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惯性

2017-11-14 16:20赵树义
黄河 2017年3期
关键词:习惯性惯性习惯

赵树义

习惯性

赵树义

1、狗的符号意义

看到农业户口被取消的新闻,我仿佛农人看到一地庄稼被洪水卷走,眼前一片空荡。30多年前,我背井离乡仅为改变农村人身份,而在此刻,这一切似乎都已归零。窗外春光大好,我本该为我的乡亲感到高兴的,可不知怎么了,我竟有些莫名伤感。农村户口是什么?不过是一张纸而已。当年,我就是凭着一张入学通知书和一张户口迁移证来到这座城市的,在故乡,我从未见过城市人手中叫本或薄的东西。来到这个世界,冲着烟熏火燎的房梁大哭一声,我就是农村人了,农村人根本不需要任何东西来证明。是的,城市人需要出生证明,农村人从不需要,农村户口像粮票、布票一样黯然走进历史名词序列,可事实上,我从未见过农村户口本或户口薄。是的,我就是凭一张纸从农村迁移到城市的,那张纸很薄,却比粮票、布票沉重。

我最后一次看见票据一样的东西是在柳巷市场。快过春节了,城市人正排队凭票买烟、买酒、买粮,我在寒风中远远望了一眼,那场景便定格为我的记忆。

我站在阳台上发了一会儿呆,信手打开微信设置,清空所有聊天记录。我已活在数字时代,迟钝而艰难地习惯着刷卡消费,数字于我不过一地落叶。我知道,归零的方式有多种,譬如一纸行政命令、一次司法判决、一条短信通知,抑或一次操作失误。我对银行卡的使用小心翼翼,归零就归零吧;我对消费积分兴趣不大,归零就归零吧;我对家乡的记忆越来越遥远,它也会归零吗?

习惯被归零,习惯不耿耿于怀,这是人不得不去完成的修炼。修炼恰似熬中药,味道慢慢溢出来,药渣慢慢沉下去,治不治病不打紧,煎熬却不可少。我在祖父的中药味中长大,我的味觉是中药的,我的视觉、听觉、嗅觉和触觉也残留着中药味,我时常跟着舅舅在大队卫生所玩耍,对药铺的中药味更是习以为常。是的,是习以为常,而非条件反射,习惯与习惯并不一样,就像小时候我看见邻居的狗便绕道而走,看见拦路的蛇也绕道而走,可前者是厌弃,后者才是本能。是的,对狗的厌弃是一种心理习惯,对蛇的恐惧是一种本能反射,在这里,反射是个中性词,它与巴甫洛夫有条件的狗实验相近又相异。

巴甫洛夫是打开习惯背后黑暗的人,我一直怀疑他的研究动机:一个生理学家为什么要做一个阴险的心理学实验呢?在给狗送食物之前,把红灯打开,让铃声响起,如此反复多次,直至变成狗的进食习惯。这个时候,红灯再次亮起或铃声再次响起,狗便像看到食物一般产生条件反射。巴甫洛夫的实验方向,仅在关注狗在何种情况下分泌唾液,这无疑是个生理问题。可实验的溢出效应却是心理的,骨子里还残存着奴性或狗性的人,看到狗的驯化反应会无地自容吗?

巴甫洛夫的实验设计颇为阴暗:红灯或铃声为中性刺激物,与狗对食物的本能反射无关,可它们总伴随食物一起出现,久而久之,狗看到或听到它们时也会流哈喇子。可怜的狗,太没有定力了,它不幸沦为经典性条件反射的标志性符号。当然,这不是狗的错,巴甫洛夫为狗准备的“肉粉”很简单,狗也并非贪食,巴甫洛夫把管子插进狗嘴里测量分泌物的行为,却无疑是一种折磨。是的,狗也以食为天,它不过一件恰好被选中的实验品而已,换作狼、狐狸或兔子,结论也大体如此。当然,也不能指责巴甫洛夫的实验不怀好意,巴甫洛夫说,“我们的一切培育、学习和训练,一切可能的习惯都是很长系列的条件的反射。”这句话意味深长,让我想到驯化,想到洗脑,想到格式化,想到网络对生活的侵入——我每天早起的第一件事,便是蹲在坐便器上看微信。如今在卫生间看微信就像当年在卫生间看书,都是不经意间养成的习惯,它并不说明文明与排泄仅咫尺之遥。实际上,并非巴甫洛夫阴暗,而是我的联想不够阳光,我赋予狗太多的暗示意义,巴甫洛夫是无辜的。而我的联想也不过是一次条件反射,这反射是生存环境不断强化的结果,我是不是也很无辜?生存环境主要由人构成,我便是其中的一个小零件,生存环境是不是更无辜?如此看来,反射更像一个链条,更像一件冤无头、债无主的连环案。

伯尔赫斯·弗雷德里克·斯金纳是新行为主义心理学旗手,他的实验重点是人或动物对奖惩的反应,即操作性条件反射或工具性条件反射:如果一个人做出组织所希望的行为,组织便应给予奖赏;如果一个人做出组织所不希望的行为,组织便应给予惩罚。斯金纳同样在强调强化,但他的强化是“操作性”的或“工具性”的,实验对象是可爱的白鼠或鸽子。在此之前,行为主义心理学创始人约翰·华生干脆把实验直接应用到人自身,他认为人的情绪是能够“被条件”的,选择的实验对象是遗弃在医院的孤儿,名叫阿尔伯特。阿尔伯特不怕老鼠、兔子、猴子、狗、棉絮和没有头发的面具,却对巨大的铁锤敲打声感到恐惧。于是,华生便让老鼠和铁锤敲打声同时出现在阿尔伯特的生活当中,如此场景不断重复,终于有一天,阿尔伯特看见老鼠也恐惧起来。华生利用制造恐惧的方式来发现恐惧,行为治疗大师约瑟夫·沃尔则打破条件刺激和非条件刺激之间的联系,采用系统脱敏疗法,去矫正习惯,消除恐惧。发现者通过强加的条件让人或动物过敏,治疗者则反其道而行之,通过行为矫正让患者“系统脱敏”,人似乎很喜欢自己折腾自己。

经典也罢,操作也罢;制造也罢,消除也罢;狗、白鼠、兔子也罢,人还罢。我不会把制造原子弹的人当作杀人犯,科学研究与道德无关,我从不怀疑科学工作者对生命的尊重,不管他们的实验方式是人道的,还是非人道的。但我的确觉得巴甫洛夫的实验是阴险的,他想把阴暗的人性挖出来,让它赤条条地暴露在阳光之下。当然,我的感觉仅是我的感觉,与巴甫洛夫无关。巴甫洛夫不过发现者,他和他的同行仅想告诉我们,人的恐惧因何而来,焦虑因何而生,喜欢或厌恶因何而成,甚至还想让我们明白,人的性欲在何种情况下被激发或被丧失……我不应该怀疑科学工作者的善意,但让我好奇的是,假如巴甫洛夫也像约翰·华生一样,把实验中的狗换作人,这该是怎样的一幅场景呢?

