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新宽
18世纪英国奢侈消费大讨论
文/李新宽
随着17世纪末英国消费社会的出现和形成,过去被视为奢侈的商品和服务越来越多地进入中等阶层的消费清单,甚至社会下层也通过各种渠道渗入到奢侈消费中来,奢侈消费日益成为全社会关注的社会现象,成为“没完没了争论的话题”,从而出现了两种完全不同的观点。两种意见的交锋在17世纪后期至18世纪引发了一场有几百位作者参与的奢侈消费大讨论。
在西方思想史上,从古希腊开始奢侈一直就是重要的议题。从内容上看,英国奢侈消费大讨论主要聚焦于以下四大主题。
奢侈的定义是这次大讨论的核心主题之一。奢侈的定义之争不仅是一个概念上的争论,也是解读这次大讨论的钥匙。因为奢侈的含义在17世纪中后期开始发生了重大转变,这种转变始于霍顿、尼古拉斯·巴本等人,但决定性的转折点是曼德维尔。这一重大转变的关键之处在于将奢侈的定义与道德脱钩,与经济发展挂钩。转变是从思想观念的突破开始的,霍顿列举了一系列当时被视为奢侈品的进口商品对英国的好处,认为如果摧毁了这些贸易,抵制高水平生活,英国人就会沦落为“农夫和酒鬼,伦敦城很快就会成为爱尔兰棚屋”。约翰·比尔在杂志上看到霍顿公开宣称奢侈的恶习可以使英国变得富裕的观点后吓坏了,在写给朋友的信中他捍卫传统道德,并公开反驳霍顿,要求霍顿给予回应。围绕奢侈的争论很快扩展到当时的知识圈中。曼德维尔将讨论推向了高峰,他将奢侈宽泛地定义为“一切并不直接满足人的生存需要的东西”,直截了当地挑战奢侈品和必需品的界限,公开反驳所有对奢侈的指控,认为奢侈是一项公共福利,奢侈品能够满足人们追求快乐的心理需要,人们沉溺于奢侈品能够推动商业的扩展和穷人的就业。曼德维尔“对奢侈定义的挑战设定了随后讨论的框架,更有意义的是,他将奢侈和贸易的结合开启了一个更为广阔的对商业扩展和商业社会的讨论”。曼德维尔的激进观点虽然引发了轩然大波,但也为大讨论起到了消毒的作用。之后,大卫·休谟、詹姆士·斯图尔特能够从容客观地重新定义奢侈,将其视为社会进步的力量。从此,从促进经济发展的视角来看待奢侈消费问题逐渐成为思想界的共识。
大讨论的另一个主题是奢侈与道德的关系。虽然正统派认为奢侈败坏了传统道德,但在近代早期包括一些重商主义思想流派在内的思想家都旗帜鲜明地支持奢侈的去道德化。但是保罗·斯莱克指出,对奢侈和消费者欲望极度放纵的道德反击曾在17世纪90年代获得了一致的支持,形成了道德改革的同盟,从而引发了奢侈消费道德问题的激烈争论。詹姆士·惠斯顿就抨击“懒惰、奢侈、淫逸、渎神、自然神论”以及“宗教、美德和公众正义的衰败”导致了自古到今“帝国、王国、国家的所有革命”。曼德维尔在《蜜蜂的寓言》中对“傲慢的道德家”的道德拷问提出了强烈质疑,认为众多“蜜蜂”的生活“实在是奢华安逸”,但私人的恶德引致的是公众的利益,“众多蜜蜂当中的最劣者,对公众的共同福祉贡献良多”。由于不少道德家也参与到当时的商业活动中,这样他们就采取了一个论战策略,就是承认奢侈是一种罪恶,但同时认为这是商业社会中实现富裕的道德代价。在切身利益面前,道德改革同盟很快瓦解,从而为理性看待奢侈与道德的关系提供了土壤。
