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雪咏
(上海商学院,上海 201400)
电影《小小的家》改编自女作家中岛京子的同名小说《小小的家》,该小说荣获2010年日本第143届直木文学奖。导演为日本素有“庶民导演”之称的电影大师级人物山田洋次,本片是其在82岁高龄执导的第82部电影,也是他近50年导演生涯中的首部爱情题材影片。该部电影以女佣布宫多喜的立场展开叙述,讲述了其从1930年起的13年间在平井家帮佣的一段生活,用当代人的视角回顾昭和时代初期东京市民的生活,细微地刻画了主人平井家那座红色三角屋顶的小洋楼内,女佣多喜与主人一家平井雅树老爷、时子夫人、恭一少爷之间柴米油盐的平静日常生活,其中重点讲述了时子夫人和丈夫的下属文艺青年板仓的一段“廊桥遗梦”式的、秘密而激烈的婚外情。影片在平淡无奇的家庭生活下,侧面讲述了侵华战争的一系列重大历史事件,以一个小小的家庭的视角来描述战争之罪,引发现代日本人对战争的反思。本文欲从人文社会学的角度出发,对影片进行较详细的分析。所谓人文社会学,是人文学和社会学的统称,其中,人文学主要研究人们的观念、精神、情感和价值,而社会学则更多地研究人类社会。本文致力分析剧中人物之间的复杂情感,以小见大,通过二战时期一个普通日本平民的家庭来透视战争背景下整个日本社会的大时代变迁,通过分析剧中人物的话语来更深刻地了解战争给人们心灵带来的巨大伤害,个人的小小过错都淹没于时代的洪流之中,以此促使我们对战争和历史有更清楚的认识。而导演在拍摄影片时所刻意追求的悲伤、唯美的日本审美观念和他通过剧中人物的话语所体现的反战思想也反映了一个日本艺术家应有的人文关怀和历史责任感。
影片中展现了一座白墙红瓦、瓦上嵌着一扇白色的百叶窗的精致木质结构小洋楼,坐落于东京郊外的小山坡上,白墙红瓦与相邻的灰暗色基调的建筑物相比,显得独树一帜,格外醒目和漂亮。这座小洋楼就是家的基础,内部装饰是典型的昭和时代初期的和室格调。影片的时代背景是纷乱黑暗的二战时期,小洋楼就像乌托邦式的世外桃源,漂亮、宁静、和谐。影片中蕴含两条主线,一明一暗,明线就是时子夫人和丈夫的下属板仓婚外情的发生发展过程;暗线主要以小楼男主人阅读报纸抒发壮志情怀以及经常性地举办小聚会等方式,间接表现侵华战争的发生发展过程。
鲁迅先生说过,所谓悲剧就是把美好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影片浓墨重彩描绘的小洋楼代表着美好的事物,但在战争的背景下,最终国破、家毁、人亡。从这个意义上说,该片是典型的悲剧。小楼女主人时子应该说是处于中产阶级,拥有一个整天忙于生意的丈夫、一个可爱的儿子、一座漂亮的小洋楼以及满意的女佣,可说是家庭美满。然而平淡的生活、无趣的丈夫,让时子难以满足,当遇到丈夫公司设计部门的新职员文艺青年板仓时,她眼前一亮,两人畅谈电影音乐,甚为投机,便暗生情愫,开始了一段隐秘的婚外恋,这给小小的家带来了隐忧。婚外情毕竟不为丈夫和社会所容,只能秘密进行,这给时子夫人带来深深的羞耻感和罪恶感。美国文化人类学家本尼迪克特在其著作《菊与刀》中论述了日本文化属于耻感文化,并指出:“真正的耻感文化依靠外部的强制力来做善行。真正的罪感文化则依靠罪恶感在内心的反应来做善行。”这里,时子夫人显然是两者均有,对于丈夫,感觉是犯罪;对于社会,感觉是羞耻。
