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向东
自1936年底丁玲到达陕北,随军到前线采访,并写下《彭德怀速写》 之后,有关丁玲与彭德怀结婚或将要结婚的传说,一直流传至今。其中既有对丁玲和彭德怀在陕北交往情况的真实报道,但更多的则是为了迎合社会上对政治人物和社会名流婚恋问题的好奇心理,为了吸引更多读者,而编造的红色爱情传奇。正如王一心所说:“一个著名的女作家同一个著名的红军高级军事指挥员若能有缘千里来相会而在战场中结为伉俪, 那的确是红军浪漫曲中一段动人的乐章。”(《丁玲与彭德怀失之交臂》,《人民论坛》1996年12期)
1938年第7卷第42期 《电声》 杂志上有一则报道,题目就很诱人:《为了想吃糖果,丁玲要做游击队,穿了男装东奔西走,彭德怀送糖给她吃》,其中有一段说:“又有些人带着开玩笑的口吻问她道:‘丁玲同志,听说彭德怀将军顶喜欢送糖果给你吃是不是?好极了,有这样的好将军。丁玲也非常温和的笑柔柔地说着:‘对啦,我最喜欢吃糖果,可惜彭德怀同志每次送给我的仅仅两颗,尝的真不够吃啊!听说,游击队每次大胜了×人,都抢得不少的糖果饼吃。我也十分愿意能够到游击队去更发扬着战斗的精神,为着抗战更多做一点事,同时也多得一点糖果饼干吃。”看这个杂志上其他的题目——《多产作家沈从文战后进了女儿国》 《巴金失踪,萧乾寻访》 《谢冰莹有了新对象》 等等,大家都知道这是三分真实加七分虚构的“故事”。
但除了这些真实基础上的虚构外,还有纯粹的虚构。
1946年第2期 《大光》杂志和 《图文》 周刊,分别刊发题为 《哄动延安的黄色新闻—— 丁玲追求彭德怀》 和 《红色鸳鸯谱:丁玲追求彭德怀》 两则短文,则是纯粹的噱头。如其中说:“……然而谁也没有想得到他们会正式结婚,这闷葫芦直到他们正式刊出结婚启事才打破,成為轰动赤都的黄色新闻。”(1946年第2期 《大光》)“一个是挥刀舞枪的硬派人物,一个是弄笔挥文的女文学家,惺惺相惜下,终由同志而同居了。……彭未正式娶过妻,丁却由胡门丁氏转变为彭门丁氏,所以丁玲万里投奔共党,也可以说是万里识新欢了。”(1946年第2期 《图文》 周刊) 孰不知,彭德怀早在1922年就与刘坤模结为发妻,说“彭未正式娶过妻”,是罔顾事实;而丁玲和彭德怀刊出“结婚启事”的说法,就笔者的了解,甚至连八卦的新闻,这也算是绝无仅有了。
新中国成立以后以至1980年代,除了港台的报刊和学术界偶尔提及此事外,大陆媒体和学界基本不再谈及此事。
新世纪以来,随着网络资讯的发达和大众娱乐文化的崛起,搜奇猎艳之风再度盛行,于是借揭露名人隐私,尤其是爱情秘闻来吸引眼球,遂成风气。于是丁、彭的关系,再度进入报刊媒体,如 《人民论坛》1996年第12期王一心的 《丁玲与彭德怀失之交臂》 和 《躬耕》2008年第9期文郁的 《彭德怀与丁玲的奇特恋爱史》,这两篇短文,其素材均来自朱正明的 《丁玲在陕北》。但更多关于丁、彭关系的文章,频频流传于网络上,如 《丁玲为何不嫁彭德怀》、《丁玲和史沫特莱都爱上彭德怀,为何无结果?》 等等。
但是,所有关于丁玲和彭德怀将要结婚的传言,有一个“原型”,这就是L.Insun(朱正明的化名) 发表在1938年第2卷第4期China Today (《今日中国》)上的 《丁玲在陕北》,后来关于丁玲与彭德怀将要结婚的说法,都是从此文衍生出来的。可靠一点的消息,是读过此文的作者的添枝加叶甚或断章取义;更离奇的说法,是对源于此文的二手资料的再想象和加工;而坊间和网络媒体上的炒作,那更是捕风捉影、无稽之谈了。
所以,将 《丁玲在陕北》 中关于“丁玲、彭德怀将要结婚”的一段文字公诸于世,可以起到“正本清源”的作用,为学术界对此的看法,提供一个比较可靠的历史文献。这既无损于著名革命女作家的形象,也无损于红军高级将领的伟大形象。
关于 《丁玲在陕北》 一文的写作,朱正明在1980年代有这样的交代:
……顺便提一下,熊文 (指熊守海 《关于“中国文艺协会”的几点补充与订正》,《新文学史料》1981年第1期。—— 笔者注)中还引用L.Insun写的 《丁玲在陕北》 一文中的材料,说是当时有个文学青年曾写过丁玲对 《长征记》 的一段谈话,这段谈话确是丁玲说的,但这个青年不是一个“文学青年”,只能说是一个爱好文学的青年而已。事实是一九三七年春我离开延安回到上海后,曾写过几篇有关陕北苏区文艺运动的文章,为了迷惑敌人,所以使用了一个英文姓名L.Insun作为笔名,但当时我到底用这个假洋鬼子姓名写过儿篇文章,这些文章曾经发表在上海的什么报刊上,我都记不起了。有些文章发表后,可能我自己也没有看到,因为一九三八年初我就离开上海了。例如 《丁玲在陕北》 一文,我就完全忘了,更不记得当年在什么报刊上发表过,不知道熊同志在哪里找到的。
我们看看 《丁玲在陕北》 中,对丁玲与彭德怀的关系,是如何表述的?
