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J的记忆

2017-11-14 13:59万益
湛江文学 2017年12期
关键词:小姑

※ 万益

阿J的记忆

※ 万益

农村人称呼母亲,少用妈、娘等正统称谓,多叫姨、嫂、婶、奶。我叫母亲阿J,意为姐。嫁入的女人无名字,只叫原村名,村人称阿J为北潭婶,北潭人称西湾姑,记工簿的全称吴北潭。

阿J今年84岁,体胖个矮,面色腊黄,眼睛细小,目光呆滞,其貌不扬。随着年轮的碾压,言行举止越令人费解,要她多散步多活动,偏要食饱睡,睡饱食,羡慕邻居大嫂病危后按农村风俗移到老屋,由子女轮流喂食,奇迹般地复活,食得白白胖胖的。要她多食青菜少食肉,却只食肉不食菜。你的言行稍有不慎,她就到处传播,还扬言搬回外家北潭住。拒绝剪发、洗澡,她认为自己快死了,村中的婶嫂都不敢来看她了。

我愤懑,又无可奈何!阿J的性格、品质怎越来越差呢?与倍受左邻右舍敬重的北潭婶判若两人。

“记忆严重受损,时间地点定向障碍,在处理问题、辩别事物的相似点和差异点方面有严重损害,不能独立进行室外活动,在穿衣、保持个人卫生以及个人仪表方面需要帮助,可能出现各种神经症状,可见失语、失用和失认。”——我明了!阿J是典型的中度老年人痴呆症!我羞愧,作为稍有文化的儿子,不关心体贴耄耋之年的母亲,关注她的微妙变化,还用正常人的标准去衡量,去说教,去埋怨,甚至抗衡。自身还未进入老龄,已自觉脑力不如从前了,为何不换位思维呢?

听说老人可以全部忘记近期的很多事,但对往事记忆犹新,历历在目。我试图与阿J多交流,多聊旧事,特别请她回忆我的成长过程。阿J的眼神变了,面部神情变了,时而激动,时而低沉,阿J的诉说,比我的记忆还清晰。

我出生于特殊时代的农村,命运多舛。用阿J的话说:凄凉过狗。

1958年,为改变农村贫穷落后面貌,湛江地委运筹一个举国瞩目的项目:在廉江、化州与广西陆川、博白之间,兴建国家级大一型水库——鹤地水库及雷州青年运河。解决雷州半岛严重干旱的200万亩农田灌溉和一市两县城的饮水问题,造福于雷州半岛几百万人民。总体设计为:水库集雨面积1495平方公里,正常蓄水位40.5米,总库容11.44亿立方米。枢纽由36座全长7910米的均质土坝。其中主坝一座895米。2座溢洪道、2座小型水电站、一座船闸及灌溉渠首等组成。若在当今高科技和先进机械齐备时代,或许轻而易举。但在机器设备严重匮乏的年代,敢于实施如此浩大工程,决策者们运筹帷幄,靠的是敢教日月换新天的豪情,指挥农民大军战天斗地的人海战术。牛车、手推车,担挑、粪箕、铁锤、钢钎、木桩是主要工具。工地是人的海洋,尘埃的世界,歌声、呐喊声、口号声响彻云霄,红旗迎风飘扬。工地上,没有严冬酷暑,没有狂风暴雨与烈日当空之分,白昼与黑夜共度,泪水与汗水交织,男人与女人不辨。信仰、意志、憧憬成力量的源泉。白骨与荣辱并存;有人倒下了,有人崛起了,相当部分民工表现出色,火线入党。有人成为突击手、标兵劳模。在30万的浩浩荡荡大军中,一位年青英俊的小伙子干得特别起劲,那就是父亲。他比别人更卖力的原因是即为人父,心里美滋滋的。当收到儿子出世的“寄声”,父亲向负责人请假回家探望。在如火如荼的建设决战后期,在纪律严明的政治时代,是不可能获准的。血气方刚的父亲思妻儿心切,又缺乏政治认知,毅然决定深夜逃跑。当劳累一天的民工进入梦乡时,当寒冷寂静的深夜降临时,父亲悄悄爬起,避开打瞪的岗哨,跑到12公里外的河唇火车站,扒火车回遂溪县城,空腹跑步40多公里回到西湾村,幻想着与妻儿相见的喜悦。可刚到村边就被接到命令的留守村干部和民兵逮着了。父亲哀求见母子一面,回应是一阵拳打脚踢。逃跑损害了村的名誉,还殃及公社、县里。父亲被五花大绑押回工地。惩罚的办法:白天与不少逃跑者挂牌游工地示众,晚上通宵拉土,只供一半饭量。折磨一个月后,一米七五的铮铮汉子全身浮肿,发“鸡盲”。工地指挥部度身变法,改为白天干活,晚上被人牵着游工地。父亲被抬回家时已奄奄一息,肚皮胀鼓鼓的,光亮透明,眼睛睁不开也看不见。因取消大饭堂又进入大饥荒,瘦小的阿J忧困交加,缺乏奶水,出生三个月的我体重才6斤,瘦得皮包骨,抱在胸前也可能滑落,恰似一个瘪了的即将腐败的小皮囊。用阿J的比喻是屁股皮打卷。

