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灵宝玉的今生
——从西游到红楼:石头的脱胎换骨(三)

2017-11-16 13:38
西南学林 2017年2期
关键词:宝玉权力女儿

申 江

(昆明学院人文学院)

作为齐天石脱胎换骨的对立面——补天石,甫一出现在《红楼梦》开端,就是一副多余石的姿态。当他变幻成通灵宝玉时,面对即将进入的“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缨之族,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第一回),其原始冲动本是对想象中荣华富贵、红尘幸福的向往,却不可能不面对生存现实中各种荒诞、乖谬、苦难对梦想的打击,以及自己灵魂深处女娲弃石的天分资质与早已被儒家改造成型的世界之间无可避免的矛盾冲突。如果说知本辨味、知源识流的基因追溯是考察女娲弃石前世的意义,围绕通灵宝玉的一切,以及他所有的想法和作为,则是曹雪芹为我们展示的女娲弃石今生。

要是《红楼梦》只能将女娲石昨天的模样与故事重复一遍,意义也不算小,因为这些模样在儒家的文化图册里已经扭曲走样,故事更加悲壮。然而通灵宝玉就是通灵宝玉,讲述昨天故事非其主要目的,展示当下个性、记录今生悲欢,才是其托胎出现的最大目的,不仅起女娲古石于湮没,更活女娲精神于当下。曹雪芹与自己的精神偶像阮籍一样,因为太清醒而痛苦、太孤独而绝望,犹如放着仕途经济康庄大道不走,偏要涉险坎坷崎岖的小说主人公,“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韶光,于国于家无望。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绔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第三回)这两首仿世俗之口评点宝玉的“西江月”,替一切偏离主流、自我放逐的弃石写出世俗印象。《红楼梦》的通灵宝玉,却是对权力膜拜、宗法价值甘之若饴,匮乏自我拯救能力的中国文化希望所在。这块通灵宝玉最大的作为或曰特色,就是试图建立一种新型宗教信仰“女儿教”的努力。

第二回冷子兴讲述贾府宝玉:

子兴冷笑道:“万人皆如此说,因而乃祖母便先爱如珍宝。那年周岁时,政老爹便要试他将来的志向,便将那世上所有之物摆了无数,与他抓取。谁知他一概不取,伸手只把些脂粉钗环抓来。政老爹便大怒了,说:‘将来酒色之徒耳!’因此便大不喜悦。独那史老太君还是命根一样。说来又奇,如今长了七八岁,虽然淘气异常,但其聪明乖觉处,百个不及他一个。说起孩子话来也奇怪,他说:‘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你道好笑不好笑?将来色鬼无移了!”雨村罕然厉色忙止道:“非也!可惜你们不知道这人来历。大约政老前辈也错以淫魔色鬼看待了。若非多读书识事,加以致知格物之功,悟道参玄之力,不能知也。”

第二回贾雨村讲述甄府宝玉:

说起来更可笑,他说:“必得两个女儿伴着我读书,我方能认得字,心里也明白,不然我自己心里糊涂。”又常对跟他的小厮们说:“这女儿两个字,极尊贵极清净的,比那阿弥陀佛、元始天尊的这两个宝号还更尊荣无对的呢!你们这浊口臭舌,万不可唐突了这两个字,要紧。但凡要说时,必须先用清水香茶漱了口才可,设若失错,便要凿牙穿腮等事。”其暴虐浮躁,顽劣憨痴,种种异常。只一放了学,进去见了那些女儿们,其温厚和平,聪敏文雅,竟又变了一个。因此,他令尊也曾下死笞楚过几次,无奈竟不能改。每打的吃疼不过时,他便姐姐妹妹乱叫起来。后来听得里面女儿们拿他取笑:“因何打急了只管叫姐妹做甚?莫不是求姐妹去说情讨饶?你岂不愧些!”他回答的最妙。他说:“急疼之时,只叫姐姐妹妹字样,或可解疼也未可知,因叫了一声,便果觉不疼了,遂得了秘法。每疼痛之极,便连叫姐妹起来了。”你说可笑不可笑?

甲戌脂批:“凡写贾家之宝玉,则正为真宝玉传影。”这一真一假两个活宝,对女儿的膜拜信仰简直就是天分使然,自幼可鉴。如前所析,《红楼梦》往往先从甄氏(真事)入手,牵出贾语(假语),以喻神话之影与现实之形的互动相随,两个宝玉名二实一,互补印证。小说现实叙事对贾宝玉日常生活中诸多女儿信仰的描写人人可鉴,与通过子兴讲述出来的情形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有意思的是冷子兴刚刚作出“将来色鬼无疑”的判断,贾雨村随即予以否定,说出一番“正邪两赋”的道理:

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恶两种,余者皆无大异。若大仁者,则应运而生,大恶者,则应劫而生。运生世治,劫生世危。尧,舜,禹,汤,文,武,周,召,孔,孟,董,韩,周,程,张,朱,皆应运而生者。蚩尤,共工,桀,纣,始皇,王莽,曹操,桓温,安禄山,秦桧等,皆应劫而生者。大仁者,修治天下;大恶者,挠乱天下。清明灵秀,天地之正气,仁者之所秉也;残忍乖僻,天地之邪气,恶者之所秉也。今当运隆祚永之朝,太平无为之世,清明灵秀之气所秉者,上至朝廷,下及草野,比比皆是。所余之秀气,漫无所归,遂为甘露,为和风,洽然溉及四海。彼残忍乖僻之邪气,不能荡溢于光天化日之中,遂凝结充塞于深沟大壑之内,偶因风荡,或被云催,略有摇动感发之意,一丝半缕误而泄出者,偶值灵秀之气适过,正不容邪,邪复妒正,两不相下,亦如风水雷电,地中既遇,既不能消,又不能让,必至搏击掀发后始尽。故其气亦必赋人,发泄一尽始散。使男女偶秉此气而生者,在上则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为大凶大恶。置之于万万人中,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万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万万人之下。若生于公侯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若生于诗书清贫之族,则为逸士高人,纵再偶生于薄祚寒门,断不能为走卒健仆,甘遭庸人驱制驾驭,必为奇优名倡。如前代之许由、陶潜、阮籍、嵇康、刘伶、王谢二族、顾虎头、陈后主、唐明皇、宋徽宗、刘庭芝、温飞卿、米南宫、石曼卿、柳耆卿、秦少游,近日之倪云林、唐伯虎、祝枝山,再如李龟年、黄幡绰、敬新磨、卓文君、红拂、薛涛、崔莺、朝云之流。此皆易地则同之人也。

此论所举大仁、大恶两类人群,基本就是符合孔孟正统标准的“安天”儒学官方偶像,与觊觎最高权力、威胁帝位而非皇权的“争帝”草莽偶像,两者都是权力生存者。针对这两类人物,雨村略而未及的两极评说标准,除肤浅的为善、作恶面具外,更有一条解读历史的中国人都很关心的标准:权力合法性。不用说,在这条以儒家为判官的标准面前,大恶人群是最没有申辩权的,暴君、乱臣两顶帽子,足以置其于十恶不赦,宜乎大恶。然而经过隐恶扬善的大仁与经过屏长揭短的大恶,都不是真实的历史人物,打着替天行道、奉天承运、安天保民旗号的胜利大仁,与失败大恶并无本质区别,或仁或恶,不过还是成王败寇逻辑的产物,不值一辩。作者随即巧借子兴之口,点明大仁与大恶的权力角逐共性:

