滹沱河的记忆
——一个北京插队知识青年的手记

2017-11-14 16:20崔济哲
黄河 2017年3期
关键词:滹沱河知青北京

崔济哲

滹沱河的记忆

——一个北京插队知识青年的手记

崔济哲

冬不冬

四十多年前,我毅然决然地离开北京,苍苍凉凉而又有些悲壮地去山西省定襄县插队。现在说出来很多人都难以相信,就是因为那条河,那条从五台山下流到定襄县弯弯曲曲横穿整个县城的滹沱河。

1968年,北京的中学已被“军训”了,军代表的最主要任务是把我们这些“残渣余孽”怎么能尽快像 “扫帚扫灰尘”一样扫到农村去。那时毛主席“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的最高指示还没有发表,但要求初中66届、高中老三届毕业生必须在1968年年底前走完的指示已经下达到军训团。因为在之前,已经被送走了多批,去东北建设兵团的,去内蒙古建设兵团的,去内蒙古农村去插队的,去吉林延边插队的,剩下的学生已经不多了。当时我们班有五十多人,那时已经走得只剩下十多人了。军代表的拿手好戏就是办学习班,因为“办学习班是个好办法,很多问题可以在学习班上解决”,这是伟大领袖的最高指示。我们班的军代表尤其能活学活用,不但给学生办学习班,而且给学生家长办学习班,不但面对面办学习班,而且背对背也办学习班。军代表讲得很直白,毫不隐晦:“就是要打破这些家伙泡的思想,就是要打掉这些家伙能泡下去的经济基础。”我们实属在劫难逃,逃过初一也“泡”不过十五,北京虽好,已非久恋之地,军代表给我们的选择还是有余地的,“三地择其一”,一周办户口。号召我们像他们参加解放军一样去农村干“革命”。当时也顾不上发牢骚了:“你们是从农村到首都来当兵,我们是从北京被下放到农村,能一样吗?”三地:一是内蒙古的乌盟,二是山西临汾的山区,三是山西的定襄县。我们那时什么都不懂,说是知识青年,其实是没多少知识的未成年。

几个要好又泡不下去的同学找来一本中学生地图册翻开一看,运用的还是从军代表那儿学来的毛主席语录,“没有比较就没有鉴别”。把三个未知的地方放到一块儿,比比看谁高谁矮,谁黑谁白,一比较才发现地图上定襄县有一条粗粗的弯曲的黑线,那是什么?那是河!一条弯弯曲曲的“不细还挺粗”的河。我们一开始说它像一条雨后刚刚爬出草地的大蚯蚓,又说那比喻不行,蚯蚓爬出草地就快被晒死了。又比喻说那就像人腿上凸起的暴筋,弯弯曲曲的挺像。我们中的一位同学反对,他爸是大夫,他说那是静脉曲张,和将死的蚯蚓一样,是致命的。我们再也想不出还有什么好的比喻来了,当时就那么多知识,几个脑袋挤在地图册上,上面的字虽小,但我们那时视力都极好,三个拉开距离的印刷体字工工整整——滹沱河。滹沱河我们太熟悉了,因为我们学校曾组织我们看过电影《红旗谱》,虽然后来被批判了,但那条河,那条滹沱河可没有被批倒批臭,那河水浩浩荡荡,波起浪涌,在滹沱河里行船,赶上风顺水大,一天一夜船就行海河湾了。用《红旗谱》里朱老忠的话讲:顺着滹沱河就能直下天津卫。这太让人兴奋了,太有诗意了,太浪漫了,有河必有水,有水必有鱼,那该是个鱼米之乡。滹沱河水那么大,我们要带上蛙蹼,天热时就去游泳,游完了就赤裸裸地躺在河滩上晒太阳。要么就带上干粮,顺着滹沱河游进天津卫,那才够意思。带上渔钩渔竿,可以像渔翁一样坐在芦苇中钓鱼改善生活,一定要用滹沱河的河水煮刚出河水的鱼,汤里再放几片鲜嫩的苇子叶,那鱼汤虽然烫嘴,但一定很鲜很鲜,北京绝对喝不着。向毛主席保证,以后还可以组织村里的老百姓打鱼,改善生活,改变山西老百姓的生活习惯,还要组织一支农村游泳队,我们当教练,当指导,出钱给他们买游泳裤衩。夏天的夜晚一定要在河边生上一堆篝火,坐在篝火边哼着“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晚风吹来一阵阵快乐的歌声”,太激动人心了!我们几个同学最后把地图册往天上一扔,共同击掌为誓:消灭法西斯,自由属于人民。那年月正放映阿尔巴尼亚电影《海岸风雷》,那几句游击队员的台词早已变成北京中学生的口头禅。

早知滹沱河在彼,焉用听军代表在此每天哭丧着脸教训人。这灰蒙蒙的脏不拉几的北京城,西北风裹着黄沙卷着破碎的大字报纸,撒得像过去贝勒爷出殡时的纸钱。北海、景山、故宫全都被勒令关闭。北京没劲,此处不养爷,自有养爷处,不看军代表那丧门神似的干巴脸,要玩就到滹沱河去玩,玩出个“湘江评论”,玩出个“浪遏飞舟”。

1968年11月18日,我们终于到了山西省定襄县城,临时住在县政府招待所里。那个日子我记得特别清楚,因为我们相约终生不忘11月18日,这一天我们从北京一名中学生转变成山西定襄插队落户的老农民,但我们更愿意做滹沱河畔的吉卜赛人。

村里大车来接我们了,我们的行李都很简单,有一个酱红色的木板箱,木箱的前脸印着七朵向阳盛开的葵花,象征着七亿人民心向党。那年头,我们国家才七亿人口,下面有一行激动人心的口号:七亿人民七亿兵,万里江山万里营。再下面就是“三忠于四无限”的豪言壮语,那箱子二十三元,是凭借着迁了户口盖了派出所公章的下乡通知书买的。箱子和提包铺盖卷捆好以后,我们迫不及待地问赶车的大把式:“滹沱河在哪儿,有多远?”大把式漫不经心地把系着红花的大鞭子往远处一指说:“出县城往北,十里见河。”真的?十里?五公里?不过就是五千米、五千步呗,转眼就可以看见朝思暮想的滹沱河了?山西的车把式都是两个人,一前一后,前面的我们称为大车把式,后面的比较年轻,一般负责装卸车拉磨杆,就是在大车下坡时,使劲拉动箍紧大车轴的一对抱瓦,让车不至于下坡跑得太快,压着驾辕的骡马。我们把拉磨杆的赶车人称为二把式。大把式姓刘,一脸的络腮胡子,高个儿,看着有几分悍气,披着一件没面没里的光板羊皮袄。看我们对滹沱河那么感兴趣,大把式不以为然地说,河是不远,但河上没桥,咱过不去,要绕着走,远走三十里。为什么不架一座桥?那谁知道?祖祖辈辈都没架过桥,可能是水大桥难架吧。大把式、二把式都不再说话,忙着收拾行装准备启程,还有四十五里的路要赶呢。定襄前几天入冬下了第一场雪,雪残霜重,晋西北的冬天冻得够劲,把路边钻天杨的枝条都冻得咔吧咔吧地断了一地。我们真是兴奋,天冷算什么?一张嘴就是一朵漂亮的白莲花,我们没白来。滹沱河,我们心中的河,我们梦中的河,我们未来的河!我们不约而同地唱起了电影《上甘岭》中的那首插曲《一条大河》,觉得那就是滹沱河。“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我家就在岸上住,听惯了船上的号子,看惯了船上的白帆……”

我们一遍一遍地唱,也不觉得累,马车走得很慢,一摇一晃的,像在波浪里逆流而上的小船。看着我们唱得那么开心,那么情深,大车把式说他也听不懂我们唱的是啥,但曲子唱的还是挺好听的,这调调倒勾起了他肚子里的唱虫,“咕咕”地叫。他敞开破皮袄,甩了个响鞭,咧开黄乎乎的大嘴,仰脸向天唱起来。大把式的嗓子还真宽,顺着风忽悠悠地传出去,不过路上、地里都不见人的踪影,自己唱图个解闷高兴,“第一次瞅你啊,妹子你不在,你爹爹啊,你爹爹敲了俺两烟袋;第二次瞅你啊,你不在,你妈妈啊,你妈妈打了俺两锅盖;第三次瞅你啊,你还不在,你哥哥啊,凶得像个灰圪蛋把俺撵到咱村外;第四次瞅你啊你正在,搂着你亲嘴摸奶……”我们都不唱了,睁着眼看着其貌不扬的大把式,四十多岁的人了吧?怎么还唱这么骚的情歌,比我们在学校里禁止唱的“四旧”的歌黄得多!这家伙是什么人?竟敢公开扯破嗓子唱黄歌,赤裸裸的色情歌,这还有法有天吗?问二把式,那老小子是不是四类分子?逃亡地主?漏网土匪?二把式一脸尊敬地说,咱村的老贫农,他爹是咱村贫下中农的代表。真没想到,知识青年到农村去,还没进村就让贫下中农给上了这么一课,方知北京城外天地广,要不我们还真以为农村的贫下中农都像《龙江颂》里的江水英呢。