解押父亲的村干部,把阿J强行带到队部办公室,传达上级命令:男人不成,女人顶上。阿J死死哀求,换来干部找到牛绳,准备强行捆绑。阿J无奈之下,解下背上的我,摆卧在办公台上,裸露皮包骨的小屁股。幽幽地说:“不用绑,我去,我儿留给你们”!人心都是肉长的,面对众多围观者的愤懑和母子的可怜,村干部默然不语,悄悄离开了。

一边是临死的丈夫,一边是可能养不活的幼儿,还有一个尚未成年的小姑。阿J懵了。外婆家劝她放弃西湾回北潭,左邻右舍劝她保住大人,孩子“浸水”。

浸水就是把小孩丢到河里淹死。西湾村前有西湾河,涨潮时水向东流,大部分时间是退潮,水向西流回归北部湾。我懂事后就知道有人被浸水,浸水者大部分是残疾或久病无钱医治又死不了的,也有病入膏肓的。如一位比我大的邻居姐姐,聪明伶俐,因腿疾无钱医治而肿痛,十多岁时就靠柺杖走路,且腿疾不断加重。为不牵累家人和终身受罪。在一个涨潮的夜深人静时刻,无奈的父亲忍痛将她捆在麻袋内,肩扛着飞奔,可怜的女儿拼命挣扎,声嘶力竭:“阿哥(爸)别浸我呀,我以后自做自食,救命呀!”大姐凄怆的哭喊求饶声划破宁静的夜空,睡眠的人惊醒了,不久又睡着了。长大后在河上冲洗游泳,就经常看到随着潮水上下漂流的浮尸,暗想自己也差点变成小浮尸。

一位好心且大胆的邻居,也是阿J的知心婶嫂,一把抱起我,对阿J说:北潭婶,你不忍心,我帮你吧。阿J一愣,下意识伸手拦住。此时躲在房间的小姑箭步飞出,抢过裹在破布中的我,跪在阿J面前:大嫂,留下阿益吧,我负责阿益,你负责阿哥!小姑的举动震撼了阿J,她猛然拥抱着小姑,姑嫂俩痛哭一场,我在她们怀里静静的睡着。

庆幸的是,村里与我同年出生的婴儿有20多个,且我在年底出生。哺乳期妈妈中有的比较壮实,有的家庭稍为宽裕,奶水稍微多点,勉强保证自己孩子的食量。当她们看到乖巧懂事的小姑抱着弱小的侄儿,当一声声大嫂,当一声声求您救救我阿益吧!同为人母,她们毅然放下孩子,轻轻地抱起了我……