子兴道:“依你说,成则王侯败则贼了。”雨村道:“正是这意……”

至于第三种人,雨村用亦正亦邪评之,所举名单略显混乱,上至风流帝王,下到著名优倡,中间还有文人逸士。如果一定要找出共性的话,就是多情擅艺、游离主流而成儒家标准下的非主流存在,有点文艺中人的风流本色意味,只能说代表雨村非此即彼、兼纳中间的僵化认识水平,低估了陶潜、阮籍、嵇康等人境界。雨村只从儒学的体制内标准看人,分类方式机械,无法准确涵盖他们的离经叛道本质,特别宝玉,既不沾孔孟程朱之正,也不染桀纣曹桓之邪,与其说亦正亦邪,毋宁称非正非邪,是雨村的儒家正邪两赋标准无法网络的另一种人:体制外生存、权力外批判。这种另类相对于儒学之正,并非隔靴搔痒或者隔岸观火的逍遥自在与任诞风流,具有不同于大恶之辈暴力破坏性的精神破坏力,如同历史上曾经有过的女娲弃石,用自己的独立思考与自由精神,成为儒学文化的全民公敌。通灵宝玉附体的主人公打造“女儿崇拜”的最大意义,就是对儒教权力崇拜最核心的文化基石——男权文化的揭露挑战。

先看与“女儿教”相对的贾府儒教文化在书中的四种典型表现。

一是君尊臣卑、主尊奴卑的身份秩序。

颂圣与感沐天恩,是小说中贾府男人最大的本分,代表君王现身的贵妃贾元春省亲时,哪怕面对自己的祖母、父母辈,也不再是天伦下的贾府女儿,而是儒教人伦下与皇帝一样高人一等的权力存在,令全家叩首称臣。最滑稽一幕自然是贾政参拜女儿时发自肺腑的表白:

贾政亦含泪启道:“臣,草莽寒门,鸠群鸦属之中,岂意得征凤鸾之瑞。今贵人上锡天恩,下昭祖德,此皆山川日月之精奇、祖宗之远德钟于一人,幸及政夫妇。且今上启天地生物之大德,垂古今未有之旷恩,虽肝脑涂地,臣子岂能得报于万一!惟朝乾夕惕,忠于厥职外,愿我君万寿千秋,乃天下苍生之同幸也。贵妃切勿以政夫妇残年为念,懑愤金怀,更祈自加珍爱。惟业业兢兢,勤慎恭肃以侍上,庶不负上体贴眷爱如此之隆恩也。”(第十八回)

这里没有一丝一毫父女关系、天伦之情的意思,有的只是君臣名分、人伦之道的乖谬,堪称黑色幽默之至。原因只有一点:贵妃是与“君父”齐名的母仪,臣子就是臣子,哪怕你是贵妃的父母尊长,活画出君臣人伦反自然、反人类的丑陋。此前当朝廷召见贾政时,合府上下不知底细,担忧祸福,人人如履薄冰的可怜相,活画出随时担心龙颜无常的生命卑微,即便你是朝中权臣。皇权专制下的人群,就是这样依身份划定尊卑,贵贱分明,毫无生而平等的人权意识、普世价值可言。

然而就是这样一群匍匐在皇权脚下的卑微权臣及其家人,一旦回到自家天地、成为家中天子时,立即开始身份转化,让子女、下人成为龙威下的自己,轻则颐指气使、呵斥不满,重则惩心罚体、剥夺生存。从贵妃脚下的奴才变成儿子面前的严父,贾政转换得非常自然;从娘娘面前的臣妇变成丫鬟面前的王母,王夫人同样行云流水。无论儿子有多少礼数、多少委屈,无论奴婢下人付出多少、辛苦多少,都是命该如此,没有一丝一毫的平等意识,还会因为某次偶然的差池,对骨肉、丫鬟痛下狠手。这边刚刚“含耻辱情烈死金钏”(第三十二回),那厢又在“不肖种种大遭笞挞”(第三十三回),贱如草芥的丫鬟与贵如美玉的公子,在父令母威面前都是君权父权的羔羊,自然法则虽是大食小、小吃虾,奈何物有大小是天然,而人分尊卑是人为。身为奴婢的丫鬟,还得对主子给自己提供做奴婢的机会感恩戴德,庆幸自己暂时做稳了奴隶。

当然,值得一提的还有君权伦理与臣民道德的不同尺度,同样是爬灰乱伦,发生在帝王身上就会变成白乐天等文人笔下的“长恨歌”感天动地,出现在贾氏宁府则会成为不齿于君子的“好事终”。

二是权势至上、放逐神性的权力秩序。

《红楼梦》男性生存的第一要务,就是仕途经济。做官、做大官,既是红楼男性的最高人生理想,也代表了儒文化环境下古今世俗的第一追求,无权官小就是生存失败,有权官大就是人生成功。何谓“仕途经济”?高雅解释是经世济民的权为民所用、利为民所谋,潜台词却是有权就有钱,即先争取功名进入官场,利用权力攫取金钱,再用金钱谋取更大权力,再用权力谋取更多金钱的“良性循环”,譬如秦之吕不韦、汉之梁冀、晋之石崇、唐之杨国忠、宋之蔡京、明之刘瑾、清之和珅、民国孔宋、今之好公仆。皇权专制何以不可能遏制贪腐?因为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最好的榜样就是帝王自己;司法的力量是有限的,最大的王法就是权力。以贾雨村为代表的男人对此都心领神会,从第一回亮相起,做官的梦想就让他风尘仆仆、宦海沉浮、通关叩路。为了巴结权势,他可以草菅人命,乱判葫芦案;为了不忘初心,他可以忘恩负义,无视甄女;为了保护权位,他可以放逐门子,清除隐患。权力,只有权力,才是创造男人历史的动力,才是贾雨村及其同侪的崇高所在。“时逢三五便团圆,满把晴光护玉栏。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第一回)还是士隐先生聪明,一听就明白这哪是在赞叹姮娥仙子,分明是在赞美官场月亮,遂成全初心,慷慨解囊。

