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口红利”的反思与再定义

2017-11-21 21:56赵雨钟水映任静儒
社会观察 2017年9期
关键词:年龄结构人口红利生育率

文/赵雨 钟水映 任静儒

“人口红利”的反思与再定义

文/赵雨 钟水映 任静儒

2015年全国1%人口抽样调查结果显示,我国劳动年龄人口无论是在占总人口的比重上,还是在绝对数量上,都已进入下降通道,这表明我国经济发展的人口年龄结构优势——被许多人称道的“人口红利”——正在消失。“人口红利”被许多学者认为是,我国经济得以快速增长的重要有利条件。那么,“人口红利”逐渐消失,是否就意味着人口变动必将对经济增长产生消极影响呢?毫无疑问,如果仅仅从“人口红利”概念提出者的逻辑出发,在人口加速老化的背景下,人口变动必然会对经济增长产生消极影响,正如Bloom和Williamson在其经典论文中写到:“未来的人口变动将倾向于抑制东亚的经济增长,而有利于南亚和东南亚经济的增长。”我国一些学者也是从这个逻辑出发,判定我国传统意义上的“人口红利”将在2015年前后逐渐消失。

对传统意义上“人口红利”的反思

实际上,传统意义上“人口红利”的消失,并不意味着人口变动一定对经济增长产生负面影响。人口变动是一个多维的、综合的过程,包含着人口数量、结构、质量等一系列人口要素的变动,各人口要素变动紧密相关,且不能单独发挥作用。因此,仅仅从一个人口要素出发,来判断未来人口变动对经济增长的影响是不严谨的,容易导致对未来人口变动与经济发展关系的误判,进而导致人口政策目标与结果的偏差。实际上,在Bloom和Williamson提出“人口红利”以后, Mason和Lee又提出了“第二次人口红利(the second demographic dividend)”的概念,他们强调“人口红利”结束后,在人口老龄化加速发展背景下,个人和家庭对财富的需求增加,会导致储蓄增加,进而在一定的制度条件下,转化为经济增长的有利条件。蔡昉结合中国实际,认为若仅从人口老龄化时期的储蓄动机角度来定义“第二次人口红利”,那么其在推动经济增长的作用上,并不能与“第一次人口红利”相提并论,他提出人力资本增加也是“第二次人口红利”产生的途径。Lee和Mason重点探讨了“第二次人口红利”中人力资本的作用,认为人力资本投资与生育率变动紧密相关,因此总产出水平不会随着劳动年龄人口数量下降而等比例下降。Mason等利用更加复杂的模型以及更加丰富的数据,模拟了人口转变对经济增长的影响,认为由人口年龄结构变动形成的“第一次人口红利”对经济增长的促进作用是短暂的,而由人力资本与实物资本增长而形成的 “第二次人口红利”对经济增长的促进作用,是巨大并且能够长期持续的。实际上,从Mason等人的模拟结果中,不难发现,人力资本增长对 “第二次人口红利”起着决定性的作用。钟水映等通过分析中国省级面板数据发现,在其他条件不变的情况下,人口受教育程度的提高能够减轻人口红利逐渐消失对经济增长的负面影响。Cuaresma和Lutz甚至认为人口转变对经济增长的积极影响在于人力资本存量的提高,而不是人口年龄结构的变动。

