介子平
一腔热血千行泪
介子平
戊戌变法失败后,谭嗣同把自己的书信、文稿交给梁启超,要他东渡日本避难,并慷慨道:“不有行者,无以图将来,不有死者,无以召后起。”日本使馆曾派人与他联系,表示可以为他提供保护,他毅然回绝,并对来人说:“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今日中国未闻有因变法而流血者,此国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请自嗣同始。”24日,谭嗣同在浏阳会馆被捕,遂被害。有道是:国民长梦不醒,非流血不足以牢记,风气壅塞不通,非大乱不足以惊觉。
光绪三十一年六月十四日(1905年7月16日)慈禧以光绪名义颁发 “五大臣出洋考察政治”之谕:“考求一切政治,以期择善而从。”9月24日,清廷挂起预备立宪的招牌,派镇国公载泽、户部侍郎戴鸿慈、兵部侍郎徐世昌、湖南巡抚端方、商部右丞绍英等五大臣分赴东西洋各国考察宪政。
吴樾为撕破清廷敷衍求变、假立宪之骗局,大感忧愤:“宁愿吾国民为懵懵不醒之国民,也不愿吾国民为半梦半醒之奴隶。因为懵懵不醒之人一旦猛醒皆会复九世之仇,光复汉室。而半梦半醒之奴隶,名义上为立宪保国,实际上不过是满清鹰犬,立宪派以马尔尼加富尔自居,实际上比吴三桂、洪承畴而不若。”而宁牺牲一己之肉体:“予愿死后,化一我为千万我,前者仆而后者继,不杀不休,不尽不止,则予之死为有济也。”遂制造了谋杀案。事前,吴樾曾与赵声论及暗杀:“兵革之事,请君任之,君为其难,吾为其易,吾志已经决,愿君自重。”赵声道:“你不找个副手吗?”吴答道:“秦舞阳之前例在,人多转心棼,不如一个人做事专注。”声壮其语,一拊手而计定。赵声遂口占一诗相赠:“杯酒发挥豪气尽,笑声如带哭声多。一腔热血千行泪,慷慨淋漓为我言。大好头颅拼一掷,太空追攫国民魂。临行握手一咨嗟,小别千年一刹那。再见却知何处是,茫茫血海怒翻花。”吴樾闻之,潸然泪下。为防事败忍不住严刑,供出其他同志,吴樾行事之前,亦仿豫让吞炭,先把自己给弄喑了。事后,有樾之友人,宣布其意见书。略曰:“樾既自认为革命男子,决不甘为拜服异种非驴非马之立宪国民也。故宁牺牲一己肉体,以翦除此考察宪政之五大臣。而所以不得不由此之理,一、唯一原理,民族建国主义。二、扶满不足以救亡。三、满洲皇室,无立宪资格。四、满政府对待汉人之政策。五、立宪决不利于汉人。六、主张立宪者,对于国民行为之不忠。”洋洋二千余言,盖欲使汉族同胞协心齐力,抱持唯一排满主义之图,建立汉族新国也。吴樾死后,未婚妻也自刎,以身相殉。
爆炸成功。据夏仁虎《旧京琐记》载:“吴樾炸车之案,余以座师戴文诚在行中,亦往送焉,立稍远。车将动矣,忽闻轰然一声,疑为放炮,然都城大员出城无升炮例。既而见前立者纷纷向后退,继而纷传车上有掷炸弹者。俄见二人掖文诚下,又数人掖载泽下,则所服黄马褂遍染桃花色矣。又见舁二人下,一则绍英,一则随员萨荫图也。站傍有一仆人状,僵卧,已气绝矣。吴,桐城人,为吴挚甫之族侄,留学东瀛,是日怀炸弹冒入车,未及掷放,为人挤于车门,遂爆发,半身皆烬。”据缪荃孙《云自在龛随笔》载:“吴樾弹伤多人,绍英伤甚重,人为之以布裹头,扶上安车回宅。徐相赁人力车飞奔,花翎坠于地不顾。陶斋指而向人曰:‘抱头的抱头,鼠窜的鼠窜。’”于是考察被迫延期。考察至年底欲成行,绍英受伤较重,启程时仍在养伤。有人讥讽绍英,说他借口养伤,其实是不准备去了。绍英听到如此传言,愤然道:“如果我死了,而宪法确立,则死而荣生;死我何惜,各国立宪,莫不流血,然后才有和平。”
