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评《金阁寺》对审美视域的拓宽

2017-11-14 14:51
海外文摘·艺术 2017年14期
关键词:由纪夫三岛自卑

(国防大学军事文化学院,北京 100081)

三岛由纪夫的小说《金阁寺》脱胎于鹿苑寺和尚林养贤纵火而自杀的真实故事,完成于日本二战后的一九五六年。作品通过讲述一个外貌奇丑、天生口吃的僧人沟口,因天性自卑和性格畸形,想要寻找到“美”以洗脱他的自卑,却被世俗之“美”折磨得痛不欲生,于是,他决定打破这种“美”的捆绑,以获得生命延续的故事。在作品中,作者三岛由纪夫与沟口达成了一致,当世俗建立的“美学大厦”在沟口心中轰然倒塌,同时一座以丑陋邪恶、淫欲私念为地基的海市蜃楼却悄然矗立,三岛由纪夫也建立了一种“美丑倒错”的审美观念,使得三岛由纪夫作为作品的“隐含作者”能够和“叙述者”沟口达成人格上的一致性。

作品中沟口目睹过多次“死亡”——有位子、父亲、妓女腹中的胎儿、鹤川等相继死去和金阁寺的毁灭,而从中得到了一种快感和美感,这与作者特有的“死亡美学”和日本“物哀”文化有着极大的关联。

作家三岛由纪夫与沟口在生命特征上有着极大的相似之处,即生理上的残缺和心理上的自卑,这使得作品的“隐含作者”和“叙述者”在心理上变成了被阉割的男人,即潜意识里有着女性视角中的自卑意识、隐藏意识,男性审美意识等。于是这部作品体现了女性的审美视角。

1 视域拓宽之美丑倒错

美丑倒错是《金阁寺》的审美特点之一。它质疑约定俗成的“美”,否定世俗之“美”给人带来的价值,反而展现出丑陋和邪恶带给人的愉悦享受和精神快感。三岛由纪夫和沟口生理、心理等方面的高度相似,使得“隐含作者”和“叙述者”在作品里成功融合。所以,沟口和三岛由纪夫对于金规玉律的“美”的标准的质疑和否定是一致的,对于残缺丑陋的认同和邪恶私欲带来的满足也是一致的。

主人公沟口是一个天生口吃、相貌丑陋的男人,他愈暗恋高贵美丽的有位子,他自怜自卑的性格便愈发极端,于是在有位子拒绝自己告白之后,他想要有位子快些死掉,这一丑闻停止传播,才能维护他畸形的自尊心。而与之相应的是作家三岛由纪夫由于体质多病和相貌女性化,从小便被同学们嘲笑为“青白”,在同学嘲笑自己下体“青白”的时候,他当众脱下自己裤子以证明自己,甚至到了三十岁还不忘别人嘲笑他“青白”,一直努力健身,直到将自己塑造成为肌肉发达的武士形象。从这点上可以证明,沟口和三岛由纪夫的生理特征是相似的,其以生理为基础形成的极端的自尊心和好胜心也是相似的。

沟口的自卑不仅体现在对有位子爱情的追求上,也体现在他对“美”无节制的追求上,甚至追求“美”的召唤和认可,是他人生的最大的任务。然而越是如此,金阁寺的美便如同一顶鸣钟,每当沟口离美、离女人再近一步时,那顶鸣钟都会发出巨大的声响,来提醒他要时时刻刻记住自己的丑陋。他的自卑使他同样具有极强的戒备心和自尊心,在大谷大学,为了不被别人嘲笑,他拒绝和别人来往,然而却主动向同为残疾人的柏木搭讪,原因不过是为了残缺的自己找一个同样残缺的伙伴。然而就像一盘磁带有AB面,遇见柏木,沟口人生的B面开始播放,内翻足的柏木与沟口同为残疾人,然而却善于利用自己的弱点来引起女人的同情心,而达到自己欲望的满足,遇见柏木的沟口开始发现生命的另一种形态,即是卑鄙和丑恶却能得到欢愉,忏悔愚善却痛苦不堪,在给他带来阳光的鹤川因痛苦自杀,又亲眼目睹了道貌岸然的住持的寻欢作乐之后,沟口开始质疑这个世界所规定的金规玉律,开始质疑“美”是否真的能给人带来愉悦的价值。对他这样自卑而又要强的人而言,外界的美丽是对他自身丑陋的一种冲击和嘲讽,是横在沟口与美的人生之间的一道铁丝网,就如同健壮为美的标准在身体孱弱的三岛由纪夫面前就是一道鸿沟,然而现实中的三岛由纪夫选择了以健身塑形向世俗之美屈服,但作品中的沟口却勇敢地毁掉金阁寺,以消除心灵的业障。作者三岛由纪夫通过沟口表达了自己的隐秘欲望,倾诉了自己所不能言或不敢言的思想和深藏在潜意识中对世俗美的质疑和否定。

