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莹,姜维东
(长春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吉林 长春 130032)
高句丽弃婴传说探源
高 莹,姜维东
(长春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吉林 长春 130032)
高句丽弃婴传说是高句丽始祖传说中的一部分,在内容上与夫余、周族始祖传说有相似性,而它的形成也必然与此二者有关联。高句丽弃婴传说并非是简单地仿照他族传说而成,而是同时受到生活习俗、图腾信仰、祖先崇拜等多种因素的影响而形成的。
高句丽;弃婴传说;夫余
在我国古代,“弃婴”传说的存在是很普遍的,高句丽弃婴传说就是其中之一。高句丽弃婴传说对于研究高句丽的历史、文化、历代王族等都有重要的研究价值,那么对于其产生的原因、对早期其他传说的承袭情况、存在的合理性等都是需要深入探究的。需要肯定的是高句丽弃婴传说是存在对周族始祖传说、夫余始祖传说等相似传说的承袭因素的,那么要对高句丽弃婴传说进行探源,就需要先弄清楚早期的弃婴传说是否有其产生的相近事件,即其产生的历史基础。
传说并非凭空出现也并非完全的史实,但必定有其可依托并由此发展变化的历史事实作为基础,且不同的传说有其特定的形成原因,包括原始的图腾信仰、祖先崇拜、因袭前例等,它的形成是有因有果有目的性的。中川立幸在《怪胎神研究》一文中表示“神话的产生不是毫无依据的,而是现实生活的集中而又曲折的反映。”[1]与弃婴传说的产生密切相关的是,在我国乃至世界古代广泛存在的“食子”“弃婴”与“试婴”习俗,这些习俗与我们所知的弃婴传说的内容具有很强的相似性,可以为弃婴传说的产生提供形成基础。
在文献中存在关于“食子”习俗的记载,《列子》卷第五《汤问》篇有载:“越之东有辄沐之国,其长子生,则鲜而食之,谓之宜弟。”[2]又《墨子》卷十三有载:“楚之南有啖人之国者桥,其国之长子生,则鲜而食之,谓之宜弟。美,则以遗其君,君喜则赏其父。”[3]“食子”习俗可能是出现在母系氏族向父系氏族过渡阶段存在的血缘关系不明、财产继承存在分歧等背景下,为了保证次子的继承权而舍弃长子。在文献中关于“弃子”习俗的记载也是存在的,如在睡虎地秦简《日书》乙种《生》中有载:“凡己巳生,勿举,不利父母,男子为人臣,女子为人妾。庚子生,不出三月必死。”(简二四七)[4]李志刚在《中国上古时期的“生子不举”》一文中对这段文字作了解释,并在后文表示上古时期生子之事是要经过占卜的,祥则养,不祥则弃[5]。此外,在文献中也存在关于“试婴”习俗的记载,如《博物志》卷二有载:“妇人妊娠七月而产,临水生儿,便置水中,浮则取养之,沉便弃之,然千百多浮。”[6]这是对“獠”人“试婴”习俗的记载。其实不仅在中国古代存在试婴习俗,在世界范围内也存在,如子慧娟的《云南少数民族“弃子”母题研究》一文中提到的斯巴达人将新生儿置于恶劣的自然环境中试探其是否强壮[7]。
在古代人们对世界的认知能力有限时,往往会因为宗教、信仰等原因发生弃婴这一类事件,人们常对不可解的高于自身的自然力量进行神化,这也就出现了“试婴”的习俗。所以说在古代弃婴习俗是真实存在的,至于后来发展成为神异传说,则是经过后人根据自身所处时代的特点、祖先崇拜、对自身民族产生的探源的需要等进行再创作而成的。
关于高句丽弃婴传说的记载最早的是好太王碑,但是最详细的则是《魏书》,《魏书》中记载:
“高句丽者,出于夫余,自言先祖朱蒙。朱蒙母河伯女,为夫余王闭于室中,为日所照,引身避之,日影又逐,既而有孕,生一卵,大如五升。夫余王弃之与犬,犬不食;弃之与豕,豕又不食;弃之于路,牛马避之;后弃之野,众鸟以毛茹之。夫余王割剖之,不能破,遂还其母。其母以物裹之,置于暖处,有一男破壳而出。及其长也,字之曰朱蒙,其俗言“朱蒙”者,善射也。”[8]2213
高句丽弃婴传说是典型的“山野异物型”弃婴传说,这种模式与周族和夫余的始祖传说如出一辙,同是母亲受孕异于常人,生子形态怪异,被弃后经历多重险阻,受到动物保护不死。但三者之间还是存在不同的,并非完全一致,不能由此就下定结论说高句丽弃婴传说与夫余始祖传说中弃婴部分属同一传说。下面将周族始祖传说和夫余始祖传说中的弃婴部分列出,以便清楚的对比三者之间的差异。
对周族始祖传说的记载最早的是《诗经·大雅·生民》,而司马迁《史记》中记载周族始祖传说稍晚,但是内容更通俗易懂,二者基本相同,只是在生子形态上有所出入,本文主要采用《史记》中记载:
“其母有邰氏女,曰姜原。姜原为帝喾元妃。姜原出野,见巨人迹,心忻然说,欲践之,践之而身动如孕者。居期而生子,以为不祥,弃之隘巷,马牛过者皆辟不践;徙置之林中,適会山林多人,迁之;而弃渠中冰上,飞鸟以其翼覆荐之。姜原以为神,遂收养长之。初欲弃之,因名曰弃。”[9]111
