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傅国涌 编辑 | 柳向阳
英伦随想
◎ 文 | 傅国涌 编辑 | 柳向阳
广东省梅州市水文局立于梅州市大埔县三河坝的水文标尺,记录了近年来洪水淹没情况。供图/ 棉花滩水库
伊丽莎白塔(英语:Elizabeth Tower,旧称大本钟,BIG BEN),即威斯敏斯特宫钟塔,世界上著名的哥特式建筑之一,英国国会会议厅附属的钟楼(Clock Tower)的大报时钟的昵称。它坐落在英国伦敦泰晤士河畔,是伦敦的标志性建筑之一。钟楼高95米,钟直径9英尺,重13.5吨。每15分钟响一次,敲响威斯敏斯特钟声。自从兴建地铁Jubilee线之后,大本钟受到影响,测量显示大本钟朝西北方向倾斜约半米。 摄影/ 视觉中国
漫游莎翁故乡,英国斯特拉福德。 摄影/ 视觉中国
莎士比亚于1616年离世,四百多年过去了,爱汶河畔那个叫斯特拉福的小镇却越来越热闹,那是他出生的地方,也是埋葬他的地方,来自世界各地的游人说着不同的语言,在莎士比亚故居的书店里挑选各种纪念品,特别是精装本的英文《莎士比亚全集》和小开本的莎剧单行本。这是富有想象力的莎士比亚难以想象的。他生存的时日不过半个多世纪,留下的剧本却为整个世界所熟知,也大大地丰富了英语的表达力,成为人类文明共同的精神符号。
1793年8月5日,马戛尔尼勋爵带着庞大的船队来华,登岸之初见到中国的普通男女,尤其男子多雄伟有力,四肢筋肉突起,无萎靡不振之相。他情不自禁地朗诵起莎士比亚《暴风雨》中的台词:
神奇啊!这里有多少好看的人!人类是多么美丽!啊,新奇的世界,有这么出色的人物!
这是他在当天的日记中所记。
1970年2月3日,也就是英国哲学家罗素去世的次日,正在剑桥大学的陈之藩在三一学院的牛顿像前遇到一位学莎士比亚的女生,问她罗素去世前的心理状态会是怎样。她说莎士比亚的台词中有很多比喻形容过死亡:
枝头的霜,把花冻落;
树旁的斧,把根砍断;
突然熄灭了的火把;
竟日奔忙后的睡眠……
她说罗素临终的时候,也许想起了莎士比亚的任何一句台词。
卡莱尔的《论英雄与英雄崇拜》在论及莎士比亚时说,“在整个一生中,他胸中跳动着一颗英国人的心,镇定而坚强;他没有以吵吵嚷嚷来引人注目;比谁都更好。在他心中仿佛响着钢铁般的声音。”他当然有一颗英国人的心,他笔下的人物却属于整个世界。在他创作的黄金时代,正是明帝国走向衰亡的时代,剧作家汤显祖恰好与他同年离世,所以,在他故居的楼上就有对汤显祖的介绍,我想,这大概是中国游客日益增多所致吧。与莎氏一直是一个职业编剧不一样,汤显祖是个官员,写剧本只是业余之作,农业帝国并没有为他提供施展这方面才华的舞台,能留下一部《牡丹亭》这样的传世之作已是万幸。
四百多年来,斯特拉福小镇的中心依然保持着中世纪栅栏格式的街道,爱汶河上的石桥也是莎士比亚所熟悉的,如果不是因为游客的喧嚣,小镇是安静的,一如他在世之日,时间之流逝在此仿佛突然减速,要我们静下来体悟他曾在此消磨的那些岁月。在十六、十七世纪之交,工业化到来之前,从这里去伦敦,路上也要耗费不少时间,对于伦敦来说,他也只能算是个乡下人吧。
进入莎士比亚故居时,买到了一册中文指南《莎士比亚:工作、生活与时代》,里面引用了一些他的十四行诗。我读莎士比亚,正是从他的十四行诗集开始的,那是1985年9月在故乡县城买的,他赞美爱情、友谊,他叹息时间流逝,但他充满自信,他的诗将屹立千古。我翻开诗集,看到了这样的诗句:
真,善,美,就是我全部的主题,
真,善,美,变化成不同的辞章;
我的创造力就用在这种变化里,
三题合一,产生瑰丽的景象。
真,善,美,过去是各不相关,
现在呢,三位同座,真是空前。