雨村同志不过开了个场,定了个调,随后描述的一切,无不精彩纷呈,奇招迭出。为了整个家族的权力利益,政老下了最大一盘棋,卖女求荣却又人人争羡,将亲生闺女亲手送上龙床,满足龙体淫欲的同时,也给整个家族带来莫大光荣,一本万利的权色交易令薛姨妈一家艳羡不已,遂有携女进京待选。随着“贾元春才选凤藻宫”的进展,贾府的权力荣耀上升到顶点,人人喜气洋洋。而在元春这边,一句隔帘含泪,写出多少可怜与辛酸,尤其书中没有涉笔的后宫真实:“田舍之家,虽齑盐布帛,终能聚天伦之乐;今虽富贵已极,骨肉各方,然终无意趣!”(第十六回)为了阿哥心结,忠顺王府借戏子出逃做文章,寻找皇亲国丈贾府的难堪。为了荣府权力,赦老与政老暗中过招,几番风雨后不见彩虹唯感凋零,从觊觎鸳鸯、抄检园子到中秋许愿,无不晃动着赦老运筹帷幄的身影。为了荣耀宁府,贾珍可以贿赂权贵,让秦可卿死封龙禁尉(第十三回)。为了反庶为正,贾环不惜使出阴招,下狠手烫伤宝玉,或者手足耽耽小动唇舌;赵姨娘则联手马道婆,用巫术手段诅咒害人,魇魔法姊弟逢五鬼(第二十五回)……。甚至在下人世界,为了强调自己大丫头的位置,秋纹与碧痕也可以将小红骂得狗血溅头(第二十四回);为谋妾分,袭人也会向王夫人主动投名(第三十四回);为争肥缺,秦显家的也可以与柳嫂子围绕主厨一较高下(第六十一、六十二回)……

权力只是手段,财富与享乐才是目的。政权与财权,历来是不可或分的好兄弟,权力一朝在手,官商经济、垄断经营、索贿受贿、买官鬻爵等中饱私囊、小官大贪的权力衍生现象就会拼命繁殖,争取利益最大化。大明宫掌宫内相戴权将龙禁尉转手一卖,就收了贾珍的一千二百两银子(第十三回);王熙凤为了三千两银子干预司法,弄权铁槛寺,间接害死两条青春有爱的生命(第十五回);赦老为了二十把古玩扇子,可以将扇主石呆子弄得家破人亡,连儿子都看不下去(第四十八回);六宫都太监夏守忠(下手重)为了二百两用于房地产投资的银子,公然打发手下到贾府“借钱”索贿,而且还是常态(第七十二回)。“此书只是着意于闺中,故叙闺中之事切,略涉于外事者则简,不得谓其不均也”(甲戌本凡例),限于描写闺中事务为主,《红楼梦》对这些权力衍生现象的描写相当克制,无法与超出想象的各种官场现实相比,算是窥斑见豹。

一幕幕逐权谋利好戏陆续开唱,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用贾探春的话说,“咱们倒是一家子亲骨肉呢,一个个不像乌眼鸡,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第七十五回)

可知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是古人曾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第七十四回)

然而这种自相砍杀是免不了的,为了魅力无穷的权势,良知算什么?信仰算什么?正义算什么?膜拜权力神通的贾府文化,以王熙凤弄权时所云为代表,权贵中人心理尽在其中:没有神性敬仰就会不知敬畏,没有敬畏就会无法无天!在所向披靡的权力神通面前,在权力的最高象征天子面前,上帝就是个笑话,良知就是个屁!为了自己的“正宫”地位,保住所谓的母子名声,垂目慈悲的王夫人继羞死金钏后,对女儿教主的大本营怡红院使出最大杀手锏,借抄检为名将晴雯、芳官、蕙香等眼中刺一并发落,顺带扩大战果,将紫菱洲的司棋、藕香榭的入画牵连收拾(第七十四回),最后死的死、散的散,整个贾府与大观园从此笼罩不祥,只待更厉害的“王夫人”出手,更大的“抄检”出现,走向食尽鸟投林。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

三是血缘至上、爱有等差的宗法秩序。

宗法文化的亲亲原则,集中暴露出儒教男根崇拜的原始宗教情结,因为维系它的逻辑只有一点:血缘关系。孔子其名,宜乎老二。这种保留丛林色彩的中国特色主流文化,是权力世袭的政治现象、内仁外忍的道德现象产生的根源,虽不容于普世价值,却在《红楼梦》里主宰世道人心。凤姐为人,堪称宗法人格典型代表:面对老祖宗与众夫人,她是最甜的开心果、最得力的助手;面对兄弟姐妹,她是最解语的花、最慷慨的赞助;面对丈夫女儿,她是最在意的妻子、最关心的母亲;然而面对外人下人,她是个心狠手辣、威严无比的二奶奶,虽有爱才惜情的天性缓冲,激和扬戾、招怨致恨在所难免。众家长表现不一,本质相通。

由“护官符”引出的四大家族之间“连络有亲,一损皆损,一荣皆荣,扶持遮饰,俱有照应”(第四回)的裙带关系网络,从两个方面写出宗法社会的权力本质:一是“万里江山万里尘,一朝天子一朝臣”(汤显祖《牡丹亭》)、朝里有人好做官的权力变动规律,天子与嫡系的关系,可以视为家族血缘关系的延伸,即官场血脉;二是人情大于王法,贾雨村了结薛蟠官司的乱判,与《西游记》最有特色的一句话“大圣且慢”相映成趣。

即使在亲亲原则下,也有结合尊卑原则的正庶差别,人的尊严、价值与权利,早已被先天的正庶身份派定。针对风姿神秀、有识有为、在贾府女儿群中佼佼不俗的“蕉下客”探春,王熙凤的惋叹令人深思:

凤姐因问为何去了这一日,平儿便笑着将方才的原故细细说与他听了。凤姐儿笑道:“好,好,好,好个三姑娘!我说他不错。只可惜他命薄,没托生在太太肚里。”平儿笑道:“奶奶也说糊涂话了。他便不是太太养的,难道谁敢小看他,不与别的一样看了?”凤姐儿叹道:“你那里知道,虽然庶出一样,女儿却比不得男人,将来攀亲时,如今有一种轻狂人,先要打听姑娘是正出是庶出,多有为庶出不要的。殊不知别说庶出,便是我们的丫头,比人家的小姐还强呢。将来不知那个没造化的挑庶正误了事呢,也不知那个有造化的不挑庶正的得了去。”(第五十五回)

为了洗清自己的庶出原罪,年稚的探春先主动认同宗法原则,远赵近王,最终却有一番自杀自灭的评说见识,展示了心理蜕变,罪不在己而在宗法。与其同病相怜的迎春,被中山狼作践的背后,也有庶出原罪下的轻率发落。其余不另。

四是父权至上、男尊女卑的男权秩序。

这种男权秩序在书中无孔不入,女人的存在意义不是以生命价值,而是以工具价值为核心:性工具、生育工具、持家工具、使唤工具、娱乐工具、道德工具、权力工具等。典型代表人物有元春、李纨、凤姐、可卿、奴婢等。作为性工具与权力工具二合一的元春,位极贵妃的背后是牺牲自己成全贾府的辛酸无奈;作为道德工具代表的李纨,以二十岁的青春代价捍卫了贾府的贞节牌坊;作为性、生育、持家、权力诸多工具载体的凤姐,貌似得宠得势、威风八面,却在贾琏的淫欲、生理的不堪、身心的透支、他人的算计下左支右绌、狼狈不堪,直至江河日下、油尽灯枯;作为使唤工具的奴婢人数最多、付出最大,然而只能作为最卑微的草根依附于贾府,稍有不顺则会遭罚遇骂,甚至大难临头。其余不另。

