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静 杜伟华
(河北农业大学外国语学院,河北 保定 071001)
底层叙事电影在欧美电影史上发轫甚早,曾经也影响广泛。早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底层叙事一度风行一时,诸如影片《偷自行车的人》、卓别林主演的系列电影、吕克·达内兄弟导演的作品等,都是不可多得的经典。可以说,在考察欧美电影底层叙事策略和社会情感认同变迁时,其与历史发展的对应关系应该是着重挖掘的关键。因为作为一种银幕符号,电影实际上与社会群体生活情绪存在着明显的互动关系。因此,尝试讨论其主要叙事构成、特征及意义就变得别有趣味。
“底层”是既相对又固定的所指符号,指称的对象是较上层、中层而言的一个社会阶级。他们在资本社会里通常属于“被侮辱和被损害的”群体,相对于掌握权力话语的阶层而言,这些群体在自我表达方面存在障碍,只能被表述。当代欧美电影中底层群像受到一批富有责任感和人道主义情怀导演的青睐,“底层叙事”成为创作者和观者介入生活的一个重要透视点。而其重点的叙事主题,有着普遍的趋向性,即生存异化的审视和灵魂救赎的渴望。早在1936年的《摩登时代》中相关主题就得到了确立和建构,并且在以后的底层叙事中得到延续。
首先,对生存异化的叙事关注。当代欧美底层叙事电影无一例外地都聚焦于这个“被文明社会遮蔽了的”特殊群体的生存书写,承载“生存苦难”的主题,表现出对社会底层弱者的卑微、贫困、艰辛生活的关注。他们大都是在资本流光城市某个阴暗的角落蜷缩着,甚至在偌大的城市中找不到容身之地和精神家园。如《关山飞渡》(1939)、《彗星美人》(1950)、《码头风云》(1954)、《愤怒的公牛》(1980)、《梵高》(1991)、《百万美元宝贝》(2004)、《贫民窟的百万富翁》(2009)等,无一不是表现资本世界里下层群体的生存困苦、内心挣扎乃至金钱对于他们的心灵、精神的腐蚀。具体叙事讲述中,他们原有的价值观、伦理观、世界观已然无法适应日益复杂的资本世界和城市的无情逻辑,他们也在沉沦中迷失,沦陷于都市的异化之网中。《落日》的主角玛丽从未摆脱生存的压迫和精神的焦虑,不仅经济上窘困,精神上也处在尴尬和卑微的境况,这从女儿对她的鄙夷态度,以及她借来的养狗证被巡查没收时的难堪中,都有极其细致的镜头表现;《百万美元宝贝》则直接揭示金钱对人的异化。女轻女子麦琪出身贫寒,处境窘迫,为了快速赚取金钱,赢取奖金,改变现状,她夜以继日地练习拳击,而最终在不堪重负的比赛中全身骨折致使瘫痪,余生只能在躺椅上度过,曾经的辉煌不过是黄粱一梦,醒来依然要面对冰冷的现实。资本世界真实、残忍的一面被无情揭露,底层处境者的不懈奋斗最终被城市怪兽吞噬,异化成赚钱的工具。当代欧美底层叙事主题电影立体地展示着底层群体真实而黯淡的生存状态。
其次,当代欧美底层叙事电影并不止于对贫穷、苦难的揭示,还在心灵沉沦、人性关注、灵魂救赎等精神方面也多有观照和注视。《贫民窟的百万富翁》作为近年欧美底层叙事最为著名的影像文本,讲述了一个人性、灵魂救赎的故事。贾马勒是来自印度的孤儿,生长在贫民窟,从小与兄长相依为命,长大后女友成为黑帮老大的情妇,而哥哥则彻底在金钱的迷醉中沦陷。为了拯救女友脱离苦海,帮助哥哥找回纯真善良的本性,贾马勒不惜一切,用自己的坚韧、执着、善良所展示的人性的光芒不断地感化着周围的人们,最终使得自我和亲人都获得了救赎。《阿帕米汗》则从底层女性情感和体验的视角,讲述一个失学、能力不足的女性在走投无路、彷徨街头之际,通过克服自身性格的弱点,最终赢得女性的尊严和独立的故事。在这些经典影片里,导演们并非一味地怜悯、同情底层,而是严峻地展露底层生态状况的恶劣,揭示出道德底线撕裂的苦楚和对获取救赎的渴盼。影片叙事的结尾,普遍的情节安排还是让观者感受到一些希望、一份亮色,而灵魂的追问使影片的深度得到加强。