三岛由纪夫在《金阁寺》之中,向我们展现了一种“美丑倒错”的哲学思考,当“美”不能够给人带来心理上的愉悦的时候,它是否还是“美”?当利用“丑”、通过“丑”反而能够获得愉悦时,那么到底何者为“美”?又何者为“丑”?三岛在这部作品中并没有清晰地回答这些问题,而就像金阁寺的遗世独立,这些问题也永久地留在读者的心中。

2 视域拓宽之死亡美学

日本列岛由于地域狭窄,资源匮乏和多灾多难,使得日本人容易形成悲观的气质,“物哀”更可以理解为“哀怜和怜悯”之意。在日本人眼中,尊为国花的樱花在凋零的瞬间才展现出最美的姿态,这一审美观念与日本欣赏“物哀”文化有极大的关系——万事万物在生命终结、即将凋零的那一瞬间,才能迸发出震人心魄的美丽。在《金阁寺》中,沟口目睹了一些生命的消逝和美好事物的毁灭,但他并没有因此感到悲观和消极,而是从中感到了一种慑人心魄的美感和快感,在他热爱的有位子为了爱人而欺骗追兵,最终却死在爱人枪下的那一瞬间,他感到有位子身上有一种极为伟大的美,这种美不媚俗,甚至绝于云上、无法超越;沟口迫于美国大兵武力威胁之下,用脚踩碎了妓子腹中的胎儿,沟口并没有因此觉得自己血腥和残暴,而享受于那团柔软的肉被踩碎而带来的快感,以及妓子痛苦狰狞的脸给他带来的美感,他甚至觉得自己在完成一件艺术品,因此最后他选择毁灭至高至美的金阁寺,来完成他一生中最大的“艺术杰作”,并以此能让自己和美的事物产生关联,从而消除自己的“丑”。

三岛由纪夫对江户时代传诵的武士道修养的经典《叶隐》研究极深,并写下了《叶隐入门》一书来向世人推广以死效忠的武士道精神。在他其他作品中,《假面自白》中的塞巴斯蒂昂殉教之美,到《丰饶之海》中阿勋的武士刨腹自尽,再到三岛由纪夫自己最终也选择了“最完美的方式”——刨腹自尽来结束生命。三岛由纪认为美的极致是完美的男性肉体的死亡,他欣赏美的肉体被毁坏的瞬间。

因此,三岛由纪夫和沟口在“死亡是美的”这一观点上又融为一体,沟口看到了跨越死亡之后是动人的美:有位子的死是伟大的美,妓子腹中胎儿的死是畅快和淫欲的美……因此越是美丽的东西,越是要让它毁灭消亡,沟口纵火烧毁金阁寺便是对“死亡才能达到美”这一标准靠拢的极端行为。

日本二战战败以后取消军队,身为武士的三岛由纪夫以死表现他对天皇的忠诚,对大武士道精神崇拜的忠贞不渝。《金阁寺》充分表现了三岛由纪夫的“死亡美学”,并且成为了该作品独特审美观念的一部分,并且也成为展现日本“物哀”文化的一扇窗。

3 视域拓宽之女性审美

女性作为与男性对立的性别概念,具有截然不同的特征,这一特征首先体现在女性与男性的生理特征不同,其次体现在基于生理特征和社会作用不同的现实,而产生的心理特征的差异。伯明翰当代文化研究中心的学者查尔斯·克里彻提出的“性别角色的习惯性期望”将女性的性别特征总结为“容易动情、心地善良、直觉性强、美丽动人、身材娇小、心软、恬静、意志软弱、亲切可人、温柔、爱护子女、容易受流言蜚语的左右、想象力丰富但是不切实际、优柔寡断、轻浮愚蠢、对商业没有头脑、对金钱则愚蠢透顶。”由此看出在男性占主导的社会中,女性是一种身体具有劣势,意志软弱,感情容易受到冲击和动摇等特征的群体。在文学中男性视角大多是宏大壮阔、崇尚力量、客观理性的,而与之相对的女性视角多为细心敏感,自怜自卑、对男性力量的厌恶畏惧或崇拜欣赏、欲望的压抑或反抗、感性和片面等。但是女性视角作为一种观察、叙述事物的角度,并不限定使用者一定是女性。

