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郭云峰
中国哲学何处去?
文/郭云峰
20多年来,张世英先生通过《天人之际——中西哲学的困惑与选择》《进入澄明之境——哲学的新方向》等,提出了关于中国哲学发展方向的新主张。他认为,未来中国哲学的方向应该像海德格尔哲学那样,突破传统哲学主客分裂的局限,从传统哲学所追求的纵向超越发展到横向超越,最终实现主客一体,使个人达到万物一体的境界。应该说,这一观点的提出,是在综合了中国哲学、西方哲学和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现代成果之后的一次重要哲学探索,确实切中了近现代中国哲学发展过去存在的一些问题,有针对性地弥补了某些不足。例如,把主客体截然对立起来,忽视主客融合的倾向;重视自然科学的功用性,忽视人文科学提升人生境界的超越性。但仔细想来,张先生所指明的未来中国哲学的新方向中,还有不少问题需要进一步明确,故写此文就教于张先生和各位学界同仁。
张先生的主要观点大致可以归纳为以下几点:首先,他认为西方哲学史的发展经历了主客未分、主客二分和主客融合阶段。当代中国哲学经历了前两个阶段,但是还没有经历最后一个阶段。他认为,中国传统哲学所说的天人合一还是前主客关系的,还没有经历主客二分的阶段,马克思主义哲学因为仅仅颠倒了唯心主义的主客关系,也没有超越主客二分的阶段。因此,当代中国哲学需要在主客二分的基础上超越这个有局限性的阶段,发展到主客融合的高级阶段。这是对当代中国哲学发展现状的基本判断。其次,传统西方哲学的超越方式过去是依靠理性和思维所实现的纵向超越,也就是从现象向作为本质的理念世界的超越。现代哲学的趋势则是回到现实生活中来,从现实中超越。但是,超越的方式不再是过去那种纵向的超越,而是依靠想象所实现的横向超越。最后,超越的目标过去是对作为本质的理念或者概念的追寻,现在则应该放弃这种目标,代之以对作为现象的显现的世界和不在场的隐蔽事物的整体理解的追求,也就是说,力图实现天地万物相通相融的一体状态。
接下来,本文将围绕以上观点逐次展开分析。首先,如何看待中西方哲学发展的现状?
张先生认为,西方哲学史的发展经历了三个阶段,即主客未分、主客二分和主客融合阶段。我认为,这一区分确实从主客关系的角度反映了西方哲学发展的大致脉络,揭示了现当代西方哲学发展的新趋势,即力图超越主客二元对立,走向主客融合的倾向。但是,张先生认为马克思主义哲学目前局限于主客对立的二分阶段,中国传统哲学则因未能经过主客二分阶段的充分准备而未达到真正的主客融合。个人认为,这个判断是很成问题的。
如所周知,马克思主义哲学是在批判以主客二分为特征的唯心主义和形而上学唯物主义思想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尤其是马克思的哲学,它明确地批评唯心主义和传统唯物主义的局限,主张既重视对自然和社会的客观认识,也重视人的能动作用的发挥。马克思明确地谈到了作为融合主客对立的“关于人的科学”之建构的重要性,他说:“自然科学往后将包括关于人的科学,正像关于人的科学包括自然科学一样:这将是一门科学。”这一“关于人的科学”是指以唯物史观为基础包括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在内的超越主客二元对立的综合的哲学形态。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还明确谈到了要把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统一起来,要把主客二元对立和分裂的哲学统一起来,他称之为“自然主义”和“人道主义”。马克思认为,这种主客二元分裂的局面表现出哲学的深层危机,它需要通过建构一种新哲学才能加以解决。
从文明传承的角度来说,中国哲学历来一直就有天人合一、知行合一、仁智合一的传统,根本就没有出现过欧洲因为中世纪时期基督教哲学中神权长期压制理性,导致理性需要再次启蒙的情况。作为中国传统哲学主流的儒家哲学本质上是一种崇尚仁爱和理性的哲学,也就是一种要把无知、幼稚和无理性的人教育为具有健康人格的哲学。如果说中国也受过佛教等思潮的影响,那么这种影响和激发多数也是正面的,并没有使得中国文化长期陷入蒙昧主义和虚无主义的情况。当然,必须承认,因为朝代更替和社会动荡等因素,中国哲学的优秀传统有时未能进一步发扬光大,它甚至一度因为自我本位主义而变得保守了。
