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曲演员吃功夫,京剧尤甚。
不久前一个周末的晚上我又一次到中国戏曲学院的排练厅看学生们排戏。这两个大排练厅,总是灯火辉煌。只见氍毹之上,四位妙龄武旦,正手持马鞭,扎着靠旗,一遍又一遍重复地做着同样的动作。一招一式,一丝不苟。而窗外,一墙之隔的街上,便是车水马龙,霓虹闪烁,诱惑无穷……
一个不难发现的现象:京剧演员,可以随便胜任其他表演门类,比如电影电视歌唱等,这样的例子很多。像王馥荔,吴海燕,屠洪刚,于荣光,刘斌,姬麒麟等皆为京剧演员出身。但很难发现有反其道而行之的。这是因为,京剧表演需要极深的功力。
京剧艺术全面综合,技术高难,成体系的程式性和丰富的剧目,都要求演员上得台来使出“唱念做打”四功和“手眼身法步”五法来。这一切要经过长期的训练。真是三年出个状元,十年出不了一个好角儿。
京剧界都知道,一天不练手脚慢,两天不练丢一半,三天不练门外汉,四天不练瞪眼看。
梨园行光是学艺就充满艰辛。历史上,京剧教育机构叫作科班,学制一般七年。毕业后,再服务一年,所以,也称八年作科。
四大名旦之一程砚秋曾经回忆说,我六岁那年经人介绍学艺,写下了七年的字据,期满后,还要帮师傅一年,这就是八年,开始这一年还不能计算在内,实际上是九年的合同。拜师之前,母亲曾不断地和我商量,问我受得了受不了苦。我毅然地答应了。拜师后的头一天,就开始练起功来。练撕腿,的确很痛苦。坐在地上,背靠着墙,面向外把腿伸直,撕开,膝盖绷平,两腿用花盆儿顶住,姿势摆好后,就开始耗起来。练到两条腿与墙一般齐,身子和腿成为一条直线,才算成功。然后练下腰,练到手能扶着脚后跟才算成功。练下腰最忌讳的是吃东西。练功,全是一清早。有时候早晨饿得难受,偷着吃点东西再练,但是当一练下腰的时候,先生用手一扶,就会把刚才吃的东西全吐出来,这样就要受到先生的责罚。接着练虎跳、小翻儿、抢背等功课,冬天在冰冷的土地上摔过来,翻过去,一练就是两三个钟头。练跷功,一天不许拿下来,练完功后也不许摘下跷来休息。给先生家里做事儿,像扫地扫院子打水等体力劳动都得干,并不能因为绑着跷就减少了这些活。你干活稍微慢一些,就会挨他的打。
学生不能搞特殊,即使家境好的孩子也一样待遇。谭富英六岁进富连成。那是冬天,谭母怕孩子受冻,就送了一件皮袄到富连成。社长叶春善见了大为生气:我这儿的孩子穿着打扮都是一样的,不能让他们谭家破这个例,让他们把皮袄拿走,要不然让他们再送百八十件儿来,让所有学生都穿着也光鲜好看。
一生演出了480多个剧目的李万春,回忆他的练功之路:在屋顶上钉个钩子,用粗绳子拴上滑车,吊嗓子之前,先把脚伸进绳套,用滑车把腿吊起来,然后开始吊嗓子。每次吊嗓子得用一个多钟头,吊完这出放下先吊上去的这条腿,换上另一条腿。吊腿、吊嗓子,两下夹攻,特别累人,遍体流汗。学唱的时候,如果一遍没学好,师傅就让把手放在桌子上,手心朝上。唱对了,他的红木板敲得就轻,如果唱错了,他敲得就重。一会儿工夫儿手被打得又红又肿,鼓溜溜的,换上另一只手来。有时候半天课上完了,两只手肿得老厚老厚,跟个小馒头似的,火烧火燎,疼痛难忍,吃饭的时候连筷子都拿不了。
练功吃苦,生活也遭罪。著名架子花脸袁世海回忆他的富连城生活:50多人住三间房,汗味儿和窜鼻子的臭脚丫子味儿不断散发出来。学生们每天练功演戏出了很多汗,半月才洗一次澡,平时大都不洗脚,屋子里的气味可想而知。
有“丑角泰斗”之称的艾世菊曾经说:坐科从前管它叫“蹲大狱”。科班的生活单调乏味,每天除了练功学戏排戏演戏外,别的活动一概没有,再加上体罚制度,可不是跟监狱仿佛吗?一年的盼望只有两天:祭神和封毯子。阴历三月十八祭神是富连成传统的节日,就是吃喝玩乐痛快一天,等于科班过年。封毯子是在腊月二十四,看功老师发话把毯子卷起来封毯子了,于是我们就把练功的毯子一卷,贴上封工大吉的红字条。第二天一早,社长宣布:从今天起,放假。三十晚上回来,别误了初一的戏。在家这几天别胡吃海塞,走道留神汽车。然后每人发一块钱,放假了!除夕晚上必须回校,从此又算开工了。
如此说来,坐科,一年只有四五天的假期。
著名刀马花旦演员张正芳,1945年毕业于上海戏剧学校。她曾经说:祖师爷传下来的梨园法规:不打不出功。记得那时最怕的就是“打通堂”,就是一人犯规,集体挨打。比如男女生之间不许讲话,如果不遵守,先生就打通堂。再比如一进校门,必须都说北京话,如果不遵守,也同样打通堂。不过今天回想起来,我们所以能有扎实的基本功,也许与当初这些老规矩有关。
是的,京剧之所以辉煌了百余年,与从事京剧藝术的演员们的刻苦用功,从而达到登峰造极的水平,是不无关系的。当然,体罚不足取。
当下,社会正在呼唤工匠精神。我觉得应该在京剧里找找。
学者杨早说,这个时代没有耐心,你一定得有啊。
卓别林曾经有言,一个人如果想在艺术上有所成就,一辈子是不够的。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