“各国变法自流血始”,谭嗣同绍英所言皆豪迈而激进,从内容到表述又玩笑般极为相似。吴樾之死,何不是为变法之成功,只不过采取了革命的方式。行刺前,吴樾曾驰书未婚妻,抛开个人私情,从容论述生死大义,较之改良派,革命家的言辞更多了几分慷慨激昂。孙中山曾说:“革命之名词,创于孔子。中国历史,汤武之后,革命之事实,已数见之不鲜矣。其在欧洲,则十七、十八世纪以后,革命风潮遂磅礴于世界,不独民主国惟然,即君主国之所以立宪者,亦革命之所赐也。”
美国加利福尼亚大学请端方、戴鸿慈二人前去演讲。二人并立于台上,端曰:“请老前辈先发言。”戴说:“你与西人常来往,懂规矩,还是你说吧。”端每发一言,翻译完毕,即问戴:“请问老前辈对不对?”戴曰:“对对。”一篇演说数百言,端问戴数百次,戴亦回答数百次。如此演说,使西方人士大开眼界。或问何以如此?端曰:“此是中国古理,少者演说,长者监督,少犯错误。”后来,端方在美国国会看到了林肯的演说词镌刻,细问其义,美方翻译甚为饶舌,中方翻译曰:“我国早有译文,即民有、民治、民享。”端赞不绝口:“还是我们译得好!”又问:“译者何人?”答曰:“孙文。”
早在鸦片战争前,龚自珍即似有预见:“一祖之法无不弊,千夫之议无不靡。与其赠来者以劲改革,孰若自改革。”鉴于“外国人欺我太甚”,慈禧试图利用义和团反对洋人,结果大败。“不是很大的鞭子打在背上,中国自己是不肯动弹的。”(鲁迅语)光绪二十六年七月二十六日(1900年8月27日),“西狩”途中的慈禧以光绪帝的名义下罪己诏,承认“负罪实甚”。十月十日(12月1日)又在西安降谕:“慈训谓:取外国之长,乃可补中国之短,惩前事之失,乃可作后事之师。欲求振作,当议更张。”十二月初十日(1901年1月29日),慈禧又以光绪的名义发布变法上谕,内称:“世有万古不易之常经,无一成不变之治法。穷变通久,见于大易。损益可知,著于论语。盖不易者三纲五常,昭然如日星之照世。而可变者令甲令乙,不妨如琴瑟之改弦。总之,法令不更,锢习不破;欲求振作,当议更张。著军机大臣、大学士、六部、九卿、出使各国大臣、各省督抚,各就现在情形。参酌中西要政,举凡朝章国政,吏治民生,学校科举,军政财政,当因当革,当省当并,或取诸人,或求诸己,如何而国势始兴,如何而人才始出,如何而度支始裕,如何而武备始修,各举所知,各举所见,通限两个月,详悉条议以闻。再由朕上禀慈谟,斟酌尽善,切实施行。”强调学西方,不可仅学“西艺之皮毛”,而要学“西政之本源”。《辛丑条约》签订后,举国上下对清廷的不满达到极致,慈禧“回銮”京城后,似对“新政”顿感兴趣,公开承认“朝章国故,吏治民生,学校科举,军政财政”主张,朝中顽固派失势,洋务派占据上风,“新政”施行。
戊戌后,慈禧重新临朝训政。然私下里却悻悻地说过一句话:“康有为想变法,为什么不来找我?”此言道出了表面还政于帝的慈禧不甘寂寞之主角意识,也道出了康梁变法内容的正确可取。光绪帝在维新变法之前,曾请示过慈禧。慈禧表态,变法是她长久以来的愿望:“苟可致富强者,儿自为之,吾不内制也。”光绪听后满心欢喜,信以为真,遂专心致志于变法,但光绪这只鸡窝里飞出的雄鹰,哪有翱翔的本领。变法内容虽好,但“为什么不来找我”,而要投靠傀儡光绪呢?这便是康梁等底层学人,不谙朝政之高深莫测,书生意气使然的结果了。