说:“我一个大男人,要你们女人买什么单?这才几个钱呀。”
汪美晴说:“哟,还要面子呐。也行。我老公是跳神火锅店的老板,以后你去吃火锅,我让他给你打折。”
杨自健说:“是吗?前几天还跟我同学约了要去那里吃火锅哩。你家火锅店的火旺呀。”
汪美晴高兴了,说:“真的吗?你去之前,给我打个电话,我给你订雅座。保证汤好料足,而且还打最低折。”
杨自健说:“好呀。就这么说了。”
两人说话间,看到翠红领了她的母亲杨桂花进来。
杨桂花听说找她的是警察,相当紧张。翠红让她坐下,她坐了半天,才在椅子上坐稳当。
杨自健递给她一杯热茶,然后又扯了几句关于马路卫生的闲话,这才提到前几天她在马路边捡了一个小包的事。
杨桂花忙说:“有呀有呀,我捡到了。”
翠红一听母亲如此爽快承认,忙说:“东西在哪?”
杨桂花说:“我当时就交给失主了?”
江美晴叫道:“什么?我就是失主,你什么时候给我的?”
杨桂花打量了江美晴一会儿,方说:“不是你。是一个穿蓝花棉袄的女人。我问谁丢了东西,她马上回头,说是我的。我就给她了。”
翠红急了,说:“你怎么不问一下她丢了什么?”
杨桂花说:“我也不知道里面有什么呀。这个女人的确是从我身边走过的。再说了,就一个小零钱包,我觉得也没几块钱呀。”
杨自健忙打开电脑,查看录像,果然在杨桂花之前,有一个穿着蓝花棉袄的女人从那里走过,杨桂花记得很准确。但她并没掉下东西。
他把蓝花棉袄女人背景定了格,把电脑推到杨桂花面前,说:“是这个女人吧?”
杨桂花忙说:“对的对的,就是她。她还答应给我们所写感谢信送锦旗哩。”
江美晴说:“你不会骗我吧?你知道我的包里有什么吗?一只钻戒,价值二十六万。你要是吞了,是要坐牢的。”
杨桂花脸都吓白了。她几乎语不成句:“这个这个,没骗呀。这么贵?要归我赔?”
翠红也急了,说:“妈你怎么这么糊涂,捡到东西,哪能随便给人呢?”
杨桂花更急,说:“我没想呀。我没有想到有人会骗我。不就是一个零钱包嘛,连我都不想要哩。”
三个女人,你一言我一语开始争执。
杨自健说:“打住,这个女人既然进了商场,那商场的监控一定有她的正面图像。我现在马上去一趟,大妈跟我一起去认一下。也别着急,如果你说的是事实,就没你什么事。江女士和翠红,你们先回去,有了结果,我马上通知你们。”
江美晴说:“能找回来吗?”
杨自健说:“人都找到了,还能找不回?你要相信我们,只是时间上晚一两天而已。”
江美晴嘟噜道:“什么贱女人,居然骗老人家。”
这一回,翠红跟她的想法完全一样,翠红随着说:“真是个贱女人,哪有这么诈骗的?”
杨自健出门时,杨桂花拉扯着他的衣服 ,说:“杨警察,你看,看在杨姓上,你千万不要跟我们所里领导讲这个事。领导一定会骂我的,而且我不晓得里面有贵重东西,以为就几个零钱哩。”
杨自健微一点头,说:“放心吧,大妈。”
李小莲情不自禁地走到父亲丧生的那条路上。
站在路边,她呆呆地看着川流不息的车辆,满心感伤。爹你是怎么死的呢?是被一辆车撞倒了?还是被车直接轧死的?是先撞倒之后被辗,还是你死了再被车辗?法医鉴定说两种可能都有。他甚至还说,不排除您老人家自己跌倒,晕过去后,被冻死。爹,你死都死了,可是我们却不知道你是怎么死的。交警马卫强说,马路上的监控系统出了故障。为什么一到关键时刻,监控就会出故障呢?他说他会继续寻找肇事车辆。但是,他的话,有几分可信?
李小莲在路边徘徊,她一直在想,想得自己十分痛苦。父亲究竟为什么事而走到了马路中间呢?