新中国成立以后,可以看到许多知识分子自觉地把中国传统哲学研究与以马克思主义哲学为主体的西方哲学结合起来,例如冯友兰、张岱年、贺麟、冯契、任继愈、孙叔平等人主动地用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立场、观点和方法解释中国传统哲学。尽管结合的还不尽完善,然而毕竟开启了把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国传统哲学和西方哲学相结合的范例。这意味着,中国传统哲学的发展已经不再是停留在过去狭小的民族文化的小圈子,而是主动地将其思想的视野置于现代世界哲学研究成果的基础上。在这个过程中,过去处在分裂和对立状态的中国传统哲学已经和马克思主义哲学以及其他西方哲学流派实现了初步融合。
现代中国哲学的发展目前可以说既存在把主客体二分以突出主体地位的要求,也存在超越主客体的对立而加以融合的发展要求。事实上,这种主客关系在本质上反映的是人和自然(包括社会)的关系,它表现出人所处的具体状况(奴役抑或自由),是人与自然的现实状况在哲学主客关系中的反映。在任何时候,哲学发展都需要至少满足两个维度的要求:一方面满足为主体争取独立和自由权利的要求,这就需要通过主客二分以突出主体的能动方面;一方面满足建立完整且科学的信仰和开展实践之要求,这就需要超越主客对立以实现万物相融相通,消除由主客对立带来的负面影响。
由此来看,哲学中主客二分阶段的出现并不表现为一种低级阶段,而是一种主体提出的自由和发展要求在哲学上的反映,它是主体在走向自由和全面发展过程中出现的必然现象。在任何时候,这一要求都不可能消失,因为它是一种终极要求。因此,它也意味着哲学中的主客二分思维模式不会轻易消失,而是会长期存在。它是哲学进入高级阶段的表现。主客关系的分离和统一关系是主体在追求自由的过程中必然产生的问题,在这个意义上说,哲学的新开展问题不能单纯依靠消除主客二分而达到万物一体的融合去完成个体的超越,而是要同时重视理性、道德主体的建构以及具体的社会实践,要认识到主客二分和主客融合的哲学趋势会长期存在。
张先生认为,西方传统哲学在超越的时候是借助于理性和思维追求作为普遍性和同一性的“概念”或“理念”。现代哲学和未来哲学则应该放弃这种纵向的超越方式,代之以依靠想象从生活世界超越到作为显现的现实世界和不在场的真实世界的整体,这是一种横向的超越方式。应该说,达到对世界的通透理解是所有哲学的最高追求。张先生所说的这一追求事实上可以看作哲学的理想目标,只有达到这一目标的哲学才能称之为真正的哲学。单纯认识事物的普遍性确实已经不够,还要认识事物之间的丰富关系,要理解不同事物存在的合理性、局限性以及发展的可能性。以马克思的实践哲学为核心的哲学理论一直重视对这一目标的追求,并且取得了丰富的成果,它已经并继续改变着对世界发展的思维方式和理解深度。
实践哲学认为,哲学首先要面对处在具体社会中的现实的人,而不是仅仅面对自己的意识和想象。只有深入理解现实,才有可能更好地改变现实。对真实的人以及他所处的真实的状况都无法理解,也不理解造成目前问题的深层原因,谈何超越呢?
从中国传统哲学发展的角度来说也是如此。无论是儒家在不同时期的新开展,还是道家在不同时期的表述,抑或是被中国化的佛学的思辨,都致力于对最高智慧的追寻。要达到这一点,必须从生活世界或者肉身的此在出发,超出这一庸常的状态,看到不在场的真实世界,把在场和不在场的事物统一为全面和整体的认识。只不过不同时期、不同的哲学家因为开端选择的失当、知识的局限和方法的限制,往往只能触及对“真理”的局部认识。
基于以上认识,我认为,提出当代哲学追求完整理解的重要任务固然很重要,但是,最重要的却是如何实现这个任务。开端、知识准备和方法因此就显得极为重要,它决定着理解事物的深度和广度。
张先生提出用想象代替思维和理性以完成横向超越,这一思路应该说是达到个人之万物一体境界的重要途径。它对于运用思维、理性和辩证的方法研究哲学问题是一个重要补充。但是,其实辩证的方法本身就包含运用想象进行理解的成分。例如,从具体上升到抽象、再从抽象走向具体,这本身就需要借助于想象。列宁事实上也肯定过想象对于认识的重要作用,他在阅读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的批语中说:“因为即使在最简单的概括中,在最基本的一般观念(一般‘桌子’)中,都有一定成分的幻想。”这里所说的“幻想”指的就是想象。中国哲学中使用“智的直觉”对现实进行抽象,同样也使用了想象的方法,否则就无法区分出闻见之知和德性之知。因此,运用想象加深对现实生活的理解是哲学一直使用的方法。西方哲学在其某些发展时期忽视想象的作用,不能说成是所有哲学都忽视想象的作用。