底层叙事勾勒出一直处在被漠视和遮蔽的群体,为观者展露出一个为叙事书写所常常忽视的异质化世界。它同时在形塑某种被现代图景和资本想象所刻意遮盖的社会关系,而此关系正是从陌生人来来往往的简陋的街道和衣衫笔挺、香车宝马、呼啸而过的高楼对照的视觉图谱中发展而来。换言之,欧美的底层叙事影片不仅在记录、展示、揭露,同时又不断地介入着现代都市所表征的社会/文化、阶层/空间的转变。从叙事策略而言,转变是通过个体立场和多元意识形态的诉求来实现的。
第一,叙事诉求呈现为个体本位的立场。不难理解,叙事诉求通常是透过某个个体小人物的现实处境为叙事缘起,将个体生命的生存状态、精神挣扎、身份焦虑、心灵苦痛等悲欢离合,真实而完整地呈现在影像画面之中。它们不再像过去的底层展现那样刻意地伸张宏大叙事,强化大历史背景,而是不断重复地将目光聚焦于个体遭遇,通过私人心理、性情、泪声笑影来反映诉求。欧美底层叙事在当代最大的转变和特征即在于此。和早期的《摩登时代》相比,《幸存的人》更像是一个城市贫民窟少年奥特朗个体成长的悲情物语。少年奥特朗的内心独白和眼中的世界成为建构都市空间,乃至电影叙事的视觉主体和感受渠道。他不断地倾诉着落后和困窘,企图融入这个流光四溢的都市,一次餐馆打工服务不慎打碎饭碗,那一声清脆的碎裂声特写意味着他永远无法真正融入这座都市,进入它的内部结构,对于这些高楼大厦来说,他仍然是一个“异乡人”。故事里,叙事的诉求是付诸个体感受的,因而显得更为真切、更为感人和触目惊心。欧美底层叙事电影惯用的手法不过如此。
第二,从过去的单一化转到多元意识形态的文化公共空间。底层叙事策略是有意识地打造梅因斯坦所说的类型杂糅的“综合意识形态”电影,特意整合各类意识形态话语,制造公共话语空间,将个体的尊严感、大众娱乐特征、历史/社会的严肃性有机地接合,使得底层叙事能够在影像层面上反映知识精英意识、主流意识、大众平民意识,从而获得书写平衡:知识精英意识中大历史里小人物的命运展现和审视;主流意识里对于现实的再确认、再思考、再塑造、再怀念;大众平民意识的视听快感和视觉冲击。精细的叙述诉求和部署几乎成为当下欧美底层叙事电影所择取的“普遍语法”。如《天使天堂》讲述的是巴黎高级公寓里底层看门人的挣扎和努力,话题虽深沉厚重,但是在镜像上依然强调声光的强烈调度,制造一种视觉轰炸效果,而其深层内涵则又是强调个体无法融入“城堡”获得自身价值的悲情,和对都市异化体系的重新审视和证明。欧美底层题材电影正是择取这样一种多元意识形态的叙事诉求,艺术地、完整地将每一个生命充分化地展现出来,化生为一个个感人的故事,把人的尊严和情感最真诚、最直接地传达到每一位观者眼中。
底层电影,一反以视觉快感为基点建构影像的常规叙事方法,注重从个体角度揭示小人物的现实困顿、自我内心世界和其沉重的心理负荷、生命体验、生存感受,进而表达底层生命意识的觉醒和抗争。但其叙事姿态所造就的结晶必然要受制于社会规训的观念,因为这些影片塑造的很多人物形象仍然难以完全摆脱贫弱和流于表面的既有模式。这就意味着,要突破过往的叙事、镜头规训、模式、套路,必然需要有所超越与解构。具体而言,就是纪实求真的美学风格和现代性反思的结合。进一步讲,就是底层叙事电影的“现代变法”的最显要特征。
