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啸天
(华东师范大学 教育学部 上海终身教育研究院,上海 200062)
重新理解学习:社会、技术与成人学习者*
——基于社会物质路径的思考
胡啸天
(华东师范大学 教育学部 上海终身教育研究院,上海 200062)
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研究者逐渐认识到成人学习中的科学技术因素,逐步从社会、技术、物质角度对成人学习进行新的审视,发展出一种新的研究取向——社会物质路径。该路径主要基于活动理论、行动者网络理论和复杂理论,重点从技术—物质的视角来重新认识成人学习和成人日常生活,关注于工作场所学习、专业学习、专业化与专业发展等,研究对象多是成年人或者专业人员。社会物质路径以一种全息和有机的视角,将成人学习视作一个整体,包括了知识的生产与强化、学习者的主体性、人工制品的意义和流动性等。在社会物质路径下,成人学习具有复杂性、不确定性和物质性;成人学习成为基于多重网络互动的异质性集合,是复杂的不确定性的日常生活活动。从社会物质视角而言,成人学习相关的研究课题,如,专业学习与专业化发展研究、学习型社会研究、成人学习与技术研究,也将会产生新的研究视角和研究领域。
成人学习;社会物质路径;行动者网络理论;活动理论
成人学习研究,是成人教育学的重要研究领域,在与相关学科的不断交叉和互动中,从实践—描述路径,侧重具体的成人教育与实践,不断纵向深化,形成了独具风格的多种研究路径。随着科学技术对日常生活的影响日益加深,研究者逐渐认识到了成人学习中的科学技术因素,逐步从社会物质视角对成人学习进行新的审视,从而发展成第四种研究取向——社会物质路径。社会物质路径关注技术、社会与个人的发展。尤其当下,社会、技术都发生着日新月异的变化,基于社会物质路径的成人学习研究,着力于探讨技术之于成人学习者、技术之于成人学习活动、技术之于成人日常生活的意义与作用。
在较长的历史时期,成人学习研究,侧重于对具体实践的描述,例如,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成人教育与学习成为各国开展战后重建的重要工作内容之一。各国开展大规模扫盲运动,进行成人学习与职业技能培训,普及健康知识与生活理念。这一时期的成人学习研究,着重于具体实践的开展,而研究人员多分散在成人学习与教育相关的实践领域。以英国为例,战后的成人学习与职业技能培训工作,促使各个大学开设各种面向成年人的培训机构,这些机构的相关研究人员,从自身的理论背景出发,开展对成人学习的初步理论研究。伯明翰学派的早期代表人物理查德·霍加特(Richard Hoggart),曾经长期担任大学的外聘讲师,在赫尔大学以及“工人教育协会”等机构任教大约有五六年时间[1]。在此基础上,他的著作《识字的用途》,一方面,可被视为文化研究的重要作品;从另一层面来看,该作品超越了文化研究的界限,是对工人阶级日常生活中的学习活动开展的一项研究。
“二战”后成人教育的政治性逐步减弱,以政治诉求为导向的成人学习逐步让位于基于工作场所的成人学习,基于劳动技能的成人学习等;唯一不变的是成人教育所具有的边缘性与无可比拟的实验性[2]。这种边缘性,一方面是指,成人教育在很大程度上并没有被包含在国民教育序列内,更多的侧重于成人教育与成人学习的工具价值;另一方面是指,成人教育的研究在整个教育研究领域也基本处于边缘地位。但是,正是由于这种边缘性,使得成人教育与学习具备了其他教育学相关研究领域所无可比拟的实验性,成人教育与成人学习研究,受到哲学、心理学、社会学等相关领域的影响,并在此基础上,通过学科交叉与学科互涉[3],进而成为一个跨学科的研究领域。基于不同学科的交叉,成人学习研究呈现出广域且多路径的样态。
进入20世纪70年代,美国学者伊利亚斯和梅里安,系统梳理了成人教育的六大哲学思潮(见表1),而这六大哲学思潮也相应的影响着成人学习的研究路径[4],具体可以分为:(1)古典人文主义影响的成人教育与学习研究,该路径注重强调智力发展,强调教育对于个人的意义。主要代表人物有罗伯特·哈钦斯(Robert Hutchins),较为著名的运动为 “读名著”运动;(2)进步主义成人教育与学习研究,以埃德瓦·林德曼(Eduard Lindeman)为代表,主张市民以教育为手段,参与社区建设;(3)行为主义成人教育与学习研究,受到斯金纳的教育心理学观点影响,主张在具体的成人学习与培训中,开展程序教学,对成人教育与培训的教师开展培训等;(4)现代人文主义成人教育与学习研究,承接古典人文主义,并得到进一步的发展。