冬天里的冰

远远看见滹沱河了,河面上结着冰,冰面上还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积雪,看那河面是够宽的。大车把式说,滹沱河有五里宽,最宽的地方有七八里宽。把我们着实吓着了,真让人跌眼镜,别说驾着小船航行了,简直能开航空母舰了。顺着河由东向西望去,真像一条舞动的银蛇。我们的一位同学当时十分迷恋扑克牌算命且有时候似乎也算得有些靠谱,他兴奋地说,服不服吧?我当时就算是去定襄好!果然应验,此乃天命。

我们要过的渡口叫“嘴子”,二把式告诉我们滹沱河在这里最窄,像人撅起的嘴。我们一致认为这地方的名字起得也太没文化太没品位了,叫什么不好,叫“嘴子”。所谓渡口,并无桥梁,只是在河上用玉米秆厚厚先铺一层,然后再垫上一层厚厚的土,大车走在上面跟人踩上棉花一样。二把式年轻腿快先跑到一个简易的小屋前,他们向“河卡子”交过路费,一辆大车一元五角,我们村最穷时生产队长向我借一块钱,为了队里开会买煤油。出纳说,他管钱管得最少的时候只捏着五分钱钢镚儿。“嘴子”上的人宰得够狠的。

大把式扯开他那折叠式的中式抿裆大棉裤往河边跑,“放水”有同步效应,我们也都尾随而去,但我们到河边傻了,愣在那儿,连撒尿都忘了。这是什么滹沱河?一无岸二无水,别说开航空母舰了,连洗澡盆也飘不起来,这儿肯定不是滹沱河。大把式说:“不是滹沱河还是通天河?通天河是尿滋的。”这个长相凶恶一肚子色情的老贫下中农水放得够足的,像条滹沱河的支流。看见“卡子”上的一个“主儿”穿戴得像知识分子,我们就跑过去问个清楚,那“主儿”果然明白。他说脚下确实是滹沱河,千真万确,但它又不是滹沱河,也是一点不假。因为它是滹沱河的一个支流,滹沱河流到这儿地广又平,想往哪儿流就往哪儿流,支脉多了去了,夏天洪水下来时是一条大河,冬天就这样,骡子撒尿似的,一股一股的。再一问才知道此人果然不凡,是位老师,正借此处帮助记账的。但我们悬着的心并没放下,这是一条什么大河波浪宽?蹚着水过河也没不了脚脖子,还不如我们朝阳门外的护城河呢,顿时让人泄了气。我们站在河面上,河水太浅太少,河底黄泥一坨一坨地露出河面,这是什么滹沱河?这难道也叫河?我们站在冰河上,极目一望,远山苍茫,近树凄凉,不知道谁起的头,竟然唱起印度电影《流浪者》的插曲来了,那可是典型的“四旧”歌曲。不唱难道该哭吗?男大愁唱女大才愁哭呢,“到处流浪,到处流浪,好比星辰迷惘在那黑暗当中,孤苦伶仃,漂流死亡,我一个亲人也没有……”大车晃晃悠悠地过河了,大车把式拉开嗓子喊我们,快上车吧,离咱村的热炕头就十五里路啦……

春不春

晋西北的春天是怎么来到人间的?是黄风刮来的。铺天盖地的黄风从天尽头刮来,把天地之间刮得浑浑噩噩,朦朦浊浊,天日不见,刮得连人的耳朵眼鼻孔头发茬里都是细如粉末的黄沙土,把拉车的大骡子、大马刮得连眼皮也不抬,全凭人拉着走,人不拉着就耷拉着眼皮闭着眼摸着黑向前走。那一场接一场的黄风刮得柳树吐了芽,麦苗返了青,杏花吐了蕊,滹沱河开了冰。那黄风也把一拨在晋西北插队的北京知青从北京刮回到山西。开春该干活了,回到定襄来的北京知青最发愁的就是那条滹沱河。

大家都带了大米、挂面、黄酱,炼成一瓶一瓶的猪油,装成一盒一盒的咸菜、炸酱,反正每个人都是四五个手提包,而且死沉死沉。滹沱河就横在面前,河上无桥,春风已到,河冰早就开化了。河水是不大、不宽,但也有三十多米宽,水不深,也有齐膝,有的地方甚至能淹到胯。最要命的是那解冻后的稀泥像黄河的黄泛区,七八里的河道尽是这种烂泥地,一群群知青“候鸟”飞到滹沱河滩上都要停下来,男知青无一例外地骂:我操,这水还挺大;女知青急得直跺脚,也骂他妈的个腿,这怎么过?这缺德的滹沱河。

有专门“吃”这行的。河边上蹲着七八个人,有的穿着皮衣裤,有的干脆光着下半身,披着个烂皮袄,抽着烟等买卖。买卖来了,我们一到河边,他们就围上来“服务”。定襄县人实在,不懂得“敲竹杠”,不像北京的“板爷”又油又狠,漫天要价。背一个人五毛钱,五个提包算一个人,一个人连行李背过河一块钱。说实在的也不贵,这么冷的水,这么稀的泥,挣的是辛苦钱。但北京知青都不是“善茬”,在京城“玩”过,用当时的时髦话说经过风雨,见过世面。那时我们都是十七八岁的小伙子,大的已经是二十二三岁的壮爷们,有的哥们儿就拿背河人“练”着玩。一伸手说,你给我五块钱,我背着你一来一回六趟,让你占点便宜。又说兄弟我今天学雷锋白背你过河,不过回来的时候你自己 回来。又说背胖子一块钱,背瘦子是不是打折?干这活不错,要不我们哥儿几个替下你们,你们坐在这儿抽烟干提成,借穿水裤多少钱?真不好意思,哥儿们穿过去你还得光着屁股自己 过去再取回来。

这些“背河工”有时候也坏,当年第一拨回村的女知青走到滹沱河边曾被那帮孙子吓得扔下提包就跑。原来背河工见女知青扛着沉重的行李要过河,忙着来接东西揽活,一急之下,光着屁股亮着家伙就跑过来,北京女知青没见过这种场面,吓得如临大敌。从那以后,一般女知青回村都主动和男知青结伴,为的就是过那条倒霉的滹沱河。

用北京知青当年的流行语说,“背河工”那帮丫挺的也真够损的。据说他们要是背上一个大姑娘、俊媳妇过河,走到河心里就肆无忌惮地大唱情歌,赤裸裸的色情歌。有的还让人家亲一口,或者摸人家的屁股,要不就假装泥绊了腿,一屁股坐在滹沱河里。这帮丫挺的,有一回背一个北京女知青过河,那女知青长得跟海报上的李铁梅一样。据说当年定襄县的一些农村就流传着一个“段子”:问怎么死就无遗憾?是为革命吗?是为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吗?是为一百元钱吗?答:都不是!和李铁梅睡一夜虽死无憾!村里的人都认为李铁梅是天下第一美人。那家伙把那位美女知青背到河中心,先是唱情歌,人家不理睬,又要亲个嘴,人家只当没听见。这小子伸手摸人家屁股,那位女知青一使劲从他背上一个标准的跳鞍马动作,跳到滹沱河河里,狠狠抽了他一个嘴巴,啐了他一脸唾沫星子,然后头都不回地蹚着水大步流星地走了。以后村里的人都传:北京知青,阎锡山的宪兵——厉害,惹不起!