一方面,电影语言呈现出纪实性美学风格。和底层叙事电影的本体化、主体性的诉求纠结在一块儿的,也是其镜像、主题、意图合力下的必然选择。对于底层叙事而言,反矫情、反虚假,再造真实、探求符合艺术规律的表现方法本身就是其最大的艺术目标。比如《刺猬的优雅》一改彼时不少电影存在一味的诉诸视觉感官冲击的作风,清新隽永,朴实无华。此片真切地再现生活,力求贴近生活,使得影片充溢着一阵来自原生态本真的气息。影片里展示了一些人的平凡生活,人物的装饰都来自街头市井采买的衣服,主角屋里的道具则直接挑选自宿户的旧家具。真实的人物、真实的环境、自然的音响等,构成了影片显著的纪实主义影像风格,从而使得这样的叙事建构尤其具备逼真效果和心理冲击力;德国影片《沙暖》为了寻求真实的底层人物的环境再现,全部采取实景摄制。甚至个别场景还需要偷拍和抢拍来加强电影表现的真实感和记录感,抛弃外在强制手法,而透过镜头,自身的丰富叙事构建能力才可以呈现底层状态。凡此奠定了镜头叙事建构方法的成功。画面呈现上正是透过这样的方式,以纪实为叙事策略,包装出戏剧化的底层故事,最大限度地还原客观事实,“复制出”富有生活气息的、真实的人物和生存状态,达成朴素真实的美学效果。而在镜头语言中,则以冷峻的目光、浓重的色彩、中立的态度,剖析出边缘人生的无奈和冷酷,实现着“对实际世界无遮挡的显现”。
另一方面,与纪实性画面风格相应的,是深沉的现代性反思,展现批判的锋芒。在欧美,现代文明的历史是人的精神不断分裂、蜕变、异化的历史,尤其是底层群体,更成为奴役的一群。虽然近几十年来因福利机制等的施行得到缓解,但也并无彻底的解决之道,其异化的状况也并没得到完全改变。底层叙事电影就是应底层群体的生活状态和独特的心理感受而产生的,并在叙事建构中时刻寄托着对现代性的反思和批判的锋芒。《咖啡之夜》表现的是失业青年杰克逊所体验到的精神失衡、分裂、惶惑之感。闻名繁阜的都市中,高耸的琳琅的广告牌、呼啸而过的香车宝马、震耳欲聋的流行乐曲、闪烁耀眼的霓虹灯,组合成影片的主体元素。在躁动不安、变动不居的城市情绪下,主角杰克逊无时无刻不感觉到孤寂、焦灼、空虚。当他把目光投向餐馆中的服务员珍妮并寻求温情时,带来的却是更为强烈长久的苦痛。因为这样的“现代爱情”并非建立在两情相悦的基础上,也只是现代人群,特别是漂泊无依的底层群体在精神失落之后灵魂的临时庇护所。现代文明给人带来的困惑、无助和精神异化在这里得到真实的映射。《火车行进》以亲情作为展开的载体,表现福特一家在物质生活和精神追求中的伤痛和困惑。片中不断出现的“火车”是现代文明的象征和符号,就如片中的特写镜头表现的那样,疾驰而来无法阻挡,困顿的福特一家只能成为文明下的碾压之物,碾碎了他们的梦想,同时也成为现代人无法规避的梦魇。
欧美电影延续了其一贯的反思和批判的风格,展现被主流叙事所遮蔽的人群其思想观念、人生态度、价值取向的矛盾和挣扎、前所未有的动荡体验和感受,并将矛头指向使他们异化的机器和“文明机制”,深沉充溢,力透纸背,引人驻足,发人深省。与此同时,这些影片的叙事里,在反省、批判之中,也蕴含着影响甚至解放个体“现实”的可能,寄托着重建甚至改善社会结构和机制体系的希望,这是当代欧美底层叙事电影最明显的叙事策略,也是其最大的意义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