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董
重返民国的情思之旅
古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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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阅介子平先生的 《民国文事》(北岳文艺出版社2015年10月版),民国风云的波澜壮阔,民国文事的浓墨重彩,一一呈现眼前,一如品味一坛陈年旧酿,浓烈,芬芳,苦涩,孤寂,百感交集,次第袭来。
民国是中国进入现代国家的开端,虽说短暂,内涵却闳中肆外,谷稼丰衍,遗存史料车载斗量,堆积如山,加之过来人的口述条呈,回忆追怀,构成了其庞大的内容体系。近年来,有关民国史研究方面的著述,既多且杂,领域不同,角度各异,但无一不引人注目,扣人心弦。那个时代的人,内心似乎都很强大,这强大不是来自无知蛮横。他们生活在一个新旧交替的时代,坦坦荡荡的民国范儿令人神往,真英雄,自风流。民国往事吸引人之处,在于有趣的人发生的有趣的事,还发表过有趣的文。介先生的有趣,在于捕捉到了这般有趣。他本是位业余历史研究者,涉及的民国史其实不多,主要在出版史方面。出版史中,民国是绕不过的一段。
闷坐书馆闲操心,看来全是论古今,“读书无疑者,须教有疑,有疑者,却要无疑”,治史如读书,疑与不疑间。窗前已非昨时月,可肯今宵借我读?以介先生之业余,置喙梢头,一只孤往独还的云雀,舌喁喁,语切切,难免为嘹唳舒扬之聒、铿锵高亢之噪所没,不要紧,鸣而生默而死之间,我幽咽了一声。不求宛转圆润,但求几曲新声,而已而已。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客串者虽有此心思,却无此使命,奢谈此能力。闻一多在《论郭沫若的学术精神》中所言:“如果他说了十句,只有三句对了,那七句错的可以刺激起大家的研究辩证,那说对了三句,就为同时代和以后的人省了很多冤枉路。”照此理论,说得对与不对,皆可予人有益,此话慰人。
民国时代年轻人的精气神,较之当下似乎更具魅力。从梁启超笔下的少年中国,到五四运动的抗争中国,从北伐的黄埔壮士,到抗战的热血军民,都有着沧海横渡的豪情壮志。舒展,豪迈,昂扬,自信,为了信仰与使命,贡献全部智慧,不惜一切代价。陈丹青惋惜,民国范儿恐怕只能从老照片和影视作品中寻觅了,介先生则在书序中感慨:“若说文字,还是过去的好。”
对民国的著述,多以民国时期某一人物、某一事件为研究对象,而放在民国这一宏旨大题之下,透过某个侧面,看这个群体表现出的某些共性,如此行文,确实难得,《民国文事》则弥补了这一遗憾,或文言,或白话,洋洋洒洒,水乳交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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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次悲天悯人的良知之旅。
《护生即护心》中,对弘一法师、丰子恺师徒编绘《护生画集》“导俗”的善行多有自己的理解,“虽说烛火微光、呼声绵邈,然则编绘者不弃照亮千年暗室、苏醒百代懵懂的一线希望,深信隋侯之珠报之有时,荆山之玉终见识者”。
在追求崇高信念的路途中,从来没有坦途,甚至还会遭到冷嘲热讽,误解非议。但“回到自我,并不一定就能觅得福音。回到内心,尚不足以找到真谛,这要看你回到的是平静宁帖的自我。迹是踟蹰犹疑的自我。要看你回到的是平易坦荡的内心,还是偏颇委琐的内心”。这正是其行文一以贯之的“净心性”“致良知”。纵万难千险,始终百折不悔,希冀心净则国土净,身修则平天下。
这是一次情思深沉的阅读之旅。
《为谁送别》中,作者寥寥数语,写出了弘一法师出家时的交集心情。“虽说虎跑的经幢已然在望,灵隐的暮鼓依稀可辨,但‘人生难得是欢聚,惟有别离多’的句子,无论如何还搭不上谒语禅词之界。送别三千世界,尚不足以达到毅然决然、坚贞不渝,但远方‘问君此去几时来,来时莫徘徊’的召唤,仍如此诱人。”
抛却下妻儿,抛却家国,放下功名利禄,放下红尘羁旅或许不是难事,难的是剪不断理还乱的执着执念。佛家世界观中,若不相欠,怎会见面,若不执着,怎会轮回。而能在此生当下,幡然悔悟,了凡入圣,一切还不算晚。
这是一次兴味盎然的阅读之旅。
《此诗颇具丈夫气》一文中,作者列举了近代诸多奇女子的巾帼盛事。“《满江红》云:‘身不得,男儿列,心却比,男儿烈!算平生肝胆,不因人热。俗子胸襟谁识我?英雄末路当折磨。葬红尘何处觅之音?青衫湿!’徐锡麟案败露后,她拒绝离开绍兴:‘我怕死不会出来革命,革命要流血才会成功。’于是遣散众人,毅然留守大通学堂。被捕后,拒不口供,仅书‘秋风秋雨愁煞人’以对。其也诗也。”区区百余字,秋瑾的浩然凛然,展露无遗。