风呼呼地吹着,李小莲不由迎着风喊了一句:爹呀,你点拨我一下好不好?你为什么跑到马路中间去?是有人叫你吗?你到底是怎么死的?托个梦也行呀。
路上几个行人对她侧目而视。一个大爷从她身边走过,风太大,雪还在飘,大爷用手捂紧自己的帽子。这帽子跟李小莲去年给她爹买的差不多。
突然间,一个念头闪过。李小莲记起,她父亲在殡仪馆盒子里躺着时,头光着,并没有戴帽子。那么,他的帽子呢?她浑身战栗起来,忍不住给马卫强打了一个电话,提出这个问题。
马卫强说:“我第一时间赶到现场,并没有看到你爹戴着帽子。”
李小莲说:“不可能。我爹的头不能吹冷风,一吹就头疼。他出门必定戴帽子。冬天里,他的帽子几乎不离头。”
马卫强说:“这个我记得很清楚,你爹的确没有戴帽子。现场的照片,你也看到过,地上也没有其他什么,只有雪。”
李小莲看过现场照片,的确没有别的什么。可是,爹为什么不戴帽子呢?她忍不住给姐姐打了一个电话,姐姐斩钉截铁说,爹出门时,绝对戴了帽子。我还让他捂紧一点。
李小莲在花坛边一边打电话一边来回走动,眼睛无意识地在花坛扫来扫去。突然,她在花坛中的一棵月季花下,看到一络她熟悉的颜色。李小莲心一动,走近花坛,伸了一只脚进去,用脚尖把那块有颜色的东西,拨了出来:这是一顶咖啡色的絨线帽!
爹的帽子!李小莲的心急剧地跳动着。她拔腿便往交通大队跑,一边跑一边急急地跟马卫强再打电话。
这回马卫强怔住了。好一会儿他才说:“你别急,注意安全。我会在办公室等你过来。”
就在李小莲奔跑的时刻,田烂人通过微信,完成一笔交易。他把那只钻戒以五万元卖给了他的一个富豪朋友。朋友开始出价四万,耐不住田烂人巧舌如簧,于是同意五万成交。田烂人说,这钻戒值十万元,他因急着用钱,所以打对折卖掉。
这一切,李小莲都不知道。那时刻的她,正在路上奔跑。她一边跑一边想,爹呀,我就知道你不会过马路的。
晚饭时,郭跳神仍然有些心不在焉。江美晴一边跟他扯着闲话,一边观察他的表情。心道,我看你倒是有什么把戏。
郭跳神拿着手机,似乎随意在翻看什么。突然,他神情紧张地坐直了腰。
江美晴说:“有什么大新闻?”
郭跳神怔了一会儿,才说:“没没没。看到一个贪官被双规了,我跟这人一起吃过饭。”
江美晴看到他神情不对,淡然一笑,说:“这不是天天都有人双规吗?哦,这人一定也在外面包了二奶吧?”
郭跳神翻着眼睛,望着天花板,想了一想,方说:“美美,有件事我恐怕不得不告诉你。我犯了个大错误。”
江美晴立即板下了面孔,说:“你是不是想说你犯了男人都会犯的错误?”
郭跳神素来对明星没有兴趣,故不知这句话的来由,于是说:“也算是吧。”
汪美晴怒从心底起,说:“那我就没必要听了。”
郭跳神长叹一口气,说:“不听也好,都是烂事。满以为日子就这么安定了,哪里会晓得冒出这一档事,你要有思想准备就是。”
江美晴说:“我当然有思想准备。自你弟弟枪毙后,我什么思想准备都有。”
郭跳神说:“喂喂喂,两码事呀。你瞎扯个什么?我弟的事你提都不要提。”
江美晴冷笑一声,说:“咱们协商得好,我当然可以一字不提,协商得不好,那……再说。”
郭跳神说:“废话!有什么可协商的?”
翠红在厨房见他们拌起了嘴,忙喊一声:“开饭了!”
江美晴不动声色,到房间叫了正在写作业的儿子,又抱女儿出来,放在儿童座椅上。翠红开始喂小的吃饭。
郭跳神吃饭时,仍然神不守舍。江美晴瞥他一眼,心想,这两天必须先转点钱到妈妈的卡上。
外面的风刮得呼呼响,估计明天的雪会更大起来。
郭跳神吃过饭,歪在沙发上看了一下电视,看时又翻手机,终于耐不住,说:“我去找一下律师,可能要晚点回来。”
江美晴冷眼看着他出门,她暗道,你不回来都可以,吓得了谁?
走到门口,郭跳神又回过头说:“你最好等我一下。”
江美晴说:“急成这样?难道过一夜都等不了?”
这天的傍晚,杨自健在超市里调看监控。超市里面的监控头多,杨自健便先调看了大门口的。他寻找的时间,与杨桂花捡包的时间同步。
监控中,果然有一个蓝花棉袄的女子走了进来。这个女人一出来,坐在他旁边的杨桂花便叫道:“就是她。”
只一会儿,视频中杨桂花便跟着进入,她手上举着一个小包,似在问着什么。那蓝花棉袄的女子闻声掉头。她朝杨桂花走过去。两人说着话,杨桂花把小包递给了她。两人又说了几句。杨桂花拿出一个纸片,写了几个字给她。
杨桂花说:“你看,我就是在写我们所的地址和电话哩。”
杨自健说:“嗯,我相信你说的是实话。”
蓝花棉袄的女人离开杨桂花后,直接进了超市。
杨自健便又找出室内的监控。蓝花棉袄女人进了超市,却并没有去买东西,而是朝洗手间走去。
好长时间,从视频上的钟点看已经过了半个小时,却并未见蓝花棉袄出来。杨自健奇怪了。他说:“上个厕所怎么要这么久?”