主要代表人物为马尔科姆·诺尔斯(Malcolm Knowles),他首先提出了成人教育要成为一门学科,并使用了成人教育学(Andragogy),以区别通常的学校教育(Pedagogy);(5)激进主义成人教育与学习研究,主张教育是社会改革的重要推动力,主张教育的社会与经济职能,主要的代表人物为保罗·弗莱雷(Paulo Freire),以此产生了美国南部地区的自由学校运动,弗莱雷式的成人扫盲运动等;(6)受分析哲学影响的成人教育与学习研究,主要受维特根斯坦等分析哲学家的影响,将研究指向于分析成人学习与教育的元概念,例如:“成人”、“成人教育”、“成人教育的目的”等;这类研究并没有特定成型的成人学习与教育实践活动,但是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20世纪80年代之后的成人学习研究与实践。上述这六类理论取向,成为贯穿整个20世纪成人学习与教育研究的理论支撑。
进入21世纪以来,成人学习研究的研究理论和方法不断成熟。尤其,随着心理学、社会学、人类学的研究不断深入与交叉,成人学习研究在研究路径方面,不断向纵深发展:研究议题更加细化,研究的理论视角更加多元,研究的方法更加灵活。它承接了20世纪末的研究成果,基本上可以分为三种不同的研究路径[5],如表2所示:
表1 20世纪成人学习研究的主要理论路径
表2 21世纪以来成人学习研究的主要理论路径
路径之一,文化历史学派活动理论研究路径。受到维果茨基 (Lev Vygotsky)和列昂杰夫(Aleksei Leontyev)影响的文化历史学派活动理论,主要关注成人学习的社会建构性与实践参与性,代表性研究有莱夫(Jean·Lave)和温格(Etienne·Wenger)关于实践共同体的研究[6-7]以及恩格斯托姆(Yrjö Engeström)的拓展性学习理论[9]。这类研究将成人学习置于社会和实践中,着力于探讨成人学习的文化历史和社会意义。
路径之二,批判理论研究路径。受到法兰克福学派影响,在批判理论的引导下,着力于从马克思主义角度来理解成人学习、工作、日常生活;这一路径并非简单的套用批判理论,而是更侧重于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进而发展出独具特色的研究方法,如:小组解读 (Group Interpretation)、生活历史法(Life History Method)、心理—社会分析 (Psycho-Societal Analysis),代表人物是奥斯卡·内阁特(Oskar Negt)、阿尔弗莱德·洛伦佐(Alfred Lorenzer)、托马斯·莱特豪斯 (Thomas Leithäuse)、汉宁·奥尔森(Henning Sailling Olsen)等。基于批判理论的成人学习研究,积极探寻学习的日常生活意义[10-13]。
路径之三,人文主义路径。受到美国人文主义影响,该类研究着重探讨成人学习与成人教育在个体和社会发展的作用和意义,综合宏观到微观的不同层面进行探讨和分析;该研究路径主要由埃德瓦·林德曼(Eduard Lindeman)开创,并由马尔科姆·诺尔斯(Malcolm Knowles)、史蒂芬·布鲁克菲尔德(Stephen Brookfield)、杰克·麦兹罗(Jack Mezirow)[14-15]等人不断发展壮大。
这三类不同的研究路径,代表着不同的哲学取向和方法论取向,共同构筑了成人学习研究的图景。
简言之,20世纪成人学习研究理论,多关注于英语国家的相关研究,研究者也多集中在英语国家;21世纪以来,成人学习的理论研究,呈现出理论流派多元的趋向,研究者分布在不同的国家和地区,研究案例也更为丰富。而地区和国家之间(尤其批判理论研究路径和文化历史学派活动理论研究路径),则不断增强互动,研究人员的交流也日趋频繁,使得研究理论突破地域界限,走向全球化。
科学技术不仅推动了社会生产力的发展,也在很大程度上实现了学习的变革。从学习的历史演进历程来看,每一次科学技术革命的发生,都相应的产生着学习革命:新的学习技术不断涌现,并产生了新的学习途径。以往的科技革命,主要在学习方式和学习活动再组织方面产生重要影响。以第一次科学技术革命为例,由于蒸汽机的广泛应用,各种产业得到迅猛的发展,导致工厂需要大量熟练工人,能够在知识和能力方面胜任新的工作需求。因此,在第一次工业革命时期,产生的导生制,即是对于学习活动的再组织,通过教导年长或者成绩较好的学生,充任教师助手,从而提升整体学习能力和效率。导生制,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教师短缺,学习活动难以掌控的困窘局面,为知识快速且广泛的传播,培养大批熟练工人打下坚实的基础。此后,北欧国家盛行的民众学校,即受到导生制的启发。格隆威(Nikolaj Frederik Severin Grundtvig)式的民众学校(Folk School),主要采用导生制的方式,对成人学习活动进行再组织。学校通过多种多样的学习活动,使得成年人能够重新理解地区历史和文化,获取一定职业技能,进一步发现和认识生活的意义,从而全面提升成年人的素质。