滹沱河的水真够凉的,冰凉冰凉的,刺骨的寒,特别是冰凉的黄稀泥刚解冻粘在脚心上,冰凉得让人心寒。冰水淹到大腿根上,上下牙都被激得禁不住打战,互相一看嘴唇都渐渐发乌了,肩膀上扛着沉重的提包,脖子上吊着装满挂面的书包,后背上背着大米包,河里刺骨的小风直吹到肚脐眼上,那罪还真不好受。哪个北京知青都是一串串一嘟噜一嘟噜地骂着滹沱河,把最难听最解恨的词都用上了,滹沱河是不会想到让这帮曾经那么向往它的北京知识青年骂它骂得那么粗野,那么难听,那么不耻人类……

春天里的风

插队那几年,是“农村学大寨”上劲的年月,大学大干促大变,全县组织万人农业学大寨大军,大战滹沱河万亩盐碱滩。滹沱河北边四个公社的男女基干民兵基本都上阵了,我们北京知青都是壮劳力,悉数“一网打尽”,全部上战场。改碱治盐,把万亩盐碱地改成亩产吨粮田。我们都是按军队整编的,一水的连排班,生产队的队长就是连长,副队长就是副连长,从开进万亩盐碱滩就一律改称连长、排长、班长,大家觉得既新鲜也时髦,就是刚刚叫时觉得像闹着玩,叫的不好意思开口,被叫的扭扭捏捏地答应。但时间长了就顺口也顺耳了,北京知青把他们叫做“一群土八路”,他们也自喻是不穿军装不拿枪的人民子弟兵。

一万多人是一支浩浩荡荡的部队,沿河沿滩的村里根本住不下,我们北京知青全部在盐碱地上安营扎寨,好在吹面不寒杨柳风,我们也没感到冷,倒是觉得又回到学校过上集体生活,热闹多了,也好玩多了。活挺重,每天都是挖沟垒堰、挑土推车,一顿饭半斤重的大窝头嘴里咬着一个,用筷子串着一个,一手还再拿着一个,那也吃不饱,一天三顿饭连一滴油星都不见,每个人饿得脸都发着窝头色,馋得恨不能“人吃人”。

学大寨的工地上办有广播站,由四名北京女知青连写带念,那活是工地上最轻松最惬意的活。不知谁突然想起,那些女知青每天喝着热水坐在麦克风前念念稿子,肯定吃得少,肯定吃不了,与其让她们把剩窝头扔了,放着长绿毛了,还不如救济一下我们这些饿汉子。不知道那年月的人是怎么了,当初在学校那些女同学二两的包子都吃不了两个,一到了广阔天地,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真让人刮目相看,一个看上去弱不禁风的小女子,半斤重的窝窝头一气吃四个还把掉在桌上的窝头渣细心地捡起来放到嘴里。她们不再是杨柳细腰樱桃小嘴的“绣楼小姐”,她们简直就是一群饿瘪了肚子的小母狼。这话虽粗鲁了些,但确实是当时我们的知青语言。我们当面说她们,她们嗤嗤笑着默认了。一位女知青说,她回北京第一顿饭不但把她妈吃傻了,而且还把她爸、她哥、她姥姥、她家的邻居都吃傻了吃呆了吃得害怕了,吃得抢她的碗了。北京那种蓝边的老式的大瓷碗,没打盹没喘气一口气吃了四大碗炸酱面外加两大盘白菜心、萝卜丝、豆腐干丝、肉末、炒鸡蛋的炸酱面菜码。她妈掉着泪说,就是头小猪也吃不了这么多。

滹沱河的万亩盐碱滩真神,连个青蛙、菜花蛇都看不见,偶尔逮住一两只大蚂蚱,就地找根细棍一串,放到火上一烤,顾不上细嚼慢咽,顾不上烫嘴,舌头一拌就咽了。用我们当时知青的话说,再小那也是块肉,再小也带一嘴腥。

有一天,大队的书记就是我们营长来我们工地检查工作,据说公社书记要陪同县委书记和地区的农业学大寨学习参观团来我们大队参观学习。营长一来就把我们连长臭骂一顿,说光拉车不看路,光知道死干,不知道宣传,一点声势都没有。用手指头敲点着我们连长的脑门咬着后槽牙说,学大寨学得不高不亮不真!吓得我们连长汗珠子都滚下来了。最后营长才软下来,点拨着连长,多竖几面红旗,多搭几个彩牌坊,尤其是要有几句有影响力、有震撼力、好记又好念让人一看就忘不了的口号。

营长走了,连长发愁了,这任务比让他光膀子推一百车盐碱泥、垒一百米石头堰还累。他只顾低头抽闷烟,不真学大寨的帽子扣下来能压断他的后脊梁。

连长有时候不如排长,排长说把这个任务交给北京知青,人家喝过的墨水不比咱喝过的井水少。连长腾地站起来,一巴掌差点把排长拍得坐在地上,肢体语言是他的强项。

连长跑到我们窝棚里,“嗵嗵嗵”地说了一气,临结束时说:“三天后把大标语牌立在工地上,让我拍了大腿,让学大寨参观团拍了大腿,我一个人一天多让你们吃一个大窝头。”这不啻三伏天送来甘露,我们都像打了鸡血,喝了胖大海似的立马精神起来,有人不放心又跟着问,连长不是吐个烟圈画个圆吧?不是用纸糊个媳妇糊弄人吧?连长一跺脚:我什么时候说话像撒尿了?有人赶快说,连长错了,是像放屁,是说说话不算数好比脱了裤子放响屁。连长一脸的严肃,铁青着脸说,放屁谁能看得见?你们看见谁放屁脱了裤子放?要是耽误了农业学大寨,我让你们个个都脱光了裤子放臭屁!

连长怒气冲冲地走了,我们高兴地狂呼:面包会有的,一切会有的,窝头也会有的。那时候我们能把电影《列宁在十月》的台词整段整段背下来。

紧跟着就犯愁了,怎么能使连长拍大腿,让那些没事找事的参观团拍大腿呢?连长狡猾得比夜袭队的铁杆汉奸都油,从他嘴里抠出窝头渣都不容易。这真应了晋西北的民歌:“樱桃好吃树难栽,饸饹好吃水不开。”我们几个挖空心思,搜肠刮肚,一个哥们儿把自己的头捶得“嗵嗵”响,一个哥们儿把胸脯都拍得血红了,最后我们都和尚打坐似的坐在地铺上,双手攥拳支着头,冥思苦想。若干年后,看见日本动画片《聪明的一休》,看见那小和尚发愁时打坐以手捶自己的头时,我会心地哈哈大笑起来。别人都莫名其妙,我不怪他们,因为他们没有滹沱河畔的生活。

“天下无难事,只要肯登攀”,向毛主席保证,他老人家的话好使。三天后,我们把一人高的大标语牌做成一条横线立在工地上。哥儿几个心中忐忑不安,不知道人家拍不拍大腿,能不能吃上大窝头。我们打出的是“三不”口号,不是卖关子,当时我们往外憋口号时先定下了三条原则:一是口号不绕口,看一遍就能记住,举拳头就能喊出来;二是不能太斯文,文化含量不能太高,让连长、排长们一看就懂,一看就爱,才能让这些头头们拍大腿;三是要新奇、扎眼、有力,别人没喊过。对,吃别人嚼过的馒头没味,宁肯吃别人没嚼过的窝窝头。统一“三项原则”以后,用当时我们知青的一句“圈里话”说叫“拉屎攥拳头”,才整出这“三不”口号。口号是这样的:农业学大寨,不吃饭不饿,不睡觉不困,不歇着不累。真没想到,让我们几个都震惊,“三不”口号火爆,得到了大寨参观团的交口称赞,一致好评。连长笑得直拍自己的大腿,他着实风光了,在现场会上,连长十字披红被戴上大红花,县里的一位领导在大喇叭里专门说到我们连的“三不”口号,他说“三不”口号充分体现了我们农业学大寨的决心、雄心,战天斗地的魄力、能力,我们就是要发扬“三不”的精神,拿下万亩盐碱滩,粮食亩产过千斤。

一时间,万亩盐碱滩工地上到处都立上了“三不”口号,工地农业学大寨“战地黄花”广播站还高音播出了“三不”口号是怎样诞生的采访,隆重地宣称:“三不”口号将和滹沱河一样,永生永世不会枯竭,“三不”口号将指引我们奋发向前。