杨桂花说:“拉不出屎来就得这么久。”
杨自健见她说得这么直接,便一边快进,一边暗笑。视频时间又过了半小时,仍然没见那个女人。他说:“咦,奇了怪了。”
杨桂花说:“嗯,这么久,腿子蹲不住的。”
杨自健又想笑。他倒回视频,重新再看。还是没有看到蓝花棉袄的女子。厕所进进出出着女人,有各种颜色的,蓝花棉袄很醒目,照说是不会看漏的。杨自健说,难道你会跑不见?
于是他又一次倒了回去,这回看得更加仔细。突然,杨桂花指着一个黑棉袄的女人,说:“是这个女的。她把棉袄翻过来穿了。我记得她穿的是红靴子。你看,这个黑棉袄的人也穿着红色靴子。”
杨自健立即将她定格,与前面蓝花棉袄女人比对裤子和鞋。果然,这是同一个人。而她的袖口,也隐约露出蓝花的图案。
进到超市后,为什么要把衣服翻过来穿呢?这岂不是太反常了?
他在视频中追踪着这个女人。她其实什么都没有买,上了一趟厕所,反穿了棉袄,便从超市的侧门出去了。
杨桂花说:“她什么都没买。到超市光为了上厕所?为什么要把棉袄翻过来?是怕我后悔又赶进来找她?”
杨自健说:“有点像是。不管怎么说,她心虚了。”
他拷下视频,把杨桂花送回家。杨桂花说:“还会要我赔吗?”
杨自健说:“不会的。抓住这个女人,就可以了。”
杨桂花说:“你们抓得到她吗?”
杨自健说:“当然。您放心吧,一定会还您清白。”
杨桂花说:“我男人在牢里,女婿也在牢里。我哪有什么清白。只要不让我赔钱就好。我们穷人,缺的就只有钱,清不清白也没啥关系。”
杨自健感觉无语,于是也就真的没有说话。
天昏黑了,他没回家,而是再次去了交管局。他要调看超市侧门的马路监控。很快,他看到了那位反穿棉襖的女人。女人走过马路,上了一辆公共汽车。
这趟汽车,终点应该是火车站。
寒冷日子的黄昏,似乎更加寒冷。马卫强在李小莲一连串的质问面前,打了个冷战。他脑海中浮出事故现场的画面。他想说服李小莲什么,但是,以什么理由说服呢?他自己也弄不清楚。
李小莲抓着她爹的绒线帽,只是不停地说:“你看,我爹的帽子,在花坛里。如果他在马路中间走,帽子怎么会掉在花坛里呢?你说说看,为什么?”
马卫强给李小莲倒了一杯水,让她坐下来冷静一下。同时也给自己倒了一杯,他也坐了下来。他说:“我也要冷静一下。”
马卫强想,这么冷的天出门,按理会戴帽子。而现在,帽子就在李小莲手上。是她从路边花坛中捡出来的。作为警察的他,却没有发现。
李小莲冷静不下来,她仍然说:“为什么人死在马路中间,帽子却飞到路边花坛里?难道我爹会把帽子扔进去再过马路?或者是他被车撞了,帽子飞到花坛的?可看这帽子,能飞那么远吗?如果能飞那么远,那我爹身上应该摔断几根骨头是不是?还说他是跌倒的,一个人跌倒,他的帽子可以飞到几米远的地方?
马卫强完全说不出话来。
他有羞愧感。不是他查不出来,而是他太漫不经心了,觉得这不过是一起普通车祸,甚至可能是老人自己跌倒。他们的事情太多,多到觉得一个老头死在雪夜的路上算不上多大的事,它完全可以风平浪静地过去。可是他没有去体会在死者亲人那里,这就是天大的事,他们可能一辈子都不会风平浪静。
其实也很难说马卫强没尽到责任,为了追寻何车所撞,他当天就调看了监控。只是,这条路安装监控比较早,装的时候,树都很小,而现在,树已参天,监控悉数被埋在树叶之中。加上下了雪,连缝隙都挡住了,好多天的录像都是黑乎乎一长条。这个情况早就有所发现,整条路的监控都需要重新安装。他们报告打了好几份,局里却一直拿不出钱来。事情便拖着。这个话,又怎么能跟李小莲说?
李小莲好不容易静下来,马卫强方低声说:“我连夜去查,保证给你一个真相。”
这样,天快黑尽的时候,马卫强再次回到事故现场。此刻正是下班高峰期的尾声,来去的车流,仍如河流。他站在路边,站在那个捡到帽子的花坛旁。他想,是呀,为什么人死在马路中间,而帽子却在花坛里呢?
想象可以无边,但案子不能靠想象和推测,它得实据。什么是实据?目击者,或监控。可是,这两样,哪里会有?