我知道我的想法不够人道,人不会把自己置于如此尴尬的境地,就像人不会把自己置于狗群当中。可我看到一些人便会想到狗,我不人道的联想似乎也是一种条件反射,这种反射与巴甫洛夫实验有关,也与我的生活经验有关。我在乡村长大,我从村这头走到村那头去看舅舅的时候,常常在村中间遇到一条狗,起初我会寻找石头或木棒与狗对峙,后来我再遇到它时不理不睬,它便摇摇尾巴走开了。舅舅告诉我,狗是仗人势的,你进它退,你退它进,你逃它追,你不理它,它便无趣。家狗的秉性如此,野狗的秉性也如此,狼和蛇似乎比狗具有攻击性,可只要你不让它们感到威胁,它们也会绕道而去。人与动物的关系是微妙的,人不喜欢与动物对峙,其实是人不愿从动物的眼神中看到自己的另一面。这层窗户纸很薄,却有些残酷,人不愿意去捅破它,便只好选择回避或忽略。不过,美国电视剧《迷失》中的一个场景还是满足了我不人道的好奇心:人被关在狗笼子里,笼子里有食物,有电击,还有按钮。那么,人被电击之后,究竟会发生什么呢?没有残酷,只有更残酷,人凭本能做出的选择竟然与狗毫无二致!

艺术虚构是残忍的,也是超脱的,它把隐藏的真相血淋淋地撕开,让人获得偷窥快感的同时,还可以置身事外。而人也的确是更高级的动物,他在反对某种习惯的同时,又培养了另一种习惯,习惯仿佛一条悖论的锁链,环环相扣,没有尽头。

2、语言的立场

读初中的时候,我有吐唾沫的坏习惯,父亲听到我干咳便皱起眉头:舌头旁边三点水才是“活”,你每天“呸呸呸”个没完,是不想活吗?父亲越是责骂,我越是紧张,越是控制不住自己,吐唾沫的习惯便越来越严重。其实,父亲错怪了我,那时候,我的舌尖总有一种干燥、不洁的感觉,不吐就难受。后来我才知道,我吐唾沫的习惯是胃病引起的生理反应,可我到底患的是胃炎,还是十二指肠炎,我自己也不清楚。细细回想,我开始时是肚子一饿胃就疼,胃一疼就吐唾沫,后来发展到口一干也吐唾沫,父亲请中医为我调理多次也不见效。上大学之后,我的胃病不知不觉中痊愈,吐唾沫的习惯也突然消失,可胃究竟什么时候不疼的,吐唾沫的习惯究竟什么时候消失的,我竟想不起来。不过,有一点我明白,我吐唾沫的习惯固然是胃病引起的生理反应,也与父亲的管教有关,父亲是教师,常常对我言辞责罚,我心存畏惧,看到父亲便忍不住舌尖痒痒。这其实已是一种条件反射,离开父亲独立生活,父亲在我心目中由严父变成慈父,吐唾沫的毛病自然便消失了。我想,我吐唾沫的习惯变化就是一个“反射”和“脱敏”的过程,它是如此自然,就像大三的时候,我突然迷上写诗。后来,写诗成为我的习惯,不写就难受,写诗也是有瘾的。我曾说过,写作者的大脑里一定是长了罂粟的,否则他不会上瘾。反之,如果你的大脑里没有生长罂粟,最好不要去写作,因为写作是件挺折磨人的事,又换不来多少银子。

总之,写作也是一种习惯,是一个人发呆。

静坐窗前凝视夜漫过来,我不敢把灯打开。惦记是暗室的底片,它那么轻,那么薄,灯光一照下来,你便泪流满面。我不会让你看到脆弱,它像你的脸一样白皙。望着月光柔软成水,我又错失三月的花期。春风衔枚徘徊,木质的气息正一瓣一瓣散开。想着你的憔悴我不说思念,就像你不提心跳。你不知道忧伤是明亮的,它一直挂在枝头;我不知道孤独是黑暗的,它一直埋在根部。时光在左,空寂在右,叶与根间什么在游动?我看到了你的忧伤,但没有看到黄昏;你触到了我的孤独,但没有触到夜。牵挂一生的人惧怕爱情,忧伤在上,孤独在下。背靠背的影子里浸着两颗清露疗伤的心,晨曦从窗口跳进来,我一直不肯将灯打开……

这是诗吗?是的,起码当初我是当作一首诗来写的。

这不是诗吗?是的,此刻,当我不再把它分行的时候,它看上去更像一节散文或散文诗,甚至忧郁症患者的呓语。

如果撇开诗中的散文化倾向来讨论,这节文字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把它排成什么样子。如果我按诗的习惯把它分行,它便是诗;如果我按散文或散文诗的习惯把它连在一起,它便可能不是诗。习惯竟如此粗暴,我有些吃惊。在人不知鬼不觉中,我居然赋予习惯对某一事物的命名权,我对自己的行为更吃惊。

我决定把它还原回诗的模样,并恢复它的名字:《不敢把灯打开》。

静坐窗前凝视夜漫过来,我不敢把灯打开

惦记是暗室的底片,它那么轻,那么薄

灯光一照下来,你便泪流满面

我不会让你看到脆弱,它像你的脸一样白皙

望着月光柔软成水,我又错失三月的花期

春风衔枚徘徊,木质的气息正一瓣一瓣散开

想着你的憔悴我不说思念,就像你不提心跳

你不知道忧伤是明亮的,它一直挂在枝头

我不知道孤独是黑暗的,它一直埋在根部

时光在左,空寂在右,叶与根间什么在游动?

我看到了你的忧伤,但没有看到黄昏

你触到了我的孤独,但没有触到夜

牵挂一生的人惧怕爱情,忧伤在上,孤独在下

背靠背的影子里浸着两颗清露疗伤的心

晨曦从窗口跳进来,我一直不肯将灯打开

我很少对自己的诗歌品头论足,因为我对自己的诗歌习惯性不自信,不过,这并不妨碍我怜惜自己的羽毛。可在今天,我为什么破例拿出这首诗来说事呢?仅仅因为它是散文化的吗?答案显然是否定的。事实上,这首诗仅是一首游戏之作,是应朋友之邀,用来在网络上为情人节设擂的。我对西方节日向无感觉,对应景之事、应景之物一概不太珍惜,包括官方的、民间的,生活中的、生活外的,当然也包括诗。