《论衡》中记载了夫余始祖传说中弃婴部分的内容:
“北夷櫜离国王侍婢有娠,王欲杀之。婢对曰:‘有气大如鸡子,从天而下我,故有娠。’后产子。捐于猪溷中,猪以口气嘘之,不死;复徙于马栏中,欲使马藉杀之,马复以口气嘘之,不死。王以为天子,令其母收取,奴畜之。名东明。”[10]88
通过对比可以发现,三者的不同之处在于有孕因由、产子形态、受动物保护的神异之处和遗弃之地四个方面,下面将根据这几点列表以便于分析:
表1
通过上表可以清晰的看出三个传说之间的不同与联系。对于高句丽弃婴传说研究最重要的是后三点,首先是生子形态,表面上只有高句丽弃婴为卵生,但是对于周族始祖后稷的出生形态其实是存在疑点的。《诗经·大雅·生民》中对后稷出生时的形态表述是“诞弥厥月,先生如达,不坼不副,无菑无害。”对于“先生如达”的理解在学术界尚存在分歧,有学者认为“先生如达”是指胎儿出生时胎衣完整,如同卵状,而也有学者认为“先生如达”是指生时容易,究竟哪种说法是正确的还不能下结论,但是可以说存在后稷为卵生的可能。那么由此也可以说高句丽弃婴的卵生形态是继承周族传说的,这种说法存在一定的可能性。其次是神异之处,从三者的神异之处上可以明显看出高句丽弃婴传说是同时承袭了夫余和周族始祖传说的,或者可以说是将二者结合后变为自己的传说中的一部分。同时应该注意到,在涉及的动物中,高句丽弃婴传说多出了犬和牛,这可能是结合了高句丽自身的生活环境。高句丽早期经济来源是以渔猎为主,采集为辅的,所以犬和牛是必不可少的。最后是遗弃之地,通过上表可以看到,高句丽弃婴传说中的遗弃之地基本上包括了所有夫余和周族弃婴被遗弃的地方,可以说又是一种先结合后继承的方式,高句丽弃婴传说中的“路”正对应了周族传说中的“隘巷”,“野”则对应了“平林”和“寒冰”。
高句丽弃婴传说在内容上是具有合理性的,是完全符合其民族特性的,也可以说是在行成过程中又加入了具有本民族特性的因素,它的形成并非是简单地继承。高句丽弃婴传说的形成是在有选择性、有目的性的对周族和夫余传说进行承袭的基础上,依据本民族的特征进行再创造,最后才会形成一个定式,受到高句丽人的深信并祖祖辈辈流传下去。
首先,朱蒙之母是感日而有孕,这反映了对太阳神的崇拜。“感日”从表面上看是对太阳的崇拜,但追究本源也是对神的崇拜。古人认知水平有限,对所生存的世界充满了未知,太阳对于人们的作息、生产、渔猎等都有着重要的作用,但是人们无法解释这种能量,所以对其赋予了神的身份。高句丽人的经济来源是集渔猎、农耕、采集为一体的,一定存在对太阳的崇拜,所以日照有孕对于高句丽传说是合理存在的。
其次,卵生和“众鸟以毛茹之”二者的出现也符合高句丽本民族特性的。姜维东《高句丽卵生传说研究》一文指出“高句丽的自然环境是‘多大山深谷’,在这种‘大山深谷’的情况下,如果只是自己发展,必然会有一定的‘鸟’崇拜信仰,也自然会形成‘卵生’传说的。”[11]需要指出的是,对于鸟图腾的信仰早在殷商之时就已经出现了,如《诗经·商颂》有载:“玄鸟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宅殷土茫茫。”[12]又《史记·殷本纪》亦有载:“殷契,母曰简狄,有娀氏之女,为帝喾次妃。三人行浴,见玄鸟堕其卵,简狄取吞之,因孕生契。”[9]91这些是对商始祖契的出生传说,从这些记载中不难看出浓厚的鸟图腾信仰。其实对于鸟图腾的信仰在高句丽相关史料中也有记载,如《魏书.高句丽传》有记载高句丽人以头插羽毛来辨别地位的高低:“头著折风,其形如弁,旁插鸟羽,贵贱有差。”[8]2215《隋书.高句丽传》有相同记载:“人皆皮冠,使人加插鸟羽。”[13]结合图腾信仰中的鸟图腾信仰来解释为何是卵生,以及为何最后是“众鸟以毛茹之”而存活下来是行得通的。图腾神话表现为氏族与某种动物、植物的关系,甚至是非生物之间的超自然的亲属关系。感生神话则是按照当时人的无知观念,将人类自己的存在作为观察自然界、外在世界的思想基点,并作为一切其他存在者的标准[14]。高句丽弃婴传说的类型或许可以说是图腾神话和感生神话的结合体。
最后,弃婴被弃后经历种种磨难并得益于诸多神异现象而存活下来。首先,正如《论衡》所言,古人普遍相信:“凡人禀贵命于天,必有吉验见于地。见于地,故有天命也。验见非一,或以人物,或以祯祥,或以光气。”[10]84朱蒙经历了被弃与犬豕、被弃于路、于野一系列磨难并不是随意设置的,而是如《论衡》中所述的为了显现朱蒙异于常人、生附神异、受命于天。这种将祖先神化的例子在我国古代有很多,如徐偃王、后羿、乌孙王昆莫等,都是将先祖的经历传奇话,最后达到借助磨难来体现生命的神异性的目的[15]。其次,在高句丽弃婴传说中,在借助磨难来烘托朱蒙神异于常人的同时,还设置了“犬豕不食”“牛马避让”“众鸟以毛茹之”等一系列神异事件,这些事件进一步增加了朱蒙的神异性,同时也是用这些神异现象来表明朱蒙是上天之子,河伯外孙,生而神异。上述这些神异现象中国所包含的各要素是符合高句丽的经济文化与生活环境的。对于古人对祖先加以神话的原因,曹书杰《后稷传说与稷祀文化研究》一文中表示“对自己英雄祖先的人为加以神化,对某些现象、过程作出神话的解释或演绎,使之更加神奇感人……这种神化祖先的现象,几乎在每一个民族的历史发展中都曾存在,它不仅仅是崇拜祖先情感的体现,也是古人探讨人类产生、演进等问题认识水平的反映。”[16]