雪似乎生猛起来,只一忽儿,马卫强在路边走过的脚印,就被覆盖。路灯也亮了,昏黄的灯光下,恍然觉得雪片更大更密。仿佛只十几分钟,行人和车辆突然间就稀少了。
马卫强走到了花坛后的小路上。沿着小路,一长溜的店铺,没有尽头。天冷无客,不少店铺便早早打了烊。
马卫强走着走着,突然想,现在的店铺,大多都会装有监控。会不会有的监控,不止是看到自家门口,也能够看到马路上呢?
突然间他就振奋起来,忙不迭地回转到事故地点。与之相邻的店铺,放宽范围,也有九家。一家面馆,一家土特产,两家精品小店,一家面包屋,一家手机维修,一家修车铺,一家酒吧,还有一家网吧。
他先到面馆去吃了一碗面,问清了这家并没有装监控。老板说,我一个面馆,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卖几天的面,还不够装监控的钱。马卫强笑道:“谁说锅碗瓢盆不值钱?
吃完面,马卫强给老婆打了一个电话,说晚上要查案。老婆对他的职业早已习惯,不惊不乍,只是说早点回来就是。马卫强想,难道我不想早点回来?
走出面馆,马卫强想,只有八家,应该不难。他从东面开始,一家一家调看监控视频。连续看了五家,虽都装了监控,但镜头全没有越过花坛,只是监视着自己的门口。每一家都说,当然只管自家门口,远的关我们什么事?那是归你们管呀。想想也是,马路上的事,怎么轮得着他们过问?第六家是面包屋,一大早要卖早点面包,已经下班。第八家修车铺也关了门,只剩下了第九家。马卫强已然觉得这条路走不通了。
这家是网吧。毫无疑问有监控。马卫强进去时,好几个人都站了起来。马卫强忙说:“别敏感,我是来找老板的。”
老板出来,问清来意,忙说:“我家有两台监控,有一台可以看到马路边,但不知道对你有用没有。几年前,年轻人老在这里打架,为了知道他们朝哪条路跑了,所以就多装了一台监控。”
马卫强说:“太好了。我就只看能监控到马路上的那台。”
老板毫不犹豫地调出监控。马卫强径直从两天前出事的晚上十点开始看起。
雪是在十一点四十二分开始下的。十二点过去十分,雪不大,但隔着几米,看人看物,已经有点影影绰绰的味道。一个老人走进了监控,他戴着帽子,沿着路边花坛,他的步伐不快。两分钟后,一辆越野车拐弯而来,它似乎没有注意到路边的老人,直接撞了上去。老人摔倒在地,帽子飞走。马卫强奇怪了,车祸难道不是在马路中间?
還没等马卫强细想,他便看到了令他震惊的内容:司机下了车,他弯腰看了看老人家。然后直起了身,四下环望了一圈。周边寂然,无车无人。于是,他再次弯下腰,拖起老人家便往马路中间而去。这个人走出监控,不到一分钟,即回到越野车旁,然后上车,开车而去。整个过程只花了两分钟左右,连犹豫一下都没有。马卫强不禁脱口骂道:“这个王八蛋!”
老板听到他骂人,也凑了过来:“真查到了?”
马卫强说:“你看看,这他妈的不是人渣么?”
老板弯下腰,站在马卫强身边看他回放,看罢这一小段,不由惊道:“他娘的,这跟杀人有什么差别?车牌号呢,好像看不清楚呀。”
马卫强说:“这个有办法。多谢了。亏得你这里拍到了,不然还真对不起死去的老人家。案子完了,我请你喝酒。”
老板说:“这客气个什么呀,你们把治安搞好,比什么都好。”
马卫强笑道:“我管交通。”
马卫强下载了这段录像,赶到局里。他立即调看了下雪夜晚前面几个路段的监控。很容易地,他找到了这辆越野车。这是辆宝马X5,车牌也看得清清楚楚。输入车牌号,只几十秒,他便查到了车主。
他家的地址在省城,正好属于江南派出所。
马卫强耳边浮出杨自健关于喝酒的声音,突然想,这么巧?前几天跟杨自健还在电话里说一起喝酒,真是被说着了。
郭跳神一夜未归。
江美晴打了好多电话,想问他在哪儿。但他的手机关机。江美晴便又打给律师,问郭跳神找他做什么。正是早晨五点,律师没完全醒来,有些发蒙,说:“老板没有找我呀。”
江美晴知道郭跳神撒了谎,便说:“那你就去找他!”
其实郭跳神哪儿都没有去,他就呆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他一直呆想,想了很久。他想自己聪明了半辈子,却在一瞬间犯了蠢。而这个蠢犯得有点大,大到足可毁掉他的一切。他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的一劫,无论是与不是,他都必须设法躲过。他不像弟弟郭敬神,寡人一个。他现在有妻有子,一旦有事,便是泰山压顶。
有人敲门,郭跳神心惊了几下,没有动。外面响起呼叫声,居然是他的律师。郭跳神打开门,颇觉奇怪,问律师为什么连电话都不打,就直接过来找他。
律师说:“您关机了,电话打不进。是嫂子找您,不知道您出了什么事。我估计您在这儿。”
郭跳神这才想起自己为了静心想事,关掉了手机。他叹了一口气,开了机,发现一堆短信。
律师说:“您的事?是外面有了女人?”