这也是我的一个习惯:不逐流,不奉迎,也不拒绝,多少年来不曾改变。

其实,诗也罢,散文或散文诗也罢,撇开叙述本质的诗性差异,语言形式只不过一种约定俗成的惯性。形式的惯性不一定是无害的,強加于语言之外的习惯性思维却贻害无穷。我生于20世纪60年代,在“文革”语境中长大,在我的童年,语言不是用来表达的,而是用来宣誓的,仿佛墙上“斗私批修”的标语,不仅有醒目的红色装饰功能,还有匕首一样的警示功能。换句话说,语言的信息传递功能在减弱,情感宣泄功能在强化,语言本身便是身份或立场。尤其荒唐的,“地富反坏右”使用一些语言的权力还被“红卫兵”无情剥夺,公众产品竟也沦为特定阶层的特权。如此传统让人很容易联想到孤家寡人,联想到“朕”,宫墙之内不仅享有某些字词的专有权,还享有某些色彩的专用权,宫檐之下,三叩九拜的臣子便只能对八股文如蚁附膻了。“文革”语言是一种强迫症,本质上更像皇家语言的全民化翻版,人人高呼万岁,人人便可能是万岁,人人打倒皇上,人人便可能是皇上。一边反封建,一边把几千年的封建惯性隐藏在骨子里,这样的惯性延宕至今,不仅未被剔除干净,反有格式化趋势。就拿讲话这件事来说,曾几何时,那些坐在主席台上的人,或一脸习惯性的官相,或一口习惯性的套话,而坐在主席台下的人,或一耳习惯性的听而不闻,或一眼习惯性的视而不见,或一脑袋习惯性的难得糊涂。台上和台下都沉溺在习惯中,究竟是台上的悲哀,还是台下的悲哀?语言失去自然本性,仿佛人失去天性,后果可想而之,可大多数人却对此保持沉默,这沉默也是一种惯性。如果说“文革”的语言惯性始于全民狂欢下的精神传染,是一种经典性条件反射,此后的惯性倒更像“文革”后遗症,是一种工具性条件反射。联想到巴甫洛夫们的实验,我突然觉得,惯性并非圈养狗的笼子或挂在笼子上的铃铛,而是一把看不见的铡刀,它安静地躺在时光中,它的投影甚至比时光还长……

3、牛顿的尴尬

我在办公室走廊走了不到十步,便停下来。

你或许会问:为什么不写具体走了多少步?那样写不是显得观察生活很仔细吗?你的疑问或是出于习惯,出于文学传统,而我对别人创造的技术性传统一向不太感冒;更何况,我根本就记不住自己走了多少步。我有我的真实,我不会模仿,也不愿杜撰。

我返回办公室门口,准备从包里掏钥匙时,又停下了。

我站在门口想了想,确认自己是关了门窗和电源的。不是我此刻记起来了,而是习惯让我相信,我肯定是关了门窗和电源的。我摸一下牛仔裤的裤兜,感觉到了U盘的小巧和坚硬,它贴着大腿安静地躺在自己的世界里,这一可触摸的细节让我坚信,在离开办公室之前,我的所有习惯性动作——关电脑、拔U盘、关热水器、关窗户、关灯——都肯定是完成了的。这一系列动作是个组合,在这个组合中,最容易被我忽略的是U盘,而我最在意的也是U盘,是存在U盘里的数百万文字。可U盘插在写字台下最不显眼的电脑主机上,我越是惦记它,越是容易忘记它,记不得多少回了,我已经走到单位大门外很远的地方,一摸裤兜空空荡荡,便又返回办公室去寻它。U盘在我生活中的重要性不亚于手机,只要不随身携带着它,我的心底便有些空落,而只要记得拔掉了它,便意味着我离开办公室时,肯定完成了所有习惯性动作。

我站在门口,确定U盘装在裤兜里,便不再怀疑是否关窗。我暗自一笑,转身离去,同事看着我返回又离去的背影,有些莫名。

其实,在这样的习惯养成之前,我对自己的行为经常心存惶惑,只要感觉某件事不曾做过,便会返回办公室重新检查一遍。可每次回去检查,发现我以为没做的事,其实都做过了。我为自己的记性懊恼,很多时候,我说过的话,转脸便忘,我做过的事,转身也便忘。就像走惯夜路的人无须照明一样,因为习惯性动作,我常常以为没做过的事,实际上已在下意识中完成了。这种状况已经持续很久,且随着时光流逝,竟有些炉火纯青的味道。我喜欢这种味道,它意味着我开始放弃很多东西,生活方式越来越简单,心中也不再有大的波澜。我也偶尔为这种味道沮丧,因为它证明我正在走向衰老,至少我的记忆力正在衰减。我习惯了独来独往,我的背影俨然槛外之人,了却诸多牵挂,心境便日渐澄明和开阔。

老而弥坚?或许吧。

于写作而言,这样的心境显然是我喜欢的。于工作而言,我或许已不适合做一些具体事务,尤其日常的俗务。我时常对着眼前的人出神或发呆,对方喋喋不休半天,我却不知他在说什么。在生理动作上,我变得越来越机械,我只能把日常必须做的事流水线一般养成习惯,否则,我随时都会丢三落四。譬如,我会把雨伞、钥匙、香烟、打火机、充电器和工作证、身份证、银行卡等日常必须品,一股脑儿放在随身携带的背包里,出门的时候,我背包抬脚便走,不管去什么地方,办什么事,离开时也会随手把包背在身上。即使在酒桌上,即使喝高了,我也会在离开时随手把包背在身上。在外人看来,我像个守财奴,于我只是一种习惯,就像习惯性地醉醺醺地走回家,第二天却什么也不记得。习惯的好处,便是做任何事都无须思考。习惯的不好处,便是一旦改变,就会发生差错。如果我连续三天不背包,到第四天,当我背包出门的时候,我走到什么地方,便会把包丢到什么地方。这样的事屡有发生,经历多了,我便觉得自己越来越像个习惯性动物。还未到退休年龄,这样的习惯无疑是糟糕的,它逼迫我不得不去做一些改变:如果想体面地活着,便要养成体面的习惯,否则,便会闹出笑话来。

不管怎么说,改变并非易事。著名的牛顿第一定律曾信誓旦旦地说,一切物体总保持匀速直线运动状态或静止状态,直到有外力迫使它改变这种状态为止。依照这个惯性定律,若把人当作物体来看待,人便不可能实现自我改变,好在人并非物体。惯性定律是牛顿第一牛的定律,它建立在独立的参照系里,拥有绝对的时空。也就是说,在牛顿的牛眼里,参照系是相对固定的星体,而相对论却告诉我们,世上没有一个星体是固定不动的。牛顿最牛的定律被爱因斯坦釜底抽薪,牛顿式的惯性还客观存在吗?早在一千多年前,亚里士多德便指出,物体的运动需要力来维持。亚氏的观点出自日常经验,牛顿却嘲笑他说:“长期以来人们形成了一种印象,以为要使小车(物体)匀速直线运动,就必须有外力推动,不去推动它时,它就会停止下来。这种错误的一个根源是没有看到在外力撤去后,小车之所以会停止下来,其实是由于另外一个力(地面给的摩擦力)作用的结果。如果地面十分光滑,小车就会继续运动下去。”自以为是的牛顿自以为发现了新大陆,其实,他的惯性定律是建立在假设的“质点”——即在考虑物体的运动时,将物体的形状、大小、质地、软硬等性质全部忽略,只用一个几何点和一个质量来代表此物体——之上的,牛顿虚构的惯性世界与超弦理论建构的多维宇宙相比,无疑是理想国。牛顿看见苹果落地发现了万有引力,而万有引力定律(即牛顿第三定律)像惯性定律一样可疑。万有引力定律认为,凡物皆有引力,而作用力与反作用力是相等的。也就是说,当物体停留或运动在地面上时,物体的引力将作用于地面,而地面则会对物体产生反作用力,作用力与反作用力彼此共存,地球上根本不存在不受外力作用的物体。既然如此,又何来不受外力作用而保持静止或匀速直线运动的物体呢?很显然,牛顿最牛的惯性定律和牛顿最伟大的万有引力定律是自相矛盾的:如果说牛顿第一定律是正确的,那么,牛顿第三定律便是错误的;如果说牛顿第三定律是正确的,那么,牛顿第一定律便是违反自然规律的。以其之矛,攻其之盾,牛顿经典物理学的三大基石便有两个发生动摇,而我们的中学课堂依然对牛顿定律津津乐道,这是多么不可思议!

