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三国演义》中诸葛亮的儒士和妖道形象

2017-11-15 03:35
长江丛刊 2017年33期
关键词:三国志三国演义道家

陈 慧

世人对诸葛亮的印象往往源于虚构文学《三国演义》,而非历史真实《三国志》。小说中的诸葛亮是对蜀汉鞠躬尽瘁的贤相,展现了儒家的政治理念和人生价值观;而他“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以及拥有的高超预知能力和妖术,又极富道家意味。如此呈现的诸葛亮是完美的,也毋宁说是虚伪的。要理智把握人物形象,需了解史传文学和民间文学的不同叙事需要,区分历史人物和艺术形象及各自的出发点。

一、儒家对诸葛亮政治理念和人生价值观的影响

《三国演义》中诸葛亮是近乎圣人的贤相,他身上更多展现的是儒家的政治理念和人生价值观。

一是忠义。自先秦至两汉,儒家伦理纲常日臻完善,忠君孝亲观念浸润至各阶层人民。诸葛亮是奉儒守官之家,加上本人贞亮忠节之性,忠君思想贯穿了他自27岁出山到54岁逝世的大半生。他“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在曹军压境和刘备惨败的艰难局面下出山,博望坡之战奠定了军事威望,随后他出使江东、舌战群儒,促成孙刘联盟。荆州之失、夷陵之败、刘备之死、南中之乱,也未动摇他对蜀汉的忠诚。刘备白帝城托孤时对他说:“君才十倍曹丕……若子嗣可辅,辅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他从此便全力辅佐后主。身为顾命大臣,他事必亲躬,以致于北伐战争中积劳成疾,病死军中,临死前还不忘推荐接替自己的人选并做好退军的安排。

“义”是紧承“忠”的,对蜀汉的忠是义的表现——忠于皇族后裔即恪守君臣大义,报答刘备的知遇之恩也是义。义还表现在顾全大多数人的利益,如南中之乱,“攻心为上”的策略保证了南中地区的长治久安。小说中的七次擒孟获或为夸张,但“纵擒孟获”较为可信,表现了其仁义。

二是孝悌。《论语∙为政》:“今之孝者,是谓能养。至于犬马,亦皆能养,不敬,何以别乎?”“孝”是一种道德规范,不仅能养亲,且要尊亲。《孟子∙滕文公上》:“入则孝,出则悌。”诸葛亮的孝悌观念也来自儒家。他幼失怙恃,与兄弟相依为命,与诸葛瑾的书信可表现手足情深。他早年无子,儒家“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所以过继诸葛瑾次子诸葛乔为嗣,以示恪尽孝道。

三是交友之道。诸葛亮《论交》中说:“势力之交,难以经远。士之相知,温不增华,寒不改叶,能四时而不衰,历夷险而益固。”“势力之交”只是一时的利害关系,友谊无法维持长远;而“坚石之交”从道德和正义的原则出发,经得起考验。诸葛亮生平以诚待人,在隆中与徐元直、崔州平等人推心置腹,分离多年后依然怀念:“昔初交州平,屡闻得失,后交元直,勤见启诲。”这是紧承儒家的君子之交的。

四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史记》载,孔子35岁离开鲁国奔赴齐国,51岁在鲁国任大司寇,55岁率弟子周游列国,68岁返回鲁国,其间奔走于各国,积极推行主张,“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孔子的人格精神影响深远,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体现了儒士的价值与追求。诸葛亮正是儒家美政理想下贤相的典范。

诸葛亮辅佐刘备之事的“不可为”,书中有多处体现。三十六回徐庶临别向刘备荐举诸葛亮,担心他不肯出山就先去拜访,诸葛亮说:“君以我为享祭之牺牲乎?”可见他并没有出山辅佐刘备的初衷。有预见能力的司马徽说:“卧龙虽得其主,不得其时,惜哉!”崔州平也毫不客气对刘备说:“将军欲使孔明斡旋天地,补缀乾坤,恐不易为,徒费心力耳。岂不闻‘顺天者逸,逆天者劳’,‘数之所在,理不得而夺之;命之所定,人不得而强之’乎?”他们都认为刘备请诸葛亮出山难以扭转乾坤。