奢侈消费与经济发展的关系也是大讨论的核心主题之一。W.D.史密斯认为,“讨论的基本问题是奢侈作为一宗罪或稀缺资源的一项消耗,是否应该由国家禁令限制,或者作为一种扩张的经济力量,是否应该不管其道德含意给予支持甚至鼓励”。尼尔·麦克肯德里克指出,17世纪之初的思想家还没有认识到奢侈消费的益处,把奢侈视为异国情调,因而对贸易平衡有害。到17世纪晚期,英国的思想家开始从经济方面而不是道德方面来思考奢侈问题。阿普尔比指出,“人类作为一种消费动物,具有永无止境的欲望,能够驱动经济达到繁荣的新水准,这一思想在17世纪90年代的经济作品中出现”。巴本就指出,“挥霍是一种对人有损害而不是对贸易有损害的罪恶”,因为“最能促进贸易的支出,是花在穿和住、花在装饰身体和房屋上的支出”。从曼德维尔开始,奢侈消费更是逐渐被看作是一种经济优势,能够促进穷人就业,刺激工业发展,鼓励工匠改进工艺。
在古希腊、古罗马和中世纪的观念中,奢侈损害身体健康,造成精神堕落、狂躁、懦弱,使得男人变得女里女气。这一问题在大讨论中也引起了广泛关注。乔治·切恩就认为,随着整个国家变得更奢侈、富有、挥霍,疾病就成倍增长。巴本则从另一个角度来阐述这个问题:“精神需求是无限的,人天生就有渴望,当他精神振奋的时候,他的感官就更为精致,更有能力获得快乐。当他的渴求增大,他的需求伴随着他的愿望一起增加,这些对稀有东西的愿望能够满足他的感官,装饰他的身体,促进生活的舒适、愉悦和奢华。”曼德维尔对奢侈损害健康的指控进行了驳斥,认为“追求感官享乐者亦像任何人一样悉心在意自己的身体”,“洁净的亚麻布和法兰绒同样使人虚弱。锦缎墙围、精美油画或华丽墙板,并不比不加装饰的四壁更有益健康”。
这次大讨论加深了当时社会对奢侈问题的认识,达成的最大共识是奢侈消费可以促进经济发展。
奢侈成风在当时英国社会引发了多方面的焦虑和担忧,同时随着“新奢侈品”的生产扩展,也要求重新认识奢侈消费的经济意义,这些正是这次大讨论的原因所在。
原因之一是随着奢侈消费的流行,当时一些思想家担忧奢侈消费破坏了禁奢法所要维护的社会秩序。一些道德家担心新的消费模式削弱社会等级至关重要的视觉标记,比如,一些人担忧无法将女仆和女主人区分开来,因为她们的服装太像了。英国在中世纪晚期和近代早期出台了一系列禁奢法,规定了不同等级的饮食和服装,来“限制奢侈和炫目的消费”,以维护原有的社会等级秩序。但到了17世纪中后期,“已经影响了社会中上层的奢侈会快速扩散到社会下层的担忧已成老生常谈”。特别是到了18世纪,英国奢侈消费下移,被阿瑟·扬称为“普遍”奢侈,外国评论家称之为“英国国民根深蒂固的奢侈习惯”,对此极为震惊。时尚成风的结果就是突破了原有的社会等级限制,“当贵族都仿效王公的富丽堂皇,绅士都渴望贵族的得体庄严,商人走出柜台占据了绅士的空位,混乱不止于此,直到社会最底层,他们也渴望超越属于他们的层次”。当时人们已经注意到了追求奢侈的消费模式,特别是在消费面前等级秩序和公共习俗完全被打乱,自然会引发争论。
原因之二是一些道德家对当时奢侈消费会败坏传统道德充满了焦虑。奢侈被视为“瘟疫”,“社会所有阶层都卷入到肆无忌惮的享乐追求的争议之中,穷人和富人一样都因为酷爱饮酒、沉迷赌博、轻裘肥马、花心滥交而受到严厉批评。”曼德维尔将奢侈视为美德的观点更是引发了道德家的愤慨。“今天鲜有人读曼德维尔,但在18世纪,即使是他把‘马蜂窝’直接倒在有教养的英国布道坛上和书斋里,也几乎不会比他著名的对英国社会的昆虫寓言有更大的影响了。”爱德华·亨德特也指出,“曼德维尔在整个18世纪极为声名狼藉,但并不是因为任何深埋在《蜜蜂的寓言》的对话和讨论文章中假定的经济学说。相反,是因为他宣称基督教道德在心理学上是行不通的,源于基督教的道德哲学传统服务于意识形态和社会交往目的,使得人类欲望的利己主义根源隐藏在了思想的背后”。曼德维尔对奢侈的辩护和全新的道德观成为众矢之的,成为道德家疯狂攻击的标靶。