父亲也挺过来了。活过来的过程是沿用最原始、最悲催的办法:

补充体内营养是消除水肿的最佳办法,可哪来的营养啊?阿J跑回北潭,劝说无效的外婆心痛最疼爱的女儿,瞒着儿媳,花两角钱买10斤最低廉的腊钱花咸鱼仔晒干,花两分钱买一担咸鱼汁,在口粮中扣下几斤“老鼠米”(北潭渔民按非农人口每月配20斤大米,但米的质量差,小而黑,又长期封闭于麻袋内,很难吃,如老鼠屎)。12公里的弯曲幽径,一个瘦弱的身影在飞奔。阿J后来说:合沟村的林地经常有人“打脚骨”,也顾不了那些了。

咸鱼汁煲熟拌粥,咸鱼仔用柴火烤熟,就成最好的营养套餐。待父亲有点气力,能坐起来时,就采用最原始的消肿办法——焗身。用野生牛大艾叶煮水,水开后连锅放在座椅下,人蹲在椅旁,用棉被把人严实覆盖,让蒸汽薰,把体内水份化作汗水焗出,与现代时髦的桑拿浴如出一辙。阿J怕父亲撑不住,每次都钻进去扶住父亲。一天一次,10天下来,父亲的含水量明显减少,阿J更瘦弱了。农村人也用此办法对付小孩麻疹后净身,我感受过,阿J也同时“分享”。

“发鸡盲”是缺乏维生素A所致,症状表现为夜幕降临时眼前一片漆黑,一个小时后慢慢复明。农村偏方是猪肝煲鸡屎干汤,猪肝、鸡屎都含有维生素A,有一定的科学依据,也很有效果。但每天购买猪肝只是幻想,只能二缺一:鸡屎干煲汤!一日三次,每次一碗。可怜的父亲毫不犹豫地喝了,鸡屎的臭都忍受不了,还是男人吗?阿J看着,默默无语!活过来的父亲,得不到有效的医治,体弱多病,视力逐渐减退,最后恶化成青光眼,几乎失明。

覆巢的危机,压着身高只有一米五,体重70多斤,目不识丁的阿J身上!

“要不是阿姑,家早散了。”阿J几十年叨念的一句话。

小姑万徳珍,因父母得“年冬”(鼠疫)早逝,兄妹俩相依为命。解放后读完小学的小姑聪明伶俐,长大后成村中美女,人品人缘极好,姑娘群中的核心,更是摇摇欲坠家庭的定海神针。她誓言不建一座“推车屋”(五间房,主屋一厅东西房,左下厨房,对应一间客房),绝不出嫁!姑嫂俩白手起家,同心协力,多方筹措,终于建成坭土房,小姑年已三十才出嫁,村中老姑娘。

我大约十岁时,阿J经常就闹心口痛,因无钱看病检查,也不知是腹、心、肝、胸的病因或其它原因。每每夜深人静时,阿J既强忍又控制不了痛苦的呻吟声,呻吟后的叹息声和抽泣声,夹杂着生活重担的压力和绝望。睡在厅中凳条的我,阿J的呻吟、叹息、抽泣,重重地撞击着我幼小的心灵,深深感受到阿J的悲伤和无奈,真担心她……。果然,阿J轻轻地从东房出来,轻轻地开门又轻轻地掩上。坏了,我的预感就要变残酷的现实,天啊!谁救救阿J?此时,西房响起轻轻的脚步声,轻轻地开门又轻轻掩上。我心里的石头落地,一觉醒来,姑嫂已在厨房煲粥,当然是阿J在一旁看着,与推火的小姑细语交流。说她们是姑嫂,但她们更似风雨同舟、相依为命的亲姐妹。