我们一时也觉得自己确实伟大了,吃窝头也不用手接着掉下来的窝头渣了。

夏不夏

滹沱河的夏天好,天是蓝格凌凌的天,水是清格凌凌的水。但水至清则无鱼,我们过去一直坚信,有水就有鱼,有鱼必上钩。红军过草地艰苦卓绝得没得比了,还能钓着鱼,我们上初一时就学过王愿坚的红色小说 《金色的鱼钩》。我们一块插队的一哥们儿是钓鱼的高手,还带来了全套的钓鱼工具。他钓鱼也是子承父业,有家传的因素。1962年是大饥荒闹得最厉害的时候,人们已经把能吃的都吃了,把不能吃的也当饭吃了,那时候大人几乎人人得了水肿病,像我们这样的小孩儿也个个面黄肌瘦,病秧子似的。但我们那哥们儿却吃得脸上放光,起初以为是水肿过度闹的,细看不是,是营养过度刷的色。这小子靠什么吃得那么滋润?就靠他爸手中的那根渔竿。他家住在全国农业展览馆后面的临建里,紧挨着一个一点都不比北海小的大苇子坑。他爸每到傍晚时就悄悄蹲在苇子丛里,张竿垂钓,哪次也能钓到个好几斤鲜鱼。久而久之,我们班里的这位同学也学会了钓鱼。但白带了,滹沱河有水没鱼,我们认为是水太清了。老百姓说,河水清不是好事,水清有鱼没鱼他们不关心,他们也不吃那水里游的东西,嫌肮脏。他们关心的是水清则天旱,天旱则少收,少收则少分,少分则饿肚子。后来我才知道黄河的水为什么不能变清,黄河水清就要饿死人。雨水越大,收成越好,黄土高原怕旱不怕涝,十年九旱后来竟变成年年抗旱。雨水大洪水下,混浊的山洪顺流而下,挟泥带沙,黄河水就混浊不堪了,当地的老百姓都高兴得要烧香拜佛了,今年是个好年景。老百姓说滹沱河也一样。

在滹沱河边学大寨最难熬的是馋,我们在初中学过陈毅元帅的《赣南游击词》,其中有一句是“三月肉不尝”。我们互相调侃,我们是三月油不尝,有时候看青菜汤里漂着几条菜青虫的尸体时,都忙着争着打捞,捞着的像吃山珍海味,飞快地填进嘴里,很认真地咀嚼,很仔细地品味。

在晋西北农村的日子里,我们都深深地感到,饿的滋味难受,馋的滋味难熬。

有一天,一个哥们儿兴冲冲地跑回来报告了一件惊天的喜讯,他说不远处有个土脊梁,土脊梁上有个鸟窝,而且是一只大鸟,肯定比大雁大得多,像鹰啊鹄啊之类的。大家立即兴奋起来,这真像《林海雪原》中杨子荣说的黑话:想啥来啥,想吃奶孩子他妈就来了,想娘家人,小孩他舅舅就来了。决定,实地勘察,摸清敌情,然后制订方案,一网打尽。但大家首先憋不住的是不约而同地讨论起怎么吃那只大鸟,怎么把它做熟了,在一无锅二无灶的条件下,怎么把“鬼子炮楼端了”确实是个难题。最后集中到是架火烤还是找老乡借个锅搭个野灶上,二者选择哪一个,留待从后再讨论。

哥儿几个以为此刻大鸟肯定外出觅食未归。少安毋躁,待时机成熟,方可下手。大家都信心满怀,有的甚至到大灶上偷盐、酱,偷葱、蒜去了。

晚上我们相聚在鸟巢下,那天月亮不大也不圆,但贼亮,像挂在头顶上的瓦斯灯,此乃天公作美,天时地利人和我们全占了,焉有不胜之理?一试还真有现实问题,两个人叠起来够不着,必须搭三个人的叠罗汉。谁在最下面?谁在最上面?都是问题,最下面的人得力大身壮,最上面的人得身轻如猴。我们一共去了四个人,本来想再叫两个人,后来一讨论,都认为再来两个,恐怕鸟肉不够分,僧多粥少又不够解馋塞牙缝的。最后集体作出一个决定,两人在下,第二层的一个人一脚踩下面一个人的肩膀,最上面的一个人“日本”责无旁贷。“日本”是他的外号,大名叫许伟,因个子矮得此绰号。四个人一致判断此时此刻大鸟肯定栖在窝中。罗汉顺着黄土梁慢慢叠起来了,我捐献出了自己的外衣,“日本”两手拿着,准备一到洞口就用衣服扑上去,免得鸟急了啄人,把“日本”的眼啄瞎了那可就牺牲大了。

我们叠了两次才叠上去,我们贴着黄土梁站着什么也看不见,只听见“日本”大喊一声“飞了!”又听见“扑扑啦啦”的翅膀拍打声。罗汉不攻自破,人砸人地滚落在黄土梁下,张眼一望,清朗的夜空里两只大鸟一前一后朝着月亮飞去了。我们先是傻了,接着就是埋怨,直到把“日本”逼得后悔得差一丁点就剖腹自杀了才作罢。

我们在工地上基本上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工棚里没电,也不发灯油,只是每天早晨有个吹号的吹三遍起床号,然后就是上工地,挖沟,推泥打堰,每个人都过得灰溜溜的,要想打扑克,必须自己走出十二里地去村里供销社买煤油。知识青年中最流行的就是侃大山,其中最热门的就是侃吃,比如侃东四牌楼的白肉汆丸子,八面槽的馄饨,东来顺的涮羊肉,东安市场的爆肚、卤煮火烧,前门楼子下的白水羊头肉,大栅栏的水煎包,全聚德的烤鸭、鸭架子汤,还有放在毛主席语录上能看见字的小荷叶饼,都一处的烧卖,那东西咬一口顺着嘴两边流油,丰泽园的酱肘子,嫩得皮不沾肉,天桥的焦圈,千万别往嘴里放,牙一碰就炸了,西单拐口的酱驴肉,吃一口那真叫龙肉。人馋极了就过嘴瘾。一天,我们那位钓鱼的哥们儿钻进工棚,异常兴奋地说:“水至清也有鱼,真的有鱼!”看我们都无动于衷,他又发毒誓:“谁要不是亲眼看见,谁就掉到滹沱河里淹死!”这就必须认真对待了。哥儿几个围上来,认真听他说,闹了半天他发现的不是什么鱼塘,也没看见什么大鱼,就是一片滹沱河水冲出来的水淹地,水很浅,能看见里面有小鱼,就是我们说的“麦穗”,小白条一寸来长,获得一个很形象的名字:小麦穗。大家又讨论,一致认为“麦穗”也是鱼,“麦穗”虽小但味道很好,裹一层面,油锅里一炸,那可是最好的下酒菜。也可以放在锅里干烧,放足了红辣椒你分不清哪是辣椒哪是小鱼,盛在盘子里叫辣椒鱼,是湘菜里的高菜。也可以放在铁锅里用麦秸烧,周围糊上一圈玉米面小饼子,叫贴饼子熬小鱼,河北一带典型的农家菜。最直接的办法是串在铁丝上放在火上烤,然后滚一层椒盐,那才叫美去吧。说得大家喉结直蠕动。我们带上了铁锹,担水的水桶,洗脸的脸盆,雄赳赳气昂昂直奔滹沱河。

果然是一片小水滩,河水退回去以后在这片低洼的地方还留下一摊水。我们最关心的是里面有没有鱼,蹲下来贴着水面静静观察,果然看见似乎有几尾小鱼在水面上一张一合地呼吸。但好像就几条,值不值得大动干戈?“不斩楼兰誓不还!”“钓鱼世家”再次拍胸脯,这家伙懂鱼情水情,他说:“浮在水面的都是小崽子,这里面肯定有比它们大的,看这水情,至少能淘大半盆,足够弟兄们塞牙缝的。”这个世界上只有两样东西人是扛不过去的,一是饿,二是馋。一想金色的“小麦穗”那诱人的味道,没有人再犹豫,脱鞋脱裤子,下水淘鱼。

淘鱼也有大学问,我们按“钓鱼世家”的指挥,散开成散兵线,先用铁锹,搅动水由浅处往深处赶鱼,然后一起发力,在深水区迅速筑起一道泥堰,把深水区的鱼都困起来,这叫“聚而歼之”。经检查,浅水区确定空无一鱼,一个小崽子也没留,至此第一阶段战役结束。我们稍作休整,“钓鱼世家”又蹚着水四处查看地形、水情,然后又指挥我们挖排水沟,累了一身臭汗,糊了一身臭泥,终于把一条弯弯曲曲的排水沟挖成了,水滩里的水服服帖帖地顺着排水沟流走了。“钓鱼世家”很专业地找来一排细树枝,在排水口上插成像梳头的篦子一样的栅栏,别说是“小麦穗”了,就是一片柳树叶也跑不出去。水滩里的水并不能全部流走,低洼的地方就需要我们下去用盆用桶淘。那可是件力气活,泡在水里,顶着头上的太阳,弯着腰,一盆一桶地把水往外淘,好在我们都是广阔天地受过贫下中农再教育的人,基本功还比较过硬,到太阳快落山时,激战了好几个小时,大功基本告成,看着眼前的“战场”,方知何谓涸泽而渔。泥水窝窝里的小鱼都挤来挤去,偶尔也能看见一两条比较大的,它们都想把自己藏起来,但水都淘干了,还往哪里躲?弟兄们一齐举着脸盆、水桶高喊:“让我们欢呼吧!这是人民战争的胜利!这是毛泽东思想的胜利!”《地道战》里的台词早在若干年前就背得滚瓜烂熟了。

斩获颇丰。不但有“小麦穗”,也有小鲫鱼、小草鱼、瞪着一双大眼的“趴虎”鱼,最大的一条草鱼足有三四两重,装了多半水桶。那心情就别提了,胡乱擦洗干身体,用铁锹把儿抬着“战利品”,哥儿几个高唱《打靶归来》,兴致勃勃地凯旋:滹沱河,我们真得感谢你!