关于高句丽弃婴传说,无论是在情节的设置上还是在要素的选择上都是具有合理性的。传说中提到的猪、狗、牛、马、鸟、路、野等都是符合高句丽民族特性的,这不仅是对早期传说的承袭,更是种选择。高句丽弃婴传说的源头不仅仅是夫余始祖传说或周族后稷传说,也包括了自身民族的图腾信仰、祖先崇拜、自身生存环境的认知等。
[1]西川立幸.怪胎神研究[D].华东师范大学,2006.
[2]列子[M].景中,译注.北京:中华书局,2007:115.
[3]墨子注释本[M].孙波,注释.北京:华夏出版社,2000:205.
[4]睡虎地秦墓竹简整理小组.睡虎地秦墓竹简[M].北京:文物出版社,1990:254.
[5]李志刚.中国上古时期的“生子不举”[J].古代文明,2011(03):59-70,113.
[6]张华.博物志[M].四库笔记小说丛书(影印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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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魏收.魏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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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姜维东.高句丽卵生传说研究[J].东北史地,2009(03):53-61.
[12]诗经译注[M].周振甫,译注.北京:中华书局,2002:5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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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朱凤祥.“玄鸟生商”——商族人原始崇拜的内涵及演变[J].商丘师范学院学报,2007(10):15-18.
[15]萧兵.世界神话传说里的英雄弃子——比较文化学的一个实例分析[J].国外文学,1984(03):67-81.
[16]曹书杰.后稷传说与稷祀文化研究[D].东北师范大学,2003.
A Study of Gaogouli Abandoning Legend Origin
GAO Ying,JIANG Wei-dong
(School of History and Culture,Changchun Normal University,China 130031,China)
Gaogouli abandoning Baby is a part of her forefather legend similar to Fuyu and Zhou,to which the development of Gaogouli abandoned legend should be related,and which is not simply an imitation of other legends but also affected by the lifestyle,the totemic belief and ancestor worship,etc.
Gaogouli; abandoning legend; Fuyu
K312.31
A
1008-2395(2017)05-0116-04
2017-05-06
高莹(1992-)女,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历史文献学研究。姜维东(1971-)男,研究员,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东北地方史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