听大人说田间有一种天鹅草可治“心头痛”,我一大早就跑到田头,小心翼翼地拔起小小的天鹅草,凑齐一撮后在清泉上清洗。回家拿来盛着清水的小碗,拧出草汁滴入小碗中,捧到阿J面前……,阿J默默看着小儿的举动,默默地接过小碗喝了……。此后,阿J虽还有心头痛,还有轻轻的呻吟,但再没有深夜轻轻的出门。

也许是小姑救了我,我从小就依恋小姑,小姑去到哪就跟到哪,形影不离。有次小姑和几个姐妹去隔离村看电影,也可能带有“相睇”(约会)性质,走了几条巷才摆脱我的纠缠,我哭了一夜,三天不与小姑说话。最后小姑用在大队煑饭的机会送我一团猪油炒焦饭才和解,多香呀!村中小姐妹家里有好吃的东西,或遇到好事,夜里都集中到我家“打公道”。此夜我会辗转难眠,期盼着她们整好后,小姑轻叫我一声,我会装作睡眼惺忪的样子,溶入姑姑们的阵容中。有时小姑不叫我,我就熬到她们食完,时间过得真慢啊,当她们食完离开后,马上起床食掉按惯例留下的饭菜。

小姑的俊俏和人品,招徕很多追求者和媒婆,但都望而却步,或不敢踏雷池半步。因我会用砖头或扁担侍候,谁也别想夺走小姑。当然小姑未实现诺言绝不出嫁!

“阿J,我的书是怎读的?quot;我有意诱导阿J的记忆。阿J最津津乐道的话题是我的读书经历。

大约在1966年,村里办起了耕读小学。尚未达读书年龄的我,要阿J带去报名读书。老师见我小不点,要我举起右手,越过头顶,摸左边耳,摸不着左耳就不够年龄。老师劝说明年再来,我不从,硬要读书,阿J也帮忙求助,老师只好收下。因当时耕读小学兼备扫盲任务,同班的村中学生最高年龄十四岁,而我还不及自带的凳头高。

阿J说,没有书包,小姑用蒲草编织一个篮子作书包。没钱买方格练习本,阿J购买4分钱一张的类似草纸颜色的低级纸(白纸8分钱),割成三十二开分作语文、算术练习薄。为节省铅笔钱,我每晚下课后未清扫前,钻到台下寻找别人丢弃的铅笔头和削断的铅笔芯,插入小竹空心中,再用细麻丝捆绑着使用。阿J多次提及此事,面色凝重,重复道:凄凉过狗!

我要读书,我喜欢读书,也会读书。文盲的父母也想我读书,不是为了出人头地,初衷是家中有人懂得计算工分不被人蒙。我最害怕的事就是家里不让我读书,我不敢做坏事,不敢撒野,阿J也抓住我的“命门”,不听话时就说不让我去书房,就乖乖了。有一次玩耍时丢失了小姑结婚送给我的水笔,我哭喊着沿玩耍的路线反复寻找,泪水遮望眼,越找越心急,天黑了也不敢回家。弱小的身影出现了,我怯怯地盯住阿J,生怕阿J嘴里吐出:明天别去书房了!阿J轻轻地从裤兜里掏出水笔,原来是邻居捡到送回家了。