推行新法时,康有为扬言“杀几个一品大员,法就能变了”,轻用其芒,动即有伤,显然缺乏政治韬略。类似的话辜鸿铭后来也说过,一次宴会,有洋记者请教辜鸿铭:“辜先生,中国政局如此纷乱,有何法子可以补救?”辜一本正经地说道:“有。法子很简单,把现在在座的这些政客和官僚拉出去枪决掉,中国政局就会安定些。”辜鸿铭是学者,可嬉笑怒骂,但此时的康有为却不可,随园主人便有“人无风趣官必贵”之句。据易宗夔《新世说》载:“张香涛督鄂时,尝语黄仲弢曰:我从政有一定之宗旨,即‘启沃君心,恪守臣节,力行新政,不背旧章’十六字。终身持之,无敢差异也。”多谋善断的张之洞善于藏拙,临机取决,有鬼神不测之机,天地包藏之妙,康梁党人不具此谋。王照晚年曾坦言:“戊戌政变内容,十有六七皆争利争权之事,假政见以济之。根不坚实,故易成恶果。”慈禧的“新政”内容,与戊戌维新派观点多雷同,只是表述稍异。戊戌维新内容为:改科举,开学堂,停武试,汰冗员;许士民上书,准工商专利;废祀典不载之寺庙,以除迷信;裁老弱无用之额兵,以节糜费等。此非抄袭,现实如此,药方易开,手术难施。
新政涉及政治、军事、经济、文教等等。政治上,调整机构,整顿吏治;改革刑律,废除酷刑;举办警政,设巡警部;弥合民族偏见,准令满汉通婚。军事上,裁撤绿营,训练新军。经济上,奖励工商,振兴实业。文教上,废除科举,学堂渐兴。“五大臣出洋考察政治”乃政治改革的先行之举。
1905年日俄战争爆发,日本以君主立宪小国战胜俄国专制大国,清廷上下为之震动。“日俄之胜负,立宪专制之胜负也”,朝野上下普遍将这场战争的胜负与国家政体联系在一起,认为日本以立宪而胜,俄国以专制而败,“非小国能战胜于大国,实立宪能战胜于专制”。不数月间,立宪之议遍于全国。光绪二十九年(1903),《国民日日报》一文称:“至秦而民权尽亡,及宋而臣权尽亡,至明末而汉人之权尽亡。凌夷至今,遂成一君权专制达于完全极点之时代。”君权专制至清时达到了顶点,立宪的呼声也达到了至高。
虽然辜鸿铭著文,对“五大臣出洋考察宪政”大加嘲讽,认为不过是出洋看洋画罢了,但书面文章还是有几篇的。五大臣考察回国后,进呈了一份强国须宪政的考察报告,编成《列国政要》133卷及 《欧美政治要义》18章。该报告由随员熊希龄执笔,参考了流亡东京的梁启超和杨度所写的宪政研究资料。五大臣上书言立宪三大利:“一曰皇位永固,二曰外患渐轻,三曰内乱可弭。”建议实行“立宪”。慈禧太后也表示:“立宪一事,可使我满洲朝基永久确固,而在外革命党亦可因此涡灭,候调查结果后,若果无妨碍,则必决意实行。”光绪三十二年七月十三日(1906年9月1日),清廷弃祖制不变之锢习,采纳意见,颁发《宣示预备立宪谕》,“预备立宪”开始。戊戌变法后,顽固朝士,旗鼓大张,自称后党,八国联军侵入北京,惩办罪魁,顽固朝士又摇身化蜕,群言立宪,以媚外人,遂预备立宪之风大盛,故此立宪绝非出于本愿。刘成禺 《世载堂杂忆》云:“端方考察自欧美返,常语人曰:‘欧美立宪真是君民一体,毫无隔阂,无论君主、大总统,报馆访士,皆可随时照相,真法制精神也。中国宜师其意。’端方之立宪精神,不虞只在参折中,换得一条‘大不敬’之罪案。”然两年后光绪、慈禧就相继而去。慈禧生前于光绪三十二年发布的最后一道谕旨是 《九年预备立宪逐年推行筹备事宜谕》:“务在第九年内将各项筹备事宜一律办齐,届时即行颁布钦定宪法,并颁布召集议员之诏。”
