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吕磊
每个人好像都应该有一个家,家所在的那个地方,称为家乡,有朝一日离乡的时候,家乡就变成故乡。
我一直在想象一个画面。一个清瘦的少年,骑着自行车,在山地清冷的夜色中奔走。自行车前面绑着一个小小的纸箱,纸箱外边戳了几个孔,纸箱里头搁着一个襁褓,襁褓里是一个刚满月的不知世事的婴儿。那个清瘦的少年是我的舅舅,襁褓里的婴儿是我。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为了躲避计划生育,舅舅把我送到农村外婆家。他从县上的小镇出发,走了一个晚上,天色熹微时,才把我稳当地放在外婆家的炕上。后来,我又被抱养到黄河对面山西的一个小镇。十个月后,还是舅舅,骑着他那叮叮咣咣的自行车,把我从山西接回外婆家。依旧是晚上,天依旧是冷的、青的,呼出的气却是热的、白的。一个半大的少年就这样又走了一个晚上。伴着他的,只有一个不足一岁的懵懂小儿和清冷的白月光。
小时候贪玩,也贪吃,什么东西都往嘴里塞。有一次,就吃出事故来了。夏房里有老鼠,外婆便在地上放一个小碟子,抓一把小米,再撒些老鼠药。外婆包了整个家的农活儿和家务活儿,不能时时看着我,又担心我和堂妹胡爬乱吃,特意将碟子藏在蔽背处。据外婆讲,她那时在院子外头干活儿,我的堂妹过去喊她,说姐姐吃了地上的老鼠药。外婆听到后,急忙背着我从后沟跑到前沟,寻村里的赤脚医生,一路没敢歇一步。医生笑着安慰外婆:“不打紧,现在的老鼠药都闹不死人的。”
再长大,周岁四岁,就去上幼儿园了。幼儿园上了半年,老师们觉得这小孩还算聪明,就让我读一年级。我总是同年级最小的一个,老师们怜惜我,时常照顾我。清早上学的时候把我抱着,放学时手牵着我,直把我送到家里。再大一点儿,上课要背诵课文。一天上课的时候,老师问会不会背,同学都说不会,老师便要打手心。我心里犹豫着:我是会背的,可大家都说不会,我胆子又小,不愿当出头的那一个,于是也违心地说不会。几十个人排着队,站在讲桌前,等着挨个打手心。我也颤颤兢兢地被赏了两个板子,不觉得疼,但心理上的恐惧大于实际,这是唯一一次被老師体罚。
还有好多恐惧。小时候没有姓,只有单字的名,我知道自己作为人,在这个世界上的存在是非法的。每次听见警车鸣笛的声音,都在恐惧外婆外公会不会因为窝藏我而被抓走。幼时的我经常躺在地上,望着辽阔的天,看云层的迁移变化,看星斗温柔闪烁,看月亮渐缺渐圆,有一些不着边际的幻想与期冀,希望时间能凝固住,希望世界一直这样美好。背后是永远坚实的大地,给我坚贞,勇敢,恒毅。
故乡的人勤快,地也勤快。虽是贫瘠的黄土地,但只要农人们从春至秋好好侍弄这块地,它不会让你失望。我的故乡永远是温柔、慈悲、怜悯的。现在,我长到二十多岁,如果说人生的道路还不算走得太偏,全是故乡赐予我的福祉。
故乡也有它的残酷。贫瘠,活得不轻松。人们对故乡也是残忍的。比我长一辈的年轻人一个个走了出去,出去了也不愿再回来。老人们像一茬茬被收割的韭菜,一个个老去,坟茔一个个立起。就这样,去的去,亡的亡,故乡渐渐空了,成了少人烟的荒凉村子。
被迫离乡之后很多年,再回乡去看,村子几乎没有人住了。路被雨水冲得七七八八,房子也寂寥,像蒙了几个世纪的尘土,呈出破败之象,有些已经开始垮塌。爬上半山腰,回到自己家,院里野草丛生,没过大腿,地上被雨水钻了几个洞,井盖上锈迹斑斑。
这是我的家,我的乡,我的精神所在,我的思念之地。
夜深人静的时候,会想起一个地方。心里空缺、虚无的时候,靠遥远的回忆填补。有时一个瞌睡,午后的一个打盹,突然间,泪就湿了眼睛,忧郁笼全身。什么是乡愁?这大概就是罢!
故乡,千次万次去读,永远不会读懂。记忆也会变形,在我们无数次试图去唤醒的过程中,一次与一次样貌不一。总怕回忆淡了,总怕没有了根,于是我们总在经意或不经意的瞬间,放任思绪沉湎回溯。
我庆幸我有故乡,有乡愁。
有故乡是好的/甜美地憩息在自己的房顶下/孩子,花园和狗。但是/你刚从最后的浪游歇过气来/远方又以新的诱惑萦绕在你的心中/更好的是忍受乡愁/在高高的星星下面孤零零/与自己的渴望为伴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