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健忘村》:理性与自然的辩证法

2017-11-15 17:07:21孙梦琪
电影文学 2017年20期
关键词:大饼一村道士

孙梦琪

(云南民族大学,云南 昆明 650500)

阿道尔诺在其1947年的《启蒙辩证法》中提出,“启蒙,在最初一般进化论思想中,其目标总是将人类从恐惧中解放出来,并使他们成为主人。然而,这个完全启蒙了的世界被胜利后的灾难所笼罩”①。阿道尔诺和霍克海默认为启蒙或者理性作为神话的反面,将自然抽象化处理。随着抽象化程度的加深,概念化的理性与自然的距离也势必愈加遥远,而正是这种符号化的自然将导致另一种形式的灾难。

《健忘村》的故事根据村内和村外两条线索展开。村外的线索围绕民国初年封闭的裕旺村因为风水被石员外看中,于是石员外意欲联合土匪一片云强占村子来发展。而裕旺村村内的故事又可以分为裕旺村—健忘村—又一村三个主要段落。裕旺村主要讲述了老村长为了两头猪把养女秋蓉许配给朱大饼,而朱大饼误食毒饼死亡的故事。健忘村段落重点放在了道士田贵对全村人使用了“忘忧”使村民忘记了自己的身份,而他则成为新的村长,然后在全村挖宝的故事。最后的段落中秋蓉接替道士对全村人使用了“回魂”归还了村人的部分记忆后成为新的村长。

笔者认为影片中“忘忧”隐喻理性,而“忘忧”无法控制的领域象征了自然,最后通过片中傻子的形象表达了对于理性的担忧。

一、“忘忧”神器:矛盾的理性

(一)“忘忧”的内涵:理性

首先,从表面来看,“忘忧”的结果符合阿道尔诺对于理性的描述。阿道尔诺和霍克海默认为自然本身将被理性化约为一种客观实在或者就是物质本身。在这个定义而言,理性的特点就是排除自然的“内在力量或隐蔽属性”,换言之,理性的特点之一就是抽象化。影片中“忘忧”的施加者可以通过它使被施加者忘记指定的记忆并使其相信施加者灌输的所有观念。在健忘村的段落,田贵对全村人使用了“忘忧”,村民忘记了自己的名字,被简化为“甲乙丙丁”之类的抽象符号。因此“忘忧”在抽象化这一点上符合理性的特点。

其次,从深层动力来看,“忘忧”的出发点和理性抽象化的动力一致。抽象化的目的是为了更好地控制自然,即出于一种利己的目的。同样的,“忘忧”的每一任使用者都是出于利己的目的来使用它。田贵使用“忘忧”是为了当上村长,帮自己挖宝。由于他眼中的村民是可计数的劳动力,所以他统治时期村民是以“甲乙丙丁”等计数符号来命名的。同样,秋蓉使用“忘忧”是为了和爱人团聚过上有尊严的生活。因为她眼中的竹马王丁远是爱人的角色,所以王丁远的代号就是“不远”。利己是他们使用“忘忧”的根本目的,所以在这个意义上而言,“忘忧”和理性是同义的。

(二)影片对于“忘忧”的态度:矛盾

作者对于“忘忧”无疑是持有讽刺批评态度的。将“忘忧”带入村子的是一个信口雌黄的骗子,被多次“忘忧”的村民看到自己中箭却也忘记了疼痛,道士正是凭借“忘忧”当上了一村之长并骗娶了秋蓉,秋蓉最后称“又一村”为“桃花源”等情节,无一不显示出影片对于“忘忧”的嘲讽。

但是,我们仍然应当重视影片中对“忘忧”的正面描画。正是“忘忧”使因为苦恋刘大夫不得几近自杀的春花重新快乐了起来,也正是因为“忘忧”使万大侠忘记了被人欺负的童年,重拾勇气,终于在土匪入侵的关键时刻救全村于危难之中。

因此,影片对于“忘忧”的态度是矛盾的。

此外,除了“忘忧”这一明显的隐喻设置,影片中火车和邮递员的形象也是颇有意味的。火车象征着技术而邮递员会带来新的信息。无论是技术还是信息,都代表着文明或者理性。然而火车带来的是财富,邮递员则是土匪装扮的。同样的理性却在这部影片中给出了截然相反的解释和含义。综合上文的分析,毫无疑问影片对于理性持有的态度是复杂的。