文章还以同样简练的文字,写了康有为女儿康同璧的非凡经历。“1901年,康同璧从日文报纸上得知父亲自日本转而流亡印度,遂决心赴印探父。其不顾家人劝阻,不畏路途艰险,于翌年春,女扮男装,躲过严控,逃出京城,走居庸,出潼关,沿丝绸之路,入新疆,翻葱岭,再转而南下。一路过关隘,涉沙漠,越险峰,躲官家,终于抵达印度,当康有为看到寻父启事,竟是女儿到来,喜出望外,老泪纵横。其时中国女子很少出门,休说到外国去。时年她只有十八岁。康同璧曾写诗道:‘若论女子西来者,我是支那第一人。’”读至此处,在为斯人拍案叫绝的同时,不禁感叹作者的笔力之严谨、内功之深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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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言道“文如其人”,文章尽显一个人的性格、气度、学问、情趣。
介先生提笔成文而不浮不躁,耐得寂寞而厚积薄发。鲁迅的恣肆汪洋,叶圣陶的一笔不苟,王国维的法度严谨,梁漱溟的挺拔清健,周作人的古拙散澹,梁实秋的隽永雅致……都在其笔下一一展示。说其文纵横捭阖、仪态万千或为过,说其自然挺秀、蕴藉清新则恰如其分。作者不仅善于透过金戈铁马、家国情仇,解剖性格命运,还将逸闻雅事随手拈来,时时妙语如珠落玉盘。
诚如书跋所言:“碎影的拼凑对接,管窥不出全豹,蠡测不出半海,凭着规律还原出的大致,却为制史者腾出了相当的空间。”文化的担当,在于笃定与坚守,风骨深处,民国文事的沁润滋养,春风沐人,夏雨雨人。
先前即喜欢介先生的文字,虽裁剪过其不少文章,搜集过其十多部旧著,却缘悭一面。因了书画的关系,多年前在某个研讨活动中结识。问及读书,告诫“能背不读,能读不写”,请之推荐读本,举了一堆民国人的著述。
民国是距离我们最近的过去,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民国想象。研读进去,对照开来,一个立体丰满的时代影像,渐会改变既有的概念。近来偶读陆小曼画作,尺幅不大,展卷半尺即清风拂面,暗香袭人,其中的雅致,过目难忘,与今人作品一望便知云壤,此或许就是所谓的民国气息。
民国也是距今最近的历史宿命,其间有太多细节,终不知是必然还是偶然,但全能在更远的前朝,或时下当今觅得相似的发生。碎影的拼凑对接,管窥不出全豹,蠡测不出半海,凭着规律还原出的大致,却为治史者腾出了相当的空间,胡适所言 “修辞立诚在于无愧,造物指事莫非自然”,合理乎?悖理乎?
介先生笔下的民国事,没有讲述某个完整故事,谈得都是此类现象,与今人明比暗比后得出的现象。虽如此,历史的趋势是必然的,但偶然因素也能改变进程。秦之李斯,助纣为虐,焚书坑儒;汉之王莽,书生治国,一塌糊涂;唐之安禄山,安史之乱,由盛转衰;宋之王安石,变法维新,由治而乱;明之吴三桂,一己之私,引狼入室;清之袁世凯,卖友求荣,反复无常。无数的历史选择,就在某些英雄的手里,从这些不长的文章中,是否可窥得一二?
动人之事,往往不大,尤其涉及人性方面者。于陌生故事里,似曾相识;在熟悉文字间,似是而非。平凡中的真情,未必绚烂,却闪烁。雪莱说“一个人如果不是真正有道德,就不可能真正有智慧”,而一个人如果不是真正有道德,也不会做出动人之事。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从哄堂大笑,到热泪盈眶,那些不太正经的君子,那些做人两难的政客,同样演绎过动人故事。我似有所悟,却还有惑。历史是观察现实的思维方式。翻阅历史的思索,在于与现实对比后的沦肌浃髓,铭诸肺腑。
读介先生的文章有年,时时把玩的缘故是其中有无意间的动人处。以为在文化散文成一时风潮之时,有人能够在自己的性灵中为文成章,殊为不易。董桥自信“我没有辜负签上我的名字的每一篇文字”,介先生似乎也可以这样表述。其文有古风,富含诗意,引经据典,至为难得之处也。与之交谈,他竟认为写作是门手艺。其成长的年代,礼乐崩坏,学业废弛,好一些的出路是下煤窑,差一些便是上山下乡了。当时家长为其设计的出路是学门手艺,自食其力,具体而言,入鲁班行谋个木匠。木匠分大作匠与小作匠,当年木匠学徒齐白石与师傅路遇另三位木匠,那三人傲慢至极,师傅却毕恭毕敬。齐不解道:“我们是木匠,他们也是木匠,师傅为什么要这样恭敬?”师傅拉长脸说:“小孩子不懂规矩!我们是大器作,做的是粗活,他们是小器作,做的是细活,他们能做精致小巧的东西,还会雕花,这种手艺,不是聪明人,一辈子也学不成的。我们大器作的人,怎敢和他们并起并坐呢?”家长的设计,大概也是小作匠,打套家具,做个板凳什么的。学门手艺,不必风里来雨里去,出大力流大汗,生存无忧,且受尊重,确系一不错设计。这是其另一有趣之处。
据悉《民国文事》面世后,销售业绩尚可,出版方遂约请完成一部《民国情事》,对此仍有所期待。
责任编辑: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