前三次技术革命的发展,带来知识总量的激增,然而通过不断专业化,学科不断细化之后,知识载体不断更新,人类的学习活动,总体呈现出对经典学习方式的重组。比如,在职业教育培训领域盛行的现代学徒制,即是对于传统学徒制的一种重组和演绎,以适应社会新的需要。进入工业4.0时代,随着信息物理技术融合,新的学习技术与学习方式也应运而生;技术,既往作为一种学习工具,主要由学习者来发挥其工具价值,在新时代的学习中将扮演与众不同的角色[16];技术,也将超越其原有的工具价值。那么,如何在学习中发挥作用,以及如何重新认识和重新发现成人学习活动中的技术,这些都是社会物质路径所关注的对象。
社会物质研究路径,主要基于文化历史学派活动理论(Culture-History-Activity Theory)、行动者网络理论(Actor Net-work Theory)和复杂理论(Complexity Theory)。着重从技术和物质的视角来重新认识成人学习和成人日常生活(见图1),主要的研究议题包括:工作场所学习(Workplace Learning)、专业学习(Professional Learning)、专业化与专业发展(Professionalization/Professional Development)等,研究对象多是成年人或者专业人员。社会物质路径(Socialmaterial Approach),重新考察技术在社会生活中的作用和意义;而物质是指工具、技术、身体、行动、客体,同时也包括各类文本和话语。对于物质的考察,并非立足于脱离个体存在,或者局限于互文性与文化意义的探讨,而是体现出一种对于物质世界认识的转变,即物质世界是持续不断地具象化[17]。
具体到成人学习领域,社会物质路径打破原有对于学习者与技术(学习工具)的二元对立论,同时力图消除学习者中心论,进而着力于探讨学习者与技术的相互作用、相互影响。社会物质视角以一种全息和有机的视角,将成人学习视作一个整体,包括了知识的生产与强化,学习者的主体性,人工制品的意义和流动性等;在此视角下,成人学习是植根于物质活动,以及内在相互作用,而并非学习者获取并内化相关的概念、意义或者感受[18]。
图1 社会物质路径理论来源
成人学习究竟是什么?从社会物质路径来看,成人学习是基于多重网络互动的异质性集合,是复杂的不确定性的日常生活活动。成人学习中的技术和人工制品,发挥着重要的作用,带有强烈的社会烙印和鲜明的个体特征。基于社会物质路径的成人学习,不仅探讨技术在学习中的工具价值,更重要的是要探讨技术与学习之间的联结(Inter-relationship)。在研究人是如何开展学习的同时,也将重新认识人工制品(Artefact)、重新认识技术、重新认识社会。
人类社会是建立在多种多样人工制品之上[19-20]。人工制品是一个在科技哲学中广泛应用的概念。一切人工制品都带有人类活动的烙印,并在人类的日常生活中发挥巨大的作用。成人学习更离不开人工制品、课本、书籍、电子计算机等,不同的人工制品,增加了成人学习的便捷性。社会物质路径下的成人学习,需要重新认识人工制品。
首先,成人学习活动是建立在不同性质的人工制品之上的。在成人学习活动中,不同性质的人工制品发挥着各种不同的作用。学习活动中所需要的学习用品,笔、纸张、各种电子器材,这些人工制品,提升了学习的效率的同时,也营造了新的学习环境,从某种意义上而言,成人的学习环境也可以看作是人工制品。
其次,成人学习活动中的人工制品,被赋予了强烈的个体经验。相较于儿童学习活动,成年人学习更注重个体的日常生活经验,而成人学习活动中的人工制品,也相应的带有强烈的日常经验意义。
最后,成人学习活动中的人工制品,不仅在成人学习活动中发挥相应的工具价值,也在很大程度上作用于成年人的日常生活,构筑并影响着日常生活。成人学习中的人工制品,不仅仅是一种学习工具,更是日常工具,进一步发挥着中介作用[21]。
重新认识人工制品在成人学习中的地位与作用,是对于“人类学习”(Human Learning)的深入反思,尤其与学习/教育相关技术不断发展的同时,人工制品(如,电脑、移动终端设备),已经超越了其原有的工具价值,不断地进一步塑造出新的学习文化。