预备立宪的消息传开,各界民众无不奔走相庆。流亡海外的梁启超发表 《开明专制论》,呼吁民众给予支持。9月5日的北京街头,各报馆、学堂乃至军事学堂都举行了庆祝活动。天津、保定教育界也纷纷开庆祝大会,保定师生高呼“立宪万岁”的口号,大唱新编的《庆贺立宪歌》。9日,上海城厢内外纷纷开会庆祝,上街游行。16日,上海各大报纸合办庆祝会,马相伯兴奋地道:“我中国以四五千年破坏旧船,当此过渡时代,列强之岛石纵横,外交之风波险恶,天昏地暗,民智未开,莫辨东西,不见口岸。何幸一道光明从海而生,立宪上谕从天而降,试问凡我同舟,何等庆幸!”江苏各地包括南京、无锡、常州、扬州、镇江、松江等地商会、学堂也都召开庆祝会。扬州商界甚至撰写了 《欢迎立宪歌》:“大清立宪,大皇帝万岁万万岁!光绪三十二年秋,欢歌动地球。”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小学唱歌》中收录的《颂立宪》云:“祖国兮号文明,赢秦专制二千年。朱明继轨流毒泄,迄今光绪丙午秋,拔云始见天,朝野同心开泰,王命重臣游海外。海外百年前改革,改革纷努惨流血。独我国民幸福多,立宪从平和。平和快预备,预备预备。惟恐后,喜还惧,地方自治分区。东西法,毋皮相,何以致富强。”新式学堂的课本里也说:“立国之本,在于法律。立宪之国,法律为国民所共识。”
新政中的军事、经济、文教改革先后推出,且卓有成效,然惟有政治改革,色厉内荏,畏首畏尾,牵一发而动全身,拔一毛而身为之变,迟迟不见起色。“改良改良,越改越凉,冰凉”,宣统元年(1909),各省咨议局选举。翌年九月初一,资政院举行第一次开院礼。但在最为关键的内阁成员问题上,摄政王载沣于宣统三年(1911)六月任命庆亲王奕劻为内阁总理大臣,并任其筹组了由满人主导的新内阁。成员共有十三名,其中满人八、汉人四、蒙古旗人一,八名满人中又有七人为皇族,故被时人讥为“皇族内阁”。《素问·四气调神论》云:“夫病已成而后药之,乱已成而后治之,譬犹渴而穿井,井而铸锥,不亦晚乎?”然一旦天降细雨,穿井即止,侥幸屋檐承接,一时缓渴而无虑长远。
王亚南曾分析:“假使当时中国的统治者不是异族的爱新觉罗王朝,而是同族的什么王朝,那么,在社会转型当中就少了一项种族间的猜忌与倾轧,也许比较容易实施像日本那样的立宪步骤。”还是用自家人可靠,从这点上也可看出载沣这位第一重臣的颟顸胆识与猥琐气度。刘成禹《世载堂杂记》载:“光宣之际,张(之洞)袁(世凯)联袂入京,分执朝政,人以为政权在汉人,实则载洵掌海军,载涛掌陆军,肃王掌民政,载泽掌财政,载振掌农工商,伦贝子掌资政院。张之洞常对鄂中门生在其幕下者,叹清室之将亡,谓亲贵掌权,违背祖训,迁流所及,人民涂炭,甚愿予不及见之耳。”徐锡麟在刺杀恩铭的《光复文告》中说:“今则名为立宪,实乃集权中央,玩我股掌,禁止自由,杀戮志士,苛虐无道,暴政横生”,因而号召“重建新国,图共和之幸福,报往日之深仇”。《三国演义》“诸葛亮骂死王朗”所说“庙堂之上,朽木为官,殿陛之间,禽兽食禄;狼心狗行之辈,滚滚当朝,奴颜婢膝之徒,纷纷秉政”,盖所指。
