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纯晖
1958年,炮击金门那年,我三岁。
三岁是没有多少记忆的。但是头上经常响起凌厉的警报声,母亲放下手中的活儿,牵着我进了防空洞。
我们家的客厅里,有一个可以容六七人的防空洞。
一会儿飞机声呼啸来了,一会儿炮击声轰隆来了。
至今,那些临街的排楼的花岗岩柱子和玉石镶嵌的砖雕檐角上,还留着从金门飞来的炮弹擦痕,以及更早以前日本飞机上用冲锋枪扫射的弹孔。
到1960年困难时期,很多人挨饿,而我们家尽可能少挨饿。为什么呢?因为我们家住了三个解放军。
三个解放军,在我们家的客厅里搭了三张行军铺,一住就是两三年。
母亲说,一个班长,一个副班长,还有一个调皮兵。
母亲说,三个解放军,都很好很好。尤其是那个班长,实在是很好很好。他们早出晚归,从来没有在家里吃一口饭,连开水都是自己带回来。有一次班长提前回来,看到锅里什么东西一直叫叫叫,就去打开锅盖,看到一大锅的水里只有少少的一小撮米花,班长难过地背过脸去。第二天晚上,班长很迟才回来,班长用开水瓶带了半开水瓶的米回来。
母亲说,开始班长带米回来的事没有让副班长知道,后来副班长知道了也开始往家里带米。副班长更神,他直接把米装在衣服口袋或者裤子口袋里,每次就两把米三把米,每次他都坐在行军铺上掏口袋,半粒米也不放过。
母亲说,有一次那個调皮兵眼睛亮亮地在家里转了一圈,提出要借茶壶。家里原来有一把紫铜的雕了龙凤的长嘴茶壶,是祖上传下来的,咬咬牙借给他了,结果你猜一猜。
我猜不出来。
母亲说,结果那个调皮兵拿去装了满满一茶壶的大白菜鸭蛋汤回来!
母亲说,那个调皮兵,平时走路都是连蹦带跳的,这一次像变了一个人,变得很小心,主要是怕茶壶里的大白菜鸭蛋汤漾出来。
母亲说,一生中遇到过很多很多困难,一生中得到过很多很多人的帮助,尤其这三个解放军的恩惠,忘都忘不了。但是……但是叫什么名字呢……叫什么名字呢?!哪里人呢?以前记得住,现在记不住了,太老了,记不住了。
我安慰母亲,记不住名字、记不住哪里人没有关系,记住他们叫解放军就好了。
后来,三个解放军回军营住了,班长还寄了封信回来。可不知什么时候我们把班长的信整丢了,地址也整丢了。
2011年元旦这天,我从福州驱车来到我的出生地——南安水头下街门牌10号。门牌已经改成水头街43号了,我的出生地已经成了打金子的铺子了。金铺的女主人,正蹲在地上用清水抹布洗地砖。啊!被我认出来了,曾经还是母亲蹲在地上用清水抹布擦洗过的闽南红砖呵!这愈洗愈显珊瑚红莺萝红的红砖上,再现出班长的形象。班长他坐在矮矮窄窄的行军铺上,逗着尚在襁褓之中的妹妹玩耍,妹妹一高兴起来,尿了他一军装、一军铺,他还开怀大笑,说:“哎呀!水浸金门岛了!
站在我的出生地,站在当年班长搭行军铺的位置上,右边是炼金子的炉膛,左边是躲炮火的防空洞——防空洞早已经填埋,战争已成往事,往事只可追忆。
(摘自“多看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