夏天里的雨

那年夏天,雨特别勤。我们都特高兴,因为一下雨就不用出工了。弟兄们就趴在铺上打扑克,那年头兴在脸上贴纸条,一个个都贴得像吊死鬼似的。

滹沱河的河水不再清了,也不再平平静静了,河水混浊着翻着泡沫呼啸而来,多年不见的浪头都汹涌澎湃起来。老乡说,山里发洪水啦,今年雨水大,滹沱河的水都变成泥浆了,秋粮等着丰收吧!

我们都是青壮劳力,连长组成了青年突击队,让我们坚守在堰坝上。那时候还没有“严防死守”的口号,营里提的口号是“绝不能让农业学大寨的成果毁于洪水”。虽然口号长了点,但也鼓舞人心。因此我们都扛着铁锹立在堰坝上,滹沱河的河水顺着河槽奔腾而去,偶尔有一两个旋涡冲到堰坝上,也都是无功而返,最多是有惊无险,大家也乐得蹲在堰坝上看风景,白挣工分,白吃队上的黄窝头。

渐渐地却不一样了,滹沱河里顺流而下的不再光是夹泥带沙的洪水,河水里有折断的树干,倒塌房屋的梁柱,还有拖着电线的电线杆,偶尔还能看见有淹死的猪羊,旋涡里打着滚的死鸡死狗。人们脸上都紧张起来,严肃起来。上游有地方遭灾了。大家都不由自主地站起来,指指点点着河里漂浮过来的东西。

连长突然跑过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接到县里的电话,上游可能有人冲下来,让我们准备救生队。人命关天,救人如救火。但连里的老乡都推说不会游泳,怕水,说什么也不敢下水救人。这也难怪,山西农村根本没水,有的人一辈子都没见过湖是怎么回事,不大的一个小水滩,总共不过一个足球场大,最深的地方也就淹到人的肚脐眼,当地老百姓都称它为“海子”。连长又找到我们北京知青,他知道这帮家伙几乎个个都是“浪里白条”,我们初中放暑假基本上都是在苇子坑里泡着,在庆祝毛主席畅游长江一周年和庆祝毛主席发出到大江大河去锻炼的最高指示的时候,我们都参加了横渡后海、北海、颐和园的昆明湖,也多次横渡过农展馆后湖,每年夏天个个都晒得像印度人似的。游泳是我们的强项,但下这么急,有这么多携带物的河里救人谁心里也没底,碰上一个旋涡,撞上一根树干那就没命了。面面相觑,该怎么办?连长也急了,他三下五除二就把裤子脱了,赤条条站在河边,干着急不敢下去。用北京的土话说,那可是玩命啊。闹不好你是竖着下去,浮着上来。

连长带着几个脱得精光的老百姓一步一挪地下到水里,没走两步看到湍急的河水吓得不敢再往前走了。

我们多少都识一点水性,这水下去干脆就是送死。大家商量一下,让连长赶快去找几根大绳,用大绳系住腰再探索着往里走。四根大绳拉着我们四个人往前走,水并不深,但确实很急很冲,深的地方也不过就到人的胸口,但人已经站不住了,我们手拉着手,肩并着肩,并没有发现有人冲下来。下到水里,心里反而不紧张了,渐渐地也习惯急水冲过来的劲了。回头一看,堰坝上的人都瞪大眼珠子,张着大嘴看着我们,好像看着我们去上国民党的刑场。再看连长和七八个当地的壮爷们都脱得一丝不挂,手拉着手站在水里,根本不敢往前迈半步,而那些女社员也不觉得害羞了,都直勾勾地看着我们,只要我们身体一打晃,她们就吓得发出一声尖叫。连长直喊,行就行,不行就快快回来,千万别没捞着人再把咱的人淹着。我们都一点没觉得害怕,觉得危险,有时候还故意晃三倒四的,倒觉得挺好玩。突然远远看见好像一个人漂过来,堰坝上的男男女女都大喊起来,那黑黑的像女人头发似的,一起一伏,急急地冲来。我们立即作出部署,两人在前两人在后,先迎头抱住头,后面两个人再抱住她的腰。救人要紧,我们的心也紧张起来,终于那东西冲过来,我们四个小伙子力气也大,一下手就抱了个正当,提起来一看是一只黑头大绵羊,已经淹死了。连长说,赶快抱回来。那羊在水里不沉,抱出水还真有点分量。堰坝上的男女老少一起欢呼,我们两耳灌的都是称赞之声。

在水里站着也是站着,闲着也是闲着,索性打捞起河里冲下来的漂浮物。堰坝上的人也一起喊,又下来一只羊!又下来一根梁!我们就现场打捞,像玩似的,也挺过瘾。捞了许久也没捞着一个人。看着看着上游冲下来的东西也渐渐少了,我们也觉得挺乏的。连长就喊,回来吧,落水的人可能在上边就被救出来了。我们四个像得胜的将军一样回来了。别的损失也没有,就是腰上被大绳勒得磨下一层皮,有的地方还露出红肉来,一穿裤子疼得直哎哟,脚也被一截烂树枝扎了一下,一走一跛的。但大家都没有丝毫的怨言,回到工棚里躺在自己的铺盖上休息了。没想到一会儿连长带着“赤脚医生”来了,给我们腰上、脚上都上了药,把我们感动得直想喊连长万岁!连长真够意思,当众宣布,我们四个人休息三天不上工,工分照记。这不让我们喊“乌拉”让我们喊什么?连长这孙子还真会带兵,真应了那句后来的流行语:连长连长我爱你,就像老鼠爱大米。

秋不秋

那年庄稼长得特别好,满眼的青纱帐,铺天盖地,接天连地,别说藏几个土八路武工队,就是藏起千军万马也不显山露水的。大秋在即,县里农业学大寨办公室决定验收万人大战万亩盐碱滩,然后“班师回朝”,各回各村,投入大秋的收割。在滹沱河边的日子屈指可数了。这鬼地方住久了又阴又潮又是蚊子、跳蚤、“小咬”的,全身上下除了搔烂了的就是咬肿了的。当时工地上有一句很时髦的话:孔老二可恨,比不上“小咬”可恨;孔老二该死,跳蚤首先该死。也有个“小段子”,那时候不叫“段子”,叫“情况”。开展批林批孔正如火如荼,方兴未艾,所有的“两校”大批制文章都是由我们知识青年念,念得如同嚼蜡,听得如对牛弹琴。但贫下中农还真听懂了,也不知道是我们北京知青的口音不对,还是他们理解的更深,从孔老二的“克己复礼”中贫下中农得到了一个共识:孔老二是色鬼、流氓。他们把“克己复礼”听成“玩弄妇女”,真叫我们哭笑不得。县里让上挂下联,贫下中农枪口一致,瞄了半天也没找到目标,全村上下没有一个姓孔的,连我们北京插队知青也没一个姓孔的。贫下中农又出奇的一致,说姓孔的都逃到台湾去了,跑到美国去了。