汉史氏《满清兴亡史》云:“其为总理大臣者,一老朽无能之奕劻。余如民政大臣为善耆,度支大臣为载泽,海军大臣为载洵,农工商大臣为溥伦,组织不出于皇族,海内舆论益哗。奕劻知众论之大不容也,因一再辞职,而清廷强为慰留。于是各省咨议局联合上书争之。其略曰:内阁,为代君主负责任之机关。总理大臣,为内阁全体责任之总汇。故君主立宪国,内阁大臣有组织内阁之权,能负完全无缺之责任。责任之所集,功罪之所归,即国家安危之所系。立宪国家,重内阁之组织,尤重总理大臣之任命。其最要之点,则在人之组织内阁之总理不归于亲贵尊严之皇族。此非薄待皇族,谓其无组织内阁之能力,实由皇族内阁与君主立宪政体,有不能相容之性质也。谈君主立宪政体者类,皆知君主神圣不可侵犯之语。君主既立于神圣不可侵犯之地位,则隶于君主之皇族,亦即立于特别不可动摇之地位。若内阁之地位,则可动摇而更新者也。立于君主之下,以受议会之监督,有政策之冲突,即发生推倒之事实。实组织内阁之总理大臣,于君主无亲族之关系,倒一内阁,不过倒一某总理内阁,君主毫不受其影响。组织内阁之总理大臣,为密隶于君主之皇族,倒一内阁,即为倒一皇族内阁。皇族缘内阁而推倒,使臣民之心理,忘皇族之尊严。君主之神圣,必有不能永保之虑。恭读《钦定宪法大纲》,以君主神圣不可侵犯,列为专条,近布新内阁官制十九条,绝无组织内阁必以皇族总理之规定,盖以循君主立宪国之公例。而第一次内阁总理,适为亲贵之庆王。庆王内阁既成,对于皇上担负责任,使不可以推倒,如设立内阁制之真意何?使其可以推倒,如皇上神圣之体统何?此所以熟思深虑,不能不披沥呼吁者也。”
此内阁企图,在于借机集权贵族,镇压民主。欺世盗名,藏奸耍滑,十足的愚民政治。名单一出,果然举国哗然,全民绝望。绝望之余,《民立报》怒称清廷为冥顽不仁之政府、倒行逆施之政府、万无可恃之政府、专制之恶政府。至此,所有的人都不再以为社会正义是一空洞无物的术语,而是活脱脱的现实,社会利益岂是极少数人的专制权益,内阁标签岂是正当性的借口。古罗马史学家塔西佗曾谈论执政感受:“当政府不受欢迎时,好的政策与坏的政策都会同样得罪人民。”此见解后来成为西方政治学著名定律:塔西佗陷阱。即一旦公信力丧失,无论你说真话假话,干好事坏事,都会被认为是说假话,干坏事。世上再无相信清廷之民,体制内的立宪派绝望之极,与在野的革命派最终合流,辛亥革命遂成燎原之势。革命是不得已的选择,是最后的无奈。况周颐《眉庐丛话》以乌鸦说事,恨屋及乌:“清太庙在午门内,庙内树木阴森,历二百数十年。不惟禁止翦伐,即损其一枝一叶,亦有罪。树上栖鸦,亦托芘蕃育,为数以万亿计,日饲以肉若干。有成例:凡鸦晨出暮归,必在开城之后、闭城之前,由禁门内经过,绝无飞越城垣之上者。余尝目验之,信然。自辛亥已还,未知鸦类亦革命否耳。”血光无法躲避时,只好不躲避。“居今日而欲救吾同胞,舍革命外无他术,非革命不足以破坏,非破坏不足以建设,故革命实救中国之不二法门也。”(陈范《敬告守旧诸君》)
10月30日,隆裕太后怎奈何腆颜下了“罪己诏”,誓改前非,承诺开党禁,组织完全内阁,不以亲贵充国务大臣。“政地多用亲贵,则显戾宪章;路事朦于佥壬,则动违舆论。促行新治,而官绅或借为网利之图,更改旧制,而权豪或只为自便之计。民财之取已多,而未办一利民之事;司法之诏屡下,而实无一守法之人……以前旧制旧法有不合于宪法者,悉皆除罢。”罪己的同时,又下诏准组完全责任内阁,不再任用亲贵。诏书中有“懿亲执政,与立宪各国通例不合”云云。颁布退诏时,隆裕太后伤心地对大臣道:“予三年中深居宫中,不预外事,一般亲贵,无一事不卖,无一缺不卖,卖来卖去,以致卖却祖宗江山。”言至伤心处,竟失声痛哭。接着又道:“亲贵至今日,不出一谋,事后却说现成话,甚至纷纷躲避。只知性命财产,置我寡妇孤儿于不顾。即朝臣亦纷纷告退。”《三水梁燕荪先生年谱》中记录了谱主梁士诒的一段话:“当国势危时,清廷所以饵我者甚至。御赐物件前后十余种,又赏紫禁城骑马及赏紫缰等等。