尤其在婚姻领域,男人可以一夫多妻,纵情声色,发展出具有贾府特色的“姨娘文化”,还可以享受婚外的偷腥逐鲍。女人只能不事二夫,像李纨一样维护贞节牌坊,一旦配合男性的淫欲就是淫奔不才,下场就是宁府的秦可卿与二尤,还有鲍二家的。对于男性的轻狂放浪,女人只能表示理解,甚者还要像邢夫人一样主动拉纤,博取贤良。当贾琏乘王熙凤过生日的热闹时机逐鲍偷腥,引来“变生不测凤姐泼醋”时,老祖宗四两拨千斤,用“大道理”化解了夫妻矛盾:

贾母笑道:“什么要紧的事!小孩子们年轻,馋嘴猫儿似的,那里保得住不这么着。从小儿世人都打这么过的。都是我的不是,他多吃了两口酒,又吃起醋来。”说的众人都笑了。(第四十四回)

请听,“众人都笑了”,而这些众人,几乎清一色女性。在轻松愉快的笑声中,老祖宗打压了妻子的权利,重振了男人的乾纲。不用男人出面,女人自己就能长男人权势、灭自家权利,还有比这更好推行儒学价值、更让男人喜欢的贾府吗?

王熙凤的命运结局“三人木”,按脂批所示拆字法,是先休后亡。这并不奇怪,大厦既崩,贾琏可以有休她的数条理由,最无辜的一条就是有女无子。国子监祭酒的女儿李纨,守节认寡并非完全被动,全拜自幼诵读《女诫》 《女儿经》等国粹之福。涉足聚麀的秦可卿死了,贾珍继续淫姨乱妹。明明是儿女互动,在王夫人眼里却是 “下作小娼妇,好好的爷们,都叫你教坏了”(第三十回)……。类似行为实在太多,贾府上下见多不怪,因为这是一个男权的世界。

当宝玉对不自觉地、无意识地代表儒教文化规箴自己回归男性世界、步入仕途经济康庄大道的女儿如袭人、宝钗、湘云等偶尔言论非常反感,在良缘与前盟之间持有鲜明的倾向性时,结合以上贾府男性文化的种种表现,你还会简单理解成一般意义上的倾向性吗?在以上男性文化背景下,贾府众生的追权逐势、蝇营狗苟、钩心斗角、窝里算计、明枪暗箭、奸淫无度、夹缝求生等等皆属常态,在所难免。有人群的地方就有矛盾,然而如同贾府这样主要围绕各种权力争夺展开的矛盾,无愧十足的贾府特色。书中比较重要的矛盾有:帝胄之后忠顺王府与国丈之家贾府的暗中较量,赦老与政老兄弟间的隔山角力,王赵之间的正庶较量。精彩看点有:贾赦对鸳鸯的觊觎,贾珍父子的聚麀,贾环对宝玉的使坏,凤姐对尤二的发难,绣春囊导致的抄检,秦柳的争厨,还有佚稿未明的探春远嫁、黛玉遭欺等。

这种与普世价值、文明理念背道而驰的“贾府文化”,已经悠久强大到合府上下习以为常、不觉其异的程度,敢于挑战者的命运,上可以宝玉、黛玉为鉴,下可以晴雯、尤氏姐妹为鉴。这正是贾府红楼梦碎、权力腐败、道德沦丧、教育庸俗、命运无常的总根源。辅佐这种邪恶的孔孟之教,此前被钦定为专制社会的文化基础尚可理解,被后世权奴们添砖加瓦、粉饰美化就无法理喻了。它甚至还想披上古典文明的马甲,放大伪善的残片,以贾府正能量代表的姿态冲向世界。

通灵宝玉所挑战的,就是这种若干年前挟君主专制、皇权神通之势,将早期女娲石逐出中国文化天空的男权幽灵。它的驱魔工具,就是宝玉的女儿崇拜教。这种女权崇拜的早期源头,可以上溯到老子的道家哲学,然而又不完全相同,是经过提纯的女权价值,因为在宝玉的词典里,“女人”与“女儿”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

春燕笑道:“怨不得宝玉说:‘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之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的不好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了;再老了,更变的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分明一个人,怎么变出三样来?’这话虽是混话,倒也有些不差。……”(第五十九回)

宝玉又恐他们去告舌,恨的只瞪着他们,看已去远,方指着恨道:“奇怪,奇怪,怎么这些人只一嫁了汉子,染了男人的气味,就这样混帐起来,比男人更可杀了!”守园门的婆子听了,也不禁好笑起来,因问道:“这样说,凡女儿个个是好的了,女人个个是坏的了?”宝玉点头道:“不错,不错!”(第七十七回)

用是否处子来理解宝玉的女儿标准,完全是个男权意识的庸俗误会。“女人”区别于“女儿”的关键是嫁了汉子,只是一种隐喻,即沾染、接受过男人文化的丑恶,并反过来作践女儿的“女体男心”人群。这种区别很有意思,也很深刻:是否有资格代表女权文化,不是由性别特征决定,而是由精神特征、心灵结构决定。在长期自幼的文化熏陶下,女性群体的心理结构或多或少已经烙上男权文化印记,只有未受、少受污染的女儿,或者如同宝玉这样主动拒绝父权道路、自觉对抗男权文化的男儿,才有资格代表女权文化。而且,正如成熟的女权主义者所言,女权主义不是要求权力而是权利,与性别奴役无关,从这个意义上,女权精神与权利平等精神是同义词,作为男权文化语境中最庞大的弱势,“女儿权”代表了权力崇拜社会一切弱势的声音。《红楼梦》作者理想的文化心理结构,即用女儿—权利信仰取代男性—权力崇拜。

说到这里,有必要先替女儿教主澄清一个由女娲神话最早提出的问题:为什么女儿—权利教能够充当男性—权力教的解毒剂?仅仅因为女性是男性权力的牺牲品吗?

先从人类的动物性说起,在弱肉强食的自然法则驱使下,动物的所谓“进化”,其实就是进攻性、残暴性不断加强的过程,征服、占有、绞杀的冲动与能力,在越“高级”的进化阶段,体现得越突出。在“进化”的较低阶段,攻击性与残暴性相对薄弱,从节肢到鸟类,本质上都是雌性中心的生命存在,后者更是性别平等的楷模。而在爬行与哺乳动物身上,雄性霸权特征已经普遍存在。作为哺乳动物的高级水平,人类的男权本能完全继承自动物本性,男性文化,本质上就是一种“为权力而生”的文化,源头就在哺乳动物身上。人类最大的不同,在于通过权力所能获得的利益远远多于动物:比如财富、享乐、异性,所以男权文化总是追逐绝对权力。