二、有限度的“忘忧”:矛盾的自然

能重新赋予人记忆和身份的“忘忧”固然代表着无上权力,但它仍然有无法控制的领域。

(一)不可控领域的内涵:自然

在影片中出现了两个明显无法被“忘忧”控制的领域,其一是人性,其二就是偶然性。

首先,影片的健忘村部分描述了原来的村长十分“不听话”,在道士反复“忘忧”后仍然横冲直撞以至于道士不得不联合村民想活埋村长。同样的,在对春花和刘大夫进行“忘忧”之后,春花和刘大夫仍然对彼此暗生情愫。此处的“忘忧”显示出它的局限性,理性不能完全统摄人性。

其次,“忘忧”也无法控制命运的偶然性。经过道士“忘忧”洗脑的秋蓉本应成为道士的贤惠妻子,但是秋蓉仍然在偶然的情况下看到了“忘忧”机器中的记忆片段并且开始怀疑自己的生活,也正是由此开启了第三段“又一村”的讲述。

无论是人性还是命运的偶然性都是理性无法把控的范畴。这两者都把内在意义归还给了被理性约化的“纯粹客观性”。人性将名字还原为有血肉的村民,而偶然性则让生活在后现代意义上再次复活。“在阿道尔诺的批判理论中,自然概念可以看作是第一自然与社会、第二自然相对,又称外在自然和人的抗拒异化的自然天性又称内在自然的总称。”②无论是人性还是偶然性都是对于理性异化的抵抗,因此这种还原和复活的正是阿道尔诺所说的“自然”。

(二)影片对自然的态度:矛盾

在某种程度上说,影片对自然持肯定态度。春花和刘大夫之间的感情被“忘忧”无情地抹去。这个情节通过对于“忘忧”的无情冷漠的刻画,反衬出在未被“忘忧”控制之前二人情感的美好。天空中飘荡的无头人皮风筝也隐射了被“忘忧”的村民已经忘却了人的天性而成为一个非人的对象。同样,被“忘忧”控制的秋蓉不过是一具美丽的躯壳,而只有当回忆起自己的恋人时的她才真正有了生活的方向成为一个完整意义上的人。

但是,影片中对于自然的态度也包含了批判的成分。“忘忧”来到村寨之前,村子名为“裕旺村”。“裕望”谐音“欲望”,而欲望正是人性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此外,既然“忘忧”代表理性,那么“忘忧”进入之前的村寨也势必代表了前理性时代,即自然的时代。在“裕旺村”中充斥着对于钱的原始的欲望。村长可以为了两头猪把自己的养女强行嫁给朱大饼;刘大夫可以为了钱要求春花毒死自己的丈夫;在朱大饼死后村民可以迫不及待地抢走朱大饼的家产;村长为了钱财权力不惜绑架道士并让道士使用“忘忧”帮助自己统治全村。自然在这个段落中被给予的评价是负面的。

自然既是在异化人群中的温暖也是丑恶的欲望。导演在此处的态度依旧是模糊而暧昧的。

三、理性与自然的辩证法和未来

(一)理性与自然的辩证法

理性与自然截然不同。理性为了控制对象把自然抽象为一个空洞的符号,而自然则主张归还现象以意义。如果说理性是对象的客体化,那么自然就是对象自身主体性的显现。片中秋蓉被“忘忧”控制之前和之后是迥然不同的状态。

然而,值得注意的是片中虽然强调了两者的不同,但是也对两者的联系做了细致的刻画。而这种刻画使得影片的态度看起来更为中立和客观。

首先,片中“忘忧”机器的设置意味深长。“忘忧”是使人忘记,而“回魂”是使人记起。忘记自己的身份成为一个抽象的符号,记起自己的过往成为一个有血肉的人。换言之,“忘忧”是个体意义的抽取,而“回魂”是个体意义的归还。因此,如果“忘忧”是理性化,那么“回魂”就是自然化。道士费尽心机,终于找到“回魂”,但“回魂”并不是一个独立于“忘忧”的机器,而是一张使用说明书。进行“忘忧”和“回魂”的机器是同一台,不过操作方法不同罢了。同一台机器的不同操作方法正暗示了理性和自然实际是相互依存的。