我有时也怨阿J,怨她太寒碜。邻居有个与我同岁的小姑娘,经常把煲熟的猪小肠套在右手食指上,有意在玩耍的孩子群中,举着手指,伸出舌头轻轻舔吮。玩着的小伙伴们立马停下,羡慕的眼神和滑动的喉结,更使小女孩飘飘然。我更是馋的唾液直流,羡慕她有爱喝酒的父亲和嘴馋的母亲。每逢村里有病猪,就邀人赊谷分猪份,酒醉饭饱。阿J从来不参与其中,不管我如何哀求都不为所动。我就不明白人家做到的我家做不到!但到夏秋两季生产队分稻谷时就明白了,经常赊谷分猪肉的户,有多名猪主守候着,用斗、升优先收回分猪肉所议定的数量,赊肉者往往苦着脸空着谷箩而归,等待他们的是不久又要面对的饥荒。我家就能如数收入,阿J挑着满满的谷箩,快步归家,将谷子倒入已空的缸中。阿J对我说:一餐死猪肉还配搭一顿酒饭,食去几多谷呀,饱一餐要饿半个月呀!阿J的精打细算和巧妙安排,令人佩服。家里每养大一头猪卖给食品站后,马上拿出部分钱带着我,拉着人力车到豆坡圩购买蕃薯。这是我最惬意和自豪的时光,阿J与货主讨价还价,成交过秤后按我心算的货款交易。老实巴交的农民根本不相信小不点立马的心算结果,请人笔算或算盘敲击证明无误后,怀疑的眼神转为惊讶和羡慕。阿J抚摸我泛黄的头发,欣慰之情溢满粗糙的脸上。

几个墟日收购足够的蕃薯,晚上观天象,确认翌日无雨时,连夜突击把蕃薯洗净刨成丝,一早撒在晒谷场爆晒,一天就晒成蕃薯丝干,倒入陶缸中。若遇到雨天淋湿再晒干的蕃薯丝干,煲薯丝粥就更难食了。阿J说:一造(收获季)有3缸谷3缸蕃薯干就能捱过了。阿J能精准地算计过日子,能掰着每分钱的使用。当四、八月饥荒(夏秋收成前)来临,很多农户“吊起煲具”(无粮下炊),四次求助时,阿J的缸中尚有余粮,紧巴巴地渡过。

我们这代人读书,没有幼儿园,没有六年级、初三、高三,高中毕业时共读九年书。我的初中是在大队小学毕业的。1973年毕业时正遇上恢复升学考试制度(短暂),全公社初中生在公社中学集中考试。我是学校的尖子生、班长,为使我考出优越成绩,为学校争光,也为学校多争取入学名额,老师对我特殊照顾,给我最好的床位,为我开小灶,专门煲瘦肉汤侍候。谁知虚不受补,两天连续拉肚子,弱小的我因脱水更瘦弱,眼睛深深陷塌。考试时晕晕沉沉,急得班主任象热窝中的蚂蚁。最后一科化学物理考试是在狂风暴雨中进行,交卷后头晕目眩地走出考室,班主任说用自行车把我们三个成绩优秀学生载回家,我说不用了。因考试前已与阿J约定,她拉蕃薯叶去安铺卖,回到学校等我。我走出校门,看到阿J卷缩在木菠萝树下,全身湿透,眼睛紧紧盯住校门。当我步履蹒跚走过去,阿J连忙跃起扶住我,心痛地打量着,扶着上人力车。我埋怨阿J不到校内避雨,阿J轻轻说,天太热,淋雨凉快呢。我知道阿J是自觉卑贱,不敢丢人现眼。阿J在人力车上掀起草帽和蓑衣,解开用稻草包得严严实实、还雾着热气的两个“糯米鸡”,塞给我一个,“趋热食吧,留一个给小妹”。我忍着不哭,眼泪却溶入放在嘴边的“糯米鸡”。阿J为保护五分钱两只的“糯米鸡”不被淋湿,自己却饱受风雨折磨……。我慢慢嚼着糯米鸡,泪眼模糊看着近在咫尺的弱小身躯,迈着坚实的步伐在飞奔,身影越来越高大,象一座温暖的流动小屋,更象一座遮风挡雨的巍峨大山。

凭着扎实的基础和坚强的毅力,我中考成绩为全公社第三,大队第一。

考上高中又给阿J出了难题:村子离中学9公里必须寄宿,报名注册要12元5角和100斤柴。简直是天文数字,哪来的钱?阿J毅然作出借人力车到(红)泥地耙柴卖钱的办法,按她的计算,当时有砖窑厂在西湾桥头收桉叶烧砖,每斤1.8分钱。若借车3天,母子俩每天能耙桉树叶300多斤,除去租车费3元(一天1元)和缴纳生产队9角钱副业费(一天3角,记10分工),就够学费和交柴量了。但这种只有强壮男人干的活,一个弱小女人和小孩子能干吗?我升高中体检结果是身高1米37,体重62斤。但除此别无它径呀!