农业学大寨大战万亩盐碱滩工程终于成功地通过县农业学大寨办公室的验收了,真要撤了,还真怀念这滹沱河的盐碱滩。县农业学大寨办公室为表彰我们,特意派县文化馆的电影队给我们工地放映电影《侦察兵》。据说这部片子在县里还从没放过,是王心刚主演的一部新片子。那时候我们村里偶尔演一部电影也都是老掉牙的,不是《南征北战》就是《地道战》。但贫下中农仍然百看不厌,一说演电影,全村乃至四邻五乡的都早早赶来看电影,真比过大年还红火。这回演《侦察兵》,用贫下中农的话说,真是天上掉下块熟猪肉,正巧落在咱嘴里。高兴得人们从太阳正午就开始占地方。在看电影方面,我们北京插队知青都是见过大世面的“主儿”。看过的电影说出来让贫下中农吐出舌头缩不回去,中国电影有 《奇袭》《英雄儿女》《铁道卫士》《打击侵略者》,还看过许多外国电影,像苏联电影《列宁在十月》《列宁在1918》,阿尔巴尼亚电影《海岸风雷》《地下游击队》《广阔的地平线》《宁死不屈》《第八个是铜像》。阿尔巴尼亚的电影我们有时候也看不太懂,像《第八个是铜像》,看完走出电影院,大家都感到莫名其妙。阿尔巴尼亚离我们太远了,充其量也不过就是一只鹰,管他是山鹰还是夜鹰。那时候还进口阿尔巴尼亚卷烟,是一种扁支的,香烟不是圆的,是扁的,吸之前还要煞有其事地把香烟放在嘴唇边上用舌头从头舔到尾,那动作是跟《海岸风雷》中的阿尔巴尼亚游击队员学的。其实你要不把烟舔湿那烟卷就不能抽,一抽干得像抽树叶,燎人的鼻子。幸亏给我们放的电影不是阿尔巴尼亚的,弟兄们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电影终于开演了,人们急得直跺脚,北京知青把食指放在嘴里吹出尖利的口哨,真没治,连长讲完营长讲。农村放电影这点好,是银幕两边看,前面看,后面也看,不同的是后面银幕上的人是反的。那天老天也真给面子,滹沱河畔的月亮高高地挂着但却不明不亮。当银幕前后的老百姓都忍无可忍,恨不能把讲话的领导用刀劈了时,讲话终于完了,放映机的轮盘开始转动,电影开始了。

但电影并没有吸引住人们,因为一开始都是放映《新闻简报》,不是“农业学大寨”,就是“工业学大庆”,要不就是田间地头狠批孔老二,车间机旁痛斥资产阶级复辟。人们该说的还说,该叫的还叫,该喊的还喊,该闹的还闹,因为离“正片”开演还早呢。北京知青最善于起哄架秧子,一会儿吹口哨,一会儿乱起哄,玩得大家都挺高兴。《新闻简报》没完没了,一问才知道,“正片”还没到呢,早着呢。那年头北京知青都知道这句顺口溜:“阿尔巴尼亚电影是莫名其妙,罗马尼亚电影是搂搂抱抱,朝鲜电影是又哭又笑,越南电影是飞机大炮,中国电影是新闻简报。”这一套,北京知青都“门儿清”。

农村看电影热闹的最主要因素是聚会,男女拥挤在一起,会生出无数美妙的故事和激动人心的韵事。所以银幕前看电影的人群经常挤过来又挤过去,男的呼唤女的尖叫,要不就是女的“嘎嘎”地笑,男的瞎胡闹,反正热热闹闹挺有趣的。

说是《新闻简报》,演的都是旧闻,有的都是好几年前的事,银幕上不时出现因电影胶片陈旧损坏的痕迹。电影中的人一会儿穿皮袄踏积雪,一会儿又赤膊光着大膀干活。狠批“刘少奇反革命修正主义路线”时,人们举着拳头喊口号,但两只眼都贼光闪闪地看着镜头,让人一看就知道是摆拍的,没劲。

围绕放电影的银幕,有一圈又黄又昏弱的矿石灯,那是一圈做小买卖的摊贩,提篮推车的,大都是卖炒瓜子的,卖五香花生米的,卖豆腐干的,甚至还有卖羊头肉的,卖烧酒的,卖烟卷的。在学大寨的风潮里,白天从工地到工棚到处都在大批判,批资本主义道路,批刘少奇“三和一少”“三自一包”,割资产阶级尾巴。晚上一演电影不知到哪儿一下子冒出这么多“资本主义尾巴”来。有的干脆就在“农业学大寨,大批促大干”的标语下摆摊卖货,有买有卖,热热闹闹,社会主义口号和“资本主义尾巴”相安无事。那年头我们这些北京知青觉得挺有意思,觉得不可思议。我们几个站在一个烟摊前,看那个卖烟卷的中年妇女。她卖香烟主要是散卖,把一包香烟拆散了论支卖。看来生意还不错,一问方知,一包一毛四分钱的“绿叶”香烟,拆散后一支她就卖三分钱,五分钱卖两支,卖得还挺好。我们说,你卖得可够贵的,简直就是驴打滚。那大婶好脾气,始终是一脸灿烂的笑。她说不贵,花三分钱就能享受一次城里挣工资人的生活还贵吗?那时候农村都抽旱烟,要么抽烟袋锅,要么抽自己卷的“烟炮”,只有上班挣工资的人才有钱抽烟卷。我们说农民穷买不起一支香烟,买半支成不成?那大婶笑着说:“你们北京来的洋学生家家都是挣大钱的,还在乎这一分钱?”我们说那我们就买一盒。她仍然甜蜜地笑着说,我只卖零的,整的卖不起,别为难我。我们说那我们就买二分钱的,你也不要为难我。那大婶说,北京娃说得好,谁也不能为难谁,拿二分钱来。我们当真递过去一个钢镚儿。那大婶一面灿烂地笑着,一面从篮子里拿出一把剪刀,干脆熟练地咔嚓一下,把一支香烟剪为两截,把半截递过来说,咱两清了,依然笑得甜蜜蜜。这女人才是笑面虎,吓得我们赶快撤。

正片终于来了,还真是《侦察兵》,连县里也没正式演过,我们这些人虽说电影看过不少,但都是老掉牙的。这个崭新的电影还真没看过,王心刚演的,那是60年代中国最亮最有派的小生演员,我们都曾经是他的影迷,他演的解放军军官年轻漂亮、威武有派,都是我们心中的偶像。用现在的话说,我们都是他的粉丝。《侦察兵》里演国民党特务队队长的那家伙我们都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但知道他就是电影《粮食》的汉奸特务“四和尚”,那小子一出来,我们就喊“四和尚!”“四和尚!”觉得挺好玩。电影场很乱,河滩地又开阔,谁爱喊什么喊什么。正看着上劲,忽然银幕上一片惨白,像医院停尸房中的一块蒙尸布。这下所有人都枪口一致对外,又叫又跳又喊又闹。恨不得把放电影的活剥了,放电影的通过麦克风无可奈何地说,片子还没到,再喊再叫也没用。

人们在无奈的骂声中又渐渐聚到小矿石灯前,守着小货担,嗑着瓜子,叼着香烟没事找事,没话找话。这时候最流行的一种游戏就是“赌博”,实际是一种游戏,大都不太文雅。比如前面不远处有一位年轻的女人,有人“下赌”说谁要能去拍一下那女人的屁股,而那女人不急不骂不炸还要道声谢谢,就输给谁两支“黄金叶”的香烟。“黄金叶”的香烟一支就要五分钱,这时候就有人加码,用行话讲叫“跟进”,说我“跟”一支,又有人说我再“跟”两支,有时候能压宝压到十支“黄金叶”香烟。那年头,在我们县,我们公社“黄金叶”香烟是烟中佳品了,那年月抽一支真能赛神仙。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真有一哥们儿帅气,浩浩然走过去,不知他搞了什么名堂,但见那姑娘一个劲地回头看自己的屁股,那哥们儿十分君子气又十分绅士地在那姑娘屁股上轻轻拍了几下,那姑娘真的不但不恼,反而十分客气地连声说“谢谢,谢谢”。真神了!真绝了!那哥们儿简直就像出征凯旋的拿破仑,尽情接受着弟兄们的赞扬和夸奖。最大的荣誉就是一边耳朵根上夹着一支“黄金叶”香烟,左右两手食指和中指还各夹着一支 “黄金叶”,嘴上叼着一支“黄金叶”,傲慢但不失礼貌地说:“点上!”然后把赌赢的“黄金叶”散发给众人,像富豪灾年办的赈济的粥棚。

这小子到底凭什么能平白无故地拍一位素不相识的姑娘的屁股,且人家不但不恼反而很有礼貌很友好地连声说谢谢?但这小子宁死不说,那剩下的只有一条办法了,就是当众给他“看瓜”,这对男人来说是一种极大的侮辱,就是把他的头插进他的裤裆里,让他自己看自己的“瓜”。一二三,一声号子,哥儿几个一起动手,他果然撑不住,就在脑袋被插进裤裆里的一刹那如实招来。

原来这小子先把自己衬衣脱下来弄得全是黄土,然后装作急匆匆地走过去,不经意地用沾满黄土的衣服蹭在了那位姑娘屁股上,让黄土沾了人家一裤子,然后他装作道歉连连称“对不起”,很自然地在人家屁股上像拍黄土灰尘一样拍了几下。像猜谜语亮出谜底一样,原来赢十支“黄金叶”就这么简单。输了烟的哥们儿大呼上当受骗,四个人拽起他的胳膊、腿,着着实实地蹾了好几蹾。

片子终于像迟到的新娘,好歹总算抬到家门口,电影又开始演了,但大家的兴趣好像都不大了,后半夜滹沱河滩河风一吹还真有几分寒意。那时节没有一个戴表的,手表可是个金贵玩意儿,大家都不称。昂头看星星,估计总在下半夜了,银幕上的“四和尚”还在被王心刚用枪逼着给解放军带路哩!