主人公时子夫人的命运会如何,这也是观众所担心关注的问题。如果没有战争,按常理来说,发展下去最可能的结果就是东窗事发。按日本人的耻感文化,时子夫人很可能被赶出家门,甚至受不了压力而自杀,也就是家破人亡。若如此,影片格局就很小,显然山田洋次导演也不愿把这样的故事搬上大银幕。
影片以白墙红瓦的小洋楼内这样一个小小的家投影到整个时代格局,采用多喜回忆的形式,通过小楼男主人雅树阅读报纸和举办家庭小聚会等方式,反映了昭和初期发生的“九一八事变”“七七事变”“太平洋战争”等一系列重大历史事件。1935年,东京申奥成功又因爆发战争而中止;1937年,日本攻陷南京,一面是南京大屠杀,一面是日本国民争相庆祝;1941年,日本偷袭珍珠港诱发太平洋战争,战争形式急转直下,大批成年男子被征召入伍奔赴前线,大多有去无回。经济持续恶化,平井家也只能辞退女佣,多喜被迫返乡。1945年5月,小洋楼在东京空袭中被炸毁,雅树和时子夫妇双双死亡,留下儿子恭一生死未卜,这给人留有一丝希望。1945年8月6日与9日广岛和长崎原子弹爆炸,死伤惨重。1945年8月15日日本投降,战争结束。
影片巧妙地安排小洋楼及其主人在战争中毁灭,让人无限惋惜,这段婚外情戛然而止。佛教上说因果报应,凡事都有原因。时子夫人的婚外情对家庭来说是有错的,对社会来说是破坏公德和秩序,家毁人亡有一定的必然因素。日本发动侵略战争,本身是有罪的,在东京大空袭、广岛和长崎原子弹爆炸中,死伤惨重,直至亡国投降,也是必然的。让多喜魂牵梦萦的白墙红瓦的小洋楼在空袭后荡然无存,成了战争的殉葬品。可以说,白墙红瓦的小洋楼里的小小的家承载着历史,见证着沧桑,凝聚了二战时期整个日本社会的巨大时代变迁。
战争是残酷无情的,家却是美满温馨的。纵观整部影片,“情”字贯穿始终,充满着含蓄、唯美、悲伤等典型日本电影的审美理念。导演山田洋次50年来执导影片的一贯风格都是充满着温暖气息,这也是其一贯的世界观和艺术追求。山田对这样一个充满着不安又带有背叛罪恶感的婚外情故事产生兴趣是有原因的,他坦言:“在读原著的过程中,我的心一直扑通直跳,对故事中那位年轻夫人的命运走向既担心又好奇。这种不安和可疑的心跳背后,隐藏的是日本从战前到战后的历史。因为作品太优秀,看到后半部分时,我已经产生了要将其拍成电影的强烈欲望。面对充满无法言说的魅力的对方,主人公内心隐藏着忐忑不安和罪恶感,这样的作品在我而言还是第一次。”从这段话可以看出,导演虽已是耄耋之年,但若按现在时髦的说法应当属于有情有义的暖男。
按常理说,一段二战昏暗时期发生的婚外恋的故事,再怎么美化,也难以掩盖战争时期残忍、毁灭、死亡的氛围,难以掩盖人心恐惧、愧疚的心理。但是,影片的一个亮点就是把战争的死亡、人心的恐惧淹没于一个白墙红瓦的小小的家中,毫无痕迹,并精心勾画出小洋楼温馨唯美的画面,可见他用情之深。而继《东京家族》之后,再次与山田合作的久石让,其充满昭和色彩的风琴配乐也让整部影片余韵悠长。主人公时子夫人的婚外恋在影片中基本上没有带来冲突,就是有一些流言蜚语,也都控制在点到为止的层面。时子夫人明处呈现着贤妻良母的角色,暗处却以偷情的方式演绎着日式纯爱故事,影片中甚至没有表现出一丝道德困扰和愧疚。主仆情、亲子情、不伦之恋统统被披上温馨的光晕。从这个意义上说,整部影片就是一段唯美的童话。虽然小洋楼毁于战火,小楼的主人夫妇双双亡于废墟,甚是凄惨,但影片却有意安排他们的儿子侥幸生存下来,留下希望的火种。还有就是刻意安排1944年随军出征新几内亚的板仓,战败后死里逃生于1946年归国,其后创作了一幅名为“回忆中的小小的家”的油画。这些都蕴含着日本投降以后,幸存的人们在废墟上重建家园、生命之火延续之意。