而在这一尴尬时刻,黑格尔还不忘站在亚里士多德一边,对牛顿惯性定律落井下石:“这无非是按照同一律表述运动与静止,说运动就是运动,静止就是静止”,是对“孤立的运动和孤立的静止……的空洞论断。”牛顿爵士一向飞扬跋扈,他的三大定律曾统治经典物理学数百年,最后竟被黑格尔盖棺定论为“空洞论断”,这多少有些讽刺。黑格尔还以辩证逻辑否定了惯性理论的两个前提:一是运动物体的周围没有引力场吸引它;二是运动物体的前方没有障碍物阻挡它。黑格尔认为惯性理论的两个论据是虚构的,其既无内在必然性,又无外在必然性,既违反主观逻辑,又违反客观规律,而牛顿的惯性坐标系、惯性力、惯性定律,便是这双重错误下的产物。牛顿理想化的“质点”物理模型几乎引发一场自然科学危机,真理在他那里转了一个大圈,最后又回到亚里士多德身边,最牛的惯性定律竟也遭遇到惯性的滑铁卢,令人嗟叹:凡是建立在理想状态下的理论,不管其逻辑推导多么严密,都是靠不住的,因为理想状态本身便是一座空中楼阁,根本经不起风吹雨打。

我活在惯性中,早把理想从我的生活中排泄出去。是的,理想曾让我活得很累,直到把它从体内排泄出去,我才轻松起来。排泄是一种惯性,也是一种隐喻,我走出单位的卫生间时,常会站在走廊里发一会儿呆。不过,我并非在怀念排泄掉的东西,而是在想,这些排泄物被我放水冲洗干净了吗?我似乎没有听到流水的声音,可一想到自己多年养成的习惯,我便释然了。

4、暧昧的风景

这个春天来得有些早,清明还走在路上,迎泽湖边的树已经绿了。沿曲折的湖堤漫行,春光水波般潋滟,春意仿佛沁在女子鼻尖上的细小汗珠。越是一尘不染时刻,脚步越是提在心尖上,人与自然的情分不过一份怜惜,黛玉葬花大体也是这般心境吧。湖边多垂柳,或因垂柳喜水的缘故。湖边如今又种了许多高楼,莫非高楼也喜欢水的性情?其实,喜与不喜不过是一种习惯,就像春华秋实一直是季节的习惯。垂柳把自己的影子倒栽在水中,高楼也把自己的影子倒栽在水中,藏在楼窗后的人是想通过这水中的镜像,偷窥另一宇宙中的自己吗?垂柳藏在湖底的心事不可知,人藏在窗户后面的心事也不可知,春天来了便到湖边走走,这不过是一种习惯。

一座园子便是一个世界,这个世界与一草一花相比,更直观,更易抵达,与围墙外面的世界相比,它却一草一花一般,也是精致的。人与自然的亲近不过俯拾的天然情趣,然而于一座园子而言,天然情趣固然是题中之义,人工匠心也不可或缺。众生的审美多是被动且懒惰的,总指望别人把精致之物归拢起来,端在自己眼前,自己只管欣赏,不去发现。可正是这懒惰,众生的审美又是可以被训练的,这种被训练其实也是一种习惯。于发现者而言,他或她或更喜欢散落在自然中的情趣,园子的美虽符合统计学标准,总归少了自然的散漫,这无疑是一大缺憾。其实,散是一种大美,就像淡才是人间真味一样。在诸文体中,散文便是以散安身立命的,却时常遭遇园林式尴尬。散本是散文的命脉,就像性感是女人最要命的魅力,可偏偏有人把散文当作小脚的女子,一边把眉眼描画得格外精致和玲珑,一边又奉上长而臭的裹脚布。更可悲的,偏偏还有人喜欢这精致和玲珑,似乎只有笑不露齿才配作女人,自己却转身去青楼寻花问柳去了。性感本是女人最女人的天性,反被贴上风骚的标签,似乎性感是上不得厅堂、下不得厨房的。此等审美自然是非人性的,是古代男权社会对女性的打压,久而久之,古人便信以为真,便养成一种习惯,或刻意为之,或随波逐流,或奉为圭臬,可天知道他们心底最渴望的是什么。其实,说古人并不恰当,在古人的古人时代,风气还是纯粹的、天然的,《诗经》中便不乏率真活泼的本性流露,后来却被宫廷中阉割了的八股气熏臭了。宫廷既然能造出太监这样的怪物来,自然也能造出没有性别的小桥流水来,当民间也对这种审美趣味趋之若鹜时,精致便成为一种习惯。有人欣赏精华荟萃,便有人去做精华荟萃的事,世间精致的园子便多了起来。可精致总归人工气重了些,好比人造的眼睫、鼻子、乳房,甚至臀部,标致倒是标致,丰满倒是丰满,曲线上的天然韵味却荡然无存,捧在手心端详,无疑一堆冰冷的琉璃。此刻,躺在我眼前的这座湖便是人工的,围在湖堤边的假山也是人工的,这人工的线条都是比了尺子画出来的,站在人工湖边,无论如何都不会生发跳进去的冲动。人工湖的水少了流动,水质自然不够清澈,倒映在湖中的树影虽添了几许自然,只是这翠绿的丝线来自湖边的垂柳,光线暗淡下去,这依依的自然便杳然无踪。不过,园中的人大多还是喜欢这修剪过的风景的,毕竟在一座钢筋水泥的城市,能够有一座园子也是一种奢侈;更何况,欣赏别人发现或制造的美,一直是众生的习惯。

我也时常在这座园子走动,只因它位于我上下班的途中。走在一座园子里,终归比走到大街上惬意一些,这儿虽缺少一些田野的生气,可它毕竟聚集了花草树木和流水,退而求其次也是人习惯性的选择。倦了累了,便坐在湖边想一想园子外面的世界,也是一件不错的事。湖的四周很干净,湖水却难以说清颜色。独自在园子里行走似乎很清静,其实也不清静,园子里的世界与园子外面的世界并无二致,就像眼前这湖不干不净的水,你既不能用浑浊来形容它,也不能用混沌来形容它,它仿佛一个风尘女子,浑身散发着暧昧的气息。这暧昧不止盘桓在湖水中,如果你把目光投放到岸边跳舞的人群,那人群也是暧昧的;如果你把目光投放到园子四周的小树林里,树林里的身影也是暧昧的;如果你把目光投放到园子之外,暧昧似乎渐渐暖起来的春风,它俨然一个季节的基调呢!