郭跳神怔了一下。说:“有什么女人?”
律师说:“听嫂子的语气,像是觉得你在外面养了别的女人。她很生气的样子。还说,如果您要有了人,她一定离婚成全你。”
郭跳神骂道:“养个屁呀!老子要倒大霉了,她还嫌不够?”
律师说:“出了什么事?”
郭跳神刚想说出口,忽又觉得还是不说为好。他摆摆手,说:“也不是什么大事吧,合作中有点问题,我先想想。你回吧,大清早,下雪天又冷,让你辛苦了。”
律师便说:“好吧,您也赶紧回吧,跟嫂子解释一下。不然她恐怕真慌了神。”
律师走后,郭跳神重新躺在沙发上。他心里的悲观大过了乐观。但无论悲或乐,他都必须回家一趟。
郭跳神到家时,已是早上八点过后。打开门来,却见江美晴和翠红正在吵架。
见他进来,两人都闭了嘴。江美晴怒目而视。
郭跳神说:“一大早,吵什么?”
江美晴说:“你带回来的好人,她居然要辞工。”
郭跳神说:“翠红,你这又是何必。离开我家,你到哪里再找到这样一份工资高而活不重的事情?”
翠红说:“我受不了委屈。我们家一个个都要被你们家冤死。”
郭跳神说:“这是什么話?你想清楚,我是受我弟弟所托,也是看你爹和你男人的面子,带你来我家。你的薪水,超过同行一倍。再说了,你爹和你老公,哪一个是冤的?出一趟车,自己该拿多少钱,他们不知道?我弟弟给了他们多少?他们拿钱时心里没数?”
翠红不语了。郭跳神说:“你爹在外面养了小,一个人养两个家,得多赚钱呀。”
江美晴惊道:“他一个开车的,居然也在外面养小的?你们男人,真够恶心的。”
郭跳神说:“你别瞎想,别扯我。我没别的女人。光你一个,就够让我受的了。”
江美晴没料到郭跳神开口回了这句话,反而怔住。她说:“这一夜晚,你在哪里?”
郭跳神说:“就在办公室。”
江美晴说:“你这么勤奋?大冷天的,猫在办公室,难道准备让公司上市?”
一边的翠红呆怔了好一会儿,这时候方说:“我爸养了小?我妈知道不?”
郭跳神说:“你妈当然知道。她能怎么办?还不是哑巴吃黄连,心里苦。”
翠红拔腿就要往外跑。江美晴说:“你现在跑回去有什么用?”
翠红说:“我要问一下我妈。”
江美晴说:“你还回来不?”
郭跳神说:“废话,她不回来能去哪?翠红,你下午回来,我再给你每月加三百块钱。你下午如果没回来,就永远不要来了。”
翠红踢踢踏踏地开门下楼,听到这话,顿了一下,然后说:“我会回来。”说罢,加快了步子,一忽儿就跑没影了。
江美晴说:“凭什么还给她加钱?已经这么高的薪水了,还怕找不到好的?”
郭跳神说:“我担心我儿子闺女又要重新去适应另外一个人,对他们成长不利。”
江美晴撇了一下嘴说:“多大个事呀。”
郭跳神说:“现在这个非常时期,我必须保证我的家小能够过稳定正常的日子,这是大事。”
江美晴有些不解,说:“出了什么事?你神经兮兮的。郭敬神死的时候,你都没有这样。”
郭跳神说:“你要有思想准备。我摊上大事了。”
江美晴被郭跳神的神情吓着了,忙不迭地说:“未必跟郭敬神一样?不是没有人知道吗?”
郭跳神说:“不是这个。但也不比这个小。”
江美晴见郭跳神的脸色并不像在说谎,腿立即一软,轰一声坐在了沙发上。
翠红将杨桂花从马路上一直拖到家里。杨桂花挣扎半天,挣不脱。她说:“我们所里正想辞退我,我得好好做,让他们找不到由头。”
翠红不理不管,强行把杨桂花拖回了家。
翠红的儿子正在家里上网。见翠红和杨桂花两人一起进门,便说:“妈,你怎么跟外婆一起回来了?”
翠红的儿子童年时在乡下遇到车祸,断了两条腿,每天只能坐轮椅,翠红带来进了城,让他弃学在家。扔给他几本书,叫他自己跟着电脑慢慢学。那孩子已经十六了,倒也觉得呆在家里玩电脑很是自在。但是,他的腿上一直都有炎症。医生说,炎症不消,恐怕还得锯一截。翠红为此愁死。
翠红说:“我找外婆有点事,你玩你的。”
翠红又一把将杨桂花拖进她的卧室,直截了当问道:“你知道我爸在外面养了小?”
杨桂花面呈怒色,说:“这种丑事,有什么好问的?”