秋天里的云

秋天的云像秋天的花,天高秋云时淡时浓,淡时如天上飘着一层薄薄的轻纱,透过那缈缈的薄纱能清晰地看见蓝天上的天脉;浓的时候又像天上泼了浓浓的颜色,把灿烂的阳光都过滤成七彩光了。

滹沱河的秋天才美。云随清风走,风顺着河道刮,一会儿像皑皑白雪,一会儿又像水泼宣纸,一会儿像调色板上流动的颜色,五颜六色,一会儿又变化得让人可以尽情想象,看什么像什么,说什么是什么,变化万端,无奇不有。

那时候定襄县隶属忻县地区管,忻县地区办着一份对开小报,是忻县地委的机关报,名字起得挺拗口,叫《新忻报》。第一次和它见面说起来十分不恭敬,有一次到县城去办事,临回村才想买几个“锅盔”带回来,就是我们常说的烧饼,好不容易买上了,想要张纸包上好带回去,售货员在柜台上随手扔过来一张报纸,这就是《新忻报》。据说《新忻报》上写了一篇报道,报道我们县组织万人学大寨大战万亩盐碱滩,还配发了一张照片。《山西时报》又转载了,这下了不得了,据说是陈永贵看见了,在这篇报道的题目旁边写了八个大字:学大寨就要这么干。在全省学大寨表彰大会上,忻县地区受到了省委、省革命委员会的表彰。一回到地区,地委、地革委就隆重表彰定襄县,定襄县委、县革委载誉归来,一回到县里就隆重召开大会,表彰万人大战盐碱滩工程,成为全县上下一件大事,一件喜事,于是在滹沱河畔的工地现场搭起彩棚、彩台,县委、县革委领导召开现场表彰大会。敲锣打鼓,锣鼓喧天,彩旗飞舞,标语、口语满眼皆是,光是庆贺的鞭炮就放得炸红了一河畔,滹沱河畔可能从来没有那么热闹过。开庆功大会之前,县里从各公社抽调来四套“响器”班子,就是北京人说的吹鼓手,一套是八个人,四套四八三十二人,都是“十字披红”,比给人家娶媳妇吹喜乐还气派。那曲那调吹得真是惊天地泣鬼神,吹得随河水走四方。我们这些北京知青对开大会一点兴趣都没有,天安门前的百万人大会都开过,这河滩上的闹腾就是瓶二锅头。但我们被一位吹唢呐的民间艺人给镇住了,那位爷厉害,唢呐吹得声如裂帛,直冲云天,把那娇滴滴的唢呐声发挥到了极致,高亢滑润,缠绵萦绕,声高能高得顶着你的嗓子眼,声颤能让你的心头直哆嗦,声声调调,飞扬滑落,真真把个《大寨红花遍地开》吹得让人如醉如痴。多年后我在国家大剧院听民歌手阿宝唱陕北民歌《山丹丹开花红艳艳》,立时让我想起滹沱河畔的那位吹唢呐的艺人。

庆功会场两边飘着两个大红气球,像井口那么大,用比大拇指还粗的粗绳系着,气球下挂着大幅的标语,没想到竟招惹那么多老乡看新鲜。至于开什么会,谁讲话,讲什么对他们来说好像事不关己,他们一点都不关心,甚至连看都懒得往主席台上看。这回他们把我们真的当成知识青年了。这么大的气球怎么能飘到天上?不用绳系着就真的飘飞了吗?我们答:因为气球里灌了氢气,氢气轻就飘到天上。如果不用绳拽着它就会飞到天上去了。问:那还飞回来吗?我们答:肯定飞不回来,也落不下来了!问:难道还有从天上落不下的东西吗?答:没有。问:那气球哪儿去了?答:变成气球皮落下来了。问:怎么变的?答:很简单,爆炸的。问:怎么会爆炸呢?里面又没有填炸药。答:不填炸药就炸不了了吗?你们家的自行车轮胎也没放炸药,你可劲地往里灌气,你看它炸不炸?问:那谁给气球打气啊?没人打气怎么爆炸啊?又问:那氢气是怎么来的?答:是制造出来的。问:怎么能制造出来这种怪气?答:用机器制造出来的。问:机器制造出气来,气又轻那不都飞了?答:灌在大汽瓶里了。问:那不连大汽瓶一块飞了?答:大汽瓶比你都沉带不动了。又问:把那种神气打到大车轮子里,大车不就升上天了。答:理论上是这样。问:那还修什么路啊?都飞到天上,在天上走了。答:你爱修不修。问:那大牲口怎么办?拉车不用骡马了,用气了。答:杀了吃肉正好解馋。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每一个答案又都能被问出无数个问题,直到把我们全问晕,全问倒,全问得理屈词穷。突然间想起《列宁在十月》中的一句台词,是列宁在回答为什么要在现在发动武装起义而引来无数质疑者时,列宁时而把手插进西装背心里,时而又扬开双手,不停地来回走动,回答道:假如,若是,假如,若是,这就使人想起一个真理,一个傻瓜提出的问题是十个聪明人也回答不了的。我们一齐欢呼:“为了列宁,前进!”老乡们全惊呆了,以为我们被问傻了,是一群真正的傻子。

最使人兴奋的是为表彰万人大战盐碱滩取得的空前胜利,县里决定送一出大戏,由县剧团最红的梆子演员领衔演出的 《红灯记》,这一下可真闹红火了。对我们北京插队知青来说,有点洋鬼子看戏的味道。我们都听不懂山西北路梆子,也没觉得好听。老百姓可疯了。演李铁梅的演员号称是“全县红”,又称“九龄红”“水上漂”,只要她一出场,碰头彩,叫好声不断,掌声拍得比台上敲出的锣鼓点还响。知青听不懂,就评论演员,一致认为李铁梅不行,实在不行,脸太圆,太大,个不高太胖,胸太厚太挺,不像穷人家的姑娘倒像阔太太,屁股也太大,走路有些摆,鸭子似的不好看。但台上演得严肃认真,台下看得入迷尽兴,叫好声不断,不过我看有时候也带有起哄的性质,李玉和都被枪毙了,虽然他高喊“中国共产党万岁”,但也不应该热烈鼓掌啊。

好戏还在后头。梆子戏收场后最激动人心的时刻到了,“挠羊比赛”就要开始。

据我们知青考证,“挠羊比赛”很可能是当年蒙古族在山西留下的风俗,一种草原牧区的风俗,互相以摔跤见输赢,最后的赢家是牵走一头羊。

人们围成一个大圈,就像在草原上围坐一处,没有一把椅子,也没有一个凳子,全都是蹲着、站着,但每个人脸上都像刚喝过烧酒似的,透着兴奋。这又似乎是一个纯男人圈,我们细细搜索了一番,还真不见一位妇女同志,一水的男同胞,这也可能是当年鞑靼人留下来的老传统。让我奇怪的是人们表达自己的喜悦和欢呼不是鼓掌而是拍大腿!每一个人都仿佛是在拍别人的大腿,一点都不惜力不怕疼。在一片热烈而激情的拍大腿声中,一位“公证人”牵着一头绵羊走进人圈,牵着绵羊在圈里庄严地迈着四方步,人们开始呼喊起来,奇怪的是呼喊发出的声音竟是“噢,噢,噢!”也像几百年前的鞑靼人,那羊儿有先知先觉,用四只腿支着地一步也不愿走,两只眼凸瞪着,发狠地瞪着拖着它的“公证人”。

