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桥
我跟我姐要是说想吃顿猪肉的话,我妈会立刻露出惊讶的神情叫道:“猪肉?好几毛钱一斤呢!隔壁队长家也不能总吃。”
我妈说的不是实话,队长家经常吃肉。我仔细算过,队长家一个月要吃两三次肉,不带过节的。我们家除了过年、端午和中秋,其余的时候想吃顿肉实在是难。
吃饭的时候,我们村家家户户的大人小孩,除了那些要坐在桌子边喝一杯的,都爱端着饭碗到门口,边吃边跟隔壁邻居东说西说,再到别人家的桌子上夹点菜,有滋有味地吃着。
我们小孩可以端着饭碗跑半条村子,一边火热地交换着有关地里、河里、果园里、学校里的各种宝贵的情报,一边大剌剌地东家吃点菜,西家喝口汤。其实哪家都没什么特殊的好菜,都是同样的自家菜园种的青菜萝卜,坛子里腌的酸豆角咸白菜,顶多是河里捞上来的虾子小鱼。不过我们还是觉得别人家的菜更有风味,我妈说这是“隔锅饭香”。
即便是下雨,队长家的小儿子大贵也会端着饭碗跟我一起坐在挡雨檐下,边吃边说,或者只吃不说。
星期天中饭,我早早地端着碗坐在门前的大青石上。大贵出来了,碗里堆满了我望眼欲穿的菜,马铃薯烧肉。实际上该说肉烧马铃薯,因为一堆马铃薯中没几星肉。可是肉啊,就是这么神奇,只要沾上一丁点,马铃薯立刻就不再是马铃薯,说得上是点铁成金。
大贵拨了一半肉烧马铃薯给我,我拨给他一半我家的主菜,青菜和咸豆角。我们细细地吃着,不说话。只有在吃肉的时候我们不说话,他跟我一样馋肉。
我家的狗坐着,热情地,来来回回地盯着我和大贵看,随着我们的嘴、筷子、碗,左左右右上上下下地转着脑袋。等我们把空碗仔仔细细地舔了两个回合的时候,它站起身,对我很失望的样子,慢腾腾地走开,你差不多都能听到它的叹息声。
我妈堵在门口,看着我舔得干干净净的碗,阴着个脸,说:“武子,武子,你上辈子是肉馋死的?怎么就这么没羞没臊。”
“人穷志短!”我姐在旁边跟着起哄。
大贵只给我吃肉,不给她,她又不好意思明要,心里不服气呢。
我把嘴噘得高高的。
我妈真小气,没肉的时候,我跟大贵换吃的,她还好一点,有肉的时候就不成了,虎鼻子虎脸地骂。
人嘴有毒,我妈和我姐每次这么说我,大贵给我吃肉的时候,我都不能舒坦地吃,仿佛我真的做了什么没志气的事。
“武子,武子!”下午,大贵站在我家门口喊,脸上挂着憨笑,有点像傻笑。他肩上扛着好几个虾子罾。罾是用白纱布和竹竿做成的,像几面投降用的白旗。
“嗯。”我答应着,也扛着几个虾子罾,跟他一块儿往村边的小河去。
我们早上就约好了要去扳虾子。
我们语文课上学过一篇鲁迅的文章,听说很有名,不过我只喜欢里面的一句话:虾是水界的呆子。这算他说对了,虾的脑子真是很笨,不过鲁迅没说虾为什么笨。
我是这么想的,虾因为味道好才这么笨,就像猪。人们要是说你笨,会骂你猪脑子,而猪肉真的非常好吃。虾虽然没有猪肉好吃,但是从水里捞上来活蹦乱跳的,从自家的酱缸里舀一坨酱一拌,放在锅头一蒸,也是我们全家很爱吃的。
况且扳虾子是个轻省活,不像钓鱼。我不喜欢钓鱼,着急不说,还担惊受怕。河是生产队里的,鱼也是公家的,要等到过年才能分给各家各户。平常要是哪家小孩钓鱼给队长看到的话,他会一路狂呼着跑过来:“不想活了!你个小兔崽子!我打断你的腿,打断你的胳膊,折了你的竿子。”