……
约在西安事变前保安传来了一种传说,丁玲要同彭德怀结婚了。一个著名的革命女作家同一个著名的“红军”高级指挥员,能“有缘千里来相会”而在战场上实行结婚,那确然是“红军”中的一段佳话。彭德怀是“红军”中一个出名的独身汉或“光棍”,他在十年的“红军”斗争中从来没有过同任何女人结婚的传说,现在竟被丁玲感动而放弃“独身主义”了。大家都在替他们二人祝福。
西安事变突起,丁玲和彭德怀结婚的传说便被激动的历史事件压抑下去了。“红都”迁到延安后,丁玲自三原伴史沫特莱回来,她才再碰到我们。
午后,从“抗大”那边出来,大街上走在我们前面的有一排三四个女子,我急冲冲地赶过她们面前,已经走过了十余步,忽然有一种响琅琅的熟悉的声音传进我的耳朵,回头一瞧,那排女将军们中间却就有一个丁玲在内,她也已瞥见了我,我们很高兴地奔近了,“咦,丁玲同志。”“呀,L.Insun。”大概是因为突然遇见,我们很兴奋地握着手,丁玲并没有消瘦,反而更比以前胖了,身体也似乎更健强了一些,脸孔呈着一种健康的黄颜色了。丁玲只知道我回外面去,她没有知道我在下县遇险的事情,所以她想不到我会逗留在延安。endprint
她说今天午后没有空,女同志们请她吃饭,她现在住在城外外交部院内,答允明天去找她。她仍回到女将军们的队伍中去了。
翌晨,我在外交部内找到丁玲,她正同一群学生排成圆圈坐着,在同他们开关于中国文艺协会的座谈会,她叫我也参加在内。
同丁玲回城时,我问到她同彭德怀结婚的事,她说:“我曾经打回来了一个电报,你大概已经先看见了。电报是给毛泽东的,中间说到我个人对彭德怀极钦佩,因为他确然在处处地方都显出是一个最好的布尔希维克。于是外间就流传我同彭德怀结婚的消息,其实我钦佩彭德怀不一定就是同他结婚,正好似我也非常钦佩毛泽东,不能就说我同毛主席要结婚了。但是,我也不必否认我同彭德怀没有结婚的可能。”我只微笑着静听了丁玲的自述,我相信她这几句话完全是率直坦白的,因为她的个性也是如此。如果这一对革命的男女,因互相衷心地敬爱而结成夫妻,那只是同志关系的更进一步而已。也只是一种简单自然的发展而已,因为丁玲确乎钦佩彭德怀,那末老彭可以是她的一个很好的丈夫,而丁玲做了彭德怀的妻子,也不会辱没这位著名的“红军”司令。
确然地,丁玲对彭德怀有真正的钦佩。我记得她曾说在此次前线生活中,彭德怀给她的印象最好。丁玲认为他是一个十全的布尔希维克,一个真正无产阶级的化身。他是慷爽的坦白的,他的生活完全无产阶级化,对一切同志与“红军”战斗员无不亲爱而温和,但是前线上每个“红军”士兵都敬畏他,尊崇他。据丁玲说:彭德怀有些厌烦女性 (这并不是说他轻视女子或侮辱女子),“他曾说过一句批评某种女性的话,而这句话现在是不能给它公开的。”这句话是丁玲当时告诉我的,但我也不想在这里“公开”。从我个人的猜想上说来,彭德怀同丁玲的同志关系是相当亲密的,但这种仅是我个人的猜想而已。
丁玲在 《特区文艺》 上曾写过一篇 《速写彭德怀》,而且还亲笔画了一幅彭德怀的速写画,也在 《特区文艺》 上印出来。她自称这张速写非常神似,我没有见过彭德怀,而丁玲说彭德怀就活现在她这张速写里面,她还问别人:“你见过彭德怀吗?老彭的神情不完全是这样的吗?”因此,我得感谢丁玲,她替我弥补了时常懊悔没有见到彭德怀的缺憾。
知道丁玲同彭德怀结婚事件最清楚的恐怕是徐梦秋和老王二人了。有一天,我到徐梦秋那里,他正在起草一封关于丁彭婚姻的信,由于要求的结果,他答允誊写好后给我一看。这信是写给前线上同彭德怀在一起的几个同志们的。梦秋颇有玉成此事之意,同时托他们也做月老。梦秋是后方政治部的宣传部长,写得一手很好的文章,他这封信尤其写得情意菲菲,美丽动人。我看了以后,觉得就凭这封信中的动人词句也足够迫得月老们努力玉成此段佳话了。晚上,丁玲恰巧也来了,她一面看这封信,一面脸上不由地流露出了一个女性的特有的微笑,在闪摇的烛光下我看见她的脸上泛出了微羞的红润,她也觉得梦秋这封信写得太美丽动人,但终于他收了回去并且说即将寄发。