从动物到人,两性互动的原始起点均为繁殖交配。在“进化”的较低阶段,这种互动是对等协作的,甚至需要雄性付出较多代价。然而到了“进化”的较高阶段,雄性依靠暴力取得互动支配权,更以多占多交为目的,雄性之间先为争夺雌性大打出手,再对雌性暴力占有。从这个意义上讲,一夫多妻的文化源头同样出自动物本性。制服女性,堪称高级灵长类动物人类最原始的权力冲动,以其为逻辑起点,推广到征服占有其他资源。性的权力既是人类所有社会权力的逻辑起点,也就成为权力收获的重要成果,甚至是核心成果之一。一旦社会权力的最高形式——政治权力在手,人类男性的普遍冲动,就是利用权力占有尽可能多的异性,争取更加广泛的交配权,“悦容貌,喜歌舞,调笑无厌,云雨无时,恨不能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时之趣兴。”(第五回)已经曝光和没有曝光的古今中外官场现象,无不对此提供有力佐证,前有古代皇帝的后宫三千,后有现代贪官的百淫千媾,还有著名的拉链门、淫照门、日记门等等。著名的“柯立芝效应”(Coolidgeeffect),更是男权本质的注脚。

然而,这一切绝不是男权文化合理性、先进性的证明(儒学就是这样干的),恰恰相反,是男权文化动物性、落后性的佐证,《红楼梦》借主人公之口影射其污秽,是有一定道理的。正因为它源出动物,更显得原始落后,与文明的教化目标、文化的祛蛮意义正好相反。文化者,文而化之。“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易传·贲·彖辞》),文化的终极意义,就是文明化解野蛮、神性拯救人性。人是一种不能只会立足动物、还必须超越动物的社会存在,承认“食色性也”(《孟子·告子上》),不能成为茹血饕腥的理由,而应化为以火变食、以爱化色的自觉。人之所以为人,正在于拥有动物不可能具备的对人性源出动物性的高度自觉与反省能力,并将它升华为拯救人性、追求神性的努力。女权文化的主动权不在女人而在男人,女儿教的教主不是女人而是宝玉,道理就在于此。

至于女性文化的本质,天然与权力目标具有排斥性。为什么说女权的本质不是权力而是权利?一者,暴力是原始权力的基本保障,女性相对柔弱的生理特点,注定不可能追求强力目标,只会追求权利目标;二者,产育生命的母性,是以孕育、庇护、关怀生灵,对抗侵占、掠食、扼杀为本。尚未脱离丛林意识的儒学文化词典里,压制女性权利是父权、君权合法性的逻辑起点,女权意识是对父权文化基础的撼动,自然毫无地位可言。从化育生命到保护生灵,从抟土造人的原始生育崇拜到炼石补天的文化拯救崇拜,是女娲神话最有价值的内涵拓展,更是女性价值的完整象征。云南李家山出土的青铜文物、战国时期的牛虎铜案,不仅凝聚了青铜文化的审美高度,还在象征父权本质的虎、女权本质的牛之间,凝固了一场意味深长的对话,无论有意还是无意,都十分耐人寻味。(见图)女权还是男权,权利还是权力?这是个问题。

最初在一定程度上敏感到两性文化之间本质区别,试图用女权拯救男权的先贤,有东方的道家、西方的柏拉图等人。道家女性价值发现的最大文化意义,就是用权利崇拜对抗权力崇拜。当然,后人多从生存策略意义上解读道家的柔弱之道。《红楼梦》继道家之后,再次祭出女性文化的核心价值:“女儿”的神性,由于时代背景不同,意义更加不凡。《红楼梦》以补天石为象征、女儿教为依托的女性崇拜,在权利意识、神性意识、女权意识等意义上,与上节所提到的女娲弃石之间都有精神联系,更反衬出“弃石发掘”的必要性。

宝玉的“女儿教”具有以下鲜明表现,以及受制于世俗环境的有限作为。

一是女贵男贱。

女儿是美好的、高于男性的生命,具有神圣性,男人或男人化的女人则是丑陋的。贾宝玉:“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甄宝玉:“这女儿两个字,极尊贵,极清净的,比那阿弥陀佛、元始天尊的这两个宝号还更尊荣无对的呢!你们这浊口臭舌,万不可唐突了这两个字,要紧。但凡要说时,必须先用清水香茶漱了口才可,设若失错,便要凿牙穿腮等事。”此可视为女儿教的创教宣言,彻底颠覆了儒教文化的性别价值。

二是女秀男苗。

大观园女儿的聪慧、能力与作为,为贾府男人所不及。贾府男人或装腔作势、蝇营狗苟,或耽于声色、纵欲无度,整体上境界卑微、能力低下。唯凤姐主理荣府、协理宁府,办得有声有色;探春、宝钗兴利除弊,时体顾局,令人击节叹赏。文事方面,在探春首倡、诸芳响应、自发开展的诗社活动上,蘅芜君、潇湘妃子、枕霞旧友轮番夺魁,蕉下客亦有不俗表现;武事方面,也有姽婳将军林四娘的事迹冠盖须眉,“何事文武立朝纲,不及闺中林四娘”(宝玉《姽婳词》)。还有晴雯的风流灵巧、小红的机敏伶俐、平儿的温婉平衡、鸳鸯对姨娘文化的态度、探春对自相砍杀的清醒……不一而足。

三是慕女厌男。

王熙凤是精神上的“女汉子”,立志在男人社会有一番作为的探春也恨不生为男儿身,站得更高的二哥哥却恨不生为女儿身。初见黛玉时掷玉发痴,只因“家里姐姐妹妹都没有,单我有,我说没趣,如今来了这么一个神仙似的妹妹也没有,可知这不是个好东西。”(第三回)最有条件成为“赛西门”的贾宝玉,没有如同贾珍、贾琏、贾蓉等人一样堕落放纵,沉沦欲海,自是警幻所说“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有对女儿性的敬意、对男人性的警惕伴随。凡是与女儿相关的故事、物品他都无比重视,就连刘姥姥忽悠大家的一个女儿故事,也会引出“村姥姥是信口开河,情哥哥偏寻根究底”(第三十九回)。然而,宝玉没有因为慕女而流失男性气质,只是更加细腻儒雅、慈悲亲和。这一点很重要,与温柔敦厚、男作女声、训练顺民的儒学诗教气质、戏曲旦角气质完全不同。

四是护女抑男。

女儿教主以欣赏、模仿、亲近女儿为乐事,以关怀、爱护、纵容女儿为义务。见过袭人家里几位亲戚姐妹,就会怜惜到自恨生在深宅大院,应与乡野女儿换位;诗社活动中屈居女儿下风,反而是他最开心的事情。其他更有:情切切良宵花解语(第十九回),是为黛玉;贤袭人娇嗔箴宝玉(第二十一回),是为袭人;薛宝钗羞笼红麝串(第二十八回),是为宝钗;龄官划蔷痴及局外(第三十回),是为龄官;撕扇子作千金一笑(第三十一回),是为晴雯;白玉钏亲尝莲叶羹(第三十五回),是为玉钏;情哥哥偏寻根究底(第三十九回),是为村姑;不了情暂撮土为香(第四十三回),是为金钏;喜出望外平儿理妆(第四十四回),是为平儿;茜纱窗真情揆痴理(第五十八回),是为藕官;投鼠忌器宝玉瞒赃(第六十一回),是为柳五儿。身为公子且正在成长的教主,偶尔也会酒后失德迁怒茜雪(第八回),雨中失态撒气袭人(第三十回),然而美瑜微瑕,无损其质。