既往的成人学习活动,技术发挥着重要的传递作用,通过技术来更有效的进行知识和技能传递。以ICT技术为例,在很大程度上,ICT技术改变了成人学习活动的面貌。知识载体由传统的书本,转变为网页和各种演示软件;相应的,技能观摩也可以通过影像来实现。由此,在学习方式上发挥着重大的变化。
当下的科学技术,已经成为了一种文化[22]。在成人学习中,技术,不仅仅是学习者的工具,同时也是学习文化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在ICT技术改变成人学习的例子中,ICT一方面是一种工具,改变了传统成人学习方式,促进了成人学习活动;另一方面也构筑了一种新的成人学习文化,即依赖于信息网络技术而形塑的成人学习文化。作为文化存在的技术,除了塑造新的学习文化,学习的意义也在潜移默化中发生着改变。成人学习,已从传统的知识获取和技能习得,转换成为学习者与技术的联结;而这种联结也促使学习者重新认识到技术之于学习的新意义,重新理解学习的意义。
成人学习发生在社会中,是社会生活的有机组成部分,自建构主义在学习研究领域兴起以来,成人学习活动被认为是在与社会互动中不断建构而来的,强调成人学习中的建构性和社会互动性。而随着科学技术的不断发展和对社会认识的加深,社会是一个充满不确定性和风险的域,是科学、技术、人类等相互联结而生成的,是一种共创共生的模式[23]。科学、技术、人类,三者在不断形塑社会的同时,也增加了社会的不确定性。
社会是过程性的,是走向一个联合的过程[24]。成人在参与学习过程中,着力于解决工作和生活中问题,以求走出困境,获得一定确定性;同时,成人学习活动也不断的在增加不确定性的风险和危机。因而,成人学习之于社会的关系,正逐步成为一种共生模式,而非传统的适应社会,征服社会的模式。基于社会物质路径理解中的社会,是不确定性的综合,而成人学习者则是需要不断的去认识社会的不确定,通过学习,改造社会,而非屈从与适应社会。
成人学习植根于实践,而实践已经成为依赖于共享工具人类活动的具像化,是一种综合实践,这种实践转向,产生了对于“实践”和“参与”的新理解[25]。实践,并不是简单的“做”,或者在某种指导下的行动,实践成为一种综合活动,超越原有的物我两分和关注物的工具价值,成为“异质化装配”,不仅包含了人,也包含了物。简言之,实践是超越工具理性的集合。基于社会物质路径,将重新构建成人学习,探讨成人学习在技术影响下的新转变。
长久以来,在研究成人学习的意义方面,往往探讨成人学习的宏观意义。从早期的平民教育运动,如:晏阳初、梁漱溟等开展的各类区域实验,到建国初期大规模的扫盲运动,这些旨在促进成人学习的实验和运动,都是在一种宏大叙事的背景下展开的,都不同程度的将成人学习与国家发展、社会发展联系在一起,注重制度层面的意义。不可否认,平民教育实验和扫盲运动在推动成人学习方面的巨大作用和意义。但是,成人学习,并非简单是一种制度方面的运筹设计,更重要的是在成人生活世界的多重意义。
成人学习是成人日常生活的有机组成部分[26-27]。在成人教育研究领域中,通常采用的研究范式为“工作—生活”和“工作—学习”,这是成人教育研究领域的两种主导性话语。工作,作为成人的一项重要日常活动,自然而然成为研究的重点,以此为研究中心,与成人生活与学习进行联系。基于社会物质路径的成人学习研究,一方面,关注宏观层面,即成人学习在工作、社会和国家生活中的意义;另一方面,更加关注成人学习在成人日常生活中的意义。成人学习,不是成人日常生活的“他者”,而是成人日常生活的有机组成部分,探讨成人学习的意义,要关注到成人学习之于成人日常生活,之于日常生活中的技术,之于日常工作的价值和意义。由此,成人学习,并不再是简单而枯燥的符号,也不是抽象的精神活动,而是有血有肉的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成人学习中的网络,并非仅是在线网络,而是包括了各类社会网络和关系网络。在日常生活中,成年人归属于工作场所、家庭、各类社交网络和社会网络,尤其东亚社会中,成人更是处在“关系”中。这种不同的网络,既有交叉,又有重叠。在成人学习过程中,成年人不仅是从属于“固着的社会背景”,例如,性别、工作资历、家庭背景、个人生活历史等,同时也携带着“流体式的网络”,例如,加入的某种社团、某一类社交网络、某种社区关系等。“流体式的网络”是多重的,成人可以从属于各式各样的流体式网络中,形成不同情境性的认同。这种认同,在成人情境性实践中发挥重要作用。