原因之三是一些重商主义作家仍固守传统立场,担心大量进口奢侈品会破坏贸易平衡,因而与看到奢侈消费与经济发展、人民富裕正向关系的经济思想家产生了思想冲突,从而引发了讨论。阿普尔比指出,虽然在17世纪90年代构建新经济理论的材料已经出现,但旧有的贸易平衡套话一直到18世纪仍顽强地存在着。但早在17世纪70年代,一些作家开始把经济增长假定为不断扩展的需求的动态结果。巴本就认为,“时尚和服饰的改变是贸易的伟大促进者,因为它在旧衣穿破之前,就引起衣物的消费”。巴本批驳了当时英国人的一个错误观念,那就是英国人如果不买外国奢侈品,就会消费本国的商品,指出“不是身体的需要引致消费,很少的东西就能满足人体的自然需求。引起贸易的是精神的需求、时尚、对新奇物品和稀有事物的热望”。
原因之四是随着海外贸易的繁荣,过去被视为奢侈品的商品现在成为普通日用品,再加上针对新消费群体而开发生产的“新奢侈品”种类繁多,规模大增,都要求重新界定奢侈品的定义和认识奢侈消费的经济意义。随着进口奢侈品数量增大,价格下跌,它们逐渐成为普通人也能消费得起的商品,1719年什鲁斯伯里的一家杂货店就出售许多过去是奢侈品的商品。正如安格斯·麦克因尼斯所言,奢侈像一块色斑一样渗透到了层层的商店。所谓“新奢侈品”是指新发明的,比过去的奢侈品更接近于中产阶级,但仍然昂贵的高质量产品。这些新奢侈品又被称为“现代奢侈品”,主要是满足以中等阶层为主体的消费人群的不断膨胀的消费需求。这些新奢侈品“是新奇、时尚和独创的奢侈品”,具有“快乐、舒适和便利、实用、令人惬意”等特点,遵循品味和美学原则,英国制造商通过模仿进口奢侈品和工艺革新,创造出了“现代奢侈品”,从而扩展了奢侈品的种类,使参与大讨论的英国作者对奢侈品的定义不断变化,特别是面对外国商品的激烈竞争,推动本国新消费品生产的需求也促使他们重新思考奢侈消费的经济意义。
第一,通过大讨论逐步摆脱了消费的道德意识形态困扰,促进了英国人消费观念的转变,使得消费形态发生了革命性的变化,推动英国在17世纪晚期至18世纪中期左右诞生了消费社会。
在近代,道德的基础性理念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再加上在大商业时代,即使是道德改革的鼓吹家本身也参与到市场经济活动中,分享了经济发展的好处,这是大讨论能够逐渐摆脱道德意识形态的根本原因所在。奢侈与道德的脱钩并不意味着奢侈作为进步社会力量的倡导者在18世纪就能轻易取得优势,批评者仍持续不断地挑战他们的观点。但奢侈消费的激烈辩论的后果就是社会舆论能够理性平和地看待奢侈问题,消除了日常消费中的意识形态限制。人们也认识到了奢侈消费能够促进经济发展、财富增长,他们看到“哪里变得越富有,哪里的消费就越庞大”。再加上本国生产的“新奢侈品”大量涌现,从而从根本上改变了英国人的消费观念,导致“英国的普通男女拥有比以前吃穿范围更广的商品”。而且“所有阶层的生活方式和人们的条件都令人称奇地改变了”。
第二,大讨论促使英国人重新思考本国生产的消费品特点,使他们认识到,英国人必须也能够生产出与众不同的奢侈品和新的消费品来满足急剧增长的社会多样化的需求,从而促进了消费品设计和生产的创新,成为工业化的动力。