必须指出的是:身为女儿教主,作为通灵宝玉的拥有者,宝玉既是女儿教精神、神瑛侍者神性的世俗载体,也是瑕瑜兼有的正常人。他与通灵宝玉之间是人与神、形与魂的关系,不可能绝对合一,“六耳猕猴”与“孙行者”的缠斗,偶尔也会出现在宝玉身上,俗人的特征同样可见。难得在于瑜百瑕一,总体上维护了通灵宝玉的尊严,是女儿教精神最好的人间代言人。试图用宝玉身上的微瑕否定他所代言的产品、主持的节目,不值一辩。

宝玉与薛蟠、冯紫英等行酒令时,首倡以女儿为题(第二十八回)。一曲短短的“女儿令”,行尽宝玉对女儿家的多少珍惜、欣赏、同情、理解:

女儿悲,青春已大守空闺;女儿愁,悔教夫婿觅封侯;女儿喜,对镜晨妆颜色美;女儿乐,秋千架上春衫薄。

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睡不稳纱窗风雨黄昏后,忘不了新愁与旧愁。咽不下玉粒金药噎满喉,照不尽菱花镜里形容瘦。展不开的眉头,捱不明的更漏。呀,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隐隐,流不断的绿水悠悠。

“雨打梨花深闭门。”

宝玉的住所“怡红院”,源自元妃省亲时把“红香绿玉”改为“怡红快绿”,看似偶然创意,实则大有深意。从大观园这块特殊的众芳集结地、女儿教“实验田”,到女儿教的“大本营”怡红院,皆因元春而起,元春在《红楼梦》两个世界的沟通与女儿教的实验里,起着极为重要的无意识助推作用,冥冥之中有天意,无心插柳神来助。红者,花也;花者,女儿也;怡红院,和悦女儿之所,正宜教主所居。

女儿教主护花失败,只能悲芳恨摧,为女儿命运一大哭。“无材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无奈自己是没有神通的书生,大观园也不是太虚幻境,爱博而心劳的教主终于只能面对众芳横遭风霜摧残的命运,领教异端的宿命。“我究竟不知晴雯犯了何等滔天大罪!”(第七十七回)他既低估了父权能量,更低估了权力敏感,“非暴力抵抗”在“武器的批判”面前一败涂地,唯有痛心疾首,红楼梦碎。前八十回里最令他痛彻心扉的是晴雯之死,佚稿里自然是黛玉之亡。被宝玉追为女儿教精神偶像之一的晴雯,不过是个地位低贱到未详姓氏的丫鬟,却成为宝玉女儿教圣坛的首席大祭司,因为她的品性内质是对女儿教教义最好的诠释,无辜的晴雯,堪称整个大观园里女儿性最纯净的生命代表。

第一,她天性健全,捍卫尊严。“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晴雯“心比天高,身为下贱”,完全不把自己当成低贱的奴婢,讥诮投权媚势的袭人是“西洋花点子叭儿狗”、得意赏衣的秋纹是“没见过世面的小蹄子”。面对王夫人凌弱欺善的威风,强抱病体的她没有一丝卑躬屈膝,有的只是不卑不亢、委屈抱恨。平日的晴雯更不会在宝玉面前奴颜媚骨,女儿天性嗔嬉自然,夏日撕扇,冬夜玩谑,无不风光明媚,舒卷自如。晴雯向往平等,渴望尊重,敢与宝玉生气拌嘴使小性的奴婢有几个?敢用撕扇明志表心的丫鬟还有谁?她不是不喜欢知己而非主子的宝玉,简直就是简爱与罗切斯特的红楼版,只是不同于主动献身的贱人,是灵魂之交而非肉体之爱,直至生命的最后时刻,终于对宝玉承认心中有爱,带着遗憾去世,可敬可叹。这样的晴雯,怎不令女儿教主珍之惜之。

第二,她爱憎分明,怜弱嫉恶。“其为性则冰雪不足喻其洁”,晴雯遭逐后小丫头对宝玉说:“我因想晴雯姐姐素日与别人不同,待我们极好。如今他虽受了委屈出去,我们不能别的法子救他,只亲去瞧瞧,也不枉素日疼我们一场。就是人知道了回了太太,打我们一顿,也是愿受的。”(第七十八回)晴雯教训偷鸡摸狗的坠儿,坚守人格底线,活得光明磊落,越是被人看不起,越不想自轻自贱。“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正在那里骂小丫头”(第七十四回),晴雯对个别丫头怒其不争的斥骂,尽可被人解读成张狂,实为正直刚烈、怒其不争使然。抄检时就她敢当着众人面,把箱子掀个底朝天,表明自己的不屈与对抗,与探春的耳光一道成为黑夜中唯一的两束光芒(第七十四回)。这样的晴雯,怎不令女儿教主敬之仰之。

第三,她形质兼美,心慧手巧。“其为貌则花月不足喻其色”,不光因为她长得不粗不笨,反而是个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又像林妹妹的“妖精”“狐狸精”“病西施”,更因本事超强,机敏伶俐,灵巧胜人,堪称一枝独秀。机敏的语言、谑辣的性格、默契的互动在晴雯身上随时可见。晴雯为友担当,心有灵犀,有传帕黛玉、病补冬裘等事可鉴。宝玉传帕黛玉时独让晴雯前往,意味深长(第三十四回),既是惺惺相惜,更是心有灵犀。为了知己宝玉,她抱恙卧床,仍然强撑病体熬夜补裘(第五十二回),不惜加重病情,此情此景唯有心知。对芳官回骂赵姨娘的痛快,她悄拉袭人示意纵容(第六十回)。有意思的是,梨香院诸伶里形肖黛玉的龄官,性格都与晴雯几分相似。这样的晴雯,怎不令女儿教主朋之友之。

第四,她心无城府,言语尖锐。“其为神则星日不足喻其精”,晴雯活得透明,活得干净,活得洒脱,与宝玉要吵就吵,要和就和,当着人面也不知收敛,言行率性。碰到麝月为宝玉篦头,就调侃道:“哦,交杯盏还没吃,倒上头了!”(第二十回);与宝玉拌嘴时遇到袭人失言,更加出言无忌到连辛带醋:“我倒不知道你们是谁,别教我替你们害臊了!便是你们鬼鬼祟祟干的那事儿,也瞒不过我去,那里就称起‘我们’来了。明公正道,连个姑娘还没挣上去呢,也不过和我似的,那里就称上‘我们’了!”(第三十一回)。简直比林黛玉还林黛玉,酸辣十足,既是优点也是缺点,除了知己谁能理解。这样的晴雯,怎不令女儿教主叹之服之。然而这样的性格不合俗众,招人妒忌,“霁月难逢,彩云易散。……风流灵巧招人怨,寿夭多因诽谤生”,抄检一回,彻底暴露“王母娘娘”对她的厌弃久恨,以及怡红院眼线的真实存在,在权势与媚骨的合围下,年仅十六的青春生命就此夭折。这样的晴雯,怎不令女儿教主伤之痛之。

万千宠爱与千般无奈,终成一字一血的《芙蓉女儿诔》:

维太平不易之元,蓉桂竞芳之月,无可奈何之日,怡红院浊玉,谨以群花之蕊,冰鲛之縠,沁芳之泉,枫露之茗,四者虽微,聊以达诚申信,乃致祭于白帝宫中抚司秋艳芙蓉女儿之前曰:

窃思女儿自临浊世,迄今凡十有六载。其先之乡籍姓氏,湮沦而莫能考者久矣。而玉得于衾枕栉沐之间,栖息宴游之夕,亲昵狎亵,相与共处者,仅五年八月有奇。忆女儿曩生之昔,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其为性则冰雪不足喻其洁,其为神则星日不足喻其精,其为貌则花月不足喻其色。姊娣悉慕媖娴,妪媪咸仰惠德。孰料鸠鸩恶其高,鹰鸷翻遭罦罬;薋葹妒其臭,茝兰竟被芟鉏!花原自怯,岂奈狂飙;柳本多愁,何禁骤雨。偶遭蛊虿之谗,遂抱膏肓之疚。故尔樱唇红褪,韵吐呻吟;杏脸香枯,色陈顑颔。诼谣謑诟,出自屏帏;荆棘蓬榛,蔓延户牖。岂招尤则替,实攘诟而终。既忳幽沉于不尽,复含罔屈于无穷。高标见嫉,闺帏恨比长沙;直烈遭危,巾帼惨于羽野。自蓄辛酸,谁怜夭折!仙云既散,芳趾难寻。洲迷聚窟,何来却死之香?海失灵槎,不获回生之药。眉黛烟青,昨犹我画;指环玉冷,今倩谁温?鼎炉之剩药犹存,襟泪之余痕尚渍。镜分鸾别,愁开麝月之奁;梳化龙飞,哀折檀云之齿。委金钿于草莽,拾翠盒于尘埃。楼空鳷鹊,徒悬七夕之针;带断鸳鸯,谁续五丝之缕?况乃金天属节,白帝司时,孤衾有梦,空室无人。桐阶月暗,芳魂与倩影同销;蓉帐香残,娇喘共细言皆绝。连天衰草,岂独蒹葭;匝地悲声,无非蟋蟀。露苔晚砌,穿帘不度寒砧;雨荔秋垣,隔院希闻怨笛。芳名未泯,檐前鹦鹉犹呼;艳质将亡,槛外海棠预萎。捉迷屏后,莲瓣无声;斗草庭前,兰芽枉待。抛残绣线,银笺彩缕谁裁?折断冰丝,金斗御香未熨。昨承严命,既趋车而远陟芳园;今犯慈威,复拄杖而遽抛孤匶。及闻槥棺被燹,惭违共穴之盟;石椁成灾,愧迨同灰之诮。尔乃西风古寺,淹滞青燐;落日荒丘,零星白骨。楸榆飒飒,蓬艾萧萧。隔雾圹以啼猿,绕烟塍而泣鬼。自为红绡帐里,公子情深;始信黄土垄中,女儿命薄!汝南泪血,斑斑洒向西风;梓泽余衷,默默诉凭冷月。呜呼!固鬼蜮之为灾,岂神灵而亦妒。箝诐奴之口,讨岂从宽;剖悍妇之心,忿犹未释!在君之尘缘虽浅,然玉之鄙意岂终。因蓄惓惓之思,不禁谆谆之问。始知上帝垂旌,花宫待诏,生侪兰蕙,死辖芙蓉。听小婢之言,似涉无稽;以浊玉之思,则深为有据。何也?昔叶法善摄魂以撰碑,李长吉被诏而为记,事虽殊其理则一也。故相物以配才,苟非其人,恶乃滥乎其位?始信上帝委托权衡,可谓至洽至协,庶不负其所秉赋也。因希其不昧之灵,或陟降于兹;特不揣鄙俗之词,有污慧听。乃歌而招之曰:……(第七十八回)

由于晴雯与黛玉素有影实联系,致晴雯的诔文与黛玉关联颇深。当宝玉改句为“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垄中,卿何薄命”时,“黛玉听了忡然变色,心中虽有无限的狐疑乱拟,外面却不肯露出,反连忙含笑点头称妙……”(第七十九回)通常认为此文明诔晴雯,暗诔黛玉,确切地说应该是晴黛合诔。黛玉仙风玉骨,柔弱无助,透明无铅,心仪知己,关怀在意,不从俗众,都是女儿教主最珍视的品质。当初进荣国府时宝玉发出“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感叹时,既有来自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的神秘启示,也有肖似晴雯的原因在内。随着时光流逝,晴黛之间更加形神兼近,以上概括晴雯的主要特点,移到黛玉身上亦无不妥,区别仅在丫鬟与小姐的身份与表达方式不同,还有个性与程度的差异。

如果说晴雯是宝玉的精神知己,黛玉就是她的灵魂情人,两人是所有女儿中最令宝玉敬爱痛心的对象,俱无善终。宝玉生命里有四个最重要的女儿:袭人是初试云雨的对象,宝钗是齐眉举案的妻子;晴雯是互相欣赏的知己,黛玉是彼此珍重的情侣。最看重的两位女儿,都没有与自己达到灵肉共鸣的爱,都以死亡收场,这样的结果是人为选择还是造化安排?这更像一种有关女儿教里人性与神性的隐喻:女儿神性之于宝玉,是一种超越生理与心理本能,引领精神、净化灵魂的存在,其生命载体对于宝玉的重要性,无法用两性互动的形而下模式表达。两位性爱对象的心灵世界最接近、认同世俗价值,无法与宝玉实现灵肉相契,爱的形而上与形而下如此分裂,情的悲剧自不可免。当然,宝玉还有一位特殊恋人——兼美,是综合了精神之爱与肉体之恋的“兼爱”,而不仅仅是鲜艳妩媚如钗、风流袅娜似黛,然而那是在天上。

从黛玉的“什么臭男人拿过的!我不要他”(第十六回),湘云的“只是犯不着替他们颂圣去”(第七十六回),鸳鸯的“便是宝金、宝银、宝天王、宝皇帝,横竖不嫁人就完了”(第四十六回),到宝玉对儒家忠君马屁功“文死谏、武死战”的调侃(第三十六回),都是扇在政老、赦老等辈脸上的一记记耳光。尤其他反感仕途,疏远儒经,毁僧谤道,厌男慕女,交好优伶……这些今天看来皆非缺点的个性,给他带来无尽的指责批判。如同宝玉这样的作为,用世俗眼光看,就是吃着贾府的饭,骂着贾府的烂,你让贾府情何以堪!成为贾府公敌遭受精神围剿,完全是活该自找。对宝玉的毁谤指责,以淫魔色鬼、不务正业、弑君弑父为代表,“在闺阁中,固可为良友,然于世道中未免迂阔怪诡,百口嘲谤,万目睚眦”(第五回);对宝玉的防范,以耳目贴身、规训箴诲为主,以算是晓情动理,仁至义尽,用心良苦。规箴不效则杀鸡儆猴,或诛友灭情、清剿外围,或笞罚身体、重创心灵,越来越近,越来越惨。

然而他无怨无悔。《红楼梦》亦然。

“你放心,别说这样话。就便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第三十四回)

当人类遭遇各种不幸、体验各种痛苦时,都想追根溯源,发现导致苦难的根本所在。然而发现的方法、思考的眼光各不相同。《石头记》的不凡之处,在于这样一种成功:在一个交通不畅、信息不通、沟通不便、相对封闭的古代中国,作者能够仅凭一己之智,超越就事论事的世俗目光,从远古精神中获得启示,从文化高度俯视芸芸,以悲悯情怀揭示笼罩各个阶层与身份,成为他们无法摆脱的梦魇,导致社会不幸与个人悲剧的中国文化“原罪”:强大的儒教父权文化权力结构!