“人穷狗都欺呀”阿J无可奈何地说。

好不容易排队租到车,阿J凌晨二点就起床煲饭,母子俩美美食了一顿夹杂着蕃薯片饭,留下一半带上作中午餐。阿J到车主家拉车时,车主家刚产子的母狗突然蹿出朝阿J扑来,惊慌失措的阿J条件反射地伸出右脚抵挡,被狗恶狠狠地在小腿内侧咬扯,幸好车主出门制止,才没有更惨的伤害。看着阿J血淋淋的脚和痛苦扭曲的脸,我求阿J不去了吧。阿J一边从锅头上刮下烟尘,撤在伤口上,用烂布裹脚,坚毅地说:“租车已交钱的了,不去哪有钱交学费!”阿J拉着人力车,我在后跟着消失在晨曦中,

夜幕逐渐退隐,晨曦正在交接。东方的白鱼肚初现,残月西斜。两旁路树稳步后退,未被爆晒的夏风尚存凉意。小鸟醒来前的沉睡,橡胶林地割胶工人头顶灯逐步熄灭。

母子俩最早到达13公里外的前进农场泮塘队桉树林地,占领两方格林山,趁露水未干拼命地耙。盛夏的桉树更郁郁葱葱。我真希望象雷锋叔叔说的象秋风扫落叶那样,也似杜甫诗句:“无边落木(叶)萧萧下。”然而落叶廖若星辰,更何况耙柴者络绎不绝。我要为学费拼命,也为阿J减少压力拼命。当太阳西偏斜时,母子俩才停下歇息,食着馊了的蕃薯饭。开始捆绑柴叶时,“场狗”(农场护林员)来了。场狗很有经验,凡耙柴者都是此时捆绑,必须折树枝围绕着柴叶才能捆成长把,有大胆者甚至斩树插入柴叶中间。我们也不例外地折枝,严格是不允许的。场狗严肃地盯住我们,当他看到怯怯可怜的求情目光时,默默地离开了。捆绑装载完成后,开始归程,阿J拉车我推车,二个半小时回到西湾桥头,质检员伸手插入柴把中间抽出还夹着露水的柴叶,望着可怜的母子,默认了。过秤,320斤,当场兑现5元7角6分。

晚上8点多回到家中,尚存微弱视力的父亲,摸索着煮好晚餐,带着小妹焦虑地等待……

第二天阿J的伤口发炎了,痛得冷汗直冒。我乞求:“阿J,我不去读书了,好吗?”

“仔啊,你不去读书,阿J叫狗多咬几口”阿J断然的回答使我无言以对。不过阿J同意我拉车她坐车,上坡下坎时下来推车或刹车。到了林区,母子俩又全力投入耙叶中。太阳西斜时,“场狗”来了,带着缴来的大刀,斩断多余的桉树再生枝条扔在地上,看着母子惊愕的目光,默默地离开了。事后才知道,他是从我同村的耙柴者中知道我们的窘境,深表同情。

第三天,阿J的伤口已发脓,右小腿红亮中透着白色。阿J取下发夹,放入火中烤一下,狠狠地刺向伤口处,立时,血水夹带脓液飞溅,喷射到阿J脸上。阿J从容地从锅底刮下烟尘敷上,破布捆绑,跛着上了我拉着的人力车。我强忍着泪水,坚韧前行。可到了林区,母子停下来了,阿J大汗淋漓,我也累倒了,毕竟是60多斤的小男孩啊!太阳西斜时,“场狗”来了,村里的几位耙柴者来了,耙柴、折枝、捆绑、装车,一壮汉走到车前,拉起了车……