在大讨论过程中,“有益的奢侈”理论取代了“贫穷效用”理论,逐步承认在所有社会等级中生活舒适和便利同生活必需品一样有益,能够对工业形成强有力的促进。新风气促使进口商和制造商意识到,这为产品革新和时尚与设计的变化提供了大量的商业机会。英国制造商受东方奢侈品启发,充分借鉴其设计、多样性和美学特性,实践了大讨论过程中反复提到的一个核心概念“模仿”,再结合消费者的品味和时尚,进行产品创新和工艺革新,终于成功开发出本国生产的“新奢侈品”或者说“新消费品”。“这些新商品并不是以前国产产品的简单替代品,他们是用与众不同的材料和风格做成的特殊物品,供个人与家庭装饰之用,他们通常能够唤起异国情调。”这些新商品以“能买得起的价格满足了中产阶级和乡绅消费者要求的优雅品味”。正是这些产品创新和工艺革新促进了制造业的增长和生产力的变迁,马克辛·伯格认为:“博尔顿和瓦特的蒸汽机长期以来被18世纪史家看作是发明和创造的关键指示器,但是18世纪本身值得骄傲的地方是从镀银的咖啡壶到刻纹的黄铜器皿和上漆的纸型托盘等全新精细消费品的爆发。”这些消费品不但满足了消费者的需求,而且成为英国占领世界市场的利器。
第三,在大讨论过程中,奢侈成为18世纪政治经济学的主题之一,与此同时,为了避开奢侈的争议,当时人使用了“舒适”“品味”“幸福”“优雅”“体面”等词汇来描绘和界定日益丰富的物质生活,从而极大地丰富了经济和社会理论,不断刷新人们对所能达致的理想生活状态的期望,从而推动了社会的进步。
从曼德维尔之后,奢侈就不再是道德哲学讨论的主题,而成为政治经济学的主题,成为范围宽广的商业讨论的一部分,成为休谟、斯图尔特、斯密讨论的主题,并且完全与商业、便利和消费联系在一起。由于奢侈一词从古以来就具有道德的涵义,所以当时的政治经济学家为了避免陷入争议,使用“舒适”等一系列词汇来替代奢侈一词。麦克里·奥迪尔-伯尼兹指出:“使用舒适一词指代18世纪取得的物质幸福,表示物质享受和生活舒适,它为18世纪经济理论提供了一个替代奢侈的词汇。” “品味”是界定奢侈的关键词汇之一,哈奇森、休谟、艾莉森都对品味进行了系统阐述。“幸福”是另一个替代词汇,据保罗·斯莱克考证,国民幸福在18世纪得到不断的共鸣。随着文化消费的扩大,“优雅”也成为奢侈的代名词之一。波考克指出:“优雅和斯文的概念是18世纪商业意识形态中的关键因素。”按照《牛津英语词典》在18世纪的定义,体面是指“品行端方的立场,以及与此相适应的道德品质。因此在后来的应用中,指不提社会地位,或者尽管身处简陋的环境中,所具有的诚实和得体的性格和行为”。这一系列与奢侈具有内在联系的词汇的使用和探讨,极大地拓展了对奢侈的理解,丰富了当时的经济和社会理论,推动人们不断改善现有的社会状况,追求更为理想完善的社会生活。
这场大讨论从根本上改变了人们对奢侈品的定义和概念,不再从道德角度来看奢侈消费的问题,而是从商业经济角度出发,开始关注中等阶层甚至劳工等广大人群的消费动机和消费实践。随着英国奢侈品生产不断推陈出新,过去被视为奢侈品的商品现在成为日常用品,人们可消费的商品种类也随之越来越丰富,极大地提升了人们的生活质量。
(作者系东北师范大学世界中古史研究所教授;摘自《世界历史》2016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