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黄永逸
吴宇森“追捕”浪漫的探险家
文/黄永逸
在吴宇森从影40多年以来,他分别涉猎喜剧、动作、历史等多种类型的创作,并先后在中国香港、好莱坞和中国内地驻扎下来,接触不同地域的行业规则。他的“暴力美学”喂饱了那些欲通过动作片寻求快感的观众,也改变了一些不接受血腥场面的观众的固有看法。每一次吴宇森选择离开,都是为了另一个开始。吴宇森从来不畏惧改变,甚至对此感到兴奋。他是身处宇宙、感受宏观世界里人类情感的普通人,也是漫步于森林,就算迷路也不急着拿起指南针原路返回的探险家。
当肖恩还在基督像前为已故同事沉痛哀悼时,凯斯轻佻地哼唱着圣歌走进教堂,停下脚步后的他如同基督像般展开双臂,戏谑地说道:“善与恶,正与邪,永恒的战争。”凯斯似乎想与肖恩来一场口舌之战,但他没有等到肖恩的一句应答,取而代之的是几发朝向他的子弹。紧密进行的枪战让花束与灯饰接连炸裂,那群原本在地上踱步的白鸽纷纷扑棱翅膀,从基督像前飞蹿而过。这段充满“暴力美学”的片段出自吴宇森执导的电影《变脸》,白鸽与教堂,慢速枪战与双雄对峙,和平与战争总是在吴宇森的电影里成对出现,这个像是套装一样的固定搭配已成为他的标志。
“暴力美学”虽起源于美国,但是它在中国香港才逐步走向成熟。在“暴力美学”的词条里,可以看到吴宇森的名字,有人说“在众多中国香港导演中,吴宇森是运用这种电影表现手法的代表性人物”。吴宇森曾经讲过的一番话,似乎可以解释他对“暴力美学”的执念:“有些人在开枪,有些人在死亡,我当时就想人类为什么要战争呢?每一个人心中都有一个美丽的世界,只是暴力把他们改变了。”所以,比起“吴宇森在与‘暴力’二字搭不上边的环境里安排了一场枪战”这种说法,更贴合他本意的说法应该是“他将枪战的发生地设置在虔诚的教堂,为了让它看上去没那么残忍”。近些年,“暴力美学”的内容不断泛化,而吴宇森这个引领者显然比其他人都更会诠释它的含义。
1990年,吴宇森在拍摄《喋血双雄》时,第一次将“暴力美学”带入自己的电影。凭借这部电影,吴宇森获得了香港电影金像奖的最佳导演奖。于是从这部电影开始,吴宇森不断地在他接下来的作品中用圣洁的元素“包装”暴力,将它变成自己特有的电影语言。不过,虽然白鸽部部见,但它其实是全场最难控制的“熟面孔”,吴宇森在回忆起拍摄经历时笑着说:“《喋血双雄》里那场枪战戏拍了十几天,拍完一个镜头,鸽子就飞光了,所以每天都要重新买。”在吴宇森的新片《追捕》中,白鸽仍然会出现,他直言:“本来不想用,但是又舍不得。我觉得白鸽太美、太优雅了。人们很喜欢白鸽的镜头,好多人跟我说‘拜托,再用这个吧’。但是这次的白鸽会很不一样。”
这场以吴宇森为中心的“暴力美学”龙卷风,将美国导演昆汀·塔伦蒂诺也一起“卷”了进来。在第67届威尼斯国际电影节上,昆汀作为评审团主席为吴宇森颁发终身成就奖,上台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的至爱吴宇森。”这个奖对于吴宇森来说是实质性的鼓励,他说:“虽然我已经60岁,但是我觉得我还可以做更多。”当时吴宇森进入电影行业已经30余年,前3个10年他分别拍摄了喜剧片、英雄片和好莱坞电影,第4个10年他来到中国内地,想用好莱坞的技术和艺术手法拍摄中国武侠电影。虽然《赤壁》全球的票房收益表现不错,但观众的评价却是褒贬不一。在“安静”两年之后,吴宇森突然又出现在公众的视野中。由他执导、翻拍自日本经典同名电影的《追捕》,已经在今年第74届威尼斯国际电影节上,进行了全球首映。