翠红说:“知道还装什么?你干吗不跟他离婚?”
杨桂花说:“我离了,他的钱就光养那个小的,我干吗要便宜他们?”
翠红说:“你这说的什么话?干吗要自己受这个委屈?”
杨桂花说:“我好着哩,我没受委屈。是他在坐牢又不是我在坐牢。你觉得他的下场比我好么?他赚下的钱,那个小的也没得到是吧?你儿子的电脑钱,你以为是你挣来的?再说了,那个小的现在又跟了别的男人是不是?我开心得很哩。”
杨桂花的声音很大,翠红看到了她的愤愤然。她不作声了。她在想母亲为什么会这么想。
杨桂花继续道:“他为了养小,狠了命赚钱,结果把自己搭进牢里。我不罚他,天会罚他。他一把年龄,不就死在那里了?还省掉了离婚费哩。”
翠红慢慢平静下来,她突然觉得母亲说得有点道理。
见翠红脸色释然,杨桂花知道女儿已经想明白了,便不再说什么。她到厨房下了一锅面,里面放了两个鸡蛋,又加了一把青菜。油也放得很厚,平常她不这么舍得放油。下好后,她端到翠红面前,说:“可怜女儿,成天伺候别人。今天难得回来,吃一碗妈下的面。锅里还有,我给你儿子和你弟弟都下好了,你别操心。”
翠红眼圈红了一下,接过杨桂花手上的碗,说:“拿个小碗来,我分给你一半。我吃过了,老板家里今天吃的是油条。”
杨桂花说:“好好好,有油条吃,还是好。你慢慢吃,我得赶去扫马路,不然今天的工作量完不成了。吃完陪一下你儿子。你老板人好,不会怪你回去晚一点的。”
翠红说:“嗯。”
杨桂花一出门,就加快了步子。
她有点怕跟女儿呆久了。她知道,有些话,可以跟女儿说,有些话,她却不能说。那年丈夫要儿子跟他一起跑长途。说什么上阵父子兵,有钱一起分。她挡下了,坚决不准儿子同去。她知道丈夫在外面干的不是什么好事,她不能让儿子走上这条路。她的丈夫很恼火,跟她大吵一架,且说儿子迟早要跟他一起做,不然,他一个人养不起这个家。吵完他便摔门而去。
杨桂花知道他去了哪里。她知道他包了小。她也知道丈夫说到做到。她要救儿子。她不能让儿子将来毁在她丈夫手上。那天,她打了一个电话。电话里,他提供了丈夫的车牌号。
可是,她万万没有料到,她挡下了儿子,丈夫却把女婿叫上一道跑了车。便是这次,他们翁婿二人一起被抓。
杨桂花把这件事放在自己的内心深处,紧紧掩埋。
雪还没停,天色更暗。杨自健早上出门时,牢骚道:“下个没完,车都不好骑。”
杨自健上班骑摩托,最怕雨雪天气。老婆马小卫说:“打的去所里好了,这鬼天气干吗非要骑车。”
杨自健说:“有案子在手上,靠打的的话,一个月的工资都得打完。还是自己跑起来方便。”
马小卫就笑:“真不容易呀,天天管大爹大妈扯皮,今天总算要破案了。”
杨自健想想也是,只好自嘲道:“前两月还截访成功过哩。”
不等老婆马小卫笑,他自己就笑了起来。那是杨自健上班后办过的最大案子。辖区内有个老头成天上访,上访内容是强烈要求解放台湾,而且他得亲自出征。怎么劝都劝不住,折腾了好几年。老头永远振振有词,说这是他的终身理想,任何人都不能挡下他的爱国心。老头知书达理,能言善辩,所里拿他简直没奈何。杨自健灵机一动,找一个大妈,私底下跟大妈说好,这是工作需要,让大妈跟老头套近乎,然后约老头跳广场舞。老头中了计,并且跳广场舞上了瘾,遂放弃了解放台湾。领导为此好好表扬了杨自健,說他这个“美人计”用得好。
杨自健在自己和老婆马小卫的笑声中出了门。
去到办公室,他第一件事,便是把蓝花棉袄女人的照片发到各地,请求协查找人。又到打印机前,打印出了几张,然后坐在电脑前,开始将此事的全过程写份报告。
正忙着,突然有人叫他。杨自健抬头看去,竟是马卫强。杨自健有点吃惊,说:“前两天才说喝酒,你就这么急着赶来了?”
马卫强说:“可不是。缘分呀,办案来着。”
他正要把资料递给杨自健,突然看到旁边打印着李小莲的照片,奇怪道:“咦?这是干吗?”
杨自健说:“我手头的案子,正在通报寻找这女人。”
马卫强有点讶异,说:“为什么?”
杨自健说:“欺骗呀。从清洁工手上骗了一个包,里面有二十几万一个的钻戒。”
马卫强大惊,说:“啊?还有这事?我认识这女人呀。”
这回反过来归杨自健惊讶了:“什么?你认得她?”