其实,我们从“人口红利”概念的起源,也能发现传统意义上“人口红利”概念的局限性。20世纪80年代,学者们对人口数量如何影响经济增长的问题进行了长时间的争论,最后得出一致结论,认为人口增长对经济的影响既有积极的一面,也有消极的一面,但总的来说人口增长对经济的影响是中性的。在这样的背景下,学者们将人口自然增长率分解为出生率和死亡率,试图分别从生育率变动和死亡率变动两个方面,探讨人口变动对经济增长的影响。这些研究表明,死亡率变动对经济增长无显著影响,但是生育率变动,尤其是过去出生率的变动与未来经济增长之间有显著的联系。“人口红利”的提出是这些研究的延续。“人口红利”实则描述的是人口转变过程中生育率下降的经济影响。为什么Bloom和Williamson提出的“人口红利”仅仅只考虑由生育率下降而形成的人口年龄结构变动对经济增长的影响呢?原因有二:第一,人口年龄结构变动与经济增长之间的关系建立在充分的理论和实证研究的基础之上;第二,生育率下降与人口年龄结构变动有直接的、必然的联系。Bloom等将人力资本提升作为人口年龄结构变动影响经济增长的途径,因此他们显然认同人口转变过程中人口质量提升对经济增长的积极作用。然而,他们并不认同人口质量提升与生育率下降之间有直接的、必然的联系。这就是传统“人口红利”并不强调人口转变过程中人口质量提升对经济增长影响的根本原因。但是,随着人口质量提升与生育率下降之间的紧密联系不断地在理论上和实证上被证明,笔者认为我们至少应该将人口转变过程中人口质量变动对经济增长的影响,放在与人口转变过程中人口年龄结构对经济增长的影响同等重要的位置上。

重新定义“人口红利”

学者们在提出“人口红利”概念之初,主要着眼于人口转变过程中年龄结构变化对经济增长的有利影响,而对同一过程中人口质量提升对经济增长的影响,未给予同等的重视。究其原因,一是人口年龄结构变动与经济增长之间的关联更为直观,理所当然被看成是“人口红利”的核心要素;二是人们对人口转变过程和人口质量变化之间的关联尚未有深刻认识,对其研究相对滞后。“第二次人口红利”的概念虽然强调人口转变过程中人口质量提升对经济增长的重要作用,但其又被人为地与“第一次人口红利”割裂开来。笔者认为“第一次人口红利”与“第二次人口红利”并无本质区别,故本文试图采用统一的分析框架,将二者整合起来,重新定义“人口红利”,并在此基础上重新审视我国人口转变与经济发展之间的关系。

传统“人口红利”概念反映的是,由人口转变引起的人口年龄结构变动对经济增长的积极影响,这个概念的核心包含四个方面的内容:第一,人口转变与人口年龄结构变动之间的关系,其解释了“人口红利”产生的原因,即形成“中间大,两头小”的人口年龄结构的原因;第二,人口年龄结构变动与经济增长之间的关系,其解释了“人口红利”影响经济增长的机制,即人口年龄结构变动影响经济增长的机制;第三,人口转变背景下,人口年龄结构变动的规律,其解释了“人口红利”变化的规律;第四,充分发挥经济增长过程中人口年龄结构优势的经济和政策环境,即“人口红利”的实现条件。笔者将从此逻辑出发,论证为什么人口转变过程中人口质量的提升也是“人口红利”的应有之义。