基于多重性网络的成人学习,一方面,彰显多重意义,即在不同的网络中,具有相应的意义;另一方面,多重网络也为成人学习的发生提供了更多样的选择——成人学习并非需要发生在特定营造的成人学习活动场域中:成人培训班、社区学校等,也可以发生在日常生活中,发生在社区互动、社交网络互动中。这既组成了成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也成为了日常生活的一种产出。
成人学习发生在多重网络互动中,是一种异质性的集合(Heterogeneous Assemblage)[28-30]。 异质性,具有三层含义:其一,成人学习活动与多方面发生异质性联结,例如,家庭、社区、人工制品、技术等。这些联结,一部分是外化的可观察到的;另一部分则是属于心理精神层面的。多种多样的联结,将成人学习活动拓展到成人的生活世界中去,成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其二,异质性也指向成人学习过程中涉及多种多样的人工制品和技术,他们不单单在学习中发挥作用,同时也在成人的生活世界中有着相应的意义和作用。其三,成人学习活动并不是同质性的内化,而是异质性的互动。相比较学校学习活动侧重于学习者的同质性内化,即学习者如何在类似的情境中分析问题和解决问题;基于社会物质路径的成人学习,更强调学习的异质性,要求超越工具理性,来重新发现学习之于日常生活的作用和意义。
成人学习不仅是一种知识的积累和技艺的习得,也是成人与技术的互动和联结,进而成为集合。集合,则是从科技哲学的巴黎学派引入的一个概念,从哲学的发展来看,集合,受到海德格尔关于物的阐释的影响,海德格尔将物视作是聚集;经过德勒兹 (Gilles Louis René Deleuze) 和瓜达利 (Pierre-Félix Guattari)的发展,进而引入到巴黎学派有关于科学、技术和社会的研究中——集合是描述物和技术如何在社会背景中发生作用的,如同巴黎学派的代表人物布鲁诺·拉图尔(Bruno·Latour)所阐释:如何集合在社会这柄伞之下(Latour,2005)。集合,是一种全息的视角,不仅仅是学习者的聚集,也同时包含了人工制品和技术的聚集;而聚集之后,则产生了新的意义和作用。异质性集合,关注到了成人学习是一种社会日常活动,将成人学习置于更广阔的视野中进行研究;同时,也认识到成人学习的复杂性和不确定性。
社会物质路径的成人学习,建立在重新认识人工制品,重新认识技术,重新认识社会的基础上。人工制品,技术和社会,在成人学习中具有新的内涵;而成人学习则进一步表现出新的特征:复杂性、不确定性和物质性。
成人学习从传统意义来看,是一种以个体为中心,以问题导向为目的,强调经验性的一种学习活动;传统的成人学习,强调成年人的行动能力,强调成人问题解决能力,强调成人在学习中如何去积累知识、锻炼能力,即学习局限于知、强调于行。而基于社会物质路径的成人学习,则从复杂理论的角度切入,强调成人学习的复杂性,主要表现在:成人学习与社会互动的复杂性,成年人不仅仅在学习活动中获取知识,习得技能;同时,也与其他学习者和社会进行日常生活经验和生活历史的分享——“成人学习不仅是一个个体历程,也是一个社会历程”[31]。成人学习并非简单的为了解决成人工作生活中的问题,同时也是在社会互动中,构筑个人生活世界。学习中的成年人,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社会人,成人学习者还将之前所构建的社会网络与共同体代入到学习过程中。作为日常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社会网络和共同体发挥着重要作用,成人学习活动并非是个体与个体,或者个体与社会的互动,还包括了不同社会网络之间的互动,而这种互动,是成人学习的一个隐性维度,进一步来说,成人学习是一个复杂过程。
成人学习着眼于学习效果,着眼于学习究竟改变了什么,本是由来已久的话题。早在实用主义盛行之际,杜威就曾探讨知行关系,对于知识和经验的理解,首要前提就是社会的不稳定性与不确定性,而处于社会中的个体,主要采用两种途径:祈祷与虔诚,劳动与艺术来追寻确定性;前者追求改变自我而屈从环境,后者注重技术手段来改变环境。传统的重知识轻实践的观念,与通过祈祷与虔诚以获取确定性如出一辙;而杜威则以现代科学的发展,提出“‘知’本身就是以‘行’作为核心”[32]。杜威关于知行的认识,与社会物质路径下的学习与行动关系的思考殊途同归。基于社会物质路径的学习,是实践中的知会(Knowing-in-practice)[33-35]。尤其成人学习,更体现出这特征——成人学习基于成人的日常生活经验,是成人在日常实践中的不断知会,而并非是传统意义上的知识积累。由此,成人学习的不确定性,不仅仅是基于社会的不确定性,同时也标识出成人学习的一种转向,从追寻成人学习的普适性路径、普适性目的与普适性意义,转向探讨成人学习在成人日常生活中的多重路径、多重意义与多重目的,承认、发现并探讨成人学习的不确定性。由此,成人学习者的认同也发生着转换,由学习者(learner),成长为知会者(Knower),而成人学习活动有由知识的积累,转换成为在实践中的知会(Knowing-in-pratice)。