可是后来就听说这封信并没有发出去,而且说是决定不寄了。什么理由,我虽问过,但没得到答复,于是丁彭的婚姻就这样的慢慢地消散下去了。
为了什么理由,直到現在我始终没有明白,他们也没有更详细地告诉过我。这事倏然而起,骤然而终,前后的因果只好待丁玲将来自己宣布了。
要说明朱正明此文的真实性,先要说说作者朱正明。
朱正明于1934年由齐速和何家槐介绍,在上海加入“左联”。1936年秋,他由徐汉光从上海带到陕北,同来的有后来与丁玲非常熟悉的王亦民 (即汪仑)。他到陕北后,先在李克农负责的中央联络局 (对外称“苏维埃政府外交部”)工作,并在白区训练班学习,准备培训后派到白区做党的地下工作。期间,曾奉命赴上海寻找许广平,拟将中央的密件通过许广平转交上海的地下党组织,但因途中遇阻未能成行。1936年11月底,调到陕北中央红军的军委二局工作。1937年春2、3月间,一度调到总后宣传处工作,专搞中国文艺协会的工作。同年的春夏间,返回上海。抗战爆发后,长期在武汉沦陷区从事党的地下工作。解放后调北京工作。朱正明是我党优秀的地下工作者。
他之所以常用化名,是为了防止其身份被暴露。作为党的地下工作者,他在 《丁玲在陕北》 一文中,涉及对红军高级将领生活的反映,应是严肃认真的,其内容也应是真实的。
就朱正明与丁玲的个人关系而言,朱正明在“外交部”工作期间,负责的就是接待包括丁玲在内的从白区到陕北苏区来的人员。朱正明在 《丁玲在陕北》 一文中说:“因为同住在外交部,所以常常见到丁玲,虽然我心中很热忱地想同她谈谈,但是我在表面上连仅有的欢迎仪式也没有,至多是微微地笑笑,我是在一个应酬中混过来的人,但我非常厌恶应酬或是什么‘久仰和寒暄之类的行动。过了一二天,我们住的那间屋子中间用石块胡乱堆砌起来,分成了二间,里面的一间就供给了丁玲以及和同来的二个女同志住,于是丁玲就搬了过来和我们同室而居,于是接近的机会更多。”
他后来又在丁玲负责的“中国文艺协会”工作,与丁玲都是非常熟悉的同事。这种关系,一方面使得朱正明能够从丁玲那里获得有关她和彭德怀结婚“传说”的第一手资料;另一方面,这种关系,也使朱正明不可能编造一些不实之词。而且,丁玲后来从未质疑或否认过朱正明对她与彭德怀将要结婚的消息的报道。
《丁玲在陕北》 一文,是朱正明1937年春夏间回到上海后所写,发表在China Today(1938年二卷四期)上的一篇长文,记录了丁玲初到陕北的工作情况、生活琐事以及她和毛泽东、彭德怀等中共领导人的交往细节。1938年,复旦大学文摘社出版的 《文摘》 杂志 (该杂志在“七·七”卢沟桥事变后,编辑了一期“卢沟桥浴血抗战特辑”,发表了燕京大学学生任天马在陕北采写的 《集体创作与丁玲》),又转载了此文。
此文发表后, 1938年第1卷第9期 《前卫》周刊署名“晓村”的作者在 《丁玲在陕北的贞节》一文中批评道:“在 《今日中国》 二卷四期上面有一篇 《丁玲在陕北》 的文章,把丁玲在陕北的生活说了一大堆,看了之后,并不令人感到什么兴趣,更谈不上对于国家民族与抗战建国有什么好的影响。对共产党宣传了些什么,也不见得。”作者说,《丁玲在陕北》 一文对毛泽东到丁玲住的窑洞闲谈的情景和丁玲与小汪“同睡一炕”的描写,“确实耐人寻味”:“我们不知 《丁玲在陕北》 的作者是什么意思,他描写这两段的用意,不知是不是想表明丁玲的贞节。……不过,《丁玲在陕北》的作者,始终没有参加过毛泽东和丁玲的谈话,没有参加小汪和丁玲相依为命的生活,究竟他们尝的是怎样的滋味,恐怕 《丁玲在陕北》 的作者还是不大十分明白,这只好让读者们去意味着了。”endprint