暧昧也是生活的基调,生命从出生那天开始,便被这晦暗不明笼罩:入幼儿园要托人情,是暧昧的;上小学、初中、高中、大学要托人情,是暧昧的;入职、升职要托人情,是暧昧的;做生意、揽项目要托人情,是暧昧的;打针吃药、看病住院要托人情,甚至被送到火葬场还要托人情,依然是暧昧的。暧昧花式繁多,层出不穷,世上最暧昧的东西便是权钱性,这三种东西勾连在一起,才是真正扯不断、理还乱的,才是真正打断骨头连着筋的。权钱性是物,又非完全意义上的物,权凌波微步于钱和性之上的姿势固然美妙,权沦为钱和性的俎上肉也很煎熬,权钱性貌似如胶似膝的铁三角,实际上更像一架暗藏玄机的绞肉机。当然,也有亲密无间的,官人、商人、情人三位一体,商人既是利益掮客,又为床上尤物,权利坚挺于后,钱性冲锋于前,俨然江湖上的绝代双骄,又似舞台上的合体双簧,这样的剧情宛如神仙情侣一般,连高高在上的老天爷都会嫉妒的。当然,这仅是当代权钱性演绎出来的风景,在旧体制中,权俨然主子,钱和性不过是体己的丫鬟,密室深谈或有,操纵之心却无,颠鸾倒凤或有,登堂入室却无。也就是说,在古人那儿,权钱关系是单向的,权性的关系也是单向的,或因这单向性,才不时制造一些传奇或佳话出来,或如开仓施粥济贫的善人,或如怒沉百宝箱的佳人,古人即便做交易也是有底线的。可在笑贫不笑娼的当下,突破底线就像脱掉底裤一样简单,官商勾肩搭背,妓女嫖客出双入对,酒店、歌厅、桑拿、发廊、洗脚屋到处充斥了荷尔蒙的味道,性像吃饭一样随随便便,明知可能染上梅毒,依然乐此不彼。官商联体说到底就是吸食大麻,上了瘾便戒不掉,瘾犯了不抽几口,是会出人命的。权性勾结又仿佛虐待狂偷情,他们偏好52度灰,自虐或受虐都是一种享受,离开了皮鞭和尖叫,也是要死人的。权是稀缺资源,钱性是扩张资本,这样的联姻剧本狗血般铺天盖地,或精彩绝伦,或千篇一律,就像我所在的城市——“塌方式腐败”最精彩的地方根本无须想象,就像矿难根本无须彩排一样。塌方似乎是这片土地的习惯,就像滑胎是习惯性流产者的习惯。地下掏空了掏地上,地上掏空了掏空气,空气掏空了掏什么?只是这习惯一旦从毛孔深入到骨肉中去,该来的总归会来,官商交媾欠下的风流孽债还要官商来还,患上艾滋病事小,惯性出轨事小,抑郁或被抑郁事小,要命却体大。

我浸润机关文化近30年,离权力也很近,深知最难打交道的那部分人都是奴才熬成主子的,他们俨然“夹心饼干”的中间部分,甜不得,酸不得,也苦不得。这部分人未发达之前,端茶、倒水、点头、哈腰、谄笑,见到任何人都一脸温驯,可一旦飞黄腾达,便摆出一张臭脸来,颐指气使,架子最大,官气也最盛。这些人当年甘心为奴才,为的便是今天有机会做主子,半生奴才,半生主子,做什么像什么,倒也滋润平衡。乍一看人情练达,可实际上人生不一定通透,可很多人却习惯了把职位高低当作衡量成功与否的指标,这也是机关文化的思维惯性吧。这些年来,大家都在惯性里行走,习惯了以习惯对待习惯,大家便习惯性地变成阿谀奉承者。大家心照不宣,习惯了三缄其口,因为大家知道,谁打破习惯谁便是破坏潜规则的人,谁便可能是第一个倒下的人,大家便习惯性地变成沉默者。而我是个过敏者,在未脱敏之前,我在一个多灾多难的春天写下这样的诗句:

我必得扎紧篱笆,学会首鼠两端

分离装置是运载火箭重要的组成部分之一[1]。分离装置在分离之前承担连接功能,在分离信号到达之后承担解锁和分离功能,其功能的实现与否直接关系到发射任务的成败。火工分离装置具有可靠性高、同步性好的优点,是目前应用最广泛的一类分离装置[2]。柔爆索(mild detonating fuse, MDF)分离装置是火工分离装置的一种, 在大型运载火箭或导弹系统上,在级间分离、星箭分离、卫星整流罩分离等具有大直径或长分离面的场合下,柔爆索分离装置表现出了明显的优势[3-4]。

既不恨,也不哭

我必得把自己修炼成金刚不朽之身

置身是非之外

……

我必得麻木,必得睁一眼闭一眼

必得在活着的时候,不说灾难

我必得狠一狠心,将脏水和孩子一起倒掉

我必得收回诅咒,打烂牙齿

让碎玉和灾难一起下咽

这个春天,我莫名地敏感花粉

我厌倦了虚伪和无耻

我必得更虚伪,才能活得更真实

我必得更无耻,才能死得更高尚

5、股市的逻辑

突如一夜春风来,千朵万朵微云开,微信颠覆信息传播习惯的速度,远比短信、QQ空间、博客和微博来得更为快捷和猛烈。在微信的世界里,人人都有资格登上舞台,人人都是表演者,当众生都是主角的时候,世界便是一片混沌或狂欢的海洋。我曾在微信上看到一段创意舞蹈,这段舞蹈看似简单,却仿佛一种暗示:蔚蓝色的背景,每个舞者都是一个轮廓。是的,将表情消解,以轮廓呈现,这时,轮廓竟然可以组合出比表情还丰富的图案,譬如山川,譬如动物。轮廓仿佛众生本相,模糊拥有最多种可能,这是人的创造性模仿再现,还是原始审美情趣回归?遗憾的是,我们早已习惯了相信表情,离线条的世界越来越遥远。不可思议的舞蹈实验,却是想象力的另一出路,就像网络为我们开启的另一扇窗。这段舞蹈令我惊疑,我在想,如果把一座园子也变成一个轮廓,它会是什么样子呢?

或许,它是一幅黑白剪影;

或许,它是一张蝉壳或蛇蜕下的皮;