马卫强说:“她爹出了车祸,我跟她打交道好几天了。”
杨自健说:“啊呀,你真是我的克星。我本来还想好好破案的,现在直接带人就可以了。赶紧把地址告诉我。”
马卫强说:“毫无问题。我来找你,也跟她家的事有关。”
杨自健说:“你们也发现了她的犯罪行为?”
马卫强说:“哪跟哪,我手上的案子比你大。”
马卫强说完,把手上资料递给杨自健。杨自健一边翻阅一边说:“切,这么巧,这几天正忙他老婆的事哩。掉的钻戒就是他老婆的。”
马卫强说:“啊,不可能这么巧吧?这家伙可不是善辈哦。”
杨自健看着资料,不由又一次大惊道:“这是命案呀!这家伙疯了,这跟杀人有什么差别呀?啊啊啊?跳神火锅店的老板居然干这种事?前两天我还说带你去他那里吃火锅的。”
马卫强说:“这是怎么搅和的?!”
两人方坐下来,开始细细比对双方的资料。这时才发现自己手上的案子,居然是跟对方纠缠在一起。
杨自健说:“他们知道你跟我是同学,案子也得搅合着?”
马卫强笑道:“可不是,缠得那么紧,好像还知道我追过你老婆哩?”
两人不由大笑了一场。
大雪纷飞,满天都是。风也刮了起来。城市的缝隙里,有着孩子们打雪仗的喊叫。一声声,在飘扬的雪花中穿行。
杨自健出城的时候,马卫强的车正好到郭跳神的小区。他们开过小区门岗时,一辆路虎正从出口处而出。
杨自健抵达李小莲家的村口时,马卫强一行在机场将郭跳神截了下来。
那一刻的郭跳神正捏着飞澳洲的机票,意欲登机。郭跳神说:“是我错了,我只是一念之差,就犯下天大错误。”
马卫强说:“你很清楚你犯了罪,而不是错误。千万不要跟我讲什么一念之差。为了这一念,你平时该是积攒了多久?”
郭跳神说:“这个……我无话可说。我的确撞了人,在不知道对方死活的情况下,不但没有救,反而把他拖到了马路中间。事后发现错大了,但却无法挽回。”
马卫强说:“事后?事后发现自己错了,应该自首,而不是去澳洲。”
郭跳神长叹一口气说:“说的也是,每一个瞬间都像是鬼迷心窍。”
马卫强仍然嘴不饶人,他说:“那个鬼得在你心里住了几十年,才会在关键时刻迷了你的心窍。无需为自己狡辩。”
郭跳神再次长叹一声,不再辩解。他也知道,任何辩解都无意义。
马卫强在返回的路上便给杨自健打电话,说:“好险,得亏赶得快,不然这家伙就出境了。正准备去澳洲哩。帮我告诉李小莲,撞他父亲的人,已经被抓到了。”
杨自健惊讶道:“人都跑到机场了?”
马卫强说:“可不?幸亏我们赶得快。去他家时,没见到人。问他老婆,她先不说。后来我告诉她,你冒着风雪去岩城替她找戒指了。是我,向你提供了那个女人的地址。你老公撞死的人,正是这个女人的父亲。她这才告诉我们她丈夫去了机场。”
杨自健说:“好主意。那我要告诉李小莲,是我帮你迅速找到的车祸司机。”
马卫强说:“有个细节很要命。郭跳神说,半夜车拐弯时,他忙着拿手机接电话,没有看到路边有个人在走路。你再听清楚一点:这个电话是他老婆打的,因为她的钻戒不见了。”
杨自健说:“这是个什么鬼?”
马卫强说:“时于此间,玄机密布。”
马卫强丢下这句话,就挂了电话。杨自健重复着这八个字:时于此间,玄机密布。他想,什么意思呀?
雪一直没停。李小莲家的路有点烂。
李小莲没有料到有警察会找到她的家里。她有点茫然地望着杨自健,突然醒悟道:“撞死我爸爸的司机抓到了?”
杨自健虽然第一次见到李小莲,但对她的面孔已经十分熟悉。杨自健说:“是的,刚刚抓到。”
李小莲高兴道:“是个老板吗?我要找他赔偿。我听马警官说,这个老板应该很有钱。马警官呢?”
杨自健说:“他抓到人了,正在返城的路上。”
李小莲说:“太好了,谢谢警方。”
杨自健说:“但是,我今天来找你,不是为了你父亲的车祸。”
李小莲怔了一下,小心问道:“那……为了什么?”
杨自健说:“一只钻戒。”
李小莲脸色大变。她嘴巴动了几动,没有说出话来。
杨自健说:“正像夜里撞人跑路可以查到一样,冒名骗得人家贵重物品,同样也能查到。明白吗?”
李小莲喃喃道:“我知道。是我错了。我只是一念之间,好像是鬼迷心窍。”
杨自健说:“戒指在哪里?你得交出来。”
李小莲说:“我卖了。”
杨自健吃了一惊,说:“才两天?你就卖了?”