“晓村”的批评,代表了文坛上一种比较普遍的观点,有必要在此作一分析。
其一,在抗战期间,文学创作上与抗战无关的题材有无意义的问题,这也是抗战期间不同区域、不同文学流派之间,长期争论不休的问题(“与抗战无关论”),孰是孰非,历史已经做了证明。其二,怀疑朱正明是否意在暴露丁玲的“贞节”问題,这完全是他的断章取义和有意误读。朱正明在写到毛泽东同丁玲的闲谈时,明明这样说:“从我个人的眼光看来,毛泽东似乎就是丁玲的父亲,而丁玲也就是他的一个喜欢的大女儿。”所以,“毛泽东在他们睡的炕上同丁玲闲谈”、“毛泽东就是一个家长”的表述,没有任何歧义。不能在作品中一见到“炕”、“家长”,就想象为夫妻,这是十足庸俗无聊的读法和批评。笔者长期生活在大西北,非常了解其生活习惯与环境之间的关系,不要说延安时期,就是现在,由于条件简陋和气候严寒,在大西北很多地方,家里来了客人,(尤其冬春季节) 多要请其“上炕”。至于朱文中说丁玲在前线期间,与小汪“同睡一炕”,孰不知,革命战争年代,同志之间为了“掩护”的需要,假扮成夫妻都是太寻常不过的事。
从 《速写彭德怀》 一文中表现出来的丁玲对于彭德怀的钦佩,以及其他的相关报道来看,丁玲确实对彭德怀有好感的。加之丁玲不否认有同彭德怀结婚的可能。以此推断,丁、彭没有成婚,其因素不在丁玲。既然其阻碍因素不在丁玲这边,那就有其他两个可能的因素:其一是彭德怀,其二是第三种阻力 (组织、现实环境等),或者这两种力量的合力阻挠,都有可能。
《丁玲在陕北》 一文中有几处叙述,颇值得玩味。
其一是丁玲在前线发给毛泽东的电报,谈到她个人对彭德怀的钦佩。她认为这是“外间就流传我同彭德怀结婚的消息”的缘起。我的疑惑是,丁玲给毛泽东的电报是汇报她个人在前线的工作、生活的,还是有其他主题。如果仅仅是汇报她个人在前线的战斗生活,顺便谈到他对彭德怀的钦佩,而给他人留下这一印象,至少说明她给毛泽东在电报中,表现出来的对彭德怀的“钦佩”是有些“过度”的。拟或有一种可能,是丁玲就她与彭德怀是否结婚,试探、征询毛泽东的意见。所以外间就有了“丁玲与彭德怀将要结婚”的消息。
其二是“彭德怀有些厌烦女性”,“他曾说过一句批评某种女性的话”,丁玲是否名列彭德怀所批评的“某种女性”?
彭德怀的“厌恶女性”、“批评某种女性”,这跟彭德怀长期作为一名军人,在出生入死的严酷环境中养成的性格有关,他是不屑于“儿女情长”的;同时,这还跟彭德怀的出身社会阶层有关,所谓“文小姐”和从社会最底层打拼上来的“武将军”之间,在情趣、作风和生活方式等诸多方面,确有不少差距。
其三,徐梦秋起草的促成丁彭婚姻的信,为什么最后没有寄出?可能的情况是,他们写信玉成此事的消息,传到了延安高层,高层人士征询了彭德怀的意见后,遂令此事作罢。网络和坊间流传的周恩来亲自过问此事的情形 (彭德怀的回答是:“我已经慎重地考虑过:军人,尤其我还是指挥员,与女作家在工作和生活上,均难以协调,不太合适。”) 未必有多少依据,但它是合乎逻辑的。
其四,我们常说战争取胜的条件,有天时、地利、人和。在丁彭这件大事上,只有地利,人和居半,天不作美。怎奈此事才起了个头,“西安事变”突起,国内军政形势危机四伏,彭德怀哪有心思“儿女情长”。所以,朱正明说这事“倏然而起,骤然而终”者,正说明了客观环境的逼仄,使得此事没有进展的良机。
(选自《粤海风》2017年第4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