或许,它什么也不是……

想起另一座水池子。

出迎泽公园西行,过一个路口便是南宫广场。很久以来,南宫除了周末一直冷冷清清,最近又热闹起来,杠杆撬动的股市盛宴有多么热烈,盛宴谢幕后的一地鸡毛就有多么惨淡。不过,在这个春天,股民还不知道什么叫股灾,就像上世纪末开启网络股行情的时候,股民还不知道什么叫B2B。1996年,单位安排我下乡扶贫,我无所事事,便随波逐流,混入股民行列期望为自己脱贫。那时的南宫古玩、书画市场生意火爆,证券交易大厅更是人声鼎沸,我每天在老股民中间走来走去,散碎银子没有挣下几个,散户的辛酸和血泪却收获了几大筐。这座城市的第一代股民大多是从南宫摔打出来的,那时候,南宫不仅是民间股票投资讲习所,还是股票资讯传播中心,即使在别的地方开户的投资者,收盘之后也会聚集到这里来。每个交易日下午,我都会站在交易大厅前的小树下,听老股民讲故事,而所有的故事讲到最后,都是一声叹息:每天泡在股市里的,都是赔钱的。长线是金啊,老股民人人知道,人人做不到,而真正做了长线投资的,都是生活中出了意外的。不管冬夏,这样的故事都要讲到夕阳西下,第二天太阳升起的时候,前一天的故事又在重复上演。新千年以后,股民大多从交易现场转战到网络上去了,老股民还像周末淘宝的古玩爱好者一样顽固地盘踞在这里,延续着第一代股民的血脉和香火。这些老股民差不多都成了职业股民,他们不追随网络大潮而去,很重要的原因便是舍不得这个地方,舍不得在这儿养成的习惯。记得香港回归那年,资本市场波诡云谲,看到大批新股民蜂拥而至,老股民个个胆战心惊起来,有的人买进卖出,竟然靠门外停放自行车多少来做判断。老股民大多患有“恐高症”,即使行情刚刚蹒跚出底部,他们已然有些不适应,他们坚守熊市养成的见好就收的习惯,不仅不为新股民的疯狂所动,反而为新股民的不怕死担忧。在熊市摸爬滚打多年,能够活下来的老股民心理素质都是过得硬的,可他们能承受下跌之重,却承受不了上涨之轻。股市的疯狂波及到扫马路的大妈,老股民依然拒绝传染,他们的淡定是用血泪换来的,他们熟悉这儿的一呼一吸、一草一木,相信自己的风险嗅觉,可股市却在他们的胆战心惊中一路走高。终于,老股民成为新股民嘲笑的对象。终于,老股民也不再淡定,他们发现自己频繁买进卖出不过是在为证券公司打工。终于,老股民也像新股民一样,敢冲敢打,一往无前了……而轰轰烈烈的牛市,也在老股民的最后疯狂中轰轰烈烈地谢幕了。

每次行情来临,启动的情景惊人相似,谢幕的情景也惊人相似,股市的故事从来就没有新版本,而老股民却永远都是股市的晴雨表。老股民最迷信习惯,老股民也多死于习惯,老股民的交易习惯是在时间中熬煎出来的,且越老越固执,老股民迷信经验,不相信技术,而他们的经验却总在最后时刻失效。换句话说,老股民不绝望,股市不见底;老股民不疯狂,股市不见顶;这似乎一个铁律,而为这铁律背书的,无疑是人性。可老股民一直挣扎在这铁律里,痴心不改,即使互联网横空出世,他们依然不愿离开这里,就像老人不愿离开故土。无疑,老股民是可爱的,他们像农人守着庄稼一样,守着这座屠宰场,像农人守着时令一样,守着这里的空气,守着空气中的不安和焦虑。无疑,老股民也是悲哀的,他们沧桑的身影仿佛南宫老式建筑投下的轮廓,仿佛时光蜕下的一堆皮壳,这皮壳是脆的、空的、透明的,还是满满荡荡的。在这风一吹就会响起呼哨的皮壳里,藏着他们的悲欢,藏着他们的习惯,还藏着他们的投资逻辑。老股民都懂得,股市是一种趋势,股市的趋势最终必然走向极致,顺势而为是投资之道,他们却总在顺势而为的高潮中欢乐至死。顺势而为无疑是股市最大的习惯,只有熟谙习惯,时刻与习惯并行,却又时刻游离在习惯之外的人,才可能在股市涅槃,可这种人是极少数。老股民都渴望自己是极少数,渴望自己某一天得道成仙,渴望自己超脱于股市之上,仿佛或穴居、或草丛中爬行的蛇,渴望蛇一样习惯性蜕皮,蛇一样习惯性脱胎换骨,蛇一样昂着头,探寻空气中灾难的信息,又蛇一样敏锐地出击。这样的人才是股市最后的赢家,但他们是极少数……

我也算一个老股民,这些年却很少去南宫走动,但我知道,股市这座水池子比迎泽湖的水更深,更浑,浑水中的故事多年来总在重复同一剧本。恐惧,绝望,贪婪,疯狂,股市看似一座封闭的水池子,其实并非独立的水池子,在这座水池子之外,还联通着一座更大的水池子,这便是人性和欲望。牛熊仿佛两个馅饼,股市只不过是以此为饵反复培养人的思维惯性,人性只不过是惯性的润滑剂。或者说,股市就是实验条件反射的笼子,股民不过是关在笼子里的实验对象,股市还是一池温水,股民不过是被惯性的温水煮熟的青蛙。

骑在牛背上的人,是不能够看到完整的牛的;骑在熊背上的人,也是看不清完整的熊的;而人性的弱点恰恰是自以为自己是个例外。在这个多空各占50%的随机游戏中,缺憾本是常态,却总有人幻想完美,这完美便是毁灭。

在一个偶然场合,我曾听朋友讲过一个有趣的赌博故事:猜硬币的正反面。故事的真伪无从考证,细节也不太清晰,轮廓或象征意义却意味深长。

那是一个漆黑的夜晚,一众赌徒聚集在一座密不透风的房子里。房子分内外两间,赌徒们围坐在外间的赌桌旁,掷硬币的人则关在里屋里,与外面隔绝。在两间房子的隔墙上凿有一扇很小的窗户,类似车站卖票的窗口。每次下注完毕,掷硬币的人便会在窗口放上一个托盘,托盘里随机显示的正反面便决定着赌徒们的命运。

非正即反,非输即赢,决定命运的方式极其简单,也极其残酷。这是典型的随机事件,正面与反面发生的概率各占一半,赌博的魅力便是以50%的概率博取100%的机会。博弈在乎心理,更在乎运气,人的心理波动难以揣测,赌徒们便把输赢押在看不见、摸不着的运气上。可到了后半夜,出现了一件奇怪的事:托盘里连续数次出现的都是正面。这无疑是一件小概率事件,理论上发生的概率几乎为零,于是,摇摆在正反两面间的赌徒们便争相去押反面。可奇怪的是,托盘里显示的结果依然是正面。伴随着正面雷打不动的反常出现,赌徒们押反面的决心越来越大,筹码也在不断加码,不到天亮,所有的赌徒都输了个精光。众人哗然,怀疑庄家作弊。赌徒们瞪着血色的眼睛,一拥而进隔壁的小屋,却发现掷硬币的人早已直挺挺地躺在窗口下面,不知道什么时候一命呜呼了。

心动的输给心不动的,死人才是最伟大的赌徒,不可战胜。

6、“理科男”的奇思

人有惯性,自然也有惯性,譬如这季节吧,或阴或晴本是季节多变的惯性,近些年环境遭到严重破坏,季节的惯性便有加速的趋势。惯性被加速无疑是事物脱轨的前兆,极寒,极热,暴雨,暴雪,还有频仍的地震、火山、海啸和融化的冰川,自然变脸也就罢了,恐怖主义、极端宗教组织也赶来凑热闹,人与自然都想过把瘾就死,这世界到底怎么了?