整部影片在用情处理上,一方面是时子夫人与文艺青年板仓的婚外情,另一方面是女佣多喜与小洋楼及其主人雅树、时子和恭一的主仆亲情。影片中,多喜撞见时子去见将要出征战场的情人板仓,为了保护女主人,多喜犹豫着是否阻止。当决定要阻止时,多喜就直接告诉女主人其密会情人的事已经被人看见,并想了一个办法,让女主人写封信给情人告知其来家中见面,信由自己去送。于是就出现了多喜揣着女主人的信小心翼翼地离开庭院,时子在红瓦小洋楼顶部的白色百叶窗前推窗而望的经典唯美画面。影片的精妙之处就在于把女佣多喜进退犹疑和女主人时子忐忑不安的心情定格在时子推窗而望的唯美画面中。然而,信终究没有送出,显然是多喜为了保护女主人而故意不送出,对于多喜来说,这是对女主人的失信。送和不送,是两难选择,孰是孰非难于取舍。当然多喜选择了不送,但是联想到后来时子在空袭中丧生,实际上不送的结果是让时子丧失了和情人板仓最后的道别机会。事情总是令人感伤的,这件事让多喜一直耿耿于怀,难以放下。
在战争年代,多喜为了生计离开家乡到东京的平井家去做女佣,与主人一家相处融洽,多喜对平井家始终怀有深切的感恩之心。影片通过多喜背恭一少爷去治病、时子让多喜给自己按摩脚、雅树和时子夫妇给多喜介绍对象、多喜与时子的男性化闺蜜诉说秘密等片段来体现女佣多喜和女主人时子的主仆情深。女佣多喜在平井家帮佣的一段美好经历对其一生影响至深,当得知小洋楼楼毁人亡时,可以想象多喜是何等的悲伤。多喜一生心系那座白墙红瓦的小洋楼里面的小小的家,终身未嫁,直到暮年,联想到未送出的信,还流着眼泪悲伤地自言自语道:“我活得太久了。”
《小小的家》与其说是一部爱情电影,不如说是一部反战电影。整部电影通过老年多喜回忆的形式,采用倒叙和插叙的手法描述了发生在白墙红瓦的小洋楼里的故事,画面唯美、结局哀伤。对于战争,除了雅树在看报纸和小型家庭聚会时会有一些提及,两位重要的女主人公——时子夫人和女佣多喜,则几乎从不关心。然而,无论人们关心不关心战争,都无法躲避战争这个恶魔。
和平的美好犹如白墙红瓦的小洋楼上时子推窗眺望的美好画面,然而战争的残酷将这美好的图景化为灰烬。整部影片几乎没有对战争进行评价,从女佣多喜的口中也未出现任何对战争的微词,只是在影片结尾,利用老年恭一之口道出:“真是个令人生厌的时代,当时的日本人都被迫做出不情愿的选择,不,有人是被迫的,也有人是自愿的,连被强迫的都不知道那是一个怎样的时代。”在这里,日本帝国主义的荒谬被体现得淋漓尽致,也明确道出了导演对战争的厌恶和对深受战争苦难之人的同情,表现出日本电影艺术家的社会关怀和历史责任感。
与战争之罪相比,时子夫人的婚外情之错,女佣多喜没有送出书信之错,就不值一提了。影片借老年恭一之口说出“多喜,你不用这么痛苦,你犯的小小错误早就被原谅了”,算是对女佣多喜未送出信而内疚终生的回复。
影片特意安排老年多喜的侄孙新井这样一个角色,代表着导演理想中有着正确清晰历史观的年轻人。影片中有个片段,新井读着多喜婆婆的回忆录,回忆录正展示南京沦陷、日本人举国欢庆的场面,新井惊讶地问:“总觉得好像是噩梦啊,噩梦,不是吗?南京发生了大屠杀,东京的商店却扬起庆祝战争胜利的广告气球,还有祝贺南京陷落的横幅。那时候真的是这样的吗?”代表着导演对上代人发动战争的质疑与谴责。令人遗憾的是,在日本当下现实社会中有着新井一样正确清晰历史观的人越来越少,多数新一代日本人对上一代人的战争非常陌生。这也是导演山田洋次忧虑的地方,随着经历战争之人的逝去,越来越多的新生一代对历史有着错误的理解,或者根本就忘却了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