他知道自己的创造力、想象力,对世间真、善、美变化的把握,他的剧本可以说处处是诗,不要说那些广为人知的台词,就是随便掐出一段,也可读出其中的妙处。木心说他是仅次于上帝的人。
莎士比亚故居的客厅、主厅、工作坊和卧室都是按1574年的式样布置的,那一年,他十岁。那是一个平凡的中产家庭,从楼上的玻璃窗户往外,就是街道。游人一多,屋内就显得拥挤,空气也不好。我更愿意在院子里多呆一会。在去故居之前,我们就听说了他家的院中有一棵无花果树,上面结满了果子。果然一进院子,就看见了,树并不老,大约是莎士比亚身后种植的,如同院中其他的树木花草,也是他所不熟悉的。但我宁愿想象这一切与他是有关的,毕竟这里有他的生活过的痕迹,空气也是四百多年前他呼吸过的,那些今天能生长的植物那个时候也会有,是他的剧本中提到过的。当然,我关切的是他的思想,因为思想可以不受时间的拘禁,他透过剧中人物所说的往往是他想过的。
在斯特拉福小镇停留了半天,不少时间浪费在饭店里,没有去戏院看看,真是一件憾事。1932年5月初,朱自清旅居英国时,正好小镇上的新剧场落成,他和刘崇鋐、柳无忌等结伴赶去,连看了三天的戏,有《李尔王》、《凯撒大帝》、《第十二夜》与《皆大欢喜》,不仅戏好,剧场的优美造型,和外观涂的刺眼红色,剧场内部的装潢、完全隐蔽的照明设备,都吸引了他。
在莎氏的故乡看他的戏,该是多美的事。十一年后,朱自清在《伦敦杂记》自序中提起,还是津津有味:“那几天看的,走的,吃的,住的,样样都有意思。莎翁的遗迹触目皆是,使人思古的幽情油然而生。而那安静的城市,安静的河水,亲切的旅馆主人,亲切的旅馆客人,也都使人乐于住下去。至于那新戏院,立体的作风,简朴而精雅,不用说是值得盘桓的。”
2015年10月5日,伦敦以西180公里的斯特拉特福镇,是英国伟大的戏剧家威廉·莎士比亚的诞生地和逝世的地方。莎士比亚的故居在小镇的亨利街北侧,是一座带阁楼的二层楼房。本结构的房屋框架、斜坡瓦顶、泥土原色的外墙、凸出墙外的窗户和门廓使这座16世纪的老房在周围的建筑群中十分显眼。 摄影/ ISAAC / 视觉中国
牛津大学校园。 摄影/ 视觉中国
2017年2月5日,我们从莎士比亚故居赶到牛津大学已是下午,与剑桥的清秀雅致不同,牛津显得厚重古旧,从建筑的色调上就可看出,虽然也有小河、有叹息桥,但没有剑河的浪漫,也没见有人在撑篙。最令我难忘的不是教堂、图书馆和那个圆形的阅览室,而是学院里的墓地。牛津的每个学院都是基本单位,每个学生都从属于某个学院,方庭之内,自成天地,
里面有教授宿舍,有学生宿舍,有食堂,有图书馆,跨专业的学生住在一起,这是他们生活的地方,也是自修、学习、思考的地方,里面甚至会有古老的墓地,一块块墓碑在草地上安安静静地立着,学生在墓地前来来去去,也不觉得阴森恐怖,生者与死者各不相扰,过去与现在彼此尊重。夕阳下,古老的牛津建筑和充满活力的年轻学子,构成了一幅超现代的画面。
1877年11月28日,中国首任驻英公使郭嵩焘应邀访问过牛津,在这里停留了两天,那时牛津有二十一个学馆(学院),二千零九十一位住读生,每个学生都有书房、卧房,两房相连,极为清洁。牛津当时有近八百年的历史。
他特别提及Balliol学院,图书馆的藏书已达到五十多万册,仅次于巴黎国家图书馆与大英图书馆,当然也有中国书。我们那天也到过这里。阅览室是个圆屋,坚实的石头建造,他曾登上圆屋最上层,举目远眺,牛津全城尽在眼中。
第二天,他在Balliol学院看牛津给考试通过的学生颁发学位,顺便看了最后一场口试和笔试,在他眼中,博士就是翰林,要经过三年才得以考翰林,博士的前三名,他也以中国殿试的鼎甲类比,不同的是所有考试只限于牛津学生,毕业生或留校任教,或出仕,或终身研究学问。他大为赞叹:
此实中国三代学校遗制,汉魏以后士大夫知此义者,鲜矣!
