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点“秋香”点“桃花”
——原创芭蕾舞剧《唐寅》人物塑造论

2017-11-20 02:46黄惠民
上海艺术评论 2017年5期
关键词:不平唐寅唐伯虎

黄惠民

不点“秋香”点“桃花”

——原创芭蕾舞剧《唐寅》人物塑造论

黄惠民

《唐寅》是苏州芭蕾舞团十周年的原创舞剧,也是国家艺术基金2017年度的资助项目。此舞剧首演于2017年9月7日苏州文化艺术中心大剧院,引起了舞蹈界的关注及观众的广泛热议……热点在于此剧中的主要人物唐寅(唐伯虎)不是明末著名剧作家冯梦龙笔下的风流才子,也不是现代电影陈思思版的《三笑》和周星驰版的《唐伯虎点秋香》,以及郭德纲版的《三笑之才子佳人》中的搞笑对象。舞剧中的唐伯虎是一位怀才不遇、痛苦无奈的江南才子。唐伯虎的一生,舞剧是如此解读的:“唐寅科场无辜受牵连而锒铛入狱,断送了功名前程。他就此看淡仕途,放浪形骸。在最消极的时候,唐寅遇见了此生的沈九娘。唐寅决定与九娘一起逃离世俗,安居于桃花庵。宁王到苏州以重金请其出山,唐寅再次被仕途所诱惑,投靠宁王。之后却发现宁王图谋不轨,唐寅的功名之梦彻底毁灭。他借酒装疯而裸露狂奔,用身体的力量爆发出对命运最有力的呐喊!而命运仿佛一直在作弄唐寅,沈九娘病故后,唐寅看穿人生无常,终于以一颗平常心等待着自己漂流到另一个世界。”那么,舞台上呈现出的唐伯虎形象是否如此呢?首先我认为,整部舞剧的故事结构、舞美、灯光、服装设计、音乐整合,以及舞蹈语汇构成了一幅现代的中国水墨画;所谓现代水墨画的特点就是“平中不平,不平当中平”。现代芭蕾舞剧《唐寅》亦如此,以国画技法中的“渗”,凸显出唐伯虎的心灵世界和情感的变化。

《唐寅》剧照 (摄影:黄惠民)

舞剧编导李莹、潘家斌认为:“在唐寅的生命里,既没有你死我活的政治斗争,也没有惊天动地的爱情故事,唐寅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江南书生……也许就是因为他的‘普通’,我们才更想要走进他、读懂他。”那么,如何将现实生活中普通的人物塑造成感人的舞台艺术形象,即:艺术家是如何来反映现实美的?我认为,这与舞剧创作者在塑造唐寅形象的过程中所采用的“聚象”形象思维有关,即把寓意深邃且动人心扉的感性形象集合起来,如舞剧中“炼狱思春、青楼邂逅、临画‘夜宴’、燕舞桃花、应招宁王、风雨落花、六如无常”。舞剧创作者将这些发生在唐寅现实生活中的故事组合在一起的目的,是让舞台上的人物形象更具有艺术个性且内涵深刻。如第一幕中的第一场“炼狱思春”,以“红袍”“父母”来刻画唐寅“科考舞弊”“仕途无望”“愧对先人”的内心痛苦。第二场“青楼邂逅”主要描述了唐寅“不平当中平”的情感线变化,当唐寅在烟花深处邂逅沈九娘时顿觉是上苍对自己的“垂怜和眷顾”,因此面对愁云九娘绘画《秋风纨扇图》的题字是“秋来纨扇何当收,何事佳人重感伤,请把世情详细看,大都谁不逐炎凉。”此时的唐寅还能心平气和地保留着对仕途的眷恋和对改变命运的期待。但第三场“临画‘夜宴’”却清晰地表达出唐寅多重变化的心灵世界,唐寅曾临摹过南唐官方画师顾闳中的作品《韩熙载夜宴图》,此画题材取自于顾闳中为了消除南唐君主李煜对自己的猜疑而在家中举办的一场灯红酒绿、声色肆意的家宴。唐寅在临摹此画时的心境正如舞剧编导李莹所说:“在唐寅临摹《韩》版的题诗‘梳成鸦鬓演新歌,院院烧灯拥翠娥。潇洒心情谁得似,灞桥风雪郑元和’中,我们看到了他在临摹此画时是如何的身临其境……一句‘潇洒心情谁得似’将画里那个功成名就的状元和画外那个艳羡功名的唐寅自然而然地勾联在了一起,从而产生臆念上的重合。”唐寅的感情之波澜由“不平当中平”转为“平中不平”:贪恋奢侈夜宴,再度欲求仕途。接着舞剧第二幕的“一场 燕舞桃花”“二场 应招宁王”“三场风雨落花”“四场 六如无常”中的唐寅心灵世界的情感波涛再度起伏:“平中不平,不平当中平”。其实,芭蕾舞剧《唐寅》中的唐伯虎的舞台形象开始并不完整或清晰可见……但观摩完整部舞剧之后,闭目时会自然而然地再现出舞剧中的两处情节与细节:“裸体狂奔”“桃花散落”。前者让人听到了书生唐寅的脚步声,后者让人闻到了桃花的芬香。所谓“裸体狂奔”讲述的是唐寅45岁时接到宁王的招聘书时,因天赐重返仕途良机而欣喜如狂,作画题诗:“画栋珠帘烟水中,落霞孤鹜渺无踪,千年想见王南海,曾借龙王一阵风。”“人言死后还三跳,我要生前做一场,名不显时心不朽,再挑灯火看文章。”可是唐寅去了之后发现宁王图谋不轨,便想奇招离去。如《明史》中记载:“察其有异志,佯狂使酒,露其丑秽。宸濠不能堪,放还。”舞台上,唐寅一路奔回桃花庵的脚步声,慌张且铿锵有力,因为这是一个心有良知且忠君才子的脚步声……