“隆中对”和《出师表》是更有力的证明。诸葛亮“隆中对”为刘备谋划,用了两个假设句 “待天下有变,则……诚如是,则……”。事实上天下有变的情形没有出现,连荆州也没有保住,只能艰难维持着天下三分的局面,无力兴复汉室。诸葛亮强调的是三国鼎立之势,对于收复中原仅一语带过。毛宗岗读懂了其中深意,在夹批中说:“既曰‘成鼎足’,又曰‘图中原’。盖成鼎足是顺天时,图中原是尽人事。”换而言之,成鼎足是知其可为,图中原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诸葛亮深知刘备功业难成,自己又生性淡泊,答应出山只为报答刘备的知遇之恩。《出师表》中说:“先帝不以臣卑鄙,猥自枉屈,三顾臣于草庐之中,咨臣以当世之事,由是感激,遂许先帝以驱驰。”

在出山之时,诸葛亮早知未来命运,但毅然决然奉献一生,正是他的伟大之处。毛宗岗评论诸葛亮出山说:“盖汉、贼不两立,虽知天时,必尽人事,所以明大义于天下耳。”

二、道家对诸葛亮修身的影响和诸葛亮的妖道意味

首先,道家的影响体现在其作为真实历史人物的修身方面。

诸葛亮《诫子书》中提出“夫君子之行,静以修身,俭以养德,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小说三十七回也借刘备之眼看到了“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的对联。表达了主“静”的同一思想。道家主张清静无为,完全顺应自然变化。《老子》:“至虚极,守静笃。”庄子进一步发挥:“虚静恬淡,寂寞无为者,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至也。”

诸葛亮正是从道家的宁静、俭德等玄言奥旨中汲取营养,融于修身进德之中。他既怀王佐之才,有积极用世的愿望;又躬耕垄亩,“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入世和出世在他身上并存不悖,和谐而统一。但他的基本倾向是才为世用、心系现实的,“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明显的目的是要明志、致远,而道家则是消极遁世。这是双方的根本差别。

其次,道家的影响体现在小说中被道教化的艺术形象上。

《三国演义》经过民间长期孕育,历史被故事化,人物也经过再造,不复史实面貌。在道教思想长期渗透的时代,人们尊崇的人物往往会被神化,诸葛亮就是如此。早在小说前身《三国志平话》中,“诸葛本是一神仙,自小学业,时至中年,无书不览,达天地之机,神鬼难测之志;呼风唤雨,撒豆成兵,挥剑成河。”超常的智慧需要超常的外貌和行为来渲染,于是诸葛亮便成了仙风道骨、神机妙算的道家人物。

三十七回,刘备三顾茅庐,前两次拜访不遇,却遇到“峨冠博带,道貌非常”的司马徽,“容貌轩昂,丰姿俊爽”的崔州平,“白面长须”的石广元,孟公威“清奇古貌”,勾起极大悬念,也从这些朋友侧面体现了他的仙风道骨。第三次拜访,诸葛亮先口吟“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以“身长八尺,面如冠玉,头戴纶巾,身披鹤氅,飘飘然有神仙之概”现身,有着超然脱俗的风貌。又以“隆中对”分析三分天下之势,“夜观星象”知“刘表不久人世,刘璋非立业之主,久后必归将军”,颇有神道的意味。

“赤壁之战”充分表现了诸葛亮的智慧。草船借箭时,他在“三日前已算定今日有大雾”,借东风时称“曾遇异人,传授奇门遁甲天书,可以呼风唤雨。都督若要东南风时,可于南屏山建一台,名曰‘七星坛’,高九尺,作三层,用一百二十人,手执旗幡围绕。亮于台上作法,借三日三夜东南大风”,并于“十一月二十日甲子吉辰,沐浴斋戒,身披道衣,跣足散发”,“缓步登坛,观瞻方位已定,焚香于炉,注水于盂,仰天暗祝”,正如一名道士。