牛津的学制之美,在他看来,只是像“中国三代学校遗制”,仿佛一切都是中国古已有之,“三代”几乎成了历代中国士大夫心目中的黄金时代,这种“向后看”的思维方式,自孔夫子“吾从周”以来,就一直扎根于他们的生命深处。就如徐继畬1848年在《瀛环志略》中论及华盛顿开创美国民主的功绩时,也是说:“几于天下为公,骎骎乎三代之遗意。”其实,“三代”只是一个遥远的想象中的古时,到底三代有哪些足令后人取法的“遗意”,又如何让“三代”之制复活,没有人能说清楚。长期以来,一代又一代读先秦典籍出身的士大夫津津乐道的“三代”更近于是一种神话,而不是坚实可以依赖的传统。
郭嵩焘在牛津发出的这一声赞叹,一百四十年后听来未免让人遗憾。至少,他对于欧洲大学的精神并没有真正理解。不过,他意识到了那些眼花缭乱的技术发明背后,是英国人对学问的追求所致。他认为,二百多年来,欧洲各国日趋于富强,推其本源,“皆学问考核之功也”。
在英国的日子,他知道了亚当·斯密、约翰·密尔,也注意到了培根、牛顿,亚当·斯密曾在牛津大学求学,饱览牛津的藏书,约翰·米尔出身于爱丁堡大学,培根和牛顿都是剑桥大学三一学院的。大学自中世纪诞生以来,几乎重塑了欧洲的知识世界。他听严复讲起牛顿在苹果树下悟到万有引力,对这个故事和牛顿有关学问如在海边捡贝壳的名言,都大有兴趣,一一记在日记里。当时,严复在格林威治的皇家海军学院留学,深受他的赏识。严复就跟他说过西洋学术的精深。
英国牛津大学贝利奥尔(Balliol)学院正门摄影/张奋泉 / FOTOE
左:英国牛津大学贝利奥尔(Balliol)学院后院。 摄影/张奋泉 / FOTOE
右:英国牛津大学墨顿学院(Merton College)校园内的常青藤。 摄影/张奋泉 / FOTOE
他在牛津也了解到学生们所学的学科有天文、地理、数学、律法等科学,那时,古老的中国还没有大学,读书人专攻的是四书五经之类的典籍,终日训练的是八股文。要等到二十年后才有人向光绪帝建议创办京师大学堂,他已去世多年矣。但他在英国的生活、观察和思考,毫无疑问给沉浸在“三代”美梦中的国人带来了新的精神资源,触发了对未来的思考。即使他的《使西纪程》被毁版,他曾饱受舆论之攻击,“出乎其类,拔乎其萃,不容于尧舜之世;未能事人,焉能事鬼,何必去父母之邦”。由这副讽刺他的对联可以推知他的处境。在这样的时代,牛津那样的独立大学精神更无从说起。由此来看,1877年,拖着辫子的郭嵩焘当然是开风气之先的中国人,即使在今天也还令人尊敬。
去英国,看牛顿家的那棵苹果树是我最大的盼望之一,甚至比大宪章签署地、海德公园、大英博物馆还要吸引我。苹果树下,是牛顿摸着上帝心跳的地方,是他与宇宙对话的地方。那是一个中世纪的古老乡村,从剑桥出发的那天下午,阳光好得出奇,我心中充满期待。1664—1665年,年轻的牛顿因鼠疫从剑桥回到故乡,蛰居一年之久,在数学、物理学、天文学上都有了重大的创造性突破。我们与牛顿隔着二万里的空间距离,也隔着三百五十多年的时间,这是什么时间,是牛顿所说的绝对时间吗?他在《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中努力想给时间作出解释:
绝对的、真实的和数学的时间,它自身以及它自己的本性与任何外在的东西无关,它均一地流动,且被另一个名字称之为持续、相对的、表面的和普遍的时间是持续通过运动的任何可感觉到的和外在的度量(无论精确或者不精确),常人用它代替真实的时间,如小时、日、月、年。
绘图/叶沁
虽然他的表述是如此精密,如此清晰,时间却还是那么神秘。即使牛顿恐怕也只是触及了时间的浅层,未能进入时间的深处,他一生的年日不过八十五岁,在他之前的漫长时间,虽然他也力图理解,甚至做过一个秘不示人的古代纪年表,他所知的仍然有限;在他之后的时间,他更无法把握。他在苹果树下悟到的却连接着过去与将来,连接着刹那与永恒、人与宇宙,学科的界限在他这里真是无足轻重,他是为理解宇宙奥秘而来的人,哪怕他只是摸到了一点边,也值得世世代代为之欢呼。那个时代,人类所能达到的也就只能如此了。我对牛顿的兴趣,不是他在科学上的巨大贡献,而是作为一个依靠食物才能存在的生命,他在思想上的那种超越性,在汉语世界,在我们悠悠数千年的历史中,还没有与他接近的生命。