物质性是基于社会物质路径的成人学习的一个重要特征,其具备关系特质,即物质依赖于外在的客体化联结。对于物质性的认识,不同于物质化,也不同于客体化和显性化。而这一认识,可以追溯到海德格尔对于物的阐释,在海德格尔看来,物即是聚集(gathering)。而在拉图尔的解读中,物是集合(assemblage),物质性是与社会性联系紧密,不可分割,是社会物质混合的一个部分[36]。基于社会物质路径的成人学习,也标志着知识观的转换,知识成为一种“流体”,处在不断的变化中,不再是一种固着存在,由此产生成人学习观的转换。成人学习的物质性,是成人不断增长的知识联结能力,这种联结能力是通过知识不断地联结其他特定实体来实现的,其中也蕴含着实践观的转换:学习不仅仅是情境性的实践,如同实践共同体理论所强调的注重参与注重情境性,也致力于解决认知主义带来的心灵与实践的二元对立;同时,实践也是时间与空间性的化合,着重于多重实践的参与[37]。
笔者认为,复杂性、不确定性和物质性,是成人学习的新特征,是基于近代以来科学、技术与社会在更深层面上的不断互动、整合,并更为深入地介入到了人类日常生活世界中(见图2)。
图2 基于社会物质路径的成人学习的特征
与此同时,成人学习的新特征也标志着学习观的转换:从学习是一种观念和心灵精神活动,转向学习是一种有赖于时间和空间的情景性实践活动。学习观的转换,打破了长期以来学习研究领域的二元对立论,即人与技术,人与物,学习者与学习工具,学习与日常生活之间的对立,进而发展出来新的路径来重新构筑成人学习。
基于社会物质路径的成人学习研究,将从日常的成人学习活动中发现其新的价值;具体而言,成人学习回归到成人日常生活中,寻求日常生活意义。基于社会物质路径的成人学习研究,同样关注于工作场所学习,关注专业人员的专业化发展,关注学习型社会建构,关注成人学习者与技术的互动。
技术,在学习中发挥着越来越重要的作用,不仅改变了学习的方式和手段,也构成了学习者的主体存在。成人学习与技术的互动,将促使学习者不断改变。尤其在人工智能不断发展的今天,机器学习和深度学习接连兴起,如何定义学习者,将会是技术时代的一个重要话题。在未来的发展中,不仅仅将探讨如何学习,采取何种学习技术和路径,也将会探讨谁在学习,学习的主体是谁?学习将会从一个人与人之间的互动,不断赋加技术色彩,形成人与技术的互动,乃至技术与技术的互动。学习中的主体与客体之间的鸿沟将不断弥合,从而产生学习的革命。
基于社会物质路径,专业学习和专业化发展研究,将从技术视角和物质视角,来探讨技术在学习中扮演的角色,以及物质在学习中的作用和意义。在专业学习方面,专业知识成为一种客观存在,成为一种“物”,成为专业间性实践的合作发展的产物。而从这种角度理解专业学习,能更好地将专业学习与知识背景和专业共同体结合起来[38]。例如,北欧的研究者纳兰和延森[39-40]聚焦于软件工程师的专业学习和专业化发展,将专业学习内容视作是一种知识客体(Epistemic Object),专业学习不仅仅在专业化过程中是促进知识的再生产,同时,也营造了相关的学习文化(专业文化),促进专业学习的深化发展。
目前,学习型社会的建设,受到学习型组织的影响和启发,但这是对于学习型组织概念泛化和误读的表现[41],进而使得学习型社会的构建,仅仅局限于制度设计层面和学理探讨层面。基于社会物质路径的学习型社会构建,将主要关注市民、技术与社会三者之间的互动关系,进而改造学习者的居住环境,改造学习者之间的互动,以及与社区和社会的互动。从这一视角出发,学习型社会不再是一个高深的学理层面的概念,或者是制度设计方面的议题,而成为学习者(市民)日常生活的有机组成部分,逐步的改变着市民的日常生活,这对于即将到来的老龄社会,具有极大的现实意义。基于社会物质路径的学习型社会建构,也在很大程度上使得城市成为智慧型城市、宜居型城市、便利型城市。学习,不再局限于认知发展,而成为切切实实的生命体验。