日本电影《追捕》当年在中国上映时,引起了很大的轰动,不少人着了迷般反复多次观看。而日本演员高仓健和中野良子,更是成了大众心中硬汉与美人的标准。40余年后,吴宇森重拍了这部时代经典影片。“有压力,但是我也非常有自信。重拍这部电影最大的目的就是向原片致敬,向高仓健致敬。我们的编剧在原来的故事基础上改动了很多,使它更适合现代的社会环境,更符合现代观众看电影的氛围。而且新片中我还加入了两位女性杀手,这还是我第一次在电影中加入这类角色。她们都是很会表现浪漫的演员,会让这部电影变得更美好。”不过,吴宇森与高仓健的交集不仅仅是生者向逝者的致敬。当年《英雄本色》在中国香港上映后,破了不少影史纪录,而它就像是被引进中国的《追捕》一样,在日本也同样大受欢迎。高仓健还因此前往中国香港拜访吴宇森,表达自己的合作意向。高仓健的谦逊态度让吴宇森非常感动,不过两人共同的愿望没能在高仓健在世时达成,此次翻拍算是一次迟到了的“守约”。
如今距离原片上映已过去很多年,电影特效发展得越来越高级,吴宇森版的《追捕》也在技术处理上做了不少革新。在动作设计方面,吴宇森称他“浪漫化了”动作:“我们所有的动作设计都是基于感情发展出来的,不是单纯地为了动作而动作。”片中有一场戏,需要两个主角一侧的手铐在一起,合体成“双枪人”。如何让两人在单手被拷住的情况下,仍不受影响地躲避、进击,是吴宇森给自己出的难题。“我希望在枪战里面,可以突出两个不同文化、性格的人结合到一起,变成朋友,在枪战的过程中产生友谊。”吴宇森有这样的想法,是受他敬仰的日本导演黑泽明影响。黑泽明曾经说过:“如果动作场面里没有人性的话,是不会好看的。”每次在拍摄前,吴宇森都会先看一遍黑泽明的电影,《七武士》是他看过最多次的一部。虽然《七武士》的拍摄年份是1954年,但不管是电影拍摄技巧还是主题设定,吴宇森每次看完都会有不一样的启发。
从小吴宇森就喜欢看日本电影,这是他第一次在日本拍戏,欣喜之余也深感不易。“在日本拍电影规矩很多,比如不可以在街道拍摄枪战或是汽车追逐戏,所以我们必须变动剧本,另寻场地。”但是这并不是唯一困难的地方,主演之一的日本演员福山雅治也是一个“大问题”,吴宇森说:“拍摄时,上千名影迷就在一旁围观,很多戏也因为这个原因临时作了调整。”这些不可控因素或多或少地拉长了拍摄时间,最终影片在开机近半年后才正式杀青。
“和《喋血双雄》风格相似,里面包含了希区柯克式的悬念,它同时还是一个爱情故事。”吴宇森这样描述新片《追捕》。可以保证的是,这场在新时代下进行的你追我赶,也将始终满足“暴力美学”的天平,在激烈的动作戏中穿插一些浪漫,让情绪力度释出得刚刚好。
1986年,《英雄本色》的成功让40岁的吴宇森不再拍摄令他厌烦的喜剧电影,而是改拍枪战动作片。“年轻人都需要好的精神生活,难道每部电影都嘻嘻哈哈?我们应该去尝试,让观众看到喜剧之外还有其他类型。我相信好东西大家都喜欢看的。我可以理解观众热爱《英雄本色》的原因,那时候中国香港的年轻人是失落的一代,他们不看重传统价值观和情谊,所以我就把最普通的道德观念带进电影,比如忠义与亲情,这让观众很触动。”《英雄本色》当时只有一个故事大纲,吴宇森直接凭着自己的感觉就把电影拍了出来。