牛顿的故乡在林肯郡一个叫乌尔索普的村庄。因路窄大车开不进去,我们下车步行,眼前所见,一派空旷,绿色的草地上,悠闲的白云下,同样悠闲的羊群,或在吃草,或在发呆,远远看去,也不清晰,只是一幅画面而已,村庄前有一片黑松林,枝干粗壮,村中房子不多,矮矮的,谦卑地立在那里,仿佛只是蓝天绿地间的点缀,偶有车辆,偶见孩童,一派田园牧歌的祥和与平静,想也不用想,几百年前,牛顿在此生活的时代,会是怎样的状态。人到这里,突然会觉得天地很大、自己很小,天地间充满了奇异的值得探究的奥秘,可以想象那里的夜晚,不仅月亮很亮,星星可以点数,在这样的环境中,人与上帝真是很近的。熟悉周围地理的人说,在整个英格兰,要论空气的清新、宜人,此地都是无与伦比的,四面分布着灌木、丰草、树林,又有景色绝佳的农田、泉源、小溪和河流,地下还有适于建造房屋的白色岩石。
牛顿故居就在路边,大概也是由地下挖出的白石头筑成,经过了几百年的风风雨雨,看上去还是那么坚实。因为游人稀少,也无专门的工作人员,平时只是邻居们义务帮忙开门,我们到时已过了开放时间,只好在围墙外张望,邻居得知我们远道而来,愿意让我们进院子看看苹果树,说好了只让看十分钟,其实远远不止。
苹果树下,稀稀拉拉还能捡到一些干瘪的小苹果。有人说,这棵苹果已不是牛顿当年看到的那棵了,而我宁愿相信这棵就是。树在他家的石头房子后面一个小坡上,并不特别粗壮,伊丽莎白女王颁发的那块绿牌保护令就在旁边。
这是一棵科学史上的苹果树,也是整个人类文明史上的苹果树,直到1726年4月15日,离牛顿去世只有两年了,那天晚饭后,他还在伦敦的花园里,在几棵苹果树下,跟研究医学的林肯郡同乡威廉·司徒克雷说起了遥远的过去——
正是在相同的情景下,重力的概念进入他的头脑。它是由一个苹果落地引起的,当时他正坐着沉思默想。为什么苹果总是垂直地摔在地上,他自己思量。为什么它不斜着跑或者向上跑,而总是跑向地球的中心呢?的确,原因是地球吸引苹果。在物质中必定有吸引力存在,地球的吸引力的总和一定指向地球的中心,而不指向地球的任何一侧。所以这个苹果垂直地向地球的中心下落。如果物质之间如此吸引,吸引力一定与物质的量成比例。所以,苹果吸引地球,和地球吸引苹果一样。存在一种力量,像我们这里所说的重力,它通过宇宙延伸它自己。
于是他逐渐地开始把重力的这一性质应用到地球和天体的运动,考虑它们距离、大小和循环时间;发现这个性质与在开始时施加于它们的一个向前的运动合在一起,完整地解决了它们的循环路径问题;防止行星一个向着另一个下落,或者都落到一个中心;因此他说明了宇宙。由此他把哲学建立在一个牢固的基础上,令整个欧洲惊叹不已。
这是牛顿的忘年交(比牛顿小四十五岁)在《伊萨克·牛顿爵士回想录》中记下的。严复在格林威治的皇家海军学院留学时,就熟知了苹果树下的故事,曾向郭嵩焘提及。在牛顿故居的栅栏外,看着远远的羊群,我想起牛顿少年时牧羊的时光,他终究不是一个牧羊人,牧羊之际他也喜欢坐在树下看书,或忙着用小刀做木头模型和新发明的东西,而他的羊闯入了别人的玉米地。他在这里经历过春天,他一次次在河岸边看着美丽的白头翁在地里长出,他喜欢植物,这里有两种罕见的花:金兰和月阴地蕨,还有泉源旁边湿地里长出的豆三叶草的花,美丽极了。
我们来得不是时候,没有见到那些神奇的花,看到苹果树已经不虚此行。苹果树下的牛顿在时间深处不再呼吸,他的思想却依然在时间中向我们显现。我想起他少年时用杉木箱子做的木钟,表盘上画了数字,指针是一片会转动的木头,随着水滴入水槽而转动,以计时准确著称。牛顿明白,宇宙万物,在时间上居于相继的次序中,在空间中处于位置的次序中。那棵曾被折断的苹果树既在空间的次序中,也在时间的次序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