总之,成人学习是成人教育的基本组成部分,所采取的研究路径多种多样,受到社会学、人类学、科技哲学等的不断影响,形成了丰富多彩的研究。基于社会物质路径的成人学习研究,所采用的研究视角,主要是受到了科学、技术与社会研究的启示,突出科学技术对成人学习的影响,同时注重学习的社会性,将人类学习置于更广阔的社会背景下进行理解,从全新视角来重新认识与构建成人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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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conceptualizing Learning:Society, Technology, and Adult Learners:Based on Thinking of a Social-Material Approach
Hu Xiaotian
(Shanghai Municipal Institute of Lifelong Education, Faculty of Education, East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Shanghai 200062)
With the development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researchers start to explore technology factor in adult learning,and formulate a new approach to analyze adult learning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society, technology, and materiality.This new approach is social-material approach, which is based on CHAT (cultural history activity theory), actor network theory, and complexity theory.Social-material approach in researching adult learning concentrates on re-discovering adult learning and adults’everyday life, focusing on workplace learning, professional learning, professionalization and professional development, while the target group are adults or professionals.Social-material perspective applies an organic and holistic theoretical framing,which considers adult learning as a whole process, including knowledge production and reunification, learners’ subjectivity, the meaning of artefacts, the float artefact, etc.Therefore, adult learning is a complex and uncertain everyday activity that is reassembling through heterogeneous networks.With this perspective,new topics would emerge in researches on professional learning and professionalization,learning society,adult learners and technology in society.
Adult learning;Social-material approach;Actor network theory;Activity theory
G420
A
1672-0008(2017)06—0049—08
本文系全国教育科学“十二五”规划国家青年基金课题“基于职业化的新型职业农民学习策略与支持体系研究”(CKA150135)的研究成果。
胡啸天,华东师范大学教育学部、上海终身教育研究院博士后,研究方向为成人学习与学习空间设计、工作场所学习、社区教育。
2017年10月15日
责任编辑:陈 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