人世间最大的惯性其实是人性,人性最大的惯性其实是欲望,欲望最大的惯性其实是占有,占有最大的惯性其实是贪婪,贪婪最大的惯性无疑是恐惧:恐惧失落,恐惧失宠,恐惧失势,恐惧失败,恐惧一无所有……人性在极端的轨道中滑翔,仿佛一朵绚烂的烟花在半空盛开,迷狂的人越是想把这虚幻死死抓在手里,这虚幻便越发缥缈,地心引力与挣脱地心的欲望鬼魅相随,恐惧在夜风中摇荡,烟花熄灭的瞬间,便见一地鸡毛。世间万物都是从低潮走向高潮、从高潮走向低潮的,向上或向下都是一种惯性,人在这惯性中间沉浮,荒谬或悖论便野草般成长为一种常态,就像牛顿第三定律是刺破牛顿第一定律的矛一样,在引而不发的万有引力面前,惯性的盾是无力画出彩虹的。

在人的惯性思维里,“理科男”似乎是一枚不懂情趣的标签,可看到一位“理科男”发在网上的帖子,我觉得这样的评价无疑是一种偏见。这位“理科男”应该是90后,他运用生理学原理和物理学原理设计了几种泡妹妹方式,看到他的奇思妙想,我这个老“理科男”在大跌眼镜的同时,也为后辈的另类才智雀跃。

第一类方法源自生理学,或可称之巴甫洛夫泡妹法,理论依据自然是巴甫洛夫著名的条件反射实验。条件反射,我总觉得这个词充斥着贬义,可经“理科男”精心包装一番,这个词便变得格外美好起来。是的,所有的美好都是从早晨开始的,当你心仪的女神打着哈欠、睁开一双萌萌的大眼睛时,你一定不要忘记把一份精心准备好的早餐送到她的面前,不管她问你什么,你都三缄其口。是的,坚持是金,沉默也是金,如是一月或两月,直到她对定时早餐习以为常。是的,习以为常,就像她习惯了伸出小手便接到鲜花,噘起小嘴便收到巧克力,美好越来越触手可及,这时你却让所有的美好突然停止下来。是的,这样做似乎有些残忍,看到她失落的表情你会十二分不忍,可想到她楚楚可怜的目光正四处寻找你的情景,你会不会心花怒放呢?是的,收获爱情的季节来临了,不管你的女神多么矜持,在你无声而密集的爱情攻势面前,她的防线瞬间便可能轰然倒塌。

对巴甫洛夫泡妹法进行升级,便是斯金纳泡妹法。斯金纳操作性条件反射实验是在箱中进行的,这只箱子也被称为斯金纳箱,大约0.3米见方,箱内装一根突出的活动杠杆,杠杆上有灯光,杠杆下有与食物贮存器相连接的食物盘,箱内关着一只白鼠。白鼠按下杠杆,便有食物滚入食物盘,白鼠即可饱餐一顿。白鼠如果什么都不做,便只好忍饥挨饿。杠杆与记录系统相连,白鼠的行为可通过程序改变和控制。在这一实验中,白鼠必须做出实验者所期望的反应,才能获得 “报酬”,否则,它将一无所有。

无疑,这是一种正强化,应用这一原理去泡妹妹,会发生什么有趣的事呢?

她对你微笑,你便在她的抽屉里放上精心准备好的早餐;她称赞你,你也在她的抽屉里放上精心准备好的早餐;她无意间来到你的房间,你便赠她奶茶;她无意间触碰到你的身体,你便赠她巧克力;她对你表示厌恶,你便把她厌恶的东西不动声色地放在她的抽屉里……一切都在缄默中进行,正强化为主,负强化为辅,如此反复,层层递进,她还能忽略你的存在吗?你还担心她做别人的新娘吗?

第二种方法是量子力学的,名为薛定谔泡妹法。薛定谔的猫是个不怀好意的实验,霍金当年就恨不得拔枪把这只猫打死,可在90后“理科男”的眼中,科学就是科学,与任何说教无关。薛定谔把一只猫关在一个封闭的盒子里,盒子内安装了一个放射性原子核和一个有毒气体装置。放射性原子核衰变与否的概率各占50%,如果衰变发生,衰变产生的粒子打开毒气,猫被杀死,如果衰变不发生,猫仍然活着。随机和概率是薛定谔猫实验的实质,它的不可知让猫的生死变得神秘莫测。你每天早起的第一件事,便是去掷硬币,如果硬币显示的是正面,你便把精心准备好的早餐放到女神的抽屉里,如果硬币显示的是反面,你便一个人发呆。你的送餐行为是独立的、随机的,女神打开抽屉前并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早餐有无于她永远是未知存在。天长日久,女神定被这一现象所吸引,这个时候,你好像薛定谔神秘的猫,你量子式的哀愁仿佛迷幻剂,女神一旦陷落到你的迷局当中,她还能自拔吗?

把海森堡测不准原理应用到这一方法中,事件将越发扑朔迷离。

你每天早起的第一件事,便是去掷硬币,如果硬币显示的是正面,你便将准备好的早餐搅拌成糊状,精心包好后放在女神的抽屉里。如果硬币显示的是反面,你便拍一张完整的早餐图,并配上食谱,一并放到女神的抽屉里,然后一个人发呆。如此一来,女神要么吃到了早餐,却不知道吃的是什么;要么知道早餐食谱,却什么也吃不到。女神被你搞得神魂颠倒,你还愁她这辈子不陪你发呆吗?

当然,“理科男”的想入非非只不过是一场游戏,人不会轻易被关进笼子或箱子里,也不会生活在量子世界里,但透过这游戏的背后,你是否隐约感觉到一种无名的悲哀?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搭乘郝川的车返乡祭祖的途中,我一直注视着车窗外迷离的春雨,我觉得这春雨是一种哀愁,仿佛我习以为常的忧伤。我喜欢忧伤的事物,这或许是诗写者的习惯,而郝川是山大二院的泌尿科专家,也是个“理科男”,他更喜欢严谨、条理和精确。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示意郝川抽一支,他摆摆手,朝我随和地笑一笑道,我开车时不抽烟。我知道郝川平时是抽烟的,便也笑一笑,自己点燃一支烟,把烟吐向车窗外。郝川或许从我的笑里感觉到了什么,他说,我一个人开车也抽烟,车上坐着人从不抽烟。开车必须精力集中,你要对坐车的人负责。我想,郝川的思维方式是一种职业习惯,他说话的语速平缓而冷静,显然还是一种职业习惯。郝川说,如果实在想抽烟,我会把车停在路边,人坐的时间长了会得前列腺炎,下车走动走动对身体有好处。我喜欢郝川手术刀般的理性,而他的行事方式其实也是一种惯性,望着他笔直的身体侧影,我想起牛顿爵士,想起这位痴迷于炼丹术的物理学家:

灰,53度。一场雨穿过,天空清且明

巴甫洛夫和他的狗守在远方

那儿叫俄罗斯,也可以叫任何一个名字

那条狗叫狗,也可以叫任何一种名字

命名是最性感的惯性

条件反射也是一种高潮

早上好,牛顿爵士!今天还去炼丹吗?