《唐寅》剧照 (摄影:黄惠民)

而“桃花散落”表达出唐寅的另外一种情感。如果说在舞剧第二幕的“一场 燕舞桃花”中唐寅的情感线是“不平当中平”:当唐寅舞弊案后又失去了第二任妻子时,青楼女子沈九娘的出现给了“山穷水尽疑无路”的唐寅“又一春”。于是唐寅娶沈九娘为妻并选择远离凡尘去桃花庵自由生活。而“三场风雨落花”中唐寅的情感又是“平中不平”,因为唐寅在诗作《感怀》:“镜里形骸春共老,灯前夫妇月同圆,万场快乐千场醉,天上闲人地上仙。”的桃园般的生活突然因沈九娘去世……使得心灵几经折磨的唐寅木然凝视着满树桃花的散落……悲痛欲绝的唐寅最后为自己的人生写下了万古绝笔:“生在阳间有散场,死归地府也何妨,阳间地府俱相似,只当漂流在异乡。”如此跌宕起伏的情感波涛让人觉得这是一部悲喜剧。何为“悲”?由于舞剧创作者“聚象”的形象思维塑造出了一位悲剧性人物唐寅,就如鲁迅的《祝福》将“改嫁、做长工、阿毛被狼吃、捐门栏、当乞丐”等一些故事组合一起而塑造出了命运悲苦的祥林嫂这个艺术形象,舞剧编导李莹、潘家斌的唐寅艺术形象的创造亦如此。他们创作中的形象思维又伴随着自己的情感体验,他俩虽然是夫妻但在创作过程中皆各自为历史中的唐寅与沈九娘形象的塑造,或感动喜悦,或哀伤愤慨;有时甚至争辩得“感情激动得沸腾”……尽管创作过程中有差异但呈现于舞台上的唐寅与沈九娘却是两人孕育中的艺术形象。这感情的投入如同一则传说:一位雕刻家在创作海中仙女时,将全部心血与情感投入其中,仙女身上的每个部位雕刻皆一丝不苟,奇迹在他完成最后一凿时出现:大理石雕的海仙女有生命了。所谓“喜”,就是舞剧《唐寅》唐伯虎形象塑造的另一个亮点,即:舞剧结尾处的情景:赤身裸体的唐寅走向一片桃花林……这不是陶渊明的《桃花源记》中的桃花,也不是唐朝诗人崔护诗篇《题都城南庄》中的桃花,她是唐寅满目创伤中的桃花,是离去的沈九娘,更是来年春天中的桃花,亦是美好明天象征性的桃花。如此这般,一个栩栩如生的生活坎坷且渴望希望的江南才子脱颖而出,他不是点秋香的唐伯虎,所谓唐伯虎点秋香是明末冯梦龙将明代小说家王同轨在自己的《耳谈》中讲述的一个苏州才子陈元超点秋香的故事改变而成的。因为历史中贫困潦倒的唐伯虎一生只娶过三位妻子,19岁的结发妻子徐氏,但唐寅25岁时其夫人病逝。后来又娶一位何氏妻子,却在唐寅考场舞弊案受难时,该妻子扔下“若待夫妻相聚,除非金榜题名时”话语离他而去,直到36岁时唐寅娶青楼女子沈九娘为妻。因此,舞剧《唐寅》在塑造艺术人物形象时既遵循史实性,又掌握艺术创作的美学性,从而在舞剧人物的长廊里留下一位典型的男性艺术形象:“不点秋香,点桃花”的江南才子唐伯虎。

作者 舞蹈评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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