三岛由纪夫的《金阁寺》诞生于战败后的日本,当时的日本处处受制于美国,而又不得不依附于美国而恢复战后重建,于是早已在明治维新时全盘接受西化而丧失文化自信的日本,其国家的国民性中的那种极端不自信再次显露出来,三岛由纪夫作为日本武士,热爱国家并效忠于天皇是他的职责之一,于是这种受嗟来之食的挫败感和疼痛感尤为明显,这是加剧他自卑心理的一个重要原因。除此之外,前文所谈到的,现实中的三岛由纪夫的身体孱弱、久经嘲笑;作品中的沟口天生残疾、相貌丑陋,性无能——这生理上的残缺使三岛由纪夫和沟口具有女性心理形成的同等生理基础,即是劣势的生理条件,这也是三岛由纪夫自卑心理形成的根本原因,同时也是作品女性视角形成的一个基础。

其次,从作家的生长经历来看,他是由母亲和祖母抚养长大,再加上自己相貌上的女性化,家中长辈都为女性,这也构成了三岛由纪夫敏感多疑,感情充沛而压抑的另一个重要原因。另外,三岛由纪夫由于少年时身体的“青白”,没有成功地被征召入伍,走上战场,于是在他生命里那种杀戮、暴力、争夺的欲望并没有被激发出来。作品中的沟口同样生性敏感,每当他离“美”更进一步,他愈是清晰地能看到美的事物反射出来的丑陋无比的自己。并且沟口的性格也极易受到他人的影响,听信父亲的夸赞便慕名来了金阁寺出家,看到了鹤川的纯洁便相信了世界的纯洁和美好,然而遇到柏木之后便又开始质疑善恶、美丑的意义。与此同时,情感压抑是生活在男性主导的社会中的女性的性格特征之一——不敢、不能轻易表露,能够表露却又优柔寡断,表露出来后却又畏畏缩缩,沟口也正是如此,他对有位子的爱慕之情主要表现为对自身的怀疑和情感上的忧郁,他对“性”极为渴望,但是却一次又一次在女人敞开胸怀迎接自己之后,选择逃避闪躲,他对于柏木公开大胆地表露自己的欲望的行为十分吃惊,因为自卑的他一直在选择压抑。作品中展现了一个畸形的战后世界,一个人性沦落充满了灰暗和质疑的社会,但并没有表露出试图推翻社会的意思,而是尝试通过自我改变而解脱——这是一个“女人”发出的无力呻吟,它孱弱无力而又情感充沛,它痛苦不堪却又压抑,因为“她”并没有勇气和能力去以暴力抗恶。这种女性视角使得作品的视角更加独特,一反文学中男性视角的常态,具有其一定的审美价值。

女性视角的审美也理所当然地会欣赏美好的雄性特征。三岛由纪夫的作品继承了日本文学中的男色美和同性恋模式,其作品中描写男同欢愉的场面也有不少,但这其实也能反映出其对强有力的男性力量的渴望和追求。《金阁寺》中的沟口是一个面对女人就会性无能的男人,从某种意义上讲,他是一个心理上被阉割的男人,但是他仍然渴望自己能够有正常男人一样的能力,所以他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去和不同的女孩交往,尝试着去克服自己的障碍;除却对性能力的追求,沟口还沉迷于男性对女性身体支配的权利和快感的追求,在他踩碎妓子腹中的胎儿时,这种凌驾于女人身体上的快感占据了他的心,令他产生了特殊心理产生的美感。在听柏木不厌其烦地炫耀其性经历的时候,沟口第一次知道原来利用残缺也能形成优势,他对柏木感到畏惧,但更多的却是一种对柏木能够使用男人全部能力的羡慕。

因此三岛由纪夫具有形成女性视角审美的生理条件、环境条件和心理条件,作为作家自身的隐秘情感在作品中投射的沟口也同样具有这些条件,因此作品从女性视角展现出的孱弱之美、凄凉之美、男性之美等构成了作品审美特征的另一部分。

三岛由纪夫从女性审美视角出发,展现出的“美丑倒错”的世界拓宽了美学审美的视域,基于日本文化特性的“死亡美学”,对另一种生命之美形态的展示,使得《金阁寺》在文学史上树立了独特的永恒之“美”。

[1]三岛由纪夫.金阁寺[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

[2]魏高修.永恒与虚幻——《金阁寺》中三岛由纪夫的终极美学[J].南京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23(05): 54-58.

[3]韦恩·布斯.小说修辞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

[4][澳]马克·吉布森着,王加为译.文化与权力——文化研究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139.

[5] 邢哲希.女性视角真的存在吗?[D].四川师范大学,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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