从马克思的实践哲学和中国传统哲学(尤其是儒家哲学)的视角来看,仅仅使用想象完成一种超越是远远不够的。想象至多能够促进理解,或者如张先生所说,它还有助于提高人生境界,形成健康人格。必须承认,提高人生境界和培育健康人格是极为重要的实践目的。但是,要做到这一点,仅仅使用想象是远远不够的。毋宁说,这其实是一个系统“工程”,既需要个人理解上的改变,也需要现实生活和社会发展条件等方面的改变。只有依靠感性、理性、辩证法和想象的结合才能彻底完成理解的任务,也只有依靠具体的实践才能带来个人和社会的改变,实现质的飞跃。否则,单纯依靠想象达到的理解只是一种局部和抽象的理解,它既不能把握现实的发展,更不能推动现实的发展。
在实现对现实或世界的充分理解之后,其实工作刚刚开始。重要的是带着这种透彻的理解去开展具体的实践,这是完成真正超越的途径。马克思在历史上实现了划时代的哲学革命,主要表现在从理论哲学向实践哲学转变,从形而上学向科学的哲学之转变。他不仅重视对现实或世界的全面和深入理解的实践,而且重视物质生产实践和社会实践。他认为对生活和现实的超越包括理解上的超越和个人实现全面发展以及具体生活得以改善意义上的超越。人的全面发展既离不开个人对于世界的透彻理解,更离不开社会发展为其提供的各方面的必要条件。如果忽视后者,只强调前者,必然导致社会发展停滞不前,也造成哲学所追求的人的自由和发展成为空话。在这个意义上说,后一种超越才是真正意义上的超越。
张先生提出的超越目标是从可见和在场的现象世界超越到不可见、不在场的世界,最终实现万物间的相融相通。不可否认,这一目标非常重要,但是,张先生似乎仍然满足于停留在理解的阶段。这一点与他对自由概念的解释有关。他认为,最高的自由不是认识必然性的自由,也不是道德的自由,而是艺术的自由。这是一种信仰的自由,也是通过艺术的直观和想象所达到的审美的自由。应该说,经过艺术而达到的自由是一种个人自由的形式,它对于个体塑造自身、创造自身具有重要的意义。但是,这种自由毕竟还是一种理解和想象上的自由,它还是传统的意志自由的一种形式。我们今天有必要继续完善意志自由的形式,使其有助于自我修养的完成。但是,人们对自由的要求是多方面的,不能以意志的自由代替所有的自由形式,更不能认为它是最重要的自由。
我们知道,近代以来,马克思实现了哲学的重要转折,即从形而上学的思辨哲学向实践哲学的转变。这一转变之所以具有革命意义,就是因为它极大地深化了人们对世界的理解,改变了传统哲学对于物质生产实践和普通劳动者的偏见。也正因为如此,它不仅批判了封建的和资本主义的意识形态,而且激发了世界范围的反殖民主义的解放运动,深刻地改变了世界的面貌。实践哲学重视对世界的全面理解,但是更重视对世界的改变。它认为主要的实践形式表现为生产实践,同时还表现为以自由、和谐和正义为目的的社会实践,例如维护劳动阶级利益的政治实践、改革的实践等等。正是通过这些具体的实践方式,过去被压迫的阶级才得以解放,也正是通过具体的实践的开展,才有了建国以来中国所取得的巨大成就和国际地位的改变。如果仅仅致力于意志和想象的自由,忽视其他更迫切、更重要的自由目标的实现,我想,这些成果是不可能取得的,我们的超越也只能是自娱自乐。
实践哲学认为,通过理解所获得的境界固然重要,但是,只有通过物质生产实践、社会实践等方式不断解决我们生活中的矛盾和难题,以实现社会与自然的和谐,实现每个人自由而全面的发展,这才是最终目的。万物一体境界的实现有助于实现这个目的,但是不能以这个境界代替最终目的。总之,中国哲学的新方向不应该是仅仅追求万物相融相通的境界,而应该是把理解所能达到的境界和实践所要达到的目的这两种超越方式结合起来,以完成对人和现实的真正改造,实现自然、人和社会的和谐发展,实现各国、各民族之间的和谐发展。
(作者为南京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讲师、南京大学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研究中心研究员;摘自《兰州学刊》2017年第1期;原题为《中国哲学何处去?——与张世英先生商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