即便我是他的小儿子大贵的朋友也不例外,不过他的声音更大一点,更凶一点,跑得慢一点,意思是让我带着我的好腿好胳膊好钓鱼竿快逃。
扳虾子不会。虾是贱物儿,你尽可大模大样地去扳,没人管你。
我们走到河边,整理着虾子罾。
“你的是什么?”我探头看看大贵瓦罐里的虾子食。
“饭拌糠。”
我噘起嘴,看着自己的虾子食。他的虾子食比我的好,而且有菜油的香味儿。不用说他扳的虾子又要比我多。
我们抠出一坨虾子食放在罾里,将罾平放在水中,用力往下按,直到罾沉到河底,就大功告成。我俩爬到河边的大树上,找了个舒服的枝桠坐着,一前一后交叉地甩着腿,单等虾呆子们送上门来。
初夏的树最漂亮,满目青翠的新绿,丝缎样的,在阳光下发出晶亮又柔滑的光。树叶们像许多刚长大的小姑娘,仰着一张张干净新鲜的脸,笑着,说着,充满活泼泼的生气。不像春天,树叶带着鹅黄色,像有些孱弱,也不像盛夏,绿得太浓郁,少了新鲜活泼。最早一批从土里钻出来的知了在大树上“吱——”地叫着,叫得人心里急急的,直痒痒。
“给。”大贵从口袋里拿出一块滚有黑芝麻的大糖粑粑遞给我。
我不客气地一把抢过,放进嘴里,轻轻地舔几口,拿出来翻来覆去地欣赏着,又细细地吸着,凑鼻子边嗅嗅。这么大的糖粑粑得要五分钱。
大贵口袋里常有零钱,两分,五分,有时候甚至有两毛钱,他会到村头小店尽数换成各种吃食,然后一人一半分给我吃。我俩都认为这是理所应当的事。偏我妈不同意,说我人穷志短。我爸说,短什么短,不看看是谁家,他们能是忘记根本的人?
我们两家从我爷爷和大贵爷爷开始就是朋友。爷爷们说,以后两家都要交好,互相帮衬着,于是我爸跟大贵爸是朋友,我跟大贵是朋友,我姐跟大贵姐是朋友。我妈呢,当然跟大贵妈是好姐妹,至少大贵妈是这么说的。
“‘根本?你以为别人跟你一样,还记着那个破‘根本,你有本事也捞个队长当当我就相信你。”我妈小声嘟囔着。
我跟我姐都不喜欢我妈这么说。
“我妈让我顺便摸点螺蛳,我家鸭子要吃。”大贵漫不经心地嚼着糖粑粑。
有钱人家的孩子对食物总是很消极。
“让鸭子自己到河里摸,干吗要你摸?”我不希望他摸螺蛳,我想抓知了。
大贵不说话,憨憨地笑两声,露出傻样。endprint
“收虾子罾。”大贵站起身。
我赶紧把糖粑粑小心地衔在嘴中,去收虾子罾。
罾放下去顶多十分钟就要收起来,否则虾呆子们会把食吃完,然后又溜达走了。
直到罾完全离开水面,那些呆子们才发现大事不妙。大大小小的虾子、各种小鱼在罾里拼命地跳向空中,小螃蟹飞快地横爬,倒霉撞进去的螺蛳吓得一骨碌缩回去,任由别人弄得它四处乱滚。罾里闹腾成一片。
我们把罾放在岸上,拣虾子。
那些呆子们此刻像披盔戴甲的罗马武士,前脚踮得高高的,用后腿和尾巴支撑着,立起身子,头顶上的两根须如两把利剑恶狠狠地直对着你,张牙舞爪地挥舞着两个钳子吓唬人,可那只能吓唬小虾米。真正要小心的是它们头上那把尖刀,那可不是闹着玩的,一不小心会戳得人皮破血流,我吃过好几回亏。
我们挑剔地拣出大虾子,放进竹篮里,剩下的小米虾、小鱼、水草等杂物儿都给拋回河里,顶多留一两只螃蟹玩儿。它们是长不大的小种螃蟹,身上根本没东西可吃。
我的四张罾总共只收了一小把虾子,好在太阳还在半空。