其次,道士在寻找宝物的时候使用了神庙中的猿猴塑像。塑像为三个叠摞起来的猿猴头像。只有当人把头放在最上面的猿猴头像时才能发现宝物。人的头颅经常暗喻理性和控制的力量。寻找宝物的过程强化了人的头颅的作用。没有头颅的放置就无法寻找到宝物,但是当把人头放在三个猿头上时,人头就可以被认为是第四个猿头。猿猴是人进化的前期阶段,是没有被文明影响的自然状态。人头与猿头之间相互构成了一组互文。寻找宝物的过程强调了人的理性的在场,同时又强调了人需要保留其自然天性。理性与自然固然彼此排斥,然而此处则表现出了两者之间的联系。

最后,这种相互依存的关系还体现在道士这个人物的塑造上。道士使用“忘忧”掌控了村民,成为村中除了傻子之外唯一一个没有被抽象化的人。他似乎是自然或者一个健全的人格的代表,但是在后来秋蓉掌握了“忘忧”之后才发现道士实际上也曾经被“忘忧”过。换言之,道士这个角色身上既有“理性”也有“自然”的因素。这两种因素在道士身上被合二为一暗示了理性与自然之间的相互联系。

(二)理想与未来

导演无论对于理性还是自然的态度依旧模糊而暧昧,至此影片只是相对客观地描述出二者的状态和关系。

然而,从其中傻子一角的塑造中仍然可以隐约窥见影片的倾向性。纵观全片,傻子是影片的理想人物形象。傻子是朱大饼的弟弟,在朱大饼死后,只有他真心为自己的哥哥伤心。在道士统治期间,当朱大饼的尸体被村民不小心挖出之后,只有傻子还认得自己的哥哥。在秋蓉统治期间,全村都沉浸在秋蓉带来的虚假欢乐中,只有傻子在放置了自己哥哥遗体的山洞中一脸严肃地画画。首先,傻子自始至终都没有被“忘忧”,他始终保持了纯自然的状态。但是这种纯自然又不同于裕旺村村民式的物欲横流的纯自然状态。影片的最后揭示出了傻子的真正身份是一个艺术家。由此可以认为傻子代表的是一种艺术家式的自然,而这种自然状态是不同于普通状态下欲望膨胀的自然的。其次,傻子无论在自然世界还是在理性世界都没有得到尊重,但他同时也因为这种不被尊重而免于被“忘忧”。正是因为他是个傻子,所以他才获得了可以保有自身艺术家式自然性的可能。换言之,这种艺术家式的自然性是大众眼中的病。而这种艺术家式的自然又代表什么呢?康德认为审美不具有功利性。那么艺术家式的自然究其根本就是一种审美无功利式的自然性。综上,导演的意图就十分明显了,无功利的自然人就是影片给出的答案。但是影片的论调又是十分悲观的,因为无论在理性或是在自然的社会中,具有审美无功利性的自然人都没有得到尊重。虽然他们因为社会对他们的鄙夷而得以生存,但是他们始终生活在社会的污名化阴影之下。

在理性的环境中人是否能得救?影片对此仍然持有悲观态度。在第三段秋蓉掌权期间,村子更名为“又一村”。“又一”暗指陆游《游山西村》中的“柳暗花明又一村”。原诗本指突然出现的美好形势。秋蓉之前受到百般不公正的待遇,在“又一村”时代,她终于扭转了自己的命运成为村长,并且帮助村民找回了部分记忆。对于秋蓉而言,这个结局确实是“柳暗花明又一村”。此外,在最后她称呼这个时代的村子为“桃花源”,这些都表明了“又一村”代表了一个充满希望的明天。但是“又一”也可以被理解为“又一次”。又一次的权力交替,人群又一次被抽象化,又一次理性的“忘忧”统治了大众的头脑,又一次看似平静和幸福的村落被建立起来,秋蓉推翻的道士政权在她手中又一次复活。影片最终在一片宁静祥和的理性中走向结束。

四、结 语

《健忘村》集中探讨了理性和自然的相关问题。电影相对客观地叙述了理性和自然两者的状态和关系,然而导演在深层却表达了对于理性的担忧。正如阿道尔诺所描述的那样,“文明的历史是牺牲向内进行的历史——换句话说,是克制的历史”③。

注释:

①③ [德]马克斯·霍克海默、西奥多·阿道尔诺:《启蒙辩证法:哲学断片》,渠敬东、曹卫东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

② 程铧:《自然美:从康德、黑格尔到阿道尔诺》,上海:华东师范大学,200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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