《西游记》与《红楼梦》是耽于绝对权力、迷失权利之路的中国文化自我救赎绝响千年之后,两次艰难无比的神话努力。齐天石继续猖獗于历史,补天石仍然成为大荒山弃儿,通灵宝玉以失败命运重返青梗峰下,预示着救赎之路艰难漫长。然而,“石头记”已经刻上弃石,中国古典文学终于拥有一块与齐天石相对的补天石,破而后立,尽管它以悲剧结局,甚至只是部残稿,仍然代表了精神的崇高、艺术的极致。

比较“四大名著”,可以发现它们有一个贯穿全部兴趣或者思考中心的共同主题:权力生存!只不过前面两部与后面两部的价值取向截然相反。而它们对女性与女性价值的态度差异,与对权力欲望的取向完全同步:男权—权力的嚣张,必定伴随女权—权利的消亡;男权—权力的受制,必定伴随女权—权利的觉醒。

《三国演义》是从肯定意义上书写权力:“国家级”权力的独裁争霸现象,及其与之相关的形形色色的权力英雄。明明是觊觎江山社稷的半斤八两,偏偏要分出什么正统与非正统;明明是同族相残生民涂炭万骨枯朽的争帝悲剧,偏偏要用水淹七军火烧连营的以耻为荣加以炫耀;明明是权力奴才与穷兵黩武,偏偏要塑造成道德楷模与智慧化身;明明是不择手段的权力阴谋,偏偏要用道貌岸然的借口来美化。深得儒家文化口是心非真传的三国中人,将权力作秀的各种伎俩发挥得淋漓尽致,甚至还影响了后来宋公明的山寨版三国。每一次争帝上位,都要替自己的权力合法性寻找借口,该书用老二逻辑论证权力合法性虽然并不高明,却最符合宗法文化的动物逻辑,最符合汉家天子的维稳需要与西蜀王朝的上位宣传。书中对女性集体的轻贱,以刘玄德的名言“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为代表,女性不过是工具:性工具与政治工具。

《水浒传》也是从肯定意义上书写权力:各种“地方级”权力与江湖权力的上位谋攻现象,在高俅不走寻常路的谋势、晁盖火并地头蛇的谋寨、宋江曲线求发展的谋宦里,有道是:朝野尽歌谋势位,得失胜负俱普通。宦出山寨笑时雨,杀进东京让旋风。在水浒的强权世界里,黑道白道俱在,同时也从客观意义而非主观意图上,暴露了草根权力与上层权力的深刻联系:当黑道土匪的权势达到一定规模与气候,可以公开站台而不是地下经营时,就会成为白道政治的雏形,打家劫舍就会成为苛捐杂税,人肉包子店与投名状就会成为鱼肉百姓,区别仅仅是窃仓小鼠与窃国大盗的“钩诛国侯”。当权力笼罩下的投名状现象、林冲恐惧症现象、占山为王现象、火并王伦现象、三打祝家庄现象、征方腊现象、告密现象、舍正求义现象、暴俎民肉现象、捆绑无辜现象、快意恩仇现象、仇爱恨情现象等一直被水浒的后人演绎出各种古代与现代的政治版本时,我们不能不感叹它对权力厚黑的高度熟悉与概括程度,不能不为它对华夏族群的强大渗透力感到震惊恐怖!对三国水浒不是从批判否定态度,而是从欣赏肯定态度出发的人,会将它们的权力毒素繁殖出新的品种,扩散到中国权力社会的各个角落。还是领袖一针见血:“做反面教材”,只不过反面教材的含义各有不同。书中不仅对女性,更对两性世界怀有极端厌恶,好吃白菜让猪先拱,王英、武大郎、宋江、杨雄之于扈三娘、潘金莲、阎婆惜、潘巧云无不如此。李逵对狄太公之女涉足性爱的残忍,更达到令人发指程度。女性或是风流放荡的淫妇祸水,或是五大三粗的女汉子,根本不配成为审美与情感对象,更不可能理解女性的正常欲求、发现女性文化的价值。唯一集魔女、女汉子于一体的扈三娘,被作践到发配给淫魔王英泄欲,而且始终没有话语权,唯一的开口,竟然是辱骂战场上遭遇色狼丈夫的女人“淫妇”。另有一部时间处在四者之间炫耀“性英雄”的《金瓶梅》,对女性集体的基本态度更是“性百爱一”,同样可用性工具与性妖魔来概括。

《西游记》是从否定意义上书写权力:“宇宙级”(国家级的影射)政治的轮流做庄现象,及其权力猴子的信仰与体制改造之路,是魔兽争霸权力轮回的神话终结。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迄今为止,惋叹大闹天宫、不谙取经意义的读者一直不在少数。政治高压下作者文笔迂曲,使小说的批判意味成为谜底,启蒙价值始终不彰。书中对女性世界不但没有反感,反而客观展示了对女性的审美与欲望是正常男性的天赋。取经队伍的组织者与保护神,就是汉化以后由男变女的观音菩萨,她对唐僧师徒尤其孙悟空的点化与拯救,代表了与女娲精神一脉相承的爱与拯救的女性文化力量。观音“金箍圈”对变幻多端“金箍棒”的约束,可以解读为女性力量对男性暴力征服本能的改造。唐僧所经八十一难里,有不少是女王、女妖强行求偶,高僧面对软语温香屡经诱惑,依靠强大禅定得以全身,然而并非冷血拒绝,只是神圣召唤与凡俗人性不可兼得,只能通过人欲考验净心归佛;尽管行者未近女色,却非不解风月,屡屡善意调侃师傅面对女色诱惑的小鹿撞怀;八戒身上更体现了男性欲望与女性诱惑的人性真实,欲望的焦虑与克制,是对凡俗情怀的承认。

《红楼梦》也是从否定意义上书写权力:写实意义上的“家族级”、神话意义上的“人间级”政治的父权霸主现象,窥家见国,识民知族。书中的权力中人、权力下人集体走向毁灭,父权的惊人强大令人悲观,发出拯救的呼唤。它不是那种只写了家族生活,塑造了鲜明性格,融入了时代气息的普通写实级小说,是继《西游记》之后中国文学又一次更重要的神话启蒙。它对女儿世界的态度如前所析,女性文化的解毒剂意义,浓缩为主人公的女儿崇拜信仰情结,成为男权崇拜的批判武器、男性世界的拯救力量,详前不赘。

三国水浒采用历史叙事的现实书写策略,西游红楼采用亦幻亦真的神话与幻实书写策略;前者意思明白如话,后者意味幽曲如虚;前者迎合官府与民间主旋律而能晓畅,后者有悖皇权专制需要只能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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