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黎
有人说,人的前半生是在做加法题,后半生是在做减法题。
此言不谬,但也不完全对。
为何说不完全对?依我之见,做加法与做减法,未必就要分出个年龄段来,前半生照样可以做减法,后半生同样可以做加法。问题的实质,倒不在于何时做何题,而在于题的具体内容究竟为何。也就说,需要重点拷问的是,加应加什么,减该减什么。
人的前半生确实有点儿像是在做加法题:年岁在叠加,身高在增长,知识在累积,阅历在丰富,识见在扩充,鞋子越穿越大,走过的路越来越长,见过的面孔越来越杂,就连跌过的跤,碰过的壁,流过的泪,都会越来越多,越来越痛,越来越苦涩……凡此种种,之于人的成长,既大有裨益,又不可或缺。毕竟,人不能老滞留于童年,不能已经七老八十了,仍然不知天高地厚,不谙寸短尺长。
在某种程度上,人颇像一个拾荒者。年少时,无忧一身轻,腹内空空如也,手拎的篮子也空空如也。但走着走着,却感觉篮子越来越沉,及至某一天,竟拎着篮子沉重得难以迈动脚步了。篮子沉,一定源于篮子里装得东西太多;东西太多,一定是装载了不该装载的东西。纵然是沿路行走的拾荒者,也不能看见什么都充满好奇,都不分青红皂白地予以捡拾。路上的抛撒物,遗留物,晾晒物,无疑是要进行仔细甄别的,搞清楚哪些东西有价值,哪些东西无价值,哪些东西能变废为宝,哪些东西实属宝外废内,哪些东西香艳诱人却蕴含毒素,哪些东西明光闪烁却易于将人引向歧途。
迷乱萦前,沉重缚身,这时候,人恐怕最为难得的,是对自己的检视与把控。也就是说,渐涉人世,随着日月之轮回,羽翼之丰盈,人很有必要清醒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不要什么,继而根据需要,梳理出自己前行的脉络与轨迹,如此,才不至于左顾右盼,被周围的嘈杂之音所误导。要什么,就朝所要的那个方向进发与努力;不要什么,哪怕已将其稀里糊涂地敛进篮子,收入囊中,也要果断而毫不吝惜地予以抛弃。索取是一种获得,抛弃也是一种获得。抛弃了赘肉,人会获得健康的体魄,挺拔的身姿;抛弃了杂念,人会获得心灵的纯粹,精神的洁净。
年少之时,人最应做的减法题,就是对欲壑的填埋遏制和对欲望的脱脂减肥。人不能没有理想,但理想不等同于妄想,更不等同于贪欲。理想是有根之木,孕育并扎根于现实的土壤,而妄想则是天边的云霞,人倾其一生也无法触摸它。比妄想更贻害于人的,就是贪欲。贪欲是躁动的灵魂扯出的一张大网,力图将鱼虾一网打尽,将功名利禄悉数据为己有。贪欲发端于诱惑,以霸占为目的,而人在追逐的过程中,往往罔顾法理,突破仁德。
贪欲是一根绳索,一旦在人的心里生成,就会牢牢地套住人的脖子,人终其一生都无法挣脱它的牵引和纠缠——它有可能将人送向一般人難以企及的高度,但也极有可能将人活活地勒死。
前半生人主做的减法功课,就是戒贪戒欲,使自己不被妄念所挟持,不被名利所拖累,从而在做加法题时,能够轻装上阵,步态从容。
人活至半世,犹如爬山登临山巅,接下来要行走的,皆为缓缓降落的下坡路。遍览过高低,目睹过荣枯,历经过鲜花的簇拥,也遭遇过荆棘的羁绊。坐于山石之上,卸下肩上负载,笑待人间恩怨,默然秋云来去,无视霜叶红黄,一种置身红尘之外的超然,轻荡于心间——活明白的人,爬山达顶,已领悟人生的真谛,深谙幸福的内蕴,于是不再纠结,不再怨愤,不再对世俗的虚名牵肠挂肚,不再对世态的热冷耿耿于怀,不再为仕途的坦荡而殚精竭虑,不再为利禄的斩获而趋之若鹜……把该放下的都放下,就是在做减法题。
从生命的角度,年少时每过一年都会增添一岁,年迈时每过一年都会递减一岁。相较于年岁甘蔗般地被一截一截地剁去,人生的后半场,并非唯有减法,而无加法。当然,加法主要集中于俗眼与俗心无法企及的精神领域,比如经验的厚积,威望的隆升,胸怀的开阔,道德的彰显等。
并非所有的加法,都具有正面的价值;也并非所有的减法,都具有消极的意义。加法题与减法题是否可做,而且一做就能答案正确,并不取决于对加减法的选择,而是取决于加减法的内涵。
韶华易逝,该加时一定要加,该减时一定要减,如此,才不至于做错人生的这道大题目,也才能免于万紫千红的生命考卷,遭受污墨的凃染。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