李小莲说:“我父亲办丧事,需要花钱,我把它卖给了县城金手指首饰店。”
杨自健说:“你卖了多少钱?”
李小莲说:“两万。”
杨自健说:“才两万?失主说这枚戒指价值二十六万。”
李小莲吓了一跳,说:“怎么会?!首饰店老板是我同学。难道他哄我?还说是跟我关系好,才给我两万的。”
杨自健说:“是不是骗你,我也不知道。戒指拿到手,我们会带着发票到原店去核查价格到底多少。既不能听你说,也不能听失主自己说。”
李小莲急道:“反正我只拿了两万,我愿意退回。但得那个王八蛋司机赔偿我们钱之后,才还得出来。”
杨自健说:“你还是跟我走一趟吧。得先把戒指追回来,然后去录口供。”
杨自健把李小莲带上了车。
李小莲叹着气说:“我也不明白自己,当时怎么就突然跑去说,那东西是我的。”
杨自健说:“你知道那只钻戒是谁的?”
李小莲摇摇头,说:“我怎么可能知道?”
杨自健说:“那个车祸司机,夜半正开着车回酒店。拐弯时,去接他老婆的电话,没留意你父亲正在路边行走,一下子撞上了。可你知道他老婆为什么在夜半三更给他打电话?”
李小莲摇了摇头。
杨自健说:“他老婆告诉他:她的钻戒丢了。”
李小莲顿时目瞪口呆。
杨自健带着李小莲朝着省城方向而去。在一座桥上,载着马卫强和郭跳神的车与他们擦肩而过。
雪停了,年关迫近。
杨自健和马卫强到底坐在一起喝酒了。
不过,他们还是去跳神火郭店吃的火锅。郭跳神已经羁押,正在等待庭审。江美晴不得已而升任为老板。她给杨自健留了雅间,并且跟杨自健说,保证给他上最好的食材。且说她当老板,比呆在家里带孩子要愉快得多。她给自己多请了一个保姆,这个人便是杨桂花。江美晴笑道:“我升级了,做郭跳神先前的事,负责赚钱养家;翠红也升级了,做我以前的事,负责带孩子;翠红的妈也不怕被辞退了,她白天来家里,负责做饭和打扫卫生,拿的钱比她以前扫地还多点。这个王八蛋的郭跳神坐了牢,一下子让我们三个人都找到更好的位置。”
杨自健正带着老婆马小卫,听了江美晴一番话,两个人都哈哈大笑。笑完掉过头私底下议论,说这个女人也不是省油的灯呀。
杨自健约了几个同学,一起过来作陪马卫强。好久没聚会,同学们仍像以前一样了无拘束,照样拿马卫强和马小卫开涮。杨自健也消解了心结,由着他们胡说八道。自己暗道,反正老婆是自己的。
饭间自然少不了闲扯新近各自的事。
楊自健向众同学讲述了他和马卫强两人搅在一起的案子。
李小莲已经放回了家。因为郭跳神得悉自己撞的什么人后,为了减刑,主动交待那枚戒指只花了6万块,数字上的2,是他的弟弟加上去的,目的是为了把江美晴哄到手。鉴于李小莲毕竟初犯,欺骗冒领的数额不算大,而且事后补救及时,不仅追回戒指,且还表示愿意补偿,经过教育,警方见她悔改之意强烈,遂将她释放。据说,释放的第一天,她去到金手指首饰店,进门二话没说,直接给了田烂人一个耳光。之后又找到马卫强,表示他们家可以谅解郭跳神。只要郭跳神支付她家五百万。江美晴闻后骂道:她以为她的爹可以卖这么好的价?
同学们都惊道:而今的女人们居然都这么彪悍。
马卫强说:“她想用谅解来换钱?警方怎么可能谅解?犯罪就是犯罪,这是钱买不了的。”
杨自健说:“是呀。毕竟人是撞死的,还是冻死的,都不知道哩。”
马卫强说:“郭跳神前程尽毁。他那个悔呀,不停地说自己只是一念之差,只是鬼迷心窍。”
杨自健也说:“李小莲也这样,她也说自己是一念之差,鬼迷心窍。”
马卫强说:“对这种言论,根本不要客气。直接告诉他们,一个人能有这样的一念之恶,都是平常长期积累的结果。善恶都在人心里生长,当恶的生长速度超过善时,一念之间冒出的便多半是恶念。关键时的判断,可看出一个人身上的善恶比例。真以为那只是一念?其实它正代表着一个人内心最基本的内容。”
正喝酒吃饭的大家,都鼓起了掌。纷然夸马卫强说得好,不亏是班上最强大的一张嘴。
这天晚上,杨自健喝多了。
半夜酒醒,杨自健完全不记得喝酒时大家聊了些什么。倒是马卫强之前说的八个字,则清晰地浮在眼前:时于此间,玄机密布。他觉得自己现在似乎参透了一点。
责任编辑 楚 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