而拍摄《辣手神探》第一场戏时,吴宇森连故事大纲都没准备。当时,一个老茶楼面临拆迁,吴宇森看到茶楼里有个很长的楼梯,突然就冒出了一个想法:“如果我们的男主角从楼梯滑下来,开枪打上面的歹徒,画面一定很漂亮。于是,我们先拍了这场戏,才去写剧本。”但是,吴宇森这种灵活的创作模式到好莱坞就完全行不通了。
“在好莱坞,每个人都非常专业,他们会请很多不同的编剧写同一个剧本,在开拍前花精力去改剧本,因为拍摄时他们不允许任何临时的改动。同时他们也尊重每一个人才,不论国籍与家庭背景。电影于他们而言是非常重要的文化使命,而不是一个边缘的、可有可无的东西。”好莱坞电影产业的默认流程保证了成片的质量,但对于导演来说少了很多自由发挥的空间。即使吴宇森能够拿到影片剪辑权,但仍然要严格按照制片人与投资方的规矩行事。所以,吴宇森决定回到中国,“我希望自己可以多花点时间在中国,把在好莱坞学习到的经验传递给年轻工作者们,他们通常可以很快吸收这部分知识。我很主张年轻导演多一些文学修养,然后去学习现场的经验。”
吴宇森是感性的,他认为人类的情感是相通的,不同国家之间的语言与文化差异并不会影响观众对情感本身的理解,更不会让情感在传递过程中变质。“我们都有一份情怀,我们很爱我们的国家。我在中国香港拍了很多部片子,但毕竟地方有限,很多街道和景物都似曾相识。但是在内地我们会有更多的机会,去实现我们的想法。并且在创作题材方面,我们需要寻求对我们而言的全新意境,来拍一些更好的电影。”
虽然吴宇森好像与动作片缘分很深,但不少与他接触过的人都表示他为人谦和,是个常常把笑容挂在脸上的可爱老头儿。比如接受采访时,吴宇森会“和拍摄者逐一握手,化妆、摄影等工作人员跟他讲话时,都能看到他习惯性地前倾”,又比如有一次他比约定时间晚到了一会,落座前就频频向采访者致歉。吴宇森本人也表示自己不是特别爱拍战争片:“尤其是在好莱坞,他们认定我是一个大片导演,给到我手里的剧本都是跟动作和战争有关的。当然也不是说我不喜欢这样的题材,其实我比较喜欢拍摄一些战争里面的小人物,因为战争能够充分表现出一个人生存的勇气,他们很打动人。”
观众大概都很难忘记《英雄本色》中那个戴着大墨镜、用美金点烟的小马哥,当然《变脸》中对罪犯穷追不舍、不惜换脸套出线索的警察,《纵横四海》里向街头流浪画家露出孩子般笑容的阿占,都是经典银幕角色。这些在吴宇森电影里出现的英雄并不和“好人”百分百重合,他们的职业各式各样,甚至没有特别正经的工作,但是他们个个义字当头,用生命守护江湖道义。
在吴宇森执导的电影里,主角从没有先进武器,他们通常只配有一把手枪,于是每一枪都变得很关键。在吴宇森看来,用枪就像是古时的侠客用剑,人剑合一能使出厉害剑法,枪也是一样。吴宇森从骨子里尊敬侠客精神:“我很景仰古代的仁人志士和侠客,还有革命年代为国家争取自由和解放的牺牲者,他们对国家或者对朋友的义无反顾的牺牲精神,让我觉得很伟大,我就想用一种诗意的方式,把那些我觉得有正义感的行为表现出来。”危险的、柔情的、霸道的、念旧的,你似乎很难用一个词去准确形容吴宇森的电影,它们总是包容着两个相斥的极端,矛盾却能相得益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