良弼被炸之日,京师风云至急,入朝行礼后,隆裕太后掩面而泣云:‘梁士诒啊!赵秉钧啊!胡惟德啊!我母子二人性命,都在你三人手中,你们回去好好对袁世凯说,务要保全我们母子二人性命。’赵秉钧先大哭,誓言保驾,我亦不禁泫然。”隔江和泪听,满江叹息声。11月3日,又公布了《宪法重大信条十九条》。且以孤儿寡母可怜之相,试图博得同情,既是弱势,上谕岂有执行保障,分明是缓兵之计、权宜之策的糊涂汤、迷魂阵。世间第一种可敬人,忠臣孝子;世间第一种可怜人,孤儿寡母。然孤儿寡母有,忠臣孝子何以无。一切都昭然若揭,一切都为之已晚,吾民善良,可欺一,可欺二,但不可欺三欺四。这真应了司马相如《吊秦二世赋》中的那句话:“持身不谨兮,亡国失势;信谗不寤兮,宗庙灭绝。”夏仁虎《旧京琐记》叹曰:“自辛丑至辛亥十年之中,由厉行新政进而为批准立宪,再进而为实行宪政,更进而为虚君共和,然皆无实心诚意以行之,徒为敷衍文章而已,故终至于逊位亡家。”阎锡山为此感慨道:“戊戌立宪,万世帝王,丙午立宪,国破家亡。立国不敢失时。适时放火亦理长,落后电灯亦理短,为政不敢违时。”变法自流血始,至流血成。谭嗣同、绍英都说对了。
光绪三十年(1904)3月29日天津《大公报》发表的《敬告政府诸公》称:“今日之时局为中国之生死之关头,存亡之分界,急改革或可生可存,不改革,则必死必亡,失此时机,后悔无及。”此类民间声音,朝廷自然不会当回事。宣统元年(1909)10月4日,病榻上的张之洞曾劝前来探视的摄政王载沣,要善抚民心,“舆情不属,必激变”。载沣不以为然地说:“不怕,有兵在。”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张之洞沉默。载沣走后,张之洞叹曰:“国运尽矣。”当天,这位大清重臣即弃世而去。话音未落,大清国运果尽,张之洞也说对了。一颗未爆的炸弹,远比一颗已爆的炸弹恐怖。针对如此国运,民间百姓皆已清楚,故传有“不用掐不用算,宣统不过两年半”的歌谣,果然!
非流血不能救国,非杀身不能成仁。徐锡麟在赴安徽上任之前曾对陶成章、秋瑾等说过这样一番话:“法国革命八十年才成,其间不知流过多少热血。我国在初创的革命阶段,亦当不惜流血以灌溉革命的果实。我这次到安徽去,就是预备流血的,诸位切不可引以为惨而存退缩的念头才好。”梁启超在《一名论中国群治不进之原因》一文中也如此说:“无血之破坏者,如日本之类是也;有血之破坏者,如法国之类是也。中国如能为无血之破坏乎,吾馨香而祝之!中国如不得不为有血之破坏乎,吾衰绖而哀之。虽然,哀则哀矣,然欲使吾于此二者之外而别求一可以救国之途,吾苦无以为对也。呜呼!”流血革命,是谁都不愿意看到的事实,但却是变法成功的成本。
陆士谔于1910年发表了小说《新中国》,该小说又名《立宪四十年后之中国》。这是一部以梦为载体的幻想之作,小说最后,陆云翔被门槛绊了一跤后跌醒,方知梦幻一场。妻子说:“这是你痴心梦想久了,所以,才做这奇梦。”而他却回答:“休说是梦,到那时,真有这景象也未可知。”1940年代,民怨沸腾,党内要求实行民主、宪政的呼声高涨。国民党西南联大区党部召开会议,公推冯友兰致信蒋介石,要求国民政府为收买人心而实行立宪。信中道:“昔清室迟迟不肯实行宪政,以致失去人心,使本党得以成功。前事不远,可为殷鉴。”蒋看罢“为之动容,为之泪下”。
李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