哦,你不要目中无人

这些不过中国皇帝玩剩的把戏

在酒中添加重金属,在惯性中练习滑翔

或逃生。牛顿爵士

你的傲慢不过舌尖上的第53种味道

没有什么能挡住皮鞭和尖叫

我发誓在天空撕开一线蓝

但并不意味着

我会把狗理想主义的尾巴割掉

我在手机上写下这首诗,随手发到微信好友圈里,也是一种习惯。

7、惯性的轨道

w君离婚了。郝川说,眼睛望着前方。

一桩死亡婚姻,总算解脱了。我说。

真替他高兴。郝川说着,竟然把手伸向我的烟盒。

我也是,回家找他喝两杯?我逗郝川道。

好啊,陪他好好开心一下。郝川边说边把车停靠在路边,他的确是个严谨的人。

路边的草色开始返青,不过,那青色近似无,就像我吐到空气中的烟。

知天命之年,婚丧嫁娶、生老病死见怪不怪,当今的婚姻似乎也不像原来那样神圣,鞋不合脚便换一双,年轻人更不会因为离一场婚就死去活来。不过,我的同龄人对待婚姻还是慎重的,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轻易拆散家庭。想到w君名存实亡的婚姻,我一度为他难过,可w君并未因此而传出绯闻,我敬佩的同时还为他感到遗憾——一生最好的年华就这样虚度了,是否值得呢?我突然问郝川,你是医学专家,你说有的人为什么要出轨?有的人为什么就不出轨?郝川笑道,从专业角度看,有两种因素不可忽略,一是心理饥渴,一是生理饥渴。“饥渴”一词令我惊讶,没想到“理科男”用词也如此生动。我瞟了郝川一眼,问道,有没有心理生理双重饥渴的?郝川说,当然有啊,人一上百,形形色色,有一种人天生性饥渴,离开性没法活,这种人就像吸毒一样,一天不做爱就难受,也算一种病吧。我问道,欲火烧身,身不由己?郝川道,是的,欲壑难填。我见过这样的女人,别人都说她滥情,其实是生理原因,她也控制不了自己。我说,看来生理出轨是一种习惯,不偷人会死人的。心理出轨更像猫偷腥,找刺激,心中有愧就回去了,还有救。郝川道,生理出轨是习惯,生理心理双重出轨是惯性,不可救药……

双重饥渴的话题让我想到发生在日本的一则新闻。日本警方逮捕了一名涉嫌违反《儿童色情禁止法》的男子,名叫高岛雄平,60多岁,曾任横滨市立初中的校长。在案发前的20多年里,高岛雄平对1.2万名女性实施了嫖娼,被嫖者年龄从十几岁到七十多岁不等,未成年女子竟占到一成。从十几岁到七十多岁,这该是怎样的性癖好呢?更奇葩的,高岛雄平还拍摄了所有女子的照片,并对14万张照片分门别类进行了编号。14万张,这又是怎样的一个数字呢?“艳照门”与之相比,是不是小巫见大巫呢?关于拍照动机,高岛雄平如是回答警方:“为了留下回忆。”

回到车上,我把高岛雄平的故事讲与郝川听,郝川道,此人的行为不止是生理需求,一定还有深层心理原因,人一旦滑到惯性的路上,没有外力几乎不可能自行停止下来。郝川的话提醒了我,我觉得高岛雄平最像牛顿第一定律的人文标本,在他近乎病态的心理深处,牛顿第一定律竟然是适用的。牛顿“质点”状态不存在,接近于牛顿“质点”状态的心理变态却存在,人要是一门心思变异起来,无疑是卫星脱轨,谁还能把他拉回来?我一直望着前方,在想高岛雄平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能感觉到车向着故乡方向奔跑的速度,却听不到车窗外呼啸的风声。郝川也一直盯着前方,他看到我沉默,突然感慨道,世道真的变了,在我们出生的年代,出轨就是天大的事,会被戳断脊梁骨的。我说,是啊,可现在出轨似乎是一种荣耀,官员网上晒性爱日记,老板买处,明星“艳照门”……郝川说,人性被道德绑架不对,可人要一点道德感都没有,那还是人吗?我说,做什么都有一个度,就像你们开药方,剂量合适可以治病,超过剂量,再好的东西都是毒药。郝川说,人身上的很多东西都是天性,天性也是习惯,有好有坏,好的习惯就是创造力,坏的习惯就是藏在身体里的毒瘾,想剔除干净几乎不可能。我说,性也是一种天性吧?可禁锢久了,从笼子里放出来就变成洪水猛兽。郝川说,其实,凡事自然就好,越自然越好。我说,自然也有度,凡事过了度,都是令人不堪的。郝川点点头,之后,我俩很少说话,我斜倚着靠背,有些昏昏欲睡。

世上的事没有无缘无故的,就像有一个女人出轨,便有一个男人不守本分,红杏出墙并非女人的专利,可舆论更关注墙上的红杏,无意间便忽略了骑在墙上看风景的人。这种忽略也是一种惯性,一种性别歧视。花花世界,万紫千红,出轨的理由像花开的方式一样多,撇开饮食男女、两情相悦的天经地义,生理、心理、性格,以及社会、家庭、经济、风俗等也是重要影响因素。在这诸因素中,生理性出轨最像习惯性流产,只要开了头便挡不住,《金瓶梅》中的诸男女便是这样一群尤物。在小说中,西门庆和潘金莲、李瓶儿除了吃饭穿衣,每天惦记的便是男女之事,且不玩出花样誓不罢休。他们的做派与中国传统文化格格不入,潘金莲、李瓶儿们自然要被扣上淫荡的秽名,西门大人自然要被看作天下一等一的淫棍,《金瓶梅》自然就是不折不扣的淫书了。抛开滥交之类的性变态,所谓淫,实质上便是性爱过度而已。性爱本是世间最美好的事物,只要不伤风化,只要不妨碍别人或别人的家庭,便无可厚非。可在男女授受不亲的文化习俗里,性是丑陋的,还是只可黑夜里做、不可白日里说的,国人谈性色变,潜意识里便集体性压抑,女性表现得尤甚。据性学家调查,中国女性性冷感占比远高于西方女性,除了生理结构差异外,文化差异也是重要因素,文化惯性竟由人的心理影响到人的生理,可谓一把杀人不见血的软刀子。譬如性感这个词,长久以来一直是羞答答的,有人甚至把性感等同于性欲,把性欲强烈的女子等同于青楼女子,这无疑也是一种习惯性偏见。习惯性偏见一旦被符号化便变成一种文化惯性,脸谱化的文学艺术只不过是将这种惯性固化和极致化罢了。

雨停了,阳光穿破云雾,故乡方向的天空格外明亮。很久没有看到如此晴朗的蔚蓝了,我指着南边那片一尘不染的天空让郝川看,郝川说,家乡就是干净,就是阳光。

我说,阳光的,便可能是健康的。

郝川说,阴暗的,便可能是霉变的。

我说,霉变到一定程度,便可能长成毒瘤。

郝川说,这毒瘤烙在人体上,就是胎记。

我说,习惯性出轨如此。

郝川说,习惯性流产如此。

我说,习惯性告密如此。

郝川说,习惯性受虐如此。

我说,习惯性表演如此。

郝川说,习惯性传染如此。

我说,一个人长期浸润在霉变的习惯性酱缸里,会变成什么样子?

郝川说,我被你传染了,我俩是不是在说双簧?

我哈哈大笑,在你的职业生涯里,你最厌恶的病是什么?

郝川被我问住了,一时竟回答不上来。

我提示道,是癌吗?

郝川摇摇头,不,是艾滋病。

我心领神会,郝川却突然反问道,你最讨厌什么?

责任编辑: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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