我们换了个地方放下虾子罾。虾子虽然傻,可眼前的事能记得,逃出去的会通风报信,短时间内不会再次进入陷阱。
等我放完罾,嘴里的糖粑粑已经被我的口水和舌头吮吸得所剩不多。
“好吃啊。”我遗憾地叹了口气。
今天的运气实在是不好,太阳已经在树梢头了,我只扳了半碗虾子,我们家六七个人,一人摊不到多少。
“回了,我妈要烧晚饭了。”大贵站在我身边说,一边把自己的虾子拨了一部分到我的篮子里。他的饵料好,扳的虾子比我多很多。
我满意地笑了,晚餐可以好好开顿荤了。
大贵把我的虾子罾跟他的并放在一起。打湿了的罾重,我扛着踉踉跄跄,像在打太极拳。他是胖大个儿,扛着所有的胜利的“白旗”,我裤子口袋里装着一只时不时叫一声的知了,挎着两个篮子,里面装着我们的虾子,还有我俩为应付任务摸的一小捧螺蛳,回家了。
夕阳把它的光芒拖得长长的,变得柔和起来,洒在我们身上,让人想到微风拂过细滑微卷的发丝,温温的,软软的。
天擦黑的时候,我正拉开我的弹弓,闭着一只眼,校准。我要用它打大贵家的那只公鹅,它看见我就压低伸直它的长脖子,飞奔过来啄我,啄得人生疼。隔壁大贵妈在院子里一边砰砰地剁着猪菜,一边用她的大嗓门责骂着大贵:“我就知道,你只要是跟武子出去,就没个好……”砰砰砰!
什么意思?是在骂我?我放下弹弓。
不可能,只有我妈常挑鼻子挑眼地骂我,大贵妈虽然嗓门大,却从来不凶声凶气地骂我,顶多就打趣我。
我小时候她总说,她把我跟大贵放在一起睡觉,打了个大大的喷嚏,“嘎嘣”就把自己打糊涂了,把她的聪明儿子跟大贵这个傻儿子抱错了个个儿。她说总有一天她会把她的聪明机灵的好儿子,也就是我,给换回去。吓得我好长一段时间从她家门口过的时候,直着眼,走得飞快,生怕她冷不丁冲出来把我抱回家。
我接着玩弹弓。
砰砰砰——“看你个傻样,就知道傻笑,”砰砰砰——大贵妈且骂且剁,听不真切,砰砰砰——“你只要是跟他出去,就只能弄这么点回来……”砰砰砰——
什么“这么点”,螺蛳吗?
我抬起头,我妈正看着我,目光虚虚的。
“你是不是又要了大贵的虾子?”我妈压低嗓门问。
“嗯。”我点点头。
“你干吗要别人的?”我妈的脸又阴了下来。
我放下弹弓,觉得事情似乎不是有关螺蛳那么简单。
“他的饵料好,扳的虾多。”我乖乖地说。
“虾多就是你的吗?你不丢人?”我妈火气明显上升。
“他还不是嫌我们家穷,没好饵料。”我姐撇着嘴恶意攻击我。
我們刚才恶战了一场,她弄飞了我的知了,我骂她是个贼,偷知了的贼。
“我没!”我直着脖子嚷道。她是血口喷人,我从没这么想。
砰砰——“厚脸皮的——”砰砰砰——“就你要吃肉,别人就不要吃了?”
我、我妈、我姐,都脸一紧,愣住了。
大贵妈真在骂我!
我妈的脸“腾”地通红。
“馋,馋,你不吃人家肉,就活不成?”我妈气得咬牙切齿,“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不争气的东西,丢人现眼的,怎么见得人!”
我吓得一把攥紧弹弓。
“丢死人了!”我姐伸过脸,用手指使劲儿在脸上扒拉一下,羞我。
我狠狠白了她一眼。
“我们家穷人不穷志,跟你说了多少遍,别馋人家肉,听听,说你厚脸皮了吧?”我妈强压着嗓门,“传出去好像我们家人比人家矮一等!”