第一,从人口转变与人口质量变动之间的关系来看。人口转变是人口再生产类型由“高出生率、高死亡率、低自然增长率”的传统模式向“低出生率、低死亡率、低自然增长率”的现代模式转变的过程。根据人口出生率与人口死亡率的相对变化,人口转变过程可以划分为三个阶段,即“高出生率、高死亡率、低自然增长率(HHL)”阶段、“高出生率、低死亡率、高自然增长率(HLH)”阶段以及“低出生率、低死亡率、低自然增长率(LLL)”阶段。在HLH阶段向LLL阶段转变的过程中,死亡率和出生率下降在时间上的继起性,是劳动年龄人口占总人口的比重随时间的分布呈现倒“U”形的原因,即通常所谓的“人口红利”形成的原因。生育率下降不仅引起人口年龄结构的变动,同时还伴随着人口质量的迅速提升。从理论上分析,至少有两种观点论述了生育率变动与人口质量变动的紧密联系。第一种观点认为,家庭对孩子的数量与质量的需求收入弹性均为正,但是,孩子质量的需求收入弹性高于孩子数量的需求收入弹性,因此,当收入上升时,家庭中孩子数量与质量存在着此消彼长的替代关系。生育率下降很大程度上是大多数家庭普遍选择以孩子质量替代孩子数量的结果。第二种观点来源于统一增长理论(Unified Growth Theory)。此理论的核心观点之一是,在工业革命的第二阶段,快速的技术进步是人口转变的真正原因,技术进步使得家庭人力资本投资的回报率大幅增加,家庭因此对人力资本的需求显著上升,在一定的收入约束下,家庭必然加大对孩子人力资本的投资而减少孩子的数量投资,因此人口质量随着生育率下降而上升。从各国经济发展的历史经验中也不难发现,在人口转变过程中,生育率变动与人口质量变动之间存在紧密联系。Reher计算了大部分国家人口转变过程中生育率开始转变的时点。Barro和Lee计算了世界主要国家1950~2010年按性别、年龄以及受教育程度划分的人口。笔者利用这两项研究,通过分析生育率转变前后不同国家人口受教育程度的变化情况,得出两个规律:其一,一个国家生育率开始下降之前,人口受教育程度是相当低的;其二,一个国家进入人口转变的第二阶段,生育率开始下降后,人口受教育程度会显著提高。

第二,从人口质量变动与经济增长之间的关系来看。人口年龄结构与经济增长之间的逻辑关联直观而有力,因此“人口红利”概念一经提出就得到普遍认同。不同年龄的人群具有不同的经济行为,是学者认为人口年龄结构能够影响经济增长的逻辑起点,同时也是认为“人口红利”存在的重要基础之一。在这样一个逻辑起点下,“中间大,两头小”的人口年龄结构,主要被认为从以下两个方面来促进经济增长:一是在劳动供给方面,其一,显著提高了劳动者的数量与比例,其二,有利于劳动参与率的提高,其三,有利于增进劳动分工;二是在增加储蓄与投资方面,从生命周期理论来看,“中间大,两头小”的人口年龄结构有利于储蓄的增加,从而增进投资,进而促进经济增长。人口受教育程度是人口质量最为重要的体现,受教育程度不同的人群具有不同的经济行为。人口质量提升毫无疑问对经济增长具有促进作用。首先,受教育程度较高的人群具有更高的劳动生产率。人口受教育程度越高,人口劳动生产率就越高,这与人均资本越高,则劳动生产率越高相似。Mankiw等正是基于此,更好地解释了不同国家之间的收入差距。其次,受教育程度较高的人群具有更强的创造性和学习能力。人口平均受教育程度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一国的创新能力以及技术追赶和技术扩散的速度。总之,在人口转变过程中,人口质量提升对经济增长的作用不容忽视。必须要指出的是,有学者认为人口质量提升也是“中间大、两头小”的人口年龄结构影响经济增长的重要途径之一。但笔者认为,与其说人口质量提升是人口年龄结构影响经济增长的途径之一,还不如说人口质量提升是人口转变影响经济增长的途径之一。

第三,从人口质量变动规律与人口年龄结构变动规律的差异来看。人口质量变动规律与人口年龄结构变动规律是不同的,表现在两个方面。第一个方面,在于长期发展趋势不同。在人口转变的背景下,人口生育率降至较低水平以后,劳动年龄人口占总人口的比重随时间的推进会呈现倒“U”型。生育率下降的速度,很大程度上决定了劳动年龄人口占总人口比重的峰值,以及较高劳动年龄人口占比的持续时间。长期来看,人口质量是不断上升的。从理论上来讲,Galor和Weil的统一增长理论可以作为这种人口质量长期变动规律的理论支撑。统一增长理论认为,人类从人均收入停滞不前的马尔萨斯式的经济机制(Malthusian Regime),跨越到人均收入持续增加的现代经济机制(Modern Growth Regime),关键在于人力资本存量增加与技术进步之间产生了相互促进、良性循环的关系。这种关系表现在:一方面,技术进步促使人力资本回报率不断提高,进而导致人力资本投资需求不断增加,从而推动人力资本存量不断提高;另一方面,人力资本存量的提高不断促进技术进步,进而推动经济持续增长。这种良性循环开始的时点,正是人口转变启动之时。人口年龄结构变动规律与人口质量变动规律不同的第二个方面,在于两者的变动速度以及影响因素不同。人口年龄结构变动速度的规律相对简单,其很大程度上取决于生育率下降的速度,生育率下降得越快,人口年龄结构变动越快,反之则越慢。但是,人口质量的变动则复杂得多,虽然人口质量提升与生育率下降有紧密的联系,但是人口质量变动速度还取决于除生育水平以外的很多诸如社会、经济、文化、制度等一系列因素的影响,这是以后进一步研究的方向,此处不做详细分析。正是基于此,人口质量变动速度可受政策调控的弹性比人口年龄结构要大得多。