绵羊被拴在一根短短的临时钉在那儿的木桩上。我从“公证人”车轴子话中弄明白,赢这只羊还真不容易,要一连摔倒六个跤手,才能牵走它。在人们“噢噢噢”的叫声中跤手出场了,“行头”和北京天桥上的一样,把搭拉往场上一扔,谁捡起穿上谁就算下场。摔着摔着我们这些外来户看明白了,并不是谁想下场谁下场,原来是分哪头的,属于哪一路子的,这场子开在滹沱河北,滹沱河北的跤手就是一拨的,要保住“羊”落河北;滹沱河南的跤手团结一致就是要来牵羊的。就像足球比赛,主客场是旗帜分明的。摔跤的路数一般都是“扫堂腿”“背口袋”“大绊子”“抄后腰”“抱双腿”,四分技巧,六分力气。摔得都十分认真,十分卖力,也有脸红脖子粗的,也有咬牙下狠手的,也有嘴里不干不净的,但“公证人”是位老手,也是位高手,该分开的分开,该叫停的叫停,输赢评判双方都挑不出理来。

有几位北京知青看着看着渐渐按捺不住,渐起“杀机”,禁不住下了场子乍起膀子像斗鸡斗牛似的摔起来。说句实在话,敢在那个场面下去和当地的跤手“玩一玩”“过过招”的人都在北京城多少玩过摔跤,一般的套路都懂,三摔两跤的也连连战胜不少当地跤手,但往往摔倒两三个人后自己也被人摔倒了,反正只要有知青下场,不管认识不认识,所有在圈里圈外的北京插队知青都扯开喉咙拼命为北京知青鼓劲呐喊。“挠羊比赛”也有潜规则,比如河南边的跤手是绝不会自相残杀的,河北边的跤手只摔河南边的,连“拉拉队”都是半圈对半圈。而北京知青全不“尿”那一套,他们下去是通吃,不管你是河南边、河北边的,下场就交手。北京知青的“拉拉队”无形中也一致对外,只给自己的队友摇旗呐喊,根本不管你是滹沱河哪一边的。有几位北京知青的跤摔得好,摔得很有章法,很正规,看起来也过瘾。据说都曾经在朝阳区、东城区的业余体校学过。有一位北京插队知青一气硬摔倒了四个,第五个眼看就要取胜,因气力不支,灯光晃了眼被人摔倒。北京知青立即爆发出一阵北京城流利的“国骂”:我操,真他妈冤枉。

当地跤手也看出来了,北京知青厉害。他们也渐渐“枪口一致对外”了,不再分河南边河北边了,高手只盯着北京知青,往往是等北京知青摔到第三、第四个时,他们的高手就下场亮彩了。双方你一个,我一个,像犄角顶着犄角的两头公牛,你顶过来我顶过去,有时会相峙很长时间,把我们的嗓子都喊哑了。那只拴在人圈里的羊倒适应了这个喧闹的环境,仿佛闭着眼悄然打盹儿了。

突然人群分开,下来一位重量级人物,此人身高一米八多,块儿也大,估计有小二百来斤,大头方脸,粗腿牛腰。我们都不认识,但立时就传开了,是阎家庄的北京插队知青,北京垂杨柳中学的,外号叫大寺。大寺不但身高力大,而且会摔,一看就是正规训练过。一眨眼的工夫,“内情”就传过来了,大寺曾经在北京中学生运动会上获得过中国式摔跤第三名,是国家体委认可的“二级运动员”。这回这只半睁眼半瞌睡的绵羊是有归属了。当地跤手急了,如果羊落在外地人手里,可是他们的莫大耻辱。大寺连摔倒三位当地高手,第四个下场时披着一件运动衣,上面写着“忻县体委”。据说此人曾是山西省忻县地区的摔跤运动员,也有滹沱河上无敌手之称。当地人把大腿拍得比战鼓还响,北京知青倒有些气弱声竭,那主一下场一走圈一乍膀让我们外行人都看得出是个行家高手,受过专业培训。但大寺并无一点心虚,只是把搭拉紧了紧,把腰间的绳带狠狠地往紧杀了杀。两人一来一往,一前一进,一扑一闪,一踢腿一拧腰,紧跟着爆发出了雷鸣般的掌声,春雷一般的欢呼声。北京知青一齐拼命跺脚,玩命拍掌,齐声呐喊。大寺喘着粗气,向我们走来,高傲地昂着头,使劲地抖动着双肩。谁知道这时突发事件发生了,不知从哪儿钻出一个当地的愣后生,从后面突然抱住大寺的后腰,一发力,来了一个牯牛犁地,把大寺拱倒在地。这明明是违背规则下黑手,使暗器,但那个貌似很公平的裁判却立时作出裁决,判大寺倒地,失去再摔的资格。这无疑犹如一瓢井水泼到油锅里,北京知青炸了营了,骂的、叫的、推的、搡的,都往里拥,眼看就是一场武斗。后来连长、营长一大堆领导出面总算把局面稳住了,但北京知青还是不依不饶的,因为我们遭了黑手,中了 “暗器”。人家那边也有理,认为怎么下场怎么交手并没有明确规定,赛前的规定就是摔倒为输,裁判做主。双方争执不下,火药味越来越浓。最后还是领导们有水平,决定北京知青不再参加“挠羊比赛”,但给知青们一只和这只一样大的绵羊。至于北京知青怎么比怎么赛由北京知青自己定,当地跤手免得有羊落他乡之辱。当地跤手继续摔,“挠羊”继续赛。

这可难坏了我们,再继续摔跤挠羊吧,拾人牙慧,吃他们嚼过的馍没味,让人瞧不起。北京来的,好歹都去过天安门,亲眼看过毛主席站在天安门城楼上,就玩不出什么高档次、有品位、会让人眼前一亮的“玩意”来?否则也枉称是北京知识青年。“挠羊”有多少知识含量?江湖中确有高人,到定襄插队的北京知青中有一批老高三的毕业生,当年正是二十四五岁,不是1966年5月的一场 “文化大革命”,很多人都是一只脚迈进清华、北大、哈军工的高材生,他们一研究,生出的点子让县里的领导都瞠目结舌。北京知青举行一次“铁人三项赛”,从工地出发,推小平车跑到滹沱河边,然后脱衣下水,蹚过滹沱河,找一处最深最宽的河面,蹚不过去就游过去。上岸直奔县城跑,跑到县城公安局门前再跑回来,先者为胜,不发生任何肢体碰撞,免得红脸白脸地伤了和气。弟兄们同声高呼,“消灭法西斯,自由属于人民”。

老百姓说,千年万辈子也没听说这么“挠羊”的,北京娃们真的玩出新鲜招数了。

比赛前一位老哥儿先亮出当时很流行的话:友谊第一,比赛第二。第二句是:无论羊归谁,大家都喝汤。二踢脚一响,大家都推起工地上的拉土车跑起来,这些都不稀罕,脱得赤条条只穿一件游泳裤跳进滹沱河也平常,老百姓称之为“耍水”。没想到后面的赛程成了“壮举”,我们一跑到县城,县城立即大哗,所有的人无论是机关干部,还是商店顾客,还是走在街上的行人,居住在附近的居民都像看外星人似的争着挤着看我们,用他们的话讲叫光着屁股在县城大街上跑,盘古开天这是第一遭。最后我们都几乎是在“人胡同”里慢慢跑,不知不觉中每个人都产生了一种自豪感。

据说此事一度成了县城里的热门话题,说定襄县有史以来只有两件新闻,当地称之为“奇事”。一件事是有一位男人曾提刀杀了自己老婆的奸夫,又割下他的人头,提着人头缓步过闹市,一点都不惊慌,自己去衙门投案。另一件就是一群北京知识青年,光着屁股一丝不挂排着队在闹市大街上跑着游县城。我们真冤枉,明明都穿着标准的游泳裤,怎么传成了“光着屁股”、一丝不挂了呢?有嘴都没地方解释去。

三十多年过去了,离开滹沱河畔足有三十多年了,听说滹沱河上早就架上了水泥大桥,平坦坦连颠都不颠一下就能到我们村了。可我偶尔也惆怅,桥是有了,但滹沱河的故事却没了,谁还记得滹沱河呢?谁还记得那滹沱河畔的酸曲曲呢?

人家骑骡子咱骑着羊

我送妹妹情意长

有心上炕亲妹妹

又怕妹妹嫌哥身上脏

…………

滹沱河记得。

责任编辑:刘淳

猜你喜欢
滹沱河知青北京
北京,离幸福通勤还有多远?
滹沱河
北京春暖花开
北京的河
北京,北京
难忘知青岁月
知青伟大的一代青年
基于模糊数学的水资源价值评估及应用:以滹沱河流域河北段为例
山西滹沱河山区湿地生态系统健康评价
难忘的知青往事(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