阿J没歇一天,忍着剧痛,参加生产队劳动,也没打“狗针”(狂犬病疫苗),幸好没患上癫狗症。今年七夕节与阿J谈起被狗咬时,掀起裤脚,右小腿深度的伤口还清晰可见,我用手机拍摄下来。

两年的高中生涯应该是幸福的。虽然全凭闭卷考试成绩升学,但学期刚开始又完全变味,批林批孔批周公,每个学生必须写一篇批判校长、老师的大字报,上课时间全变为劳动。我因个子小,挑不起担子,被安排守蔗园或蕃薯园。天天从学校图书馆借小说,也偷看《青春之歌》等毒草小说。生活上,不管收成如何,阿J都竭尽全力,保证我食饱饭。阿J用白布缝了一个能装上七斤米的米袋,每星期7斤米,蕃薯随便拿,煎11节咸鱼(每周从星期一到星期六中午11个正餐)装入瓶子,一小瓶蟹汁,2角钱(一星期六个早餐,每个早餐2两米、2分钱,零用钱8分)。在当时,有多少家庭揭不开锅,兄弟姐妹多的同学甚至1斤2两米交早餐都难,当蒸饭的蒸笼盖打开后,有俏皮学生乱翻饭盒,很多饭盒全装满薯块或丝干,饭盒主人不敢当众拿。而我可堂而皇之寻找堂兄送给我那椭圆形饭盒。美中不足的是零花钱太少,特别是趁墟时在合作社摊位摆着的美食九层塔(簸箕炊),一层层,细腻白嫩,夹层中油渍若滴,看到拿着竹签的食客狼吞虎咽,真馋人,狠不得蹲下去,把剩余的一扫而光。用米也可以换呀,但一星期7斤米,除去交早餐米,一餐只有半斤,加上蕃薯,仅够填饱肚皮,何来米换?为了食上“簸箕炊”,想到了有点愧疚的办法:星期天在家装米时拼命夯实,多出几两米,多拿蕃薯,装蒸时加多点水。一星期下来就节省1斤米,偷偷地跑到合作社,左顾右盼确认无熟人在场时,马上兑换,躲在偏静处“迅雷不及掩耳地解决战斗”。食饱后马上后悔了,暗自表态不能再有下次。但几天过后又馋了,又重演。直到一个周末,我回家,一位未能考上高中的同学说:“你够威,一个星期7斤米,食得白白胖胖的,还偷着去食簸箕炊,我上圩看见了。可你知道你妹每晚在我家煲开水喝吗”

“为什么?”

“为什么,家里分多少稻谷你不知?为保证你7斤米,你J每天煲的是老椰菜叶粥或很稀的薯丝干粥,未食下肚就饿了,你妹顶不住饿,开始在家里以口渴为名煲开水充饥,后来怕你J发现,就搬来和我妹睡,在我家饮水充饥!”

天呀!我唯一的小妹才八岁呀!正是撒娇的年龄,有的同龄者还要大人喂粥呢,却为我这个自私的哥哥吃尽苦头。我心里明白却不敢面对的数据是:家中四口人,两造收成所分的稻谷最多不超过700斤,每月平均不到60斤,折米42斤,我带到学校28斤,剩余14斤,全家平均每天不到5两米。我在家时食稀粥,走路或跑步时,粥水撞击胃壁,发出隆隆响声,撒泡尿就饿了。我无地自容,狠不得一头撞在墙上。我的虚荣心建立在家人的饥饿上,我食的簸箕饮是家人的血肉垒起的。我愧对幼小的妹妹,愧对苦难的父亲,愧对竭力持家的阿J。

我飞奔回家,没有向家人谢罪,却拿出白布米袋,在下方剪去10公分,求阿J重新缝上。阿J平静地看着我,慢慢拿起针线。从此,我每星期装上4斤半米,多带几斤蕃薯,走完两年高中历程。