第四,从“人口红利”的实现条件来看。基于人口年龄结构在人口转变背景下的变动规律,学者们主要从增加劳动力供给的角度,探讨如何实现经济增长的“人口红利”。传统“人口红利”的实现条件,可以被总结为以下两点:其一,最大限度地利用“人口红利”窗口期的劳动力资源,一方面要促进劳动力充分就业,另一方面要提高劳动力资源的配置效率;其二,提升劳动生产率。如果从“人口质量”变动的规律来看,充分利用人口转变对经济增长的积极影响,最重要的途径是,创造一切有利条件,促进人力资本存量的迅速提升。

“人口红利”是描述人口转变对经济增长积极作用的概念,传统的“人口红利”是指由人口转变所形成的有利于经济增长的“中间大、两头小”的人口年龄结构。然而,人口转变的本质是生育率的转变,生育率下降一方面导致“中间大、两头小”人口年龄结构的形成,另一方面还伴随着人口质量的不断提升,两者对经济增长都有显著影响。因此,人口转变过程中人口质量的提升也是“人口红利”的应有之义。正是基于这种思想,笔者认为“人口红利”应该被定义为:在人口转变开始后,由人口年龄结构变动与人口质量提升共同作用形成的、有利于经济增长的人口条件。上文所论述的“人口红利”再定义的理论基础,实则是新的“人口红利”概念的外延,包含四个方面的内容:“人口红利”产生的原因、影响经济增长的机制、变化规律以及实现条件。

从新“人口红利”考察我国未来人口发展与经济增长之间的关系

基于对“人口红利”概念的反思与再定义,笔者认为,虽然人口老龄化深入发展将对我国经济社会产生深远的影响,但是这并不一定就意味着未来人口变动对我国经济增长将产生负面影响,人口质量变动将越来越成为决定未来人口变动对经济增长影响的关键因素。就中国目前的实际情况来看,其老龄化发展态势虽然相当严峻,但其人力资本存量却非常之低。例如,陆明涛等认为中国人均人力资本世界排名为第108位(共145个国家或地区),中国人力资本总数仅为美国的29.46%。因此,我国应将人口经济工作的重点放在人口质量的提升上来,而不应当过度依赖生育政策来延续所谓“有利于经济增长的人口年龄结构”。一方面,经济发展与人口发展之间的规律决定了,通过调整生育政策以延缓人口老龄化是很难获得成功的,日本和韩国的情况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另一方面,与人口年龄结构的变动主要受生育水平的影响不同,人口质量的提升还受到其他许多因素的影响,这就为我们主动地加速提升人口质量留下了很大的政策选择空间。例如,鉴于我国城乡之间、区域之间存在人力资本存量的巨大差距,我们可以对人力资本存量较低的地区给予政策倾斜,这可以实现以较小地投入获取更快地人力资本存量的提升;或者加快普及12年义务教育,等等。

(作者单位:武汉大学经济与管理学院;摘自《中南财经政法大学学报》2017年第4期;原题为《经济发展过程中“人口红利”的反思与再定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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