我又怕又羞,耳根直发热,壮着胆,挣扎着辩白:“我不也给了他东西?我掏的泥鳅分给他们一半,抓的知了也给大贵,还有野鸡蛋,还有好几只斑鸠。还有,椿子欺负大贵,是我把椿子打跑的,大名欺负他也是。”
“嗤,你打人还当自己学雷锋呢?”我姐抢白我,“泥鳅有猪肉好吃?野鸟野蛋的能跟猪肉比?”我哑口无言。这些都跟虾子一样,是贱物儿,压根儿不能跟猪肉比。
我没想到大贵妈跟我妈一样,都重视猪肉。我本来还羡慕大贵,以为他妈比我妈好说话,不乱挑剔人。
“下次再见你吃他们家肉,小心打断你的腿!”我妈凶狠地瞪着我。
“像叫花子!”我姐抓紧时机攻击我。
第二天早上上学,我直着眼从大贵家门口走过。明知道这个慢性子的家伙每天都要等我大叫三声后才会磨磨蹭蹭地拖着书包出来,可我还是走得飞快。我不想遇见他,我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
虽说他是他,他妈是他妈,可毕竟是他妈。
我原以为大贵妈喜欢我呢,原来她只把我当只老鼠,又坏,又没皮没脸,我觉得受了伤害。还有我妈,我妈是多要强的人,他妈这么说我,我妈得多气,多难过。我又怕又难过,心里翻江倒海的不是滋味儿。我也恨我自己,我突然觉得自己真的像我姐说的那样,是个没志气的叫花子,丢自己的脸,还丢了一家人的脸。endprint
在学校,大贵急急地凑过来说:“武子,武子,你早上怎么不叫我呢?”
我别过脸去,不理他。
大贵转过来,又问了一遍:“你早上怎么不叫我呢?”还是那副没事人儿样地憨笑着。
我恶狠狠地挖了他一眼,扭头走了。大贵的憨笑突然僵在脸上,像一张打湿的贴在脸上的纸。
放学的时候,大贵一路小跑追上我,跟我并排走。
“武子,我得罪你了?”大贵的大圆脸上没了憨笑,哭不哭笑不笑的,显得更傻。
我眼睛直直地盯着前方,不看他,继续很大步地走。大贵渐渐地慢下脚步,落在后面。我俩一前一后,都不吭声,一直走到村子,各回各家。
几天里,我不端碗出去吃饭,上学放学不跟大贵一道,一个人扛着虾子罾扳虾子,一个人抓长鸣尖叫的知了,我一看见大贵就扭过头,更起劲地跟我姐吵架。我姐被我的疯劲儿吓住了,吃惊地说:“这家伙怎么一下子疯得这么厉害?”
大贵一直用怯怯的、迷惑的眼神看着我,不笑。
我其实很伤心。
我差不多一生下来就认识大贵,彼此熟悉得就像左右手。因为太熟悉了,都感觉不到对方的存在,可是一旦失去了,才知道有多不便,继而空虚,继而孤单,忧伤。每天,只要一睡醒,就感觉到心中有个角落空落落的,有些发虚,有些悲伤。
我垂头丧气地做每件事,心里沉沉的,像胃里压了块大石头。我真想干脆走到大贵跟前,喊:“喂,大贵!”可是我的肩上有个重重的担子压迫着我,让我不能走到他面前,也不能喊他。
我不能扔了这担子,这担子里挑着我妈,我爸,还有我姐,我们全家的尊严。我妈说,大贵爸是队长,他妈才这么说我们,嫌弃我们。我气坏了。
大人们不一直在说“根本”的事儿吗?原来都是骗人的。
可是我担心这么一左一右地牵扯着,我会得病。难怪我这么难过。唉,我难道一辈子要跟大贵怄气吗?还不如他家也没肉吃,或者,我家也有肉吃。
我爬到我跟大贵经常爬的大树上坐着,烦闷地甩着腿。
树下轻轻地走来一个人,站定,仰头看着我。是大贵。我停止甩腿。
“你下来。”大贵对我说,像下了很大决心。
“干吗?”我干巴巴地问。
“给你。”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糖粑粑伸手向上递。
是五分钱的!我嘴中立刻涌满口水,然后我又硬生生地把它们吞了下去。
“不要。”我迸出两个字。
大贵缩回手,灰溜溜的样子。
“你是为我家公鹅跟我怄气?”大贵斜觑着眼问我,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
亏他想得出来,难怪他妈总说他傻。
那只公鹅再也不敢碰我,我用弹弓准确地给了它一下。
我一摇头。
大贵一脸困惑地看着我。
“那为什么事?”