阿J说我是读书人,无考试命。

1977年恢复高考,我参加了中专的开卷考试,竟然高分上线了。当时读上中专,农转非,有“米薄”,国家分配工作,真正跳“龙门”。真是发梦都梦不到的馅饼呀。方圆几里都传开了,羡慕嫉妒恨呀,我飘飘然。可命运却捉弄人,当时社会流行一种皮肤传染病_……疥疮,在集体住宿的中学尤为严重。时儿朋友是高中生,周末回来与我同睡一张床。他感染了疥疮又传给我,体检时正值高峰。一次彻底改变命运的机会轻而易举地溜走了,我不愿面对;周围的眼光另类了,我不敢面对;我躺在床上,不食不喝,以泪洗脸。阿J怕我出事,破天荒不出工,天天在家陪着,没有责怪的举动,也没有安慰的细语,只有关怀体贴的眼神。几天后,阿J低声问我,还得考吗?

我点了点头,又摇头。阿J明白了,发出斩钉截铁的怒吼:“考!医好疥疮,卖掉锅头铜煲都要考,不被人看衰!”

我被阿J吓傻了,也吓醒了。

我出了屋,漫步到屋前见血封喉大树下,躺在粗壮的树根上,仰望树枝间隔着的天空。参天大树已有300多年历史了,底部主茎周长约9米,5个成年人合抱不了。树高20余米,遮荫面积一亩有余。具称是全县最老最大的见血封喉树,近看,粗糙、厚重而刚毅的树皮,挺拔而伟岸的躯干,像久经风霜而巍然挺立的老人;发达的根茎向四方伸延,盘根错节。经年的风雨洗礼,大树底部被淘空。远观,笔直的树茎上,同样粗壮发达的枝干四周蔓延,纵横交错,春夏两季,倒卵形、锯齿状的叶子叠翠,像一把巨伞,遮天蔽日,横看成岭侧成峰。秋冬季节,茂叶散尽,俨然经典的大盘景。我从懂事起就把大树当知心朋友和保护神。我受委屈时向它傾诉、哭泣,心情愉悦时与它分享,、喃喃交流,无聊时就静静躺在树下,数着树上的小鸟,注视着小鸟的飞离与归巢。空闭时,捧着小说在鸟语花香下忘情暢游,阳光与清风陪伴。此时此刻,我轻轻地问大树,也叩问自己:我还成吗?大树无语,偶尔飘下落叶,轻轻地落在我面前。

1978年高考前,我又病了,痢疾。几天下来,全身疲软无力。准备放弃时,在供销社工作的远房堂兄骑自行车回来,强行拉我进考场。感谢堂兄关键时刻和平时无微不至的关怀,我的成长履历中,有堂兄重重的一笔。

考上了,这次真的考上了广东省仲恺农校兽医专业。

阿J更瘦了,更矮小了,脸上更显衰老和猥琐。

但在我心灵深处,阿J更加伟岸,更加坚毅睿智,更加美丽慈祥!阿J孕育了我,培养了我,保护了我,是我的坚强后盾和力量源泉,我真正的神明。

我明白了:阿J躺着不运动,是当年劳累没有歇息的机会;阿J食肉不食菜,是当年穷到只有过年才有机会食到点丁咸猪肉;住院不走是当年病痛无钱医治;害怕死亡是珍惜今日的幸福生活,说子女长短是盼望子女围绕膝前叙亲情……阿J的中度痴呆,是艰难岁月的本能抗拒,对美好生活的矢志向往,对子女孝顺的殷切期盼。

阿J!只要您健康长寿,任性吧,孩儿未能削肉还母,剔骨还父,总能遵嘱尽孝!

猜你喜欢
小姑
小姑的花园
你不平凡
小姑脸红了
小姑的桃花
巧手小姑的幸福晚年
相亲
我在画里等你
麦秸香
小姑,你输了!
小姑是谁杀死的?