诸葛亮的预知能力也处处可见。八十四回刘备兵败猇亭,陆逊追击时被困“八阵图”中,巧遇诸葛亮岳父黄承彦,他说:“昔小婿入川之时,于此布下石阵,名‘八阵图’……临去之时,曾吩咐老夫道:‘后有东吴大将迷于阵中,莫要引他出来。’”毛宗岗在夹批中叹服道:“(孔明)在入川时,已逆知白帝城之奔,而预设阵图以待陆逊;又逆知逊之数不当绝,而特令丈人黄老做个人情。其神机妙算,至于如此!”诸葛亮在临终安排后事时,料到“死诸葛走生仲达”,知魏延必造反,安排马岱诛杀。李福询问丞相百年后谁可任大事者,他回答蒋琬,李又问蒋琬之后谁可继任,他回答费祎,李又问费祎之后呢?他便不答。众所周知,费祎死后不久,蜀汉便灭亡了。毛宗岗对此评论:“费祎之后,汉祚亦终矣。所以先生不答。”

以上小说片段,都极其精彩而神秘莫测,所以鲁迅先生说诸葛亮“状多智而近妖”。近妖,就是道家化。

三、历史人物和艺术形象之辨及作者创作意图

作为历史人物的诸葛亮是典型儒士,虽然用道家的俭德、宁静修身,但不至于成了能预知、会法术的道士,事实上他是个善于吸取先秦各家思想的智者。《论诸子》:“老子长于养性,不可以临危难。商鞅长于理法,不可以从教化。苏、张长于辞,不可以结盟誓,白起长于攻取,不可以广众……”诸葛亮对各家均有褒贬之词,表明他汲取其长摒弃其短的态度。如墨家对他科技方面的影响,诸葛亮“善巧思”,改进连弩,制造木牛流马,是当时一流的军事科学家。又如他在《出师表》中嘱咐后主:“宫中府中,俱为一体,陟罚臧否,不宜异同。若有作奸犯科及为忠善者,宜付有司论其刑赏,以昭陛下平明之理,不宜偏私,使内外异法也。”让人联想到法家韩非子的“法不阿贵”。

那么,作者为何特别深化儒道两种特征呢?笔者认为这与诸葛亮在《三国演义》中的地位是直接相关的。郑振铎《三国志演义的演化》中指出:“一部《三国志通俗演义》虽说的是叙述三国故事,其实只是一部‘诸葛孔明传记’。”诸葛亮在小说中的重要地位可见一斑。虽然他从三十七回才正式登场,但之前通过水镜先生、徐庶等人的铺垫渲染,充满神秘色彩。从“未出茅庐已知三分天下”,至“五丈原大星陨落”,大篇幅的故事都围绕他展开。

这里不得不提“拥刘反曹”的倾向,它来自民间说唱却不管真实的事功。蜀汉为正统,是因为有更多备受儒家推崇的品质,比如忠君仁义,这远超过“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曹操、废帝自立的曹丕,更符合民间对明君的愿望。刘备虽是蜀汉的主公,诸葛亮的地位却不比其低,小说对于史籍所载的刘备功绩中或故意忽略,或转移成诸葛亮功绩。如博望坡火攻,《三国志》载是刘备亲自设计和将兵,小说却全归功于孔明。小说不仅虚构大量传奇,渲染草船借箭、空城计等戏剧化情节,还以贬低诸葛亮对手来衬托其智谋之非凡。最典型的就是军事才能和气度都被极大削减的周瑜。

诸葛亮的地位是世代累积的结果,他在诸多方面表现了中国古代传统文化称许的品格,显示了非凡的人格魅力。《三国演义》是罗贯中将正史的《三国志》和民间故事的《三国志平话》结合而创作的历史演义小说。因此诸葛亮“儒士”和“妖道”的艺术形象是融合了历史人物和民间故事的产物,体现了民间的期待和心理需求,也表现作为封建士人的罗贯中的个人政治理想。

注释:

①李贽,毛宗岗,等.三国演义:名家汇评本[M].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7.(原文皆引自此书)

[1]李贽,毛宗岗,等.三国演义:名家汇评本[M].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7.

[2]诸葛亮.诸葛亮集[M].北京:中华书局,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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