我平眼看着树,犹豫不决。
“我问你。”我低眼看着他,顿了顿。
“嗯!”大贵急切地点头,等着。
我得说出来,否则我会被闷死。
“你妈是不是说我是臭老鼠?”
“我妈?什么时候?”大贵一怔,愕然。
“你别包庇你妈,她不是骂我厚脸皮,净想吃你们家的肉?”
“我妈说的?”大贵的小眼睛瞪得溜圆,根本没打算承认的样子。
“你别想装傻,你妈的话我都听见了。她不是说你跟我一道就没得好。”我步步紧逼。
可大贵继续装傻。
“你妈还说了,说我就是个爱人家东西的臭老鼠。”我用推理“完善”了他妈的话,
“你还是不要跟我玩的好,免得我又占你便宜了。”我愤怒起来,使劲地甩着双腿。
憤怒让我觉得错全在他妈那边,我其实从没占过他便宜,没吃过他家肉,没吃过他的糖粑粑,也没要过他的虾子,都是他妈仗着自己是队长家的,欺负我家。
大贵这家伙竟然没被吓着,还是装傻。他仰着头,嘴张成个大大的圆,两只小眼睛瞪成小小的圆,一大两小三个圆嵌在一个更大的圆脸上。太阳和树叶在大贵的脸上玩着光和影的游戏,他的脸一半是亮亮的太阳光,一半是暗暗的树影,活像个吓傻了的花脸胖猫。我强忍着才没笑出来。
傍晚,大贵妈咚咚咚走进我家。她是个大块头,身板粗,嗓门粗,跟大贵一个样,个性却跟她儿子完全调了个个,风风火火,大大咧咧。
“嘭!”她把半葫芦瓢炒熟的花生重重地放在堂间的大桌子上。
我跟我姐眼睛冒出火,口水哗哗地流了出来。
“喂,我说武子妈。”她双手叉腰,站在屋中间,亮开大嗓门噼里啪啦地说起来,“你还当我是你姐吗?你怎么就改不了拗巴巴的脾性呢?我就奇怪你这两天怎么就别别扭扭的,还把这俩小子弄得怪模怪样的。”
我妈正在烧晚饭,从灶下冒出头来,看着大贵妈,有些尴尬。
“你听话也要听个全,我什么时候说你家武子脸皮厚了?什么时候说他占我们家大贵的便宜了?”大贵妈翻着白眼,“我那不是说俩小子出去就没得好,光顾着玩,我家鸭子想吃个螺蛳,也没指望么?我不是在骂我们大贵就知道自己惦记着吃肉,就不想想,我们鸭子也想开个荤?怎么听到你耳朵里就走了样呢?”
大贵妈平常跟牲口说话就像跟人说话,称兄道弟老子儿子的,鸭子也就成了“别人”。
我妈脸一阵红,站起身,悻悻的,不吭声。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还跟不懂事的孩子说什么队长不队长的话,不怕教坏了孩子?你还当我是你姐?我是忘了根本的人?”
我爸从田里回来,走进屋,一边笑,一边说:“她就这么个小心眼的人,过一阵子要挨你这个老大姐训一顿,心眼才能撑大点。”
晚饭烧好了,我端着饭碗到门前的大青石上,大贵已经在那儿了。我碗里是苋菜和咸萝卜,他碗里是咸萝卜和豇豆角。我们交换了菜,包括咸萝卜,并排坐在大青石上,有滋有味地吃着。
我现在不希